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花落春仍在

作者:刘晓峰




  东亚近代史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日本长期以来一直接受中国文化的恩惠,甚至拥有自己一套汉学文化传统。但当明治日本把战争之矛指向中国时,汉学文化传统和他们的国家立场之间并未形成内在的对立。相反,受汉学影响的明治日本人,有时是一边写着精彩的汉诗,一边把敌意的枪口对准汉诗的故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九○○年七月,俞樾的日本学生井上陈政死于义和团运动中的北京使馆。这一年,同是日本人的长冈护美到俞樾处访问,唤起了老人的悲思。在《曲园自述诗续》中俞樾记其事云:“中庭覆醢有余哀,又报东瀛贵戚来。”诗中俞樾以夫子自况,而殁于北京的井上陈政,则被比为死后为人剁成肉酱的孔门得意弟子子路。而就在这一年六月,东京博文馆出版了井上陈政编的《曲园自选诗》。诗集后卷尾小跋中,他对乃师的学术成就给以了高度评价:“师立志宏远,笃学坚高,驱逐许郑,凌跃顾阎,独步海内,上下千载,非偶然也。使后生小子,景仰高躅,奋勉之心,油然自生……”这只是井上陈政死前一个月的事情。
  日本留学生井上陈政拜清末大儒俞樾为师,是在一八八四年。俞樾《曲园自述诗》中有诗记井上陈政拜师事云:
  门生注藉逐年多,已愧无功效切磋。
  谁料竟成萧颖士,执经请业有新罗。
  注云:“甲申岁,日本东京大藏省官费学生井上陈政字子德,奉其国命,游学中华,愿受业于余门下,辞之不可,遂留之。其人颇好学,能为古文。”俞樾不仅允许这位海外弟子住在俞楼,连井上陈政的字——“子德”——也是俞樾为他取的。俞樾与井上陈政十六年师生之谊,由是开始。
  
  据说,井上陈政入门时,俞樾曾有约在先:“余以山林之人,当桑榆之景。苟窥宋元之绪论,虚谈心性,是欺世也,余弗为也;苟袭战国策士之余习,高谈富强,是干世也,余又弗为也。故尝与门下诸子约,惟经史疑义相与商榷,或吟风弄月抒写性灵,如实而已。子能从我乎?”井上陈政答应后,俞樾才同意收他入门。
  俞樾与井上陈政一老一小,年龄相差四十三岁。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却不仅仅是年龄。井上陈政中国名字姓陈名政,字子德。一八八四年,当这位缺少一根手指的青年人坐在俞樾面前时,谁能想到这位只有二十一岁的青年,已很有一番令人意料不到的历练。
  井上陈政出身贫寒。他本名原陈政,出生于江户牛中御徒町,是江户幕府幕臣原仪兵卫的长子。明治维新后,幕府旧臣原仪兵卫失去俸禄陷于穷困,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井上家。曾是幕府“御家人”的井上家,这时也只是靠糊灯笼维持生计,生活并不宽裕。生活所迫,一八七七年不满十五岁的井上陈政进了日本大藏省造币局制版部,成了一名日赚十钱的童工。在造币厂做工期间,操作机器不慎受伤,被切掉了一根手指。这位少年一没钱二没势,本应是成千上万日本明治维新兴产殖业运动中无名地奉献出自己一生最后默默死去的工人中的一个,但有一样东西改变了他的命运——这就是教育。
  当童工之前的井上陈政,曾经一度在浅草育英小学校学习。尽管后来为生活所迫辍学,学习的时间很短,但这所学校乃是明治政府颁布学制后的模范校,在这里的学习经验,为井上陈政后来的学习打下了基础。而直接改变他命运的,是造币局办的一个学习班——幼年技生学场。井上陈政在造币局就职时的局长,名叫得能良介,是出身萨摩藩的一位能吏。他主导技术创新,利用日本传统造纸技术生产出制币用纸,改变了造币用纸依靠进口的局面。在印刷技术和造币厂管理等方面,他也贡献良多。为了让制币厂众多的童工,在掌握操作技术之外学有“通识”,他在造币局办起了“幼年技生学场”,后来又扩大办了幼年男工学场、幼年女工学场。在学场《规则绪言》中得能良介写道:“人各有所抱负,宜乎依学而达其志。夫志不可不远大,而学不可不确一。盖望远大者必先始于近小,欲确一者必先有所专攻。然志虽远大,不得其道,如欲航大海而棹小舟,其至也必近小,其志也必不遂。况无志而所学泛滥,不能确一,则犹一身而欲兼百工,所涉驳杂,终难成器。”所以,他安排造币厂幼年技生学场学习当时的“通识”,目的在于让童工们“立大志,知确一”,避免陷入近小驳杂的陷阱之中。
  不妨看看井上陈政在幼年技生学场学习过哪些“通识”。这里教的科目,有洋学、汉学、数学、习字、图学、画学、机械运用。洋学教材之一是The First Reader of the school and Family Series(by Marcius Willson,New York,Harper & Brothers,1863)。还有Parleys Common school History of the World-Pictorial history of the world,Ancient and Modern,For the Use of Schools。此外还学习英国史、美国史等。由福泽谕吉等介绍到日本的《物理书》、《文明史》、《经济书》等都在学习之列。汉学的科目包括《日本外史》、《十八史略》、《皇朝史略》、《文章规范》等。数学教授算数、代数、几何。这段学习让井上陈政有了与俞樾不同的看世界的眼睛。在文明的旗帜下,这些西洋历史教科书中对亚洲的落后甚至对亚洲历史的否定,包括对于中国历史的否定,对幼年的井上陈政一定有过很大的刺激和影响。一八七八年一个日本造币厂的夜校课程,也足以让我们透视日本明治时代风云之一斑。这其中最直接地改变井上陈政人生道路的,是他在学习汉学时展示出的才华。负责造币厂教育的津田静一评价井上陈政“有非凡之天才,其如汉学文章,尤令教师惊叹而无所措,其他诸学科,亦无不通达”。到一八七八年十月,他已被特殊安排“专门研习汉学”。在全日本都叫嚷着脱亚入欧的时代,得能良介比同时代很多人都清楚地意识到清国对于日本的重要性。在他心中,已为这位善写汉学文章的童工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使命。
  就在陈政进造币厂幼年技生学场学习这一年,清国派遣何如璋出任驻日第一任公使,副使张斯桂,参赞黄遵宪、杨守敬。他们均精于学问,多与日本汉学界唱和往还,得能良介亦侧身其间。何如璋关心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种种新变化,其中一项就是关注日本造纸与制币技术的进步,所以和得能良介交往颇深。得能良介也积极对何如璋讲述如何改造中国币制、纸币制造技术,甚至给何如璋提供了详细介绍机器的文件和图纸,两人由是成为好友。一八七九年一月,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被安排住进位于芝山内月界院的清国公使馆专门研习汉学。这个人,就是由得能良介托付给何如璋的井上陈政。何寿朋《先府君子公行述》记载说,井上陈政是得能的亲戚,因为不容于继母,才托付给何如璋。何寿朋所言当有所据,但“不容于继母”这个说法很明显是不真实的,大概是得能良介当年编给何如璋听的故事。
  就这样,井上陈政跟随公使何如璋、参赞黄遵宪、杨守敬、副使张斯桂学习了四年“学术”和“语言”。一八八二年何如璋归国,井上陈政又由造币局所属大藏省派遣,随何如璋同船来华继续学习。这一段生活,在井上陈政所撰《禹域通纂》开篇《留学略记》中自叙云:
  会何氏任满归国,遂决意留学……三月一日与何氏自横滨出发,经上海至广东潮州府,巡历嘉应州、惠州粤东诸郡。七月自广东发,航经厦门、芝罘至天津,八月达北京。而后从何氏学治制度掌故。十六年十一月何氏转船政大臣赴福建。于是思视察内地事情,考求贫富饶否,乃独身自北京发,巡历直隶、山西、陕西、河南、湖广、江苏、浙江、福建各省,达福州时已十七年五月。此行最为实验有益。至福州时清法安南纷议方剧,法舰入泊马尾,势如婴守孤城。八月廿三日,清法开战,躬历目击。十月何氏解职南归,于是赴浙江杭州府从学俞樾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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