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顺从与冲突




  自营者要处理的事情更复杂,特别是在当前的环境下,企业主并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即使现在的政治大环境对私营企业越来越好,但他们仍然在企业运营、私人财产保护和其他方面缺乏足够的安全感,这也形成了一种压力。比如,施全(29)的企业在和一个中央部门的下属事业单位合作,其实他并没有从这种合作中得到利润,他真正的用意在于想在政府机关找到“靠山”,结交一些现在和将来可能具有影响力的官员。他说:这个怎么说呢,还是有一些想法,想建立这种关系,认识的干部将来也会是国家的中坚力量,而且影响力会越来越大。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这些人会很厉害。我们的想法是要有政府的影子,私企的干劲。我们有时候也比较担心,所以希望能和权力相结合,能够得到保护。我问他,自己的企业要发展,是不是一定要和权力相结合。他认为要看在什么阶段,还“剖析”了当前的现实:不一定,两个阶段。在企业发展初期主要靠个人努力,但做大了必须和权力发生关系,需要得到权力的保护。资本和权力结合越来越多。资本通过权力来说话。现在资本本身还不能说话,必须寻找权力代言人。但这种代言人经常被“干掉”。在中国只能通过个人的关系和贿赂打通关系。还不像西方那样,可以通过很公开的、制度化的竞选机制来在政府中寻找代言人。和权力的融合要付出代价。所以,虽然自营者的收入较其他中间阶层人群较高,但他们的收入往往要打个折扣,不能与企业白领或其他中间阶层人群直接进行比较。在建筑公司任主管的沈智(11)对中小企业主在这方面的看法虽然有些偏激,但也道出了一些自营者的苦衷:可能他们(指自营者,作者注)一年挣一百万,可是真正自己可以花的也就三十万,大部分钱都要用在打点上。我和他们打交道也有这种感受。我花你的钱,吃你的饭,是给你面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就像孙子求着爷爷一样求人家把钱收下。非常难受。许刚(28)自己创业,平常需要和各种主管部门打交道,其中的酸甜苦辣有很深的体会。一旦有问题,他首先不是“认罚”,而是想办法“摆平”:我的企业小,工商税务都会查,谁弄我一下都挺难受的。发生这种事,“公关”摆平呗。喝点酒呵。因为你企业不可能没有一点问题。同时,他认为平常受查处的许多问题并不都是自己的错,而是主管部门的“找茬”或垄断,所以有许多“牢骚”:政府是政策的制定者和规矩的执行者,然后它拿它的规矩要求你,你肯定是违规的。今天上午我们几个人还在聊这个,邮电部制定了一个法,说要邮电专营,你参与就不合法。因为规则是邮电部定的,当然说邮电专营,不准别人干,别人干就违法。一个企业要做到完全合法,有的行业做得了,有的行业就做不了。比如现在的邮政快递公司,严格来说都违反邮政法。许刚(28)在谈到企业的经营环境时,感觉政策有时候难以把握,主管部门对有些市场行为管得过多,影响了企业的正常运行,甚至有时候影响是非常致命的。谈到这里,他有些激动,话题也扯得远了些:就像前一段房地产政策一样,就是对企业的不尊重(作者注:没有具体谈政策内容,我看他说得兴起,也没有打断)。你“哐”一下,出一个政策,一看不行,“哐”一下又收回去了,又出一个补充政策。你说这有合理性吗?也许出发点是好的,有它的合理性,但你是否尊重了企业的意见呢?包括广告业也出过一件事,就是要求广告费不能超过百分之二的事。一些行业要求广告费不能超出营业额的百分之二,当时的缘由是“某第六药制药厂”出来了,它投广告费太多了。这(项新政策)对企业和广告行业影响很大,因为不让你投入广告了。可是你并没有征求其他企业的意见,也没有征求其他行业的意见。企业类型、成本组成结构不一样。比如做化妆品的广告支出就比较大。这是人家企业经营行为,你管人家干吗?人家爱投多少投多少,挣钱就行了呗。人家不违反国家管理法规就行。它就说不许。这是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东西。但回到现实,许刚(28)仍然回到前面的“摆平”思路上,并不主张去抗争什么:有时候我也对一些政府部门的做法不满,但我可以理解,这是现实。你尽量营造一个小的良好环境就好了嘛,别拧着干,何必呢?中国社会不成熟嘛,本来就不成熟,你非得希望像发达国家一样的成熟社会环境,可能吗?你尽量营造一个好的小环境不就完了嘛,比如到某局(去拉关系)。你影响不了大局,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要对现状有清醒的认识。四“城市新地主”

  “城市新地主”的房产或地皮来源有两种:①多名家庭成员各自从以前的国营企业或者机关、事业单位分到了房子,并通过各种手段、方式最终拿到了居住房屋产权;②随着城区改造、商住小区的开发,商务大厦的兴建,市区内位置繁华的旧房屋不断被拆迁,一些居民拿到了相当数额的拆迁补偿。另外,在城乡结合部也存在类似的“新地主”。比如,城乡结合部农民土地被开发利用,得到一次性补偿。或者,随着市区的扩张,城乡结合部的乡村在地理上被纳入了市区,但仍然保留着土地集体所有的体制,大量集体土地和私人建筑被租出、甚至出卖。

  相对于其他城市,北京市区的“城市新地主”数量更加庞大,家资更加丰厚,其原因是多方面的:①北京的房产价格全国最高;②北京的外来人口数量巨大,带动了房屋租赁的需求,使得房屋租赁价格居高不下;③老城区改造涉及面广,大量市区的老住房被拆迁;④北京数量庞大的事业单位和机关单位以各种方式占有了许多土地和房产,其中的“内部人”成为直接的受益者,特别是那些拥有权力资源的“内部人”。在很多情况下,直接分得这些房产资源的“老人”现在已经退休,而真正享受这些成果的却是这些“老人”的后代。

  坦白地说,本研究事先并没有意识到这部分特殊人群,所以在采访设计中并没有“城市新地主”的配额。但在访谈中,明确地感受到这部分人的存在与影响。特别是那些对北京情况比较熟悉的居民,对“新地主”感受更深。卫成(01)谈了他的感受:其实,北京真正有钱的是外地人(指非原住民),当地(原住民)比较有钱的主要是靠拆迁发起来的人,他们能拿到一两千万的也不少见。当然,还是几百万的多,一百多万的最多。他们一点都看不出来,穿着不光鲜,还拿着国家的低保,享受国家很多政策。自己的房子被拆迁了,就在外面一个月花八百块钱租房子。在街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是富人,但是这些人特别有钱,有一、两百万的很多。沈智(11)是搞建筑的,所以对拆迁更敏感:……比如北京要修路,把这个地方占了,这个村就全发财了。有的一下子就能挣一百万,上千万。比如某某地区、某某建材城就是这样,都发财了。靠卖一块地,或者把店铺一租,一年十万,什么都不用干,很轻松。和北京原住民接触比较多的王慧(19)也对此有所感触:他们不工作,靠出租房子挣钱,平常打打麻将什么的,无所事事。他们一年出租房子收入十几万,和我们这些白领一年辛苦的收入差不多了。在街道办事处工作的尤军(23)对基层也很了解:“原来在国资单位的人,现在做二地主的非常多,就是租房子。有些人在北京长大、工作,几代人慢慢积累了几套房子。”

  无论哪一种具体的“城市新地主”群体,都不是靠个人能力与市场规则来赢得的,他们的房产资源来自于“天赋”的体制优势。我们也可以从做记者的严伟(16)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意味:驻北京的机关、事业单位的有多少,你想想?各个部委的机关,事业单位包括各种研究所、学校,各种大学,医疗机构,其他的文化团体,太多了。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是市场的主体,但是他们已经占据了各种资源,比如房子。北京很多房子都被这种(机关、事业单位的)大院给占了。他们已经占据了主要的资源。他们是体制内的。他们已经占据了北京大部分的资源。有的地方还可以分房。在北京这个地方,真正在市场上混的人还是少。

  小结“双色蛋糕”理论〖1〗一体制与市场做律师的曹飞(09)在谈到阶层的划分时,对是否有国家的保障这一点似乎很敏感。并从这个依据出发,把社会分成相对立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和“公家饭”有联系起的,无论是高级官员,还是普通公务员,甚至是国有企业的人员;另一个是和“私家饭”有联系的,无论是私营企业的老板,还是白领职员,甚至蓝领职员。前者是强势的,因为有国家的保障,解除了后顾之忧;后者是弱势的,因为在市场里没有保障,“生死有命、祸福在天”。他说:国家的公务员,和国有企业的工作人员,都是一类的,他们有国家的一个保障体系,来保障他们的生活,包括现在和以后,特别是等他们老了以后。国家公务人员可以分成高级的和低级的,不一样,但他们都有保障。虽然有的地方的机关也要裁人,但国家给这些人留好了后路了,比如去一些大的学校上研究生,或者其他很好的安排。对他们还是比较照顾的。他们的特点是生活压力不是那么大,或者我认为他们的压力不应该那么大。因为他们的权利和福利制度都是由国家来保障的。第二类就是私营企业这一块,有财大气粗的老板,也有一些做得不好的。白领也是,无论外资还是私企的白领。有些也有一定的保障,但和前面的那种保障不一样,他们是自己努力挣来的,不是国家给的。他们今天的努力才能保证以后的舒适程度。其他一些小私营企业的人员,更没有保障,整天为了生计奔波。比如那些小老板,做好了还行,做不好连基本保障都没有。他们和一般私营企业里的从业人员一样,都有生存的压力。弱势群体属于最没有保障的阶层。曹飞(09)所说的“保障”,并不是指有多少直接收入,而是在多大程度上能得到国家体制的“庇护”。他的表述并不十分严谨,把社会依据体制保障的有无而截然两分也有些偏颇。但从思路上可以看出,城市人群确实存在体制内与体制外两大类型。中国正逐渐向市场转型,同时传统体制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

  曹飞(09)看到了社会结构在体制上的分立,却并没有更进一步意识到这种分立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冲突。中国二十几年来阶层分化的大背景,就是市场经济体制逐渐确立、并和传统体制相互冲突和相互补充的过程。这一点在中间阶层身上体现得尤为深刻。

  如果体制因素在社会分层中的作用达到极致,不是从经济层面上来划分社会结构,而是从政治层面上来划分,就可以看做一种社会结构的“政治分层”。“政治分层”中“政治”的含义是有明确限定的,它是指根据人们的家庭出身、政治身份、政治立场、政治观点,将人们分成高低不同的社会体。对于中国改革开放前这种政治分层的主导性,学者们能够形成比较一致的意见。但对于政治分层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作用,却在理解上存在争执。有学者直接质疑了政治分层在中国的继续存在。米加宁:《社会转型与社会分层标准——与李强讨论两种社会分层标准》,载《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1期。而另外一些学者对此进行了分析,提出了政治分层与经济分层同在的二元模式。参见李强:《社会分层与贫富差别》,鹭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40~59页。这种观点认为,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前是政治分层为主的社会,人们经济不平等程度较低,而政治不平等程度较高,甚至存在较严重的政治分层。改革开放以后,政治不平等程度大大下降,而经济不平等的程度却大大上升。因此,中国改革以来,社会分层结构的变化并不是简单的差距拉大的过程,而是经济上的不平等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政治上的不平等。但这并不表示政治分层已经从社会生活中消失,而是在现实中依然显而易见。比如,政府机关在选择求职大学生时仍然重视党员身份,组织部门在选拔干部时还是重视政治态度等政治标准。这样,与其说当前的社会分层已经完全“去政治化”,不如说形成了政治与经济的二元分层模式。

  美国学者维克多·尼从20世纪80年代市场转型的角度来探讨中国的社会分化问题,建立了中国阶层分化的“市场转型理论”,从权力的角度论证了政治不平等的弱化。在对中国农村的抽样调查资料进行分析的基础上,他认为中国从计划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变的过程必然引起社会分层机制的根本变化,以往以权力作为分层机制的状况将转化为以市场作为社会分层的新机制,从而提出了“权力”贬值的假设。维克多·尼:《市场转型理论:国家社会主义从再分配到市场》,载《国外社会学》,1996年第5/6期。

  但维克多的理论存在很多受质疑之处。首先,他的研究对象是中国农村,20世纪80年代后的农村确实出现过一段明显的“权力贬值”现象,但这种权力贬值现象随着地方党政部门对农村控制的重新加强而不再那么明显。而且,农村的现象不可以推而广之,城市并不一定存在如此的权力贬值。其次,现实的发展恰恰反驳了权力贬值的理论,曾经的价格双轨制给权力影响资源分配提供了充分的施展空间,造就了一大批经济上的社会上层。

  实际上,政治分层的本质是“体制权力”强力介入政治资源分配、并依此来主导社会分层。强调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的时代已经远去,“体制权力”逐渐从分配政治资源中退了出来,使政治分层的作用发生了弱化,甚至有政治分层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趋势。

  但“体制权力”的这种强力影响不但可以体现在政治领域,同样可以体现在经济领域。在市场经济转型中,“体制权力”的重心随之转移,不再集中在对政治资源的分配上,而是逐渐转到对经济资源分配的影响。“体制权力”强力介入经济生活,与市场的力量一起来主导经济资源的分配。也就说,政治分层弱化了,但“体制权力”自身并没有相应弱化,更不会消失,而是将它的影响方向进行了调整。

  这样,我们所关注的问题不再是政治分层与经济分层的分立,而是经济分层中的两种不同影响力量的分立。即,“体制权力”参与经济资源分配的“体制分层”,与市场力量参与经济资源分配的“市场分层”形式,这两种分配形式在改革开放之后共存,并在相当程度上形成相互“渗透”、相互“尊重”、相互竞争、相互冲突的复杂关系。这种二元分配方式导致了新的社会资源配置不平等格局,在阶层分化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种阶层分化中“体制权力”与市场机制同时发挥作用的二元社会资源配置模式,可以简称为“市场——体制”模式。它的形成涉及两个变化过程:“体制权力”重心从政治领域转变到经济领域的过程,政治分层弱化;市场力量的崛起过程,与“体制权力”共同参与资源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