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器说”的偏颇




  从上文的理论分析与经验实证中可以看出,“稳定器说”在应用于当前中国中间阶层分析时,存在许多值得商榷之处。

  直接应用“稳定器说”的国内学者缺乏对西方关于中间阶层政治作用各种理论的综合了解。西方学者对于中间阶层的论述很多,其中许多著作中涉及了中间阶层与政治秩序的关系问题。但令人奇怪的是,几乎没有学者在引用“稳定器说”的时候提及其他中间阶层理论。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出于学者自身的偏好,就是国内的学者们在这个问题上缺乏深入研究。

  直接应用“稳定器说”的国内学者缺乏对西方“稳定器说”的讨论背景的辨析。如果说自然科学可以讨论科学规律的真理性,社会科学在这个问题上要谨慎得多。任何社会科学的理论都来自于当时的社会经验和时代需求,时空变化,理论也随着变化。中间阶层的“稳定器说”可以体现出一定国家和地区在一定时代背景下的政治特征,但如果时空转换,“稳定器说”往往失去了解释力。在前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各种关于中间阶层的理论之所以差异较大,除了学者本人的视角和立场之外,关键在于讨论背景的变化。

  几乎无一例外,这种“稳定器说”在被引入中国的中间阶层分析时,在没有任何理论推导的前提下,就将其结论作为不证自明的理论。任何理论都有一个推演的过程,就如亚里士多德,他从中间阶层的拥有财产量的适中性,推演出中间阶层在性情上的中庸特点,到政治哲学上的理性,最后推导出他们在阶层冲突中的缓冲特征。

  中国当前的社会分化具有一些西方国家、甚至其他发展中国家所没有的特点,“稳定器说”缺乏本土经验的支持。中国中间阶层的萌发具有自己的特点,综合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中间阶层对民主建设的消极在其他国家的发展历程中是难以理解的,而在中国则是无可回避的现实。西方已经走过的路,并不是我们将要走过的路。即使方向相似,在具体路径上也不会完全相同。西方的社会科学理论可以作为我们的一个借鉴,但并不一定适用于我国现阶段的社会转型。

  “稳定器说”过于简单,不一定能够解释复杂的阶层分化。一种理论越简单,就显得越精致,但在解释社会现实时就越容易陷入偏激。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的社会科学理论都可以找出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事物总是具有辩证的两个方面,只不过在某种时空条件下一个侧面表现更突出,在另外的时空条件下另一个侧面表现更突出。从这个角度来看,对原有一些理论的修正、甚至颠覆过程,也往往是接近真实的过程。“稳定器说”描绘了中间阶层缓和社会矛盾的一面,但中间阶层并不会用实际行动来“响应”简单理论;相反,理论应该在日臻完善的基础上能够解释更复杂的中间阶层政治作用。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舍弃过于简单化的理论局限,能够从更广泛的思路中寻找破解中间阶层与政治秩序关系的途径。

  “稳定器说”是一种静态的理论,没有考虑到中间阶层本身是发展变化的。就如一个人,从儿童、少年、青年到中年的不断成长过程中,他的性情随着年龄和自身地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我们不能从他的某个年龄段的性情完全推断另一个年龄段的性情。中间阶层自身的出现和发展是社会分化的结果,它与政治秩序的关系必然受到自身发展的影响。中间阶层在当前的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远未成形,其发展历程也很难预测。用一种静态的理论来描述中间阶层的政治作用,难免显得僵化。

  第三节理性与秩序的逻辑〖1〗一理性的“去道德化”在论述中间阶层对于政治秩序的稳定作用时,常常要强调他们的理性特征。有关中间阶层理性的论述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在他看来,在人们的一切社会生活方式及城邦政治活动中,存在着过度、不及和中庸等各种状态,遵循正义即遵循中庸的行为标准。决定国民阶层地位的是拥有财富的多少,而只有中间阶层拥有适当的财富,最容易听从理性,是理想的中庸阶层:在一切城邦中都有三个部分或阶层,一部分是极富阶层,一部分是极穷阶层,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中间阶层。人们承认,适度和适中是最好的,显然拥有一笔中等的财富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这种处境下人最容易听从理性,而处于极端景况的人,如那些在相貌、力气、出身、财富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方面超人一等的人,或者是与上述人相反的那些过于贫穷、孱弱和鄙贱的人,他们都难以听从理性的安排。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144页。然而,将中间阶层的理性道德化,并进而引申为对秩序的维护,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现实中,都并不可靠。

  在古希腊,中间阶层是否因为财富的“中等”而变得理性,或者说,财富与理性之间是否具有直接的逻辑关系,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有些含糊,我们也并没有明证。分析现代城市中间阶层的理性原因,我们更能接受两个方面的解释:

  ①维持相对独立的社会地位的需要。正如前文中对中间阶层内涵的分析,中间阶层获得社会资源的能力在社会结构中处于中等地位,他们不能左右其他人的命运,也不完全被其他人所左右。对于中间阶层自己的命运,他们有一定的相对自主能力。要维持这种相对独立的社会地位,他们必须在社会生活中细心计算、谨慎行动,这样才不至于落入社会较低层次,也不会被较高阶层所摆布。所以,判断能力、维护权利和适当妥协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这种社会生活经验逐渐沉淀下来,成为中间阶层的理性特征。

  ②中间阶层的良好教育背景。从心理上讲,理性是一种价值倾向,争取利益最大化;从行动上讲,理性则是一种能力,并非仅仅希望理性就能够做到理性。在现代社会,这种理性最靠得住的保证是良好的教育。中间阶层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高学历阶层,其智力和见识是良好判断力的基础。在社会生活中,这种理性基础得以发挥,并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交往、社会竞争中不断受到磨炼,使得他们的理性特征越来越清晰。

  对古希腊城邦中间阶层的理性特征,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停留在描述上,而是对各种阶层的品格进一步做出了对比和价值判断:头一种人(富人)更容易变得无比凶暴,往往酿成大罪。而后一种人(穷人)则容易变成流氓无赖,常常干出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两类罪行一则起源于暴虐,一则起源于无赖。这些人无论是在军事机构还是在文职机构中都难以管束,他们越是桀骜不驯,对城邦社会造成的危害也就越严重。在这些人之外,那些在力气、财富、朋友以及其他这类事情上时运亨通的人也不愿受制于人,没有办法能驾驭他们。这一点在他们幼时的家庭生活中就已见得。由于生活在骄奢淫逸的环境之中,他们哪听得进教师们的指点,更不必提约束。另一方面,那些时运不济之人又容易自暴自弃。从而一种人不知统治为何物,只能甘受他人奴役,另一种人则全然不肯受制于人,只知专横统治他人。城邦便不是自由人的城邦了,而成了主人和奴隶的城邦;一方心怀轻蔑,另一方则满腹嫉恨。对于一个城邦至关重要的友爱和交往已经见不到了,而交往中本来就有友爱,然而一旦人们反目为仇,他们甚至不愿意走同一条路。一个城邦本应尽可能地由平等或同等的人构成,而中间阶层就最具备这种特征。所以我们说,由中产阶层构成的城邦必定得到最出色的治理,这完全符合城邦的自然本性。这类公民在各个城邦中都是最安分守己的,因为他们不会像穷人那样觊觎他人的财富,也不会像富人那样引起穷人的觊觎,没有别的人打他们的主意。他们不想算计他人,也无被人算计之虞。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145页。经济学中的理性人所假设的是一种自然人性,在人类性善还是性恶的争论中,属于人性恶的一方。对于现代城市阶层,对理性很难进行价值判断,不能断定理性的中间阶层是“好的”,还是“坏的”。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的眼里,理性俨然成为一种道德,非理性成为一种罪恶。理性和道德有联系,但终归不能混为一谈。从简单的逻辑上讲,有理性的道德,也有理性的不道德;有不理性的道德,也有不理性的不道德。亚里士多德只看到了理性的道德,和不理性的不道德。至于阶层归属与道德的关系,同样如此,阶层的高下并不能解释道德的高尚与否。

  无论是生活常识,还是本研究中被访者对各阶层的态度,都可以看出理性与道德的分野,以及阶层与道德的分野。从本研究中的采访中,我们确实看到了中间阶层理性特征,但这种理性更多地体现为经济理性,而不是道德理性。比如,中间阶层在社会生活中具有更加清晰的判断力,看待事物更加全面、深刻。他们在处理各种矛盾时,权利意识非常强,为了自己的合理权益会奋力抗争;同时,又熟悉在妥协中寻求利益最大化的技巧。这种理性特征很接近经济学中的“理性人”假设:追求利益最大化,并懂得如何实现利益最大化。

  比如,访谈中中间阶层对于城市民工大多表达了一种同情,这与“劳动人民”的憨厚朴实的传统形象有关。同时,很多被访者也讲述了对民工“狡诈、不地道”的印象,特别当由于家居装修等原因与民工打交道并发生矛盾时,这种印象尤其深刻。对于社会上层,中间阶层的态度同样自相矛盾。有的认为社会上层为富不仁、擅权跋扈;有的人则认为他们艰苦创业、体恤下属;有的对社会上层憎恨、厌恶;有的则心怀敬佩、羡慕。

  一个被访者告诉我他装修中对待民工“策略”上的转变。开始,他为了笼络民工的感情,同时出于对于他们艰苦环境的同情,所以对装修工人十分殷勤,照顾很周到。然而,他发现工人们好像认为他“好欺负”,在他不在现场的时候做工很敷衍。所以,他后来变得苛刻严厉,专门请假监工督促,工人们才知道他“不是好欺负的”,不敢再随便敷衍,工程顺利完成。另外一个被访者则告诉我一个相反的故事。他开始对请来的保姆严加提防,后来发现小姑娘很诚实、热心,对家里照顾的也非常周到。后来双方的关系越来越融洽,竟然逐渐都快成了一家人,彼此非常信任。他给保姆加了工资,自己也不用耗费精力来提防保姆了。

  将财富与理性相联系,感觉总不如将利益与理性相联系更可靠。上面两个事例中,中间阶层的态度都在转变,无论是由好转坏,还是由坏转好,都贯穿着中间阶层不变的理性特征。但我们不能就此说中间阶层在道德上是好的,还是坏的。作为一种特征,理性就如中间阶层的工具或武器,可以任意地发挥。有了理性,能够做“好事”,也能够做“坏事”。如果说中间阶层的犯罪率比较低,也许在统计上是有证据的,但这并不能够说明中间阶层的理性美德。如果说理性真的在起作用,也是因为中间阶层有足够的理性衡量犯罪的后果与收获,更多的时候放弃了犯罪行为,但这并不表示在心理上他们没有犯罪的冲动。而且,中间阶层的理性使得他们逃避惩罚的手段更加精明。将中间阶层的理性特征剥去道德的外衣,可以更客观地看待中间阶层的理性在政治秩序中所可能起到的作用。

  亚里士多德不仅对中间阶层的理性和道德推崇备至,而且认定中间阶层是城邦政治稳定的力量,因为中间阶层是安分守己的。然而,理性与安分守己并不等同。各种阶层的人都有利益最大化的倾向。藐视社会规范的人,既来自社会底层,也来自中层和上层,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穷苦的人因为偷窃、抢劫而不再寒酸,富人因为贿赂、偷税漏税更加奢华,而公共权力人物也可以通过权力寻租过上体面富裕的生活。所以,很难说哪个阶层更加有理性并且安分守己。打破秩序,可能是理性的缺乏,也可能是理性计算的结果。理性超群的人不仅和其他人一样有利益更大化的冲动,而且还知道如何更有效地取得利益:可以理性地退避,也可以理性地出击。沿着理性的轨迹进行推理,中间阶层的行动取向既可以是保守的,也可以是求变的,甚至是激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