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北京严嵩府书房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拿着那封奏疏的手气恼得直抖,“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严嵩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我看也是。”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官员接言了。

  字幕: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

  罗龙文:“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我看他上这道奏疏主要为的是这个。”

  “胡汝贞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论人,论事,都要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严世蕃和罗龙文对望了一眼。

  严嵩:“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严世蕃:“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大案前,把那封奏疏往严嵩面前一摆,“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我跟您老说吧,这个世上除了您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要去哪儿?”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望着他。

  严嵩:“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2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显然是最后一个看那信的人,看完信,毫不掩饰地在那信上兴奋地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再看看吧。”高拱不如他那般兴奋,“信上说,奏疏是四月初三上的,应该昨天就到了内阁。严家现在还秘不外宣,不准会想着法子把那封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封胡宗宪的嘴。”

  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少,大家都沉默了。

  裕王用目光询望着徐阶。徐阶想了想,刚要答话,突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他便又把话停住了。

  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

  说话间孩子的哭声小些了。

  “唉。”裕王有些感慨,“这么大一座王府,到处是眼线,也就这个地方能说话了。师傅,您接着说。”

  徐阶笑了笑:“听到世子这一声哭,我敢断言,这封奏疏他们淹不了,也不敢淹。谭纶在浙江,这个嘴,他们知道封不住。”

  “国库闹的亏空要补。”高拱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有那么多人的财路在那里,他们不会让胡宗宪的奏疏搅了局。”

  孩子的哭声又响亮地从内室传来。

  徐阶站了起来:“皇上一个时辰后就要来,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的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裕王也站了起来,高拱、张居正随着站了起来。

  裕王:“说来让人伤情。虽是儿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孩子的光。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浙江的事改日再说吧。”

  在孩子的哭声中,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

  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是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

  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

  “是。”一个宫女答着,急忙奔了出去。

  3北京严嵩府书房

  这时,严世蕃和罗龙文正一边一个搀着严嵩在另一把躺椅上躺下。

  严嵩:“你们也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瞒是瞒不了了,必须上给皇上。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呢?说句实心话,这道奏疏我昨晚看了几遍,觉得胡汝贞说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你们再想想,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改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就倒了。”

  “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罗龙文接着说道,“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舒缓危势。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皇上那一关我们今年就过不去。”

  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在想。

  4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虽然眼下不给他戴帽子了,孩子还是在哭着,那奶妈的衣襟向一边搭着,抱着他还是哄不住。

  裕王显然有些焦躁,干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着一本书没心思地看着。

  李妃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一边说道:“冯大伴怎么还没来?”

  “来了!”那宫女从门外的院子里疾步奔来,一边答道,“冯大伴来了。”

  李妃她们眼睛都是一亮。裕王低头仍在看那本书。

  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很明显他就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奔来了。

  走到门的外边他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

  裕王没有理他。孩子还在哭着。

  李妃:“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

  “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

  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

  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

  “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看着自己的脸,“小王爷,小王爷,是大伴来了。”

  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仍在看书。

  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

  冯保:“是。"

  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

  裕王这时把书往身边的茶几上一甩,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

  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

  冯保:“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

  那个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李妃:“去,照着做。”

  那个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孩子的礼冠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颚上系紧。

  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哗哗直响。

  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在笑。冯保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

  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

  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

  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

  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

  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都去准备迎驾吧。”

  5北京严嵩府书房

  严嵩这时虽仍在躺椅上,但已坐直了身子,在急剧地想着。

  严世蕃和罗龙文也还是坐在他的两边,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开口了,拿着手里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

  严世蕃:“爹。”

  严嵩:“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裕王府,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无论如何在裕王府里把奏疏当面呈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

  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没十分明白其意,还是望着严嵩。

  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严嵩终于笑了:“知大势者,罗龙文也。”

  6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由于中门从第一道接过来就都大开着,因此从这个门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十二道敞开的中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但里面人却不多。

  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

  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

  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

  正中的前边是跪着的冯保,他捧着世子,让世子面朝着嘉靖。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几个月大的孩子,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还笑了。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

  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弯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着孩子,孩子在他手里仍然笑着。

  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不知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从额间渗了出来。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

  李妃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

  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

  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

  一时间,李妃竟愣在那里。

  裕王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这时李妃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

  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臣、臣妾失礼了……”

  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

  吕芳立刻答道:“是。”这时又要跪下谢恩。

  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

  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浙的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

  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

  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吕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叫他有苦向内阁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的面容动了一下,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7北京严府严世蕃书房

  几支手臂粗的巨烛把这里照得通明,严世蕃又兴奋了,来回地走着。罗龙文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满脸凝肃地望着严世蕃。

  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郑泌昌、何茂才他们的信你写,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怎么回批?”

  严世蕃:“胡宗宪的奏疏我来批,得让他明白,他天上只有一片云,那片云就是我们严家!”

  8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那张脸更显消瘦憔悴了,这时他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前,案头上静静地摆着他的那道批了红的奏疏。

  “听说奏疏批回了?”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

  胡宗宪坐在那里仍然闭着眼,只是答了一句:“你坐吧。”

  谭纶望了他一眼,坐下了。沉默了片刻,谭纶说话了:“上面给我来了信,京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他们对你有说法,你想知道吗?”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不想知道。”谭纶一怔。

  胡宗宪这时才睁开眼睛,却仍然不看谭纶,低声地说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

  9浙江杭州沈一石织造坊

  在这里出现的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显然心情很好,领着他们的是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中年人,正微笑着把他们从门口引了进来。

  这里也许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那中年人引着杨金水一行从通道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像现在这样织,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于织机声大,杨金水那提高了的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现在是十二个时辰换两班织。”中年人也大声回道,“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天天这样织,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杨金水又尖声问道。

  中年人:“是。我二十五个作坊,就这样织,每年也到不了二十万。”

  说话间,一行人向通道的那一头走去。

  10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谭纶望着坐在那里的胡宗宪说,“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就没有你胡汝贞的罪。”

  “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过去了,你谭纶还是没有长进。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

  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胡宗宪:“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

  谭纶这才接言:“那我这次本不该来。”

  “是不该来。”胡宗宪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还是他们知人。”

  胡宗宪:“你说的是裕王身边那几个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过高谈阔论,书生而已!”

  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

  “听我说完。”胡宗宪紧接着说道,“这一次你谭纶来,我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还会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

  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露出了迷惘。

  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还有朝里那些清流为什么还会看重我?就因为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是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过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谭纶震了一下。

  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又有几个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由改稻为桑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没了田地。那么多没田地的百姓聚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个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把大势搅砸了!”

  谭纶懵在那里,许久才道:“你说明白些……”

  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还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说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要将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个批回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

  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

  胡宗宪把那个奏本又慢慢放回案面:“现在不只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

  11浙江沈一石作坊客厅

  杨金水一行又被那个中年人领到了这里。

  这个客厅大概也算是当时苏杭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边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一行人刚走进大厅,那中年人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中年人:“郑大人陪杨公公上座吧。”

  郑泌昌:“你陪杨公公说话,你们坐上面吧。”说着他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杨金水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你是主人,就坐这儿吧。”

  中年人笑着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说事。”说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出来四个干练的男仆,提着四把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条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各人的盖碗里。

  一旗一枪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杨金水的鼻子往里吸了一下:“这茶不错!”

  中年人笑着:“今年第一茬的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郑泌昌赞道。

  “是顶尖的上品。”何茂才跟着赞道。

  中年人:“产得少,给吕公公和阁老、小阁老各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点,每人准备了一斤。”

  杨金水端着茶碗,瞥向那中年人,发现他面前的茶几上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中年人笑着:“老习惯了,喜欢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杨金水将茶碗放向茶几笑着望向那中年人,“三千架织机,几万亩桑田,还有上百家的绸缎行、茶叶行,整天喝白水吃斋,还穿着粗布衣服,你这个穷装给谁看?"

  中年人:“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的这些织机绸行可都是为织造局开的。哪一天杨公公瞧着我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旧能活。”

  字幕:浙江首富沈一石。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我敢踹你,严阁老和吕公公还不把我给杀了?”

  沈一石一脸的肃穆:“言重,言重。”

  杨金水也端正了面容,声音里透着兴奋:“咱们说正题吧。一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上面打了招呼,十万匹让江苏的老胡干,二十万匹让你来干。照这样算来你至少还要增加三千架织机。盖作坊,造织机也得要日子,你干得怎么样了?”

  沈一石望了望所有几个官员:“朝廷交办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关口是桑田,没有桑田供不了那么多蚕丝,增了织机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把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示意他们说话。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说道:“桑田最多一个月就能给你,关口是你的粮食都备好了没有?”

  沈一石:“大人们能给我多少田?”

  郑泌昌:“按今年你要多产二十万匹算,需要多少田?”

  沈一石:“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可等到一个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至少要五十万亩。”

  “好你个沈铁算盘!”何茂才大声接言了,“那多出的三十万亩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了,那可就不止多产二十万匹喽!”

  沈一石一笑:“我刚才说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绸行都是给织造局,还有各位大人开的。我就是想吞,没那么大的口,也没那么大的胆。”

  郑泌昌、何茂才都笑着望了望他,又笑着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却盯着他们问道:“马宁远呢?什么时候到?”

  何茂才:“前天就去信了,从淳安赶来,应该也快到了吧。”

  12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谭纶这时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坐在椅子上满脸沉思。

  胡宗宪这时从书柜里拿出了一叠信,又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批回的奏本,慢慢走到谭纶面前:“批回的奏本,还有年初以来阁老、小阁老给我的信全在这里,你看不看?”问这句话时,他把奏本和信往谭纶面前的茶几上一摆。

  谭纶瞥了一眼那叠信,又望向胡宗宪。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谭纶:“我不看了。”

  胡宗宪:“为什么?”

  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

  胡宗宪不说话了,接着慢慢背过身去,那双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还有个谭纶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现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胡宗宪紧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浙江,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裕王爷是以参军的身份推荐你来的,你这就到戚继光那儿去。官府乱了,军营不能再乱!”

  “我现在就走。”谭纶抹了一把脸,疾步走了出去。

  13浙江沈一石作坊客厅

  “什么?这件事要瞒着部堂!”马宁远立刻站了起来,一脸惊愕。

  何茂才:“不是我们要瞒着部堂,是阁老、小阁老打的招呼。”

  马宁远更惊愕了:“阁老和小阁老不信任部堂了……”

  郑泌昌:“也不能说是不信任。那个谭纶在部堂身边,瞒部堂是为了瞒上面那些人。”

  马宁远:“那还是不信任部堂大人……”

  何茂才不耐烦了:“认死理,要怎样说你才想得通!”

  杨金水立刻用目光止住了何茂才,笑望着马宁远:“我问你,你听胡部堂的,胡部堂听谁的?”

  马宁远犹豫了一下:“当然得听阁老和小阁老的。”

  “这不结了。”杨金水又对马宁远,“肯干事,认上司,这都是你的长处。可干事也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你认胡部堂,胡部堂认阁老,你按阁老的意思办会错?”

  “还有。”郑泌昌接着说道,“阁老叫瞒着胡部堂,用意也是保护胡部堂。免得谭纶他们知道了,捅到裕王那里,第一个问罪的就会是胡部堂。”

  马宁远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几个人都看着他。

  “我干!”马宁远终于应口了,是那副豁出去的样子,“关口是那么多县被大水淹了以后不能饿死人。我不能让部堂大人到时下不来台。”

  杨金水笑了,何茂才也笑了,两人望向郑泌昌。

  郑泌昌:“省里官仓内那点粮你们当然不够,买田的粮沈老板你们要备足了。”

  沈一石:“放心。买田的粮我一粒也不会少。”

  杨金水这时站了起来:“现在离端午汛不到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沿新安江每个堰口都要派兵守着,大水到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堰口。毁堰的事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谁也保不了谁!”

  郑泌昌、何茂才的面容都凝重起来,一同望向马宁远。马宁远这时却望向沈一石,突然问了一句:“沈老板,你这里还有没有百年的老山参?”

  一听这话,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怔。

  沈一石:“不多,还有两支。”

  “给我吧。”马宁远说这话时竟透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好像又有些会意,都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怎么,老母病了?”

  马宁远目光转向了门外:“不是。我是想给部堂大人送去。”

  何茂才:“你可别犯愣气,将事情又露给了胡部堂。”

  马宁远当下就犯了愣气,瞪向何茂才:“不相信我,这个事就交给别人干好不好?”

  何茂才被他顶得一愣。

  马宁远:“事情都瞒着他干,到时候担子还是他担。都累成那样了,我送两颗山参你也犯疑!”

  “好!”杨金水立刻出来圆场,“又有忠,又有义,这才是干大事的人。沈老板,你这就把山参给马大人吧。”

  14浙江总督衙门签押房

  “派人去开堰口放水了吗?”灯烛下,胡宗宪正坐在案前披阅什么案卷,问这句话时依然没有抬头。可过了好一阵子,居然不见回答,胡宗宪抬起了头。

  马宁远站在案前,两只手背在背后,见胡宗宪望向他,才从出神中缓过来:“去了,都去办了。”

  胡宗宪:“你背后拿的什么东西?”

  马宁远这才犹犹豫豫地将那只装着山参的红木盒拿到胸前:“两支山参……部堂大人,我知道部堂从来不许我们送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看着这一向部堂瘦得太多了……”说到这里,马宁远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胡宗宪默看他一阵,叹了口气,依然低头批卷:“好好当差,比送我什么都强。”

  马宁远手捧着盒子依然站在那里。

  胡宗宪还是没有抬头:“放在那里,到各处堰口去看看吧。”

  “是。”马宁远把盒子放下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胡宗宪,这才掉头走了出去。

  15浙江淳安新安江大堤

  由于是农历五月,大雨虽然连天般下成了一张大幕,但依然能透过白白的雨幕看见新安江水在滔滔地拍打着去年才修好的大堤。

  大堤的一座堰口,大堰的闸门紧紧地闭着,但洪水却透过闸门两边的堤口向大堤那边挤了进去,流向农田——堰口闸门的两边明显有两条裂缝。

  更让人惊异的是,堰口边站着的十几个身披油衣的士兵竟然不是看着透过裂缝的洪水,而是看着大堤两旁。在这些身披油衣的士兵中,露出两张被淋湿的冷冷的脸。

  ——马宁远站在这里!——常伯熙站在这里!

  16浙江建德新安江大堤

  也是一座堰口,堰口边也站着十几个身披油衣的士兵。堰口闸门的两边也有两条明显的裂缝。

  洪水挤进裂缝,流向大堤那边的农田。

  雨幕渐渐变得有些灰暗了,有几个士兵开始在张开的油衣下点亮了几盏气死风灯。一盏灯边露出了张知良那张被淋湿的脸。

  一连串的闪电,远远的传来了一阵滚雷。

  雷声过后,雨声中明显还有另一种声音,是许多人惊恐的呼喊声。

  画外音从雨声外,从无数人的惊呼声外传来:“一年一度的端午汛来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场由人祸酿造的天灾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来……”

  17浙江杭州总督署大门外

  天已经全黑了,大雨还在连幕下着,从衙门檐下的灯笼光和大坪里点点气死风灯的光里可以影影绰绰看到这里已站满了亲兵队,每人身边都牵着马。

  大门敞开着,一个也披着油衣的瘦长人影疾步走了出来。

  那人影刚走到大门外,一道闪电从天空朝着总督署大门正中射了下来。

  ——大门外的那个人被那道闪电像是从头脸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两脚间劈成了两半。

  此时,胡宗宪两眼定定地望向天空。

  18浙江总督衙门大门前

  那道像要将胡宗宪劈成两半的闪电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巨雷,接着是一连串的闪电,将总督衙门大坪暴雨中那些亲兵、战马和那顶大轿照得惨白。

  亲兵队长举着一把油布大伞走到胡宗宪身后,罩在他的头上。

  胡宗宪大声问道:“河道监管呢?”

  “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险情去了!”那亲兵队长也大声答道。

  胡宗宪:“险情到底怎样?他是怎么说的?”

  亲兵队长又大声答道:“好像是说九个县每个县的堰口闸门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冲走了,根本堵不住!”

  胡宗宪剧烈一震,又一道闪电把他照得浑身惨白。

  “天地不仁哪……”胡宗宪这句话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雷声吞没了。

  亲兵队长大声地:“大人,您说什么?”

  胡宗宪:“去淳安!”

  亲兵队长大声地对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轿抬过来!”

  “牵马!”胡宗宪吼断了他,紧接着大步走下台阶,向雨中走去。

  那亲兵队长慌了,举着伞连忙跟了下去,一边大声喊道:“马!快将部堂大人的马牵出来!”

  一匹硕长的黑马从大门中牵出来,紧接着一个亲兵挽着一件油衣奔到伞下胡宗宪的背后,将油衣张开,胡宗宪两臂往下一伸,那亲兵把油衣腋口对准胡宗宪的双手往上一提,紧接着将油衣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转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带。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马定定地站在雷电和暴雨中一动不动。亲兵队长扔了伞,搀着胡宗宪的一条手臂往上一送,胡宗宪跨上了那匹大黑马。亲兵队长这才领着所有的亲兵都翻身上了马。

  暴雨中,胡宗宪坐在马上依然未动,那亲兵队长夹着马靠向了他。

  胡宗宪:“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大营,叫戚总兵和谭参军领一千兵即刻赶到大堤,派兵分驻各个堰口抢险,然后叫他们二位赶赴淳安见我。”

  亲兵队长大声答道:“是!”接着马头一摆,领着两骑亲兵向雨幕中驰去。紧接着,胡宗宪两腿一夹,率先向雨幕中驰去。十几骑亲兵紧跟着他驰入雨幕。

  19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干爹!”随着一声像女人般的呼叫,一个人从门口闯了进去,趔趄着奔向前面那张大床边,扑通一下跪倒在杨金水脚前。

  杨金水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蝉翼睡衫,外面披着一件玄色带暗花的丝袍,正冷冷地坐在床边,望着跪在脚前的那人。

  巨烛照耀下,那人一身湿贴在身上的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脸上雨水仍在淌着,满眼惊慌,不断喘气。

  字幕: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气调匀了些,语调仍然满是惊慌:“九个县,九个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毁堤,这是要害儿子,害干爹……”

  “谁毁堤了?谁要害你了?”杨金水的声调意外的平静。

  李玄一愣,紧接着说道:“整个堤,九个大堰口都是儿子去年监管修建的,固若金汤一般,不可能,不可能会决口,可现在每个堰口都决了口……”

  杨金水:“天底下哪儿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儿有金汤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杨金水。

  这时杨金水的声调突然变得柔和了:“芸娘,你起来去拿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满眼惊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过杨金水的身侧向大床里边望去。

  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从杨金水背后的大床上懒懒地爬起来了。原来就是在织造局大厅堂披着丝绸的那个美人!

  这时那芸娘穿着一件比杨金水里边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蝉翼丝衫,飘飘地下了床,也不看他们,径直到一旁的大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了一套杨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边,懒懒地爬了进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着眼还跪在那里。

  杨金水:“还不起来,把你那身湿皮剥了。”

  李玄还是跪在那里:“干爹,九个县哪!要是淹了,儿子这颗头……”

  “死不了你。”杨金水有些厌烦了,“起来,换了衣就待在织造局,哪儿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突然像是一下省了过来:“这个事干爹知道?”

  “知道什么?”杨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个颤:“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

  杨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诉你,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们是宫里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来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让他们地方衙门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窝去。这几天河道衙门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这儿待着。”

  李玄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干爹得赶紧给儿子挪个位子。”

  杨金水:“已经给老祖宗报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儿子明白。”李玄这一句答得总算有些响亮了,这才爬了起来,到椅子前珍宝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干咽了一口唾沫,却还赖在那里,接着就去解衣襟上的带子。

  “这儿是你换衣服的地方吗?”杨金水冰冷的声音甩了过来。

  “儿子该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带,捧着那套衣服向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杨金水,又看了一眼杨金水的背后,说道:“多谢干爹,多谢干娘……”

  杨金水:“去吧。”

  李玄这才迈过门槛,轻轻地将门带上。

  20浙江杭州沈一石作坊客厅

  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已经上了几道。几个人仍坐在大厅两侧的座位上,显然在等着谁。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郑泌昌身后低言了几句。郑泌昌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间,接着站了起来:“杨公公不来了,我们给马大人他们三个压惊吧。”

  何茂才的不快却立刻发泄了出来:“他是掌纛的,这个时候要决断大事,他倒不来了,这算什么?”

  他的这几句话立刻在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的身上起了反应,三个人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站在那里。

  沈一石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可是很快消失了,他和平常一样,平和地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泌昌这时必须出面压住阵脚了,他先给何茂才递过去一个眼色,接着说道:“那我们先议,议完了再请杨公公拍板。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

  “什么功臣,天下第一号罪人罢了。”马宁远的声音有些嘶哑,“到时候砍头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说着他首先就在打横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常伯熙和张知良也是一凛,互相望了一眼,跟着在下首的位子上闷坐了下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两人这才走到上首,同时端起了酒杯。

  郑泌昌:“为朝廷干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论之。只要干好了改稻为桑这件大事,功在国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饿死人就什么都好说。沈老板,买田的粮食要加紧抢运,饿死了一个人,那便是罪。”

  沈一石也站在打横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粮,饿死了人,我抵命去。”说完立刻将杯中的酒喝了。

  “这下该放心了吧?”郑泌昌举着酒杯望向马宁远。

  马宁远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谈不上放心不放心。听说部堂大人已经去了堤上,我要是还在这里喝酒,那便是没了心,也没了肝肺!”说完这句,那酒也没喝,搁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人都被他晾在那里,面面相觑。

  常伯熙和张知良也慢慢站了起来,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我们要不要去……”

  21浙江淳安大堤

  黑沉沉的夜空中那个画外音又响起了:“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而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雨停了,涛声更大了。天还是黑沉沉的,无数的火把在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

  堤上火把闪闪,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是从堰口的闸门发出的。闸门两侧那两道决口已有五尺来宽,江中的洪水正轰鸣着往这两道决口里冲挤,两道洪流汹涌地冲过决口扑向大堤那方的农田!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和谭纶都站在决口边上。

  沙包在决口边的大堤上已经垒成了一道墙。

  一排士兵站到了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还有一些青壮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墙边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准备下包。”

  士兵把长枪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枪杆。

  一些青壮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继光一声令下,一面墙似的沙包同时倾入了决口。

  无数的目光望向决口。

  那么多的沙包,倾入决口却像一把撒进沸锅的盐,立刻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

  无数双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继光的脸冷得像一块铁。

  那么多士兵,那么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来。

  无数双脚跑向大堤的另一侧,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谭纶这时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堵不住吗?”胡宗宪显然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谭纶,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无准备,堵不住是意料中的事。”谭纶的情绪十分激愤,“九个县,九个堰口,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胡宗宪:“那天马宁远送我山参,我就该想到的。几百万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亘古未有!任谁也想不到……”谭纶接道,“看这个样子,得分洪。”

  胡宗宪一凛,没有立刻接言。

  谭纶:“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到时候赈灾的粮食也好筹备些。”

  胡宗宪:“元敬也这么想吗?”

  谭纶:“也这么想。但这个决心要你下。”

  胡宗宪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对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谭纶:“先尽人事。元敬准备让兵士们跳到决口里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个县都让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那也得赶紧疏散百姓。”

  谭纶:“已经安排了,好在四处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宪的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戚继光的下令声:“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宪一凛,谭纶也是一凛。

  胡宗宪大步向决口走去。谭纶,还有那些亲兵队紧跟着走去。

  决口边,一排垒起的沙包墙上赫然站着一列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在等待着戚继光下令。

  戚继光没有下令,显然在等着胡宗宪最后的决心。这时望着大步走来的胡宗宪,他的目光中也透着悲壮。

  胡宗宪走到戚继光面前:“这些弟兄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戚继光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如有不测,要重恤他们的家人。”

  戚继光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抬起头面对站在沙墙上那列士兵,双手一拱,大声地:“拜托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的应答。

  戚继光那只手举起了,沉重地:“下包!”

  那排士兵一声大吼,手挽着手齐声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人的眼睛闭上了。

  胡宗宪也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继光。戚继光的目光却紧盯着决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们的那排人头转眼沉了下去。戚继光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他的眼又亮了。湍流中,人头又浮了上来,手臂紧紧地连着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后冲击!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个领头的队长拼命大喊,可喊声很快便被湍流吞没。

  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们又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举着的那只手慢慢放下了:“放绳索,救人!”

  立刻便有十几个士兵把早已准备的绳索抛入决口。可那排人头又不见了,沉没在巨大的湍流之中!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决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戚继光这时也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们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个声音响起,接着那人站了起来,是那个曾被马宁远抓走的齐大柱。

  齐大柱对着那些青壮百姓:“轮也轮到我们了!是汉子的跟我上!”说着,大步走向沙墙。十几个青壮汉子紧跟着他走向沙墙。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向他摇了摇头。

  戚继光立刻走到沙墙前面,挡住了齐大柱那十几个人。

  齐大柱一条腿跪了下去,跟着他的那十几个人也都跪了下去。

  齐大柱:“戚将军,那边都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妻儿,要跳也应该我们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带走不踏我们的青苗,我们就已经认你了。你就把我们也当你军中的弟兄吧!”

  戚继光:“你就是那天带头闹事的那个人?”

  齐大柱:“是。”

  戚继光:“知不知道那天在总督衙门是谁放了你们?”

  齐大柱:“知道,是总督大人。”

  戚继光:“知道就好。那我们就都听总督大人的。总督大人有话要讲,你们先起来,叫父老们都起来。”

  “是。”齐大柱大声回应着站了起来,“乡亲们都起来,总督大人有话要对我们说。”

  百姓们都站了起来。

  火把光的簇拥下,胡宗宪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继光伸手搀着他,把他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