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上的华人孩子




  1896年11月22日

  哈里·B.威尔逊

  华人婴儿非常幸运,如果他也能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他就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婴儿了!①幸运之神正等待着他,当他进入童年王国并开始显露出人类理性的曙光时,幸运之神也正好启动她的脚步并伴随着她走向未来。

  当然,我所说的是这个降生在纽约城内的华人婴儿。在她那遥远绚丽的祖国,有成千上万的婴儿最好从未降临人间!因为他们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命运比奴隶还要下贱、卑微!他们一无所有,一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艰辛、悲惨和苦难的人生!

  而在纽约城里,所有的华人父母都算得上是富有的。也许人们根据以下事实并不这样想,即这些华人生活在这个城市中最悲惨、肮脏和恶劣的社区,一个大量滋生瘟疫、犯罪和隐藏着各种人类渣滓的社区。然而,他却是属于华人的城市部落。并且,只要蒙古利亚人(指黄种人)继续寄居在下城的勿街、贝尔街和道也街这三条弯曲的街道上,他们就会一直做着他们的营生并不断增加他们的财富,直到他们满足到愿意抛弃在新大陆所有未来的机会,并开始返回他们那彼岸的天国,回到家乡去享受他们舒适安宁的晚年。

  华人婴儿是从贫民窟里诞生的贵族,特别当新生儿是个男孩的情况下。在婴儿的舒适度和孩童所享受的奢侈方面,新生儿总是要幸运些。

  虽然他出生地周围的一切总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然而这个华人小男孩在几年内并不会目睹人生的不幸,他也全然领受不到像毒云般笼罩在他家庭上方的那种邪恶的气氛。在纽约的清国妇女,她们的男人们大都是商人。这些商人们的生意大都有可观的盈利。生活在美国的华妇是清国男人们非常昂贵的一种装饰品,这并非说抚养她们要花很多钱,相反啦,用在她们身上的生活费是很低的。然而,要在异国他乡获得一个家乡的女人,却一直是极端困扰清国男人的大难题。当然,这种困难偶尔可以通过花大笔金钱来获得解决。在这个清国侨民聚居的社区内,有位男人就是这样的幸运儿之一。他是个演员,可以从一个全部由同乡组成的戏班子里挣到大笔的钱。他妻子跟随着他,也是这个戏班子中的一员。众所周知,清国妇女在国内是不允许登上舞台的。所以,这个男人把妻子推上舞台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忍受丢脸蒙羞的折磨。

  虽然华人在这里的家除了能提供生存必需之外并没有一个惬意的外部环境,但与留在故乡生活于斑驳陈旧的大门之内的人们相比,他们已经有另外一种迥然不同的幸运感觉,这就好像人从泥泞阴暗和潮湿的洞穴中爬出来,回到了阳光之下和新鲜的空气之中,在杂草丛生、长满青苔的浅石滩上,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一个幸福的异教徒之家与一个充满丑行与罪恶的洞穴之间,仅仅用一堵薄墙就可划分开来。然而,这堵墙却比加固了的城堡更坚硬,比直布罗陀堡垒更难克服。这就是一个人类具有出污泥而不染之非凡能力的伟大事例。任何其他民族,如果想在这片充满了罪恶的土地上实现移民的神话,都会迅速消失在新大陆的泥沼里面。只有清国人,因为他们的民族特性,才使得他们能够在如此破败的贫民窟里生存下来并适应它。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家庭能比一个拥有清国妻子的华人家庭更圣洁了,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民族的女人能比一个居住在华人社区中的女生灵来得更脆弱、更粉里透白地隐蔽住自己了。

  来到华人的屋子内,能嗅到香料的味道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虽然有些刺鼻但令人惬意和陶醉,它向来访的每位客人问候致意。从燃烧着的薰香上缓缓升起的缕缕轻烟,这缕缕的由轻微粒子组成的烟雾混合到空气中,轻柔地摆动着,上升着,最后扩散开来,为整个房间都涂染上了一种类似金矿般精细和闪烁的颜色。做工粗糙的屋子内,在房间的每一处,都装饰了各式各样的饰物。墙上挂满了富有东方情调的艺术品,用金线和丝绸织成的旗缎覆盖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铺陈出如此这般整洁、精致和奢华的景象。

  紧接着你会发现一位小巧、腼腆而略显笨拙的清国妻子或母亲!你在世界上不会看到比她的束腰带更精美的丝绸料子,更不会看到比从她脸颊、嘴唇和眉毛上溢出的神采更妩媚和鲜活的女人情态了。她就是华贵的化身,女王的装束也不过如此。

  在这样一位除了照料和关心以外别无他事可做的妈妈的看护下,在这样如诗如梦的环境中,这个清国小婴儿正茁壮长大。对于一个婴儿而言,除了这些还奢望什么呢?

  当人们得知社区内有一个婴儿降生时,所有亲朋好友都会给这个婴儿送来礼物祝贺,他们的礼物有丝绸、银器和象牙等。人们通过隆重的仪式把这些礼物放到这个婴儿面前。幸福的父亲为他的孩子能有个美好未来而频频祈祷,祈求诸位神灵保佑他的孩子免除病患,并赐给他力量让他顺利地长大成人,以给他自己的余年也带来欢乐和慰藉。最后,家人还要花一大笔钱来准备一份丰盛的美食作为贡品,恭敬地呈放到神像面前,表示他们对神的尊敬和感激。为了后代,向神呈上再好的东西也不过分。

  小家伙一生下来就穿上了柔软和光滑的睡袍,并且这些睡袍的数量和花色还将随着小家伙年龄的增长而增多。在唐人街里,这个岁头的小男孩如果把所有衣服都挂出来,整个街区就好像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仅此一项,他即可与一个有百万富翁的父亲但皮肤比他稍浅些的美国小伙伴相比而毫不逊色。

  更重要的是,他与生活在纽约第五大街豪宅内的美国小家伙没什么不平等。一直到四岁时,除了偶尔被父亲带到大街上去溜达,他实际上对周围环境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最有好奇心的岁月是在只有三个小房间的世界里度过的,这些小房间被漂亮的图画和各种欢乐的色彩所包围。他的身体在精心抚慰和营养丰富食品的养育下茁壮成长,他的心理也在爸爸的谆谆教导和妈妈的微笑中逐渐成熟,而且根本不受外国文化的影响。这样,他东方人的倾向得到了完全充分的发展。并且在他这个年龄,唯我独尊变成了第二本性。他的室内生活和训练已把他造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少年贵族,所以,当他走到外面的世界并触及到贫穷的一角时,当他迈出家门第一步就面对人类那么明显的可怕不幸和堕落时,他仍然快步走开并且对这样的事不去做一丁点儿的思考。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

  在他将满五岁时,家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个伟大的时刻。父亲为他在一家中国餐馆里订下了一顿丰盛大餐。这餐宴席需要厨师们花几天时间去准备。所有的亲朋好友以及父亲的老主顾们都受到邀请。在定好的这个日子,男孩会被带到理发师那里去剃头,随之发出盛宴开始的信号。当然,他的小脑袋在家时就已剃过很多次了,但只有这次才是正式的。当理发师做完了他的工作时,他会把一条长丝带缠绕在小男孩一撮黑黑的头发上。之后,父亲和儿子一同走进宴会大厅,紧接着就是盛大的欢庆场面。所有客人都将向这个孩子赠送幸运卡片或其他的纪念品。

  然而,这个清国男孩想过生日是因为他关心礼物和庆典。孩子们并不去注意每年都有的这个日子随岁月循环更替。只有当男人上了年纪时,他的生日才会受到人们注意。如此,他的年纪越大,他的生日礼物也就越有价值。对清国男人来说,童年时期不过是自然规律下的一个阶段,只有在老年时期才能获得荣光和尊敬。但这个清国男孩对礼物的向往如果没能在生日那天得到满足,却可从春节期间获得弥补。

  春节时,他随同父亲去拜年。他们要拜访很多店铺,而这些店铺的男人们都会给他一些压岁钱。因为新年伊始,清国男人迷信给孩子压岁钱会为自己带来好运和红火兴旺的生意。

  当清国男孩准备走向外面的世界时,父亲会为他穿上美国式的衣服,以便不招引人的注意。然后,在附近找一个私塾让他念书。在这里,他学习阅读和书写英文。再长大一些,他还要去夜校读书。孩子天性勤奋好学,书本作业从来难不住他。父亲还会不时地教他读写中文,并且逐渐把生意经也向他展示。他并不贪玩,做游戏时也从不和美国孩子混在一起。他所喜欢的运动是在屋顶上放风筝和抽陀螺,虽然他很少为游戏丢掉书本,但在这两方面他都算得上是老手。目前在城中私塾内念书的清国男孩有五六名之多,并且至少还有相同数量的幼儿在长大并正步随他们的后尘。

  对于一个降生的清国女孩来说,那世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的人生本该展示出一种时间更漫长、同时也可能更哀怨的经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们的人生既短暂又拙劣,正像在这个城市发现的情况一样。她的一生中从未有过为她自己而举行的欢宴和庆典。她的小脚在幼年时就被缠上长长的布条而变形,步履蹒跚地走过童年时代。并且,当她成长到少女时代时,人们就会喋喋不休地教给她做女人的准则以及做人家婆姨应尽的义务。实际上,她不过是为生计而奔波的一个命运的囚犯。这就是有关她要说的一切。

  在清国女人出现于纽约客的视野里以前,老早就已经有华人婴儿出生了。他们是清国男人和美国女人结合的产物,例子还不少。这种结合好像两个民族的红丝线在末端交织到了一起,而产生的孩子无一例外都展示出了他父亲那个民族毋庸置疑的印记。孩子在外表上完全是个清国人,然而他在心智上却继承了两个民族的秉性。有这样一位男人,他是唐人街最杰出的清国男人之一,于十年前与一位漂亮的美国姑娘结婚,他们生育了两个男孩。虽然这两个男孩看起来长得更像父亲,但他们和其他同龄的美国孩子一样,拥有所能得到的全部幸福,他们讲英语能够像讲他们父亲的语言一样流利。弟弟喜欢穿美国式的衣服,而哥哥的最大乐趣是身着东方的节日礼服。父母亲则会分别满足每个孩子的愿望。爸爸教汉语,妈妈教英语,并且妈妈平时还教给他们其他学科方面的知识。

  清美联姻出生的女孩们在相貌上更倾向于母亲。随后讲到的这个小女孩就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然而,她也为她有一位清国父亲而感到非常自豪,她自己也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清国少女,她和她的父亲在清国孩子们中间都是很受欢迎的。

  特别让人惊讶和感动的是最近与一位八岁混血儿的对话。他告诉我说,在他还是个婴儿时妈妈就去世了,他跟着他的姐姐一起生活。

  “我想,她是我姐姐,”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努力做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了,同样也嫁给了一个清国男人,并且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你父亲怎样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哦,知道。他在18号的一家餐馆工作,他曾经拥有一家自己的餐馆,但他是个烟鬼,后来就破产了。他有时给我钱,想让我感到和他亲近。”

  “你为什么不去卖报,以便能挣钱来自己照顾自己呢?”

  “他不让我去,他想让我继续在学校念书,并说当他快去世时,我就可以像他那样去参加工作了。”

  这和那些突然离开纽约返回故国的清国男人们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他们无情地丢弃自己的孩子和孩子们的母亲,独自奔赴自己的美好前程,只偶尔有几个男人会带上他喜爱的儿子一起回国。

  对于那些被留弃在唐人街的小流浪儿们来说,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他们哪天被某些机构设下的法网所捕获。然后,他们就可以从那里开始新生活,人们会教育他们“人类犯罪的倾向并非与生俱来”,并且,他们将会在那里获得面对人生向上奋斗的力量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