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浙江江南织造局客厅

  “分洪了!”看见杨金水从里间侧门一走出来,何茂才便急着嚷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

  杨金水走到半途的脚停住了,站在那里。

  郑泌昌、沈一石也都来了,这时都站在椅子前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腿又慢慢迈动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那几个人也都坐了下来。

  何茂才:“这样一来沈老板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就难买了。”

  沈一石也接言了:“没被淹的县的田也可以买,但备的粮食恐怕就不够。青苗已经长了一半,没有四五十石一亩买不下来。”

  杨金水不吭声,默默地听着,这时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泌昌。

  “都被打乱了。”郑泌昌一开口便显出忧心忡忡,“听说分洪的时候那个谭纶也在场。”

  杨金水的脸上这时才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郑泌昌:“这件事我们是瞒着他干的,可背后却是小阁老的意思,这点胡部堂应该知道。现在他这样做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摸不透。”

  “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杨金水终于开口问话了。

  郑泌昌:“已经回到总督衙门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回了总督衙门也没找你们去?”

  郑泌昌:“我和何大人纳闷就在这里。按理说赈灾调粮也应该找我这个布政使衙门……”

  杨金水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为桑是朝廷的国策,推不动才是个死。他胡部堂在这个时候要这山望着那山高,阁老还没死,吕公公也还掌着司礼监呢。”

  “你不怕我怕。”郑泌昌接言了,“马宁远到现在还不见人,要是把毁堤的事透了出去,我们几颗人头谁也保不住。”

  杨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郑泌昌:“马宁远找不着人了?”

  郑泌昌:“是。派了几拨人去找,杭州府衙门和河道衙门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宪找去了。”杨金水的眼睛望向门外。

  郑泌昌:“我也是这样想。”

  杨金水:“他不找你们,你们去找他。”

  何茂才:“见了他怎么说?”

  杨金水:“不是让你们去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说。”

  郑泌昌:“我们去吧。”

  2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马宁远果然在这里!这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这时因面颊瘦了,显得更大。

  胡宗宪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前,两眼微闭。两人都不说话,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摆在胡宗宪面前的大案上,显得更加打眼。

  “我对不起部堂。”马宁远还是开口了,声音由嘶哑转成喑哑,“但我对部堂这颗心还是忠的。”

  胡宗宪仍微闭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

  马宁远:“我是个举人出身,拔贡也拔了几年,当时如果没有部堂赏识,我现在顶多也就是个县丞。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当到杭州知府。从那年跟着部堂修海塘,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现在我终于有个报答部堂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伸手去解案上那个包袱的布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顶四品的乌纱和一件四品的官服。马宁远双手捧起那个敞开的包袱“这个前程是部堂给我的,我现在还给部堂。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望部堂在阁老和小阁老那里,还有裕王他们那些人那里能够过关。”

  胡宗宪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签押房的屋中间又站住了,两眼望着门外。

  马宁远捧着那个包袱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到胡宗宪面前,将包袱伸了过去。啪的一声,胡宗宪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这一掌,马宁远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敞开的包袱,两眼深深地望着胡宗宪。

  “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什么阁老,什么裕王,什么过关,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我这颗心是忠的!”

  马宁远:“我不想瞒部堂……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的两眼茫然地望向马宁远,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悔,又透着陌生。

  马宁远的头又低了下去。

  3浙直总督署二堂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走到这里就被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拦住了。

  亲兵队长:“部堂大人正在批拟公文,请二位大人在此稍候。”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是那种极不情愿的样子,何茂才更是伸着头越过亲兵队长的肩向里面望去,好像想望见胡宗宪这时到底在干什么。

  亲兵队长:“二位大人请坐吧。”

  两个人这才坐了下来。亲兵队长却钉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

  郑泌昌带着笑:“请问马宁远马大人是不是来了?”

  亲兵队长两眼望着前方:“回郑大人,属下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郑泌昌和何茂才目光一碰,更加犹疑了。

  4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知不可为而为之’!”胡宗宪望着马宁远的目光移开了,接着慢慢地摇着头,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时叫你读《左传》、《通鉴》,你不以为然,叫你读一读王阳明的书,你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半部《论语》可治天下!’现在我问你,孔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本意?”

  马宁远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胡宗宪:“孔子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

  马宁远:“属下只明白应该为部堂分忧。”

  胡宗宪跺了一下脚:“九个县,几百万生民,决口淹田,遍翻史书,亘古未见!还说是为我分忧,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也顶不了!”说到这里他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总管!”

  “我本就不该出来为官!”说着马宁远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荆,还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请部堂大人保全他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趴了下去。

  胡宗宪:“我再问你一次,毁堤的事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些人?”

  马宁远抬起了头:“部堂,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大明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部堂担不起这个罪,阁老也会受到牵连。堤不是毁的,是属下们去年没有修好,才酿成了这场大灾。但愿淹了田以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能够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夹在里面为难,属下这颗人头赔了也值……”

  胡宗宪也黯然了,显然被马宁远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的命换银子,拿浙江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换钱,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国策!什么国策,什么改稻为桑,赚了钱,有几文能进到国库?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宪。我真不愿意看到,阁老八十一岁了,被这些人围着,到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马宁远一怔,愣愣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你的命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你先到里边房间待着,听听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肝肺。死,也不要做个糊涂鬼!”

  马宁远重重地在砖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捧起那套官服,脚步蹒跚地向里间的侧门走了进去。

  胡宗宪对门外:“请郑大人、何大人!”

  5浙直总督署二堂

  亲兵队长还像钉子般站在那里,郑泌昌和何茂才早就坐立不安了。

  一个亲兵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亲兵队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亲兵队长对郑泌昌和何茂才:“部堂大人请二位大人进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向里面疾步走去。

  6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郑、何二人进来时,胡宗宪已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两个人站住了,对望了一眼。郑泌昌轻声唤道:“部堂大人……”

  胡宗宪仍然闭着眼睛:“坐吧。”

  两个人轻轻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齐望向胡宗宪,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尴尬的沉默。两人不得要领了,郑泌昌向何茂才使了个眼色。

  何茂才轻咳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郑泌昌不得不说话了:“属下听说这个事以后,立刻去了义仓,统算了一下,不足三万石粮。受灾的百姓有六十万之多,全赈了,也就够他们吃上十天半月。当务之急是买粮,可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了。我们得立刻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拨粮赈灾。”

  “拨什么粮?报什么灾?”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何茂才:“自然是报天灾……”

  “是天灾吗?”胡宗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何二人一怔。

  郑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涨,本是想不到的……”

  见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文饰,胡宗宪那双眼不再掩着鄙夷:“那这道奏疏就按你说的,由你来草拟?”

  郑泌昌连忙接道:“属下们可以拟疏,但最后还得由部堂大人领衔上奏。”

  胡宗宪:“你们拟的疏,自然由你们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样的江河,同样的端午汛,邻省的白茆河、吴淞江都是去年修的堤,我们一条江花了他们两条江的修堤款。他们那里堤固人安,我们这里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这个谎,你们得扯圆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变了脸色,互相望着,知道这是逼他们摊牌了。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想必也给部堂写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小阁老的信交给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阁老?那朝廷改稻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请部堂明示!”

  “你是说,毁堤淹田的事是小阁老叫你干的!”胡宗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何茂才。

  “我、我没有这样说……”何茂才慌了。

  胡宗宪:“那你刚才说的小阁老的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小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何茂才:“属下、属下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

  胡宗宪:“改稻为桑和九个县的堤堰决口有什么关系?推行国策和水灾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也在奏疏里一并陈明!”

  何茂才懵在那里。

  郑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和这次水灾肯定是没有关系……可这次水灾硬要说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属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时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过。”

  胡宗宪的眼睛望向了他。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7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一直怔怔地坐在这里的马宁远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两眼慢慢地红了。

  8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不再驳他,也不接言,只是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郑泌昌却转头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过话题。

  何茂才:“就这样上奏吧。至于河道衙门是不是贪墨了修河工款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大堤决了口子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执法!这样,对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9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马宁远又慢慢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10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也在签押房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慢慢问道:“你说的有关人员是哪些人?”

  何茂才:“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

  胡宗宪:“该管的官员又是哪些人?”

  何茂才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河道总管自然难逃其咎,按律,协办的两个委员同罪。”

  胡宗宪:“那就是马宁远,还有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

  郑泌昌声音很低:“是。”

  胡宗宪:“还有吗?”

  郑泌昌:“牵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胡宗宪:“那河道监管呢?每一笔钱,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监管核查监管的,这个人不要追究?”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监管李玄是宫里的人,要治他得杨公公说话,还得上报司礼监的吕公公。”

  胡宗宪:“那就是说这场水灾还是没有办法上奏朝廷?”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声了。

  胡宗宪也不再搭理他们,又坐了下去,喊了一声:“来人!”

  亲兵队长应声走了进来。

  胡宗宪闭上了眼:“把马宁远带出来,在总督署就地看管。”

  “是。”亲兵队长应着,向签押房里间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怔。很快,马宁远在前,亲兵队长押后,二人从里间走出来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省悟刚才他们的话,都落到胡宗宪的套子里去了,两个人都低着头望着地面。马宁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两个人都不看他。

  胡宗宪低吼了一声:“带走!”

  亲兵队长押着马宁远向门口走去。

  马宁远的脚和亲兵队长的脚从郑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这才慢慢又抬起了头,慢慢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郑、何二人目光好一阵对视。

  “去说吧。”郑泌昌下决心地说道,“我们俩一起去找杨公公,看他怎么说。”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李玄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们就去说!”胡宗宪这才睁开了眼,站了起来,“义仓里赈灾的粮要立刻运往淳安和建德!还有,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今年碍难施行,这一条,在奏疏里务必写明,请朝廷延缓。写好了杨公公也要署名,你们都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说到这里,胡宗宪径自走了出去。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阵子,才走了出去。

  11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干爹。”刚跨进门,叫了一声,李玄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红的灯笼,红的烛,红的丝帐,连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垫一色都是红的,整个卧房一片红晕。

  更让李玄惊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边,杨金水坐在那里,芸娘也坐在那里,还穿着一件大红的帔!李玄便不敢动了。

  杨金水却满脸的慈蔼:“来,坐到这边来。”

  李玄这才挪动了脚,走到下首,挨着椅子边慢慢要坐下。

  “不。”杨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说着向他和芸娘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挤着笑:“干爹,您老知道儿子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又胡琢磨了。”杨金水一脸的平和,“让你坐,你就坐。”

  李玄还是站在那里:“干爹讲恩德,儿子可不敢不讲规矩。”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加敲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不再劝他:“芸娘你也坐到这边来。”

  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干爹!”李玄弹簧似的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已露出惊慌,“您老要儿子做什么?”

  杨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场。”

  李玄那张脸更加惊慌了,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转对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给玄儿。”

  芸娘便端起一个蓝釉景瓷汤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给他揭开了盅上的盖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里的汤,就像望见了毒药。

  杨金水:“怎么了?像望见毒药一样。”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杨金水伸手拿过他那盅河豚汤,拿起勺,舀出一勺汤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这么多儿子里,你算孝顺的。这河豚还是你去年送的,养在池子里,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来吃。今天,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把它做了,你却不吃。”

  李玄立刻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儿子糊涂!我这就吃。”说着伸过手端起另一个汤盅,揭开盖子,捧起就喝。

  “烫!”杨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烫了,这时张开嘴吸着气放下汤盅,挨着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倒酒吧。”杨金水又说道。

  芸娘拿起酒壶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盏给李玄倒了满满一杯。

  李玄又有些紧张了:“这么大的杯……”

  杨金水:“你是个聪明人,刚才你说对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说。也就三句话,喝一杯说一句。先把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第一句话,你几次在背后说,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觉,死了也值。说过没有?”

  李玄这一跳吓得好猛,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椅子便跪了下去。

  杨金水也站了起来:“你看,你看,才说第一句你就这样,后面两句我还怎么说?”

  李玄这时已经吓得不能回话,不断在地上磕头。

  杨金水使了个眼色,芸娘弯下了腰,去扶李玄,李玄却像见鬼似的,连忙往旁边一挪。

  “起来!”杨金水声调硬了。

  李玄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兀自有些发抖。

  杨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芸娘又给他那只大盏里倒满了酒。

  杨金水:“喝了。”

  李玄两只手颤着,端着那盏酒,费了好大劲才喝了下去。

  杨金水:“第二句话,干爹平时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却被站在身边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说道:“干爹待儿子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儿子死也报答不了……”

  “有良心。”杨金水大声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这回不待杨金水说,李玄端起酒就喝,却被杨金水伸手按住了:“这杯酒等我说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这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了,大声答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说吧。”

  杨金水:“那好,那我就说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芸娘和你一起睡。”

  尽管已经明白,听了这句话李玄还是僵直在那里。

  杨金水站起来了:“我的三句话都说完了,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李玄终于醒悟了过来,突然转过头望着芸娘,大声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12浙直总督署衙前大坪

  大约到寅时了,天还在将亮未亮之际,这里便布满了兵士。外围一圈火把,钉子般站着拄枪的兵;八字墙两侧是两行火把,站着挎刀的兵。

  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到,两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夜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更透出人的肃杀!

  是要杀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斩人的柱子,两根柱子上一根绑着常伯熙,一根绑着张知良,另两根还空在那里。

  “谁!”突然大坪的外围起了喝问声,一个队官领着两个兵士向几盏灯笼迎去。

  “织造局衙门的。”灯笼那边答道。是四个兵,护着三个人走过来了。

  那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便是李玄,他这时显然醉了,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着,走了过来。

  那队官:“是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吗?”

  搀着他的一个太监点了下头,李玄自己却抬起了头,饧着眼,答道:“是老子……开刀问斩吧……”

  那队官:“扶过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绑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张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们先来了……”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

  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

  队官:“部堂大人有话,李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

  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

  13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这里几根巨烛也在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在等着正看奏疏的胡宗宪。

  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

  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吃吗?”

  何茂才:“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粮还是没粮。”

  胡宗宪:“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时间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说着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杨金水。

  “要是这样写,我可不署名。”杨金水终于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胡宗宪也不再给他颜色,立刻问道:“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朝廷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杨金水还是闭着眼。

  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杨金水睁开了眼:“那是你们的事。”

  胡宗宪的眼中闪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签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虫鸣声又响了起来。

  突然,胡宗宪一掌往大案上拍去:“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杨金水开始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你要抓人,我把人也给你送来了,你还想怎样?胡部堂,你们做地方官的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我这片云在宫里!你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胡宗宪的眼里冒着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叫马宁远进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当即一怔,杨金水也立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光也慢慢收敛了,三个人都不禁向门边望去。

  马宁远还是穿着那身便服,走进来时十分的平静。三个人都望着马宁远,马宁远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胡宗宪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职都写在这上面。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马宁远:“放下吧。”

  马宁远双手将供状放在大案上。

  胡宗宪:“你下去吧。”

  马宁远退后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职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职只有下辈子再报偿了。”说完,给胡宗宪重重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个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个人这时都懵在那里。

  胡宗宪:“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三个人都没有吭声。

  胡宗宪:“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还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

  三个人眼睛望着地,好一阵沉默。

  杨金水开口了:“部堂既然这样说了,真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茂才望向郑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郑泌昌:“好吧。”说完,慢慢向那书案走去。

  14北京严嵩府书房

  “好、好……”也是大书案前,严嵩说这两个“好”字的时候,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另一个中年官员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

  罗龙文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阁老,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面前书案上那道奏疏。

  奏疏旁还有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郑泌昌何茂才敬呈”。

  “真是人心似水呀!”严嵩右边那个中年官员一边继续抚着他的背,一边愤慨地说道,“他胡汝贞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

  字幕: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好嘛!”严世蕃咬着牙,“我们可以扶起他,现在还能踩死他!龙文,策动御史上奏疏,立刻弹劾!”

  “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严世蕃不吭声了,两眼却还横着,狠狠地盯着地。

  严嵩:“我问你,问你们,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

  严嵩:“说!”

  严世蕃:“说就说吧。改稻为桑的国策推不动,他胡宗宪又首鼠两端,不淹田改不动,淹了田就改动了,就这么回事。”

  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子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罗龙文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罗龙文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浙江那九个县的田,今年的青苗总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我们也只能这样干了。本来像这样的事,胡宗宪只要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他们一个口径,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总算还有些顾忌,只报了个河堤失修。我想,无非是出个难题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为桑的国策不能推行大势已经不可收拾!”严世蕃又焦躁起来,“他现在逼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联名上了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国库这个样子,能支撑三年吗?”

  鄢懋卿:“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罗龙文:“不是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事情便难办。我担心的是他胡宗宪那里还揣着马宁远的那份供状,吕公公那边有了顾忌就不一定和我们一起硬顶。我想,当务之急是阁老得立刻去见吕公公,然后一起去觐见皇上。只有皇上还决心要改稻为桑,剩下的事都好办。”

  严世蕃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深地望了一眼罗龙文,又望向严嵩。

  严嵩叹了口气:“八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罗龙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严世蕃满脸的厌烦,却也不得不跪了下来。

  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们的旨,我进宫吧。”

  15西苑玉熙宫精舍

  嘉靖在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墩上慢慢站起了。

  严嵩也连忙吃力地在旁边的矮墩上跟着站起了。

  吕芳手里捧着那道奏疏,静静地站在那里。

  嘉靖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

  严嵩扶着那个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吕芳也跟着跪下去了。

  严嵩:“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过错。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宪最清楚,臣以为是否立刻召胡宗宪进京,一是赈灾,一是改稻为桑,到底还能不能兼顾,臣等同他一起议个妥善的法子。”

  嘉靖这时已踱到了那排大书橱前,在贴着“浙江”标签的那个书橱前站住了:“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两个人,一起请来。”

  跪在地上的严嵩和吕芳都默跪着,等听下文。

  嘉靖:“这两个人,一个姓杨名金水,是吕公公的人;一个姓谭名纶字子理,是裕王的人。连同严阁老你那个胡宗宪,三路诸侯,山神土地一起来!”

  严嵩不禁一怔,向吕芳望去。吕芳却淳淳地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无表情。

  严嵩不得不答道:“是。”

  16北京前门外

  农历五月下午的太阳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光还是耀人眼目。

  画外音从远处传来:“北京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

  偌大的门洞中驿丞、驿卒和太监们静静地迎候,不远处一群马队扬起的烟尘出现了。

  那马队渐驰渐近了,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是谭纶,再后面是杨金水,最后面便是胡宗宪的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所有的亲兵还有四个随从都下马了。

  胡宗宪和谭纶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只有杨金水还坐在马上,此时仍在喘气,两个随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后来,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谭纶和亲兵队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了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杨金水却不上轿,握着他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问道:“皇上为什么叫我也来?老祖宗那儿有什么话?”

  那四品太监摇了摇头:“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漫说是我们,司礼监那几个头都从他老人家那儿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

  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上轿。

  那四品太监:“杨公公,老祖宗这时正在司礼监等您呢。”

  杨金水才猛地一下醒悟了,费劲地贴着那四品太监的手臂钻进了轿子。

  17西苑司礼监值房

  “干爹!”人还在门口,杨金水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门直奔到坐在那里的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吕芳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坐着,其实过了也没多久,但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在微微发颤。

  “你喝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在杨金水却如听纶音,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手仍然止不住还有些颤抖,但神情已十分激动,一口将吕芳那碗茶喝了。

  喝完茶,杨金水挨着吕芳的腿边蹲下,为其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脸无限依恋地抬望着吕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说到这里,竟真的哭了起来。

  吕芳轻叹了一声:“过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皇上。”

  杨金水吓得一颤:“现、现在就见皇上……”

  吕芳:“你什么都没瞒我,我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皇上。毁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详情细细向他老人家说一遍。”

  杨金水依然六神无主:“那儿子这回的罪过……”

  吕芳:“你也是为了宫里好。难得是你不隐瞒,这便是最大的忠。一两个县嘛,皇上心里揣的是九州万方。”

  杨金水:“干爹……儿子……”

  吕芳:“什么也别说了,准备见皇上吧。”

  18西苑玉熙宫

  名曰见皇上,见是见不着的,杨金水这时跪在大殿和精舍间那道纱幔外,也许是因为洗了脸换了衣,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

  “严世蕃那封信你亲眼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奴才亲眼看见了。信是写给郑泌昌、何茂才的,叫他们干脆把田给淹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吗?”里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俩人都没有看。”

  “你觉得胡宗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嘉靖的这句问话声明显高了些。

  杨金水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吕芳。

  吕芳:“有什么就答什么。”

  “是。”杨金水也提高了声调,“回主子,奴才觉得胡宗宪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哪三个心思?”嘉靖紧接着问。

  杨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闹得厉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闹事,内忧加上外患,那个时候他担不起罪过。第二,裕王府那个谭纶在他身边,他应该也受了些影响。第三,他对严阁老感情还是深的,但对小阁老做的事总是不以为然。”

  “吕芳。”嘉靖这时在里面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连忙掀开纱幔走了进去。杨金水的头还低着,那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

  里面又传来了嘉靖的声音:“你用的这个杨金水还是得力的。明里不要赏他,暗里给他奖点什么吧。”

  “是。”接着是吕芳的回答声。

  杨金水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判断出来。

  “通知严嵩叫他明天就带胡宗宪进宫。还有,叫裕王一起来。”嘉靖的话音随着镜头拉出了玉熙宫,在紫禁城上空向远处回响。

  19北京严嵩府大门外

  “停轿。”随着胡宗宪在轿内的这一声,大轿还有他的亲兵马队在离严府大门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胡宗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也才将将黑。胡宗宪连晚饭也没吃,在贤良祠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这里。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第。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个颜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严嵩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他决定一个人徒步走完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逆料的谋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准备。

  “你们就在这里候着。”说完,他从亲兵队长手里接过一个四方的包袱,一个人向大门走去。

  20北京严嵩府门房

  “哟,是胡大人。”那个门房显然也是故人,见到胡宗宪这一声里便能见出久违的亲切,但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陌生。

  胡宗宪当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种既有久违又有审视的神色,带着笑问道:“阁老还好吧?”

  门房:“还好。”

  胡宗宪:“烦请带我去拜见老人家吧。”

  门房沉吟了,好一阵才说:“真不好跟胡大人说这句话,下午阁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来的,他不宜先见你。”

  胡宗宪一怔。一路上,到严府后种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都想像过了,但严嵩竟不见他,这却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心酸,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说道:“烦请你去禀告阁老,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见他老人家。”

  那门房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说道:“胡大人就先在这里等等吧。”

  胡宗宪坐了下去。

  21北京严府内严世蕃书房

  其实胡宗宪已经不知道这两年来严府格局的变化。由于年老力衰,严嵩已经失去当年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实际权势都已经被严世蕃取代,何况家里。阖府上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实际上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让胡宗宪进府本是严世蕃的吩咐,这时那门房当然得到严世蕃那儿要回话。

  他犹犹豫豫地来到了这里,站在书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小阁老。”

  严世蕃正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一边口述;鄢懋卿则坐在书案前飞快地写着。

  严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房,继续口述道:“‘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苏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准臣革去浙直总督及浙江巡抚之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宪叩首再拜。’”说完这句,他才望向那门房:“是不是胡宗宪来了?”

  门房:“回小阁老的话,是胡宗宪来了。”

  严世蕃:“我教你说的那些话,你没跟他说?”

  门房:“奴才说了,他说叫我禀报阁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先来看阁老。”

  严世蕃拿起鄢懋卿记录的辞呈一边看,一边对门房说:“去告诉他,就说阁老说,这里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谈,内阁也可以派人到贤良祠跟他谈。要是谈私事,严府跟他胡宗宪无私可言!”

  门房有些踌躇,轻声说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

  “伤你妈的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奴才这就去说……”一边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这一砸,弄得正在写字的鄢懋卿没了墨汁,幸好平时就经惯了这样的事,不惊慌也不尴尬,喃喃地说道:“得重新磨墨了……”

  严世蕃:“叫人来磨不就得了,这也要问?”说着,走了出去。

  22北京严嵩府书房

  一向笃定守静的严嵩,今天晚上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定。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平时听读时闭着的那两只眼睛,这时仍然睁着,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在听耳旁的读书声,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罗龙文坐在他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正在读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听到这里,严嵩抬了抬手,罗龙文便停下了。严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顶:“你说,皇上说这段话,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了毁堤淹田的风声……”

  罗龙文一怔,接着答道:“应该不知道。浙江各级衙门都是我们的人,织造局市舶司那边都是吕公公的人。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别的人不知道内情,又没有证据,谁也不敢闻风传事。”

  严嵩:“那皇上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从胡宗宪那条线捅上去的!”一声嚷叫,严世蕃已大步跨了进来,“胡宗宪是跟那个谭纶从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马宁远。马宁远这份供状谭纶说不准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会告诉裕王,如果皇上真听到什么风声,就是这条线来的!”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胡汝贞平生谨慎,就是审马宁远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在场,更不会把供状给谭纶看。”

  严世蕃:“都这个时候了,您老还这么相信他。”

  严嵩:“不管怎么说,胡汝贞是我一手带着他走过来的。他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再说,皇上真是从裕王那儿知道了这事,高拱、张居正还有那个徐阶,他们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没动作。”说到这里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来。罗龙文连忙搀着他坐了起来。

  “一切等胡汝贞来了以后,我一问也就明白了。”严嵩的目光望向了门外,“他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去问问门房,他来了没有?他一到,立刻领他来见我。”

  严世蕃:“我刚问的门房,没来。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您老就不要再心存旧念好不好?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又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

  23北京严嵩府门房

  胡宗宪怔怔地站在那里,眼中浮出的满是伤感。

  那门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轻轻地说道:“反正明天阁老会和胡大人一起去见皇上。有什么心里话,明天见了面也可以说……”

  胡宗宪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话,就请再禀报阁老一声,有些话等到明天再说恐怕就晚了。”

  门房:“好,我一定禀告。”

  “告辞了。”说完这话,胡宗宪大步走出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