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北京往杭州的驿道上

  从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却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骑随从,此行便显得十分煊赫。按规制,杭州知府上任用这样的排场,便是僭越。可这是严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内阁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人尚未到浙江,声势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

  马车内的高翰文一路心潮汹涌。中进士点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严世蕃的重用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严府毕竟不被理学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誉上便有了诟病。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推行,几十万灾民要赈抚,如何两全,连一向以干练著称的胡宗宪都一筹莫展,自己这一去能否成此两难之功,心中实是没底。极言之,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毁誉也实在难料。但翰林院那种清苦毕竟难挨,储才养望本就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时又正当五月下旬,骄阳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是千古之感。

  马队就这样跑着,高翰文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衣袂也就不飘了。举目望去,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驿站。

  2驿站院中

  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这个驿站的大门便都停住了。

  这是个县驿,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一些亲兵正在给那些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马队挤不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随从走了进来,大声问道。

  先前进来的四骑兵也没答话,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随从向那些正在忙着的亲兵:“京里来的,你们谁接站?”

  那些亲兵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那随从提高了声调:“有人接站吗?”

  高翰文这时也走了进来。

  见到他,马厩里一个驿卒才苦着脸走了过来:“见过大人。”

  高翰文的随从:“我们是京里来的,去杭州赴任,怎么没人接站?”

  驿卒一张脸还是苦着:“大人们都看到了,前拨到的马我们都没有料喂了,这不,连我们的口粮都拿了喂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马槽望去,马槽里果然盛着黄豆小米,却又不多,那些马正在抢着嚼吃。

  那随从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能饿着赶路。”

  驿卒:“那贵价就去同他们商量吧,看他们愿不愿让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们是谁的马队?”

  驿卒显然有些使坏:“小人哪敢问,看阵势好像比二品还大些。”

  那随从一怔:“是不是胡总督的人马?”

  驿卒:“大约是吧。”

  “我们走。”高翰文说了这句,转身便走。

  “请问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个声音这时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又慢慢回过身来。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向他走来了。

  亲兵队长:“请问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着他,过了一阵才答道:“我就是。”

  亲兵队长:“我们大人在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阵子了,请高大人随我来。”说着便摆出一副领路的样子。

  高翰文本不想见他,可胡宗宪毕竟是浙直总督,现在公然来请了,犹豫了一下,也只好跟着亲兵队长向里面走去。

  3驿站客舍

  高翰文一进房门便停住了脚步,眼睛停在了前面椅子上那人身上。

  那个人正是胡宗宪。这时他好像是病了,正闭着眼靠坐在椅子上,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手帕。

  亲兵队长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他额上的手帕,又轻声禀道:“部堂,高大人来了。”

  胡宗宪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站在门口的高翰文,点了点头,手一伸:“请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请问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宪:“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属下高翰文。”

  胡宗宪:“请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胡宗宪望向了他:“我虽然还是浙直总督,但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直管,我们之间没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

  高翰文没有看他,低头接道:“部堂大人有话请说。”

  胡宗宪这时却望向了亲兵队长:“把我们的马料分一些给高府台的马队。”

  “是。”亲兵队长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才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灾民,到今天为止,浙江官仓里还有多少粮,照每人每天四两发赈,还能发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灾民是二十七万,建德的灾民是十一万。发灾以前官仓里有二十万石粮。三十八万灾民,每人每天按四两赈灾,每天是七千石。现在二十天过去了,官仓里剩下的粮约有五万石,最多还能发放十天。”

  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还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部堂大人是在指责属下?”

  胡宗宪没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高翰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是属下提出来的。十天以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势,眼下都只有这样做。”

  胡宗宪:“那么高府台准备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多少粮来买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着答道:“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似乎不应该官府过问。”

  胡宗宪:“十天过后,赈灾粮断了,灾民没有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田价,官府过不过问?”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着答道:“天理国法俱在,真要那样,官府当然要过问!”

  胡宗宪:“哪个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藩臬衙门?”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宪的话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会纵容买田的大户趁灾情压低田价?”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他:“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高翰文沉默了,许久才又抬起了头:“属下会据理力争。”

  胡宗宪:“怎么争?”

  高翰文又被问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那时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户的家把他们的粮食拿给灾民,也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贱卖出去。两边都不能用兵,灾民要是群起闹事,浙江立刻就乱了。你在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就成了致乱之源!高府台,这恐怕不是你提这个奏议的初衷吧?”

  高翰文这才震撼了,问道:“我该怎样去争,请部堂明示。”

  胡宗宪:“‘以改兼赈’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第一,不能让那些大户低于三十石稻谷的价买灾民的田。这样一来,淳安、建德两县百姓的田就不会全被他们买去。譬如一个家有三兄弟,有一个人卖了田,就可以把卖田的谷子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还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会乱。”

  高翰文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今年要改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数量便不够。请问部堂,如何解决?”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条国策本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不施行也很难了。这就是第二,让那些大户分散到没有受灾的县份去买,按五十石稻谷一亩买。几十万亩桑田尽量分到各县去改,浙江也就不会乱。”

  高翰文:“他们不愿呢?”

  胡宗宪:“你就可以以钦史的名义上奏!让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争。你去浙江,我会先去苏州,找江苏巡抚赵贞吉借粮。十天以内,我会借来粮食,让你去争田价。还有,新任的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这两个人能够帮你,你要重用他们。”

  高翰文此时已是心绪纷纭,望着胡宗宪,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部堂,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胡宗宪:“请说。”

  高翰文:“这些事部堂为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宪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说到这里他又望了望门外的天色,“现在是午时末,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八十里。赶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见时的戒备,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部堂保重。”说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高翰文出去,胡宗宪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了,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门外的亲兵队长急忙跑了进来,跪下一条腿扶住他。

  “不要动他!”从里间侧门里谭纶现身了,他急忙奔到胡宗宪身边,从另一边扶住了胡宗宪。

  谭纶对亲兵队长:“快去,找郎中!”

  亲兵队长:“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宪的眼慢慢睁开了,挣扎着要站起。谭纶费力搀着他站了起来,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谭纶:“到苏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实在不行,就先在这里歇养两天。”

  胡宗宪:“十天之内粮食运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见高翰文了。”

  谭纶:“你真以为跟高翰文说这些话有用吗?”

  胡宗宪望向谭纶:“那你们举荐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吗?”

  谭纶一愣。

  胡宗宪:“官场之中无朋友啊。”

  “汝贞。”谭纶脸一红,“派海瑞和王用汲到两个县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瞒你……”

  “我当初就说过,你谭纶来与不来我都会这样做。今天还是那句话,你们瞒不瞒我我都会这样做。”说着,胡宗宪撑着扶手又站了起来,“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这番交谈,你们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或许能跟那些人争拼一番。给我找辆马车,走吧。”

  4杭州巡抚衙门外大街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画。牵着那头大青骡走在这样的地方,海瑞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骡的背上驮着包袱竹笼,牵着缰绳的海瑞背上挂着斗笠,溅满了泥土的长衫,一角还掖在腰带上,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青骡的四蹄疲惫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

  画外音随着镜头跟着海瑞传来:“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县。从踏进杭州,步近巡抚衙门报到这一刻起,他便开始了一生向大明朝腐败势力全面宣战的不归之路!”

  5杭州巡抚衙门前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同。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这是郑泌昌接任浙江巡抚后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接到前站滚单来报,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将从北京赶到,郑泌昌立刻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他要连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赈”的方略,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万亩田的改稻为桑。

  从下午申时开始,巡抚衙门前就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一律赶开了,这一段时间辕门前一直到那条街都安静异常,店铺关门,无人走动。等着高翰文一到,立即开会。这时,海瑞和他的那头青骡走近辕门便格外打眼。

  “站住!”守辕门的队官立刻走了过去,喝住了他,“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辕门吗!”

  海瑞站住了,从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队官显然不太识字,却认识官牒上那方朱红的吏部大印,态度便好了些:“哪个衙门的?”

  海瑞:“淳安知县。”

  那队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着向大门那边大声问道:“你们谁知道,淳安知县今晚通知到会吗?”

  大门外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应道:“让他进来吧!”

  队官便把官牒还给了海瑞:“进去吧。哎,这头骡子可不能进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着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大步走了过去。

  队官:“哎!你这骡子给我干什么?”

  此时海瑞已经走进了大门。

  6巡抚衙门门房

  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虽然都是让候见的人休息的,品级却有区别。海瑞进了大门,便被那书办领进了右边的门房,是一间只有挨墙两排长条凳的房子。

  书办:“先在这里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说完便又走了出去。

  这间房也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说也算是个好缺。谭子理不放过我,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海瑞:“事先没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说,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还没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说着就走。

  “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们。”海瑞止住了他,接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已经干了的荞麦粑,“我这里有。”

  王用汲看着他剥开了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已经干了的荞麦粑,眼神中露出了“见面胜似闻名”的神色,就立刻去东墙边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壶,给他倒水。

  那壶却是空的。

  7巡抚衙门辕门外

  远远的,看见辕门内那番气派,高翰文叫住了马队,从马车上下来了,对一行护从:“留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门吧。”说着,徒步向辕门走去。

  把守辕门的那个队官大概已经摸清了今天这个会的路数,因此看见穿着便服走过来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径直问道:“哪个县的?”

  高翰文掏出一张官牒递给了他,那队官揭开看了一眼方红大印就还给了他:“进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语,收好官牒向大门走去。

  8巡抚衙门大门内

  走进大门,竟无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但见那个书办在右边门房口不耐烦地对拎着空壶的一个人嚷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会儿到了大堂议事的时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过去:“请问……”

  “哪个县的?”书办乜了一眼,打断了他。

  高翰文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里来的都在这儿等吗?”

  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吗?”

  “这个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说着先从高翰文手里抓过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里拎过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请问阁下……”

  高翰文:“里边去叙。”说着先走进了门房。王用汲跟了进去。

  9巡抚衙门大堂

  左右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烦了,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有两个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郑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地问在那里养神。

  “哎!哎!”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几个案子前的官员,“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那两个唱昆曲的官员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谱,另一人也把手从案面上收了回来。

  另两位把玩鸡缸杯的官员也收起了杯子。

  刚才还很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又死一般的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对下面那几个官员,“听说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动百姓不肯卖田,各户还凑了些蚕丝绢帛四处买粮,这些事你们都管了没有?”

  一个刚才还在玩鸡缸杯的官员答道:“都安排人手盯着了。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粮市要管住。”郑泌昌睁开眼了,“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个官员:“明白。属下明天就扣粮抓人。”

  “这才是正经。”何茂才说了这句,又向堂外嚷道,“去看看,那个翰林大老爷到底来了没有?到哪儿了?”

  门口一个随员立刻应声走了出去。

  10巡抚衙门门房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个县全淹了,一个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在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见他这种做派,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接言了:“阁下这个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高翰文倏地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里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还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听说这个‘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我们两个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说到这里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一怔。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这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说,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都饿死吗?”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个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里没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个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这话和胡宗宪说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三个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那书办拎着一壶茶进来了,也没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气,还带了三个干净的瓷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几位也不要见怪,衙门大了,人都养懒了。你说这么多老爷来了,厨房茶房还在打牌,问茶叶还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随身带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龙井,一旗一枪,也算上品了。几位在底下当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说完话,这才发现三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诧异,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

  “这茶不干净。”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说着径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个尚未吃完的荷叶米粑又吃了起来。

  书办一愣,当下便把几个人站着的尴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说你这个人是来当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巡抚衙门!”

  海瑞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那书办:“巡抚衙门喝杯茶也要行贿受贿吗?”

  书办被他说得一愣:“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出去吧。”

  这时,何茂才那个随员在门口出现了,问那书办:“那个高知府到了没有?”

  书办终于有个台阶可下了,犹自向海瑞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那随员,“我现在就去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接道,“我就是。”

  书办的脚一下子又被钉住了,僵在那里。

  随员连忙走进门来:“高大人原来早到了,快请,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对那随员:“烦请通报堂上,我们马上就到。”

  随员:“好。请快点,等久了。”说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这才又慢慢转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两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无关紧要。倒是海知县刚才说,‘以改兼赈’的方略会不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难以生计,这一点至关重要。只望二位这一点爱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坚持便好。请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书办这时倒先明白过来了,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们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吗?”说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11巡抚衙门大堂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一双双眼睛先是上下打量着走进来的高翰文,接着又望向跟进来站在门口的海瑞和王用汲。

  高翰文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个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请坐。”

  高翰文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议案还得靠他去执行,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便把定下的议案让他认可,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没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还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了。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中丞大人,两个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茂才这时不耐烦了:“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说到这里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睛光,比灯笼光还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等来的一个知府跟省里叫板,现在一个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能让人感到寒气。这种感觉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过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说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条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条,右边的末座摆一条。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

  紧接着,门房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个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个茶碗,朝着那书办这边的是两个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这边那个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个茶盘依然没有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个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们。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这个方略,我们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个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没有别的异议,我们明天就按议案施行。”他又对站在身边的书吏说:“把议案给高府台,还有两位知县看看。”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过去。高翰文接过了议案。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过一份议案,接着走过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刻,等这个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个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条二百余字,三个人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个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没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过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也都望向了他,大堂里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个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个变了。何茂才还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海瑞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这里不是翰林院,把话说明白些。”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这个方略,想没想过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也似乎度过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没提。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成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和何茂才愣住了。浙江的几个官员也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下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没有跟自己有明白交代。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还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这才选了高翰文这个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没有料到的。说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也是他们事先没料到的。

  虽然没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这个局面,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

  何茂才这时也才缓过神来,接过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个高府台也要管吗?”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个灾县去改!还有那么多没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这下在座的人都明白了,这个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这样就被一个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说道:“你可以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个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还有我。”海瑞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请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这个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请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个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是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还有两个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说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这些都是难题。这样吧,高府台和两个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详情。后天上午我们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这时手一挥,第一个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12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去找!”何茂才站在客厅中就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也不赶着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了,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那个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了起来,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还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个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里只好摇头。

  13沈一石别院

  刚一走进第一进院门,那个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这里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接着又一个看门的管事轻步走过来了,走近那个管事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

  那个管事:“郑大人、何大人都来了,正在作坊客厅等着老爷。”

  看门的管事:“那也只有让他们等。”

  报事的管事:“发好大的脾气,好像是有关买田的事,起了变化,急着要和老爷商量。”

  看门的管事犹豫了:“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插个空子让老爷知道。”

  报事的管事:“快点。”

  看门的管事轻步走了进去。

  14别院深处琴房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院子里竟有这么一间房子!

  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面积!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可有一点是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整块紫檀。

  更奇的是,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沈一石这时就盘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几前。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粗布长衫;和平时不一样,他此时连头上的布带也解了,那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古琴旁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苍白。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乐曲声从十指间流了出来。

  慢慢的,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飘了起来,蝉翼丝绸上秀长的黑发也飘了起来,飘离了衣架,飘到了案桌前那块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急速抡了起来。

  蝉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女人胴体梦幻般在蝉翼中若隐若现。

  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此时如此灵动,此人竟是芸娘。

  15别院深处琴房外

  急奏的琴声使看院的那个管事走近院门又停住了,眼睛盯着琴房那两扇门里隐约透出的灯光,咽了口唾沫。

  突然,琴声停了。那个管事两眼动了一下,这才蹑手蹑脚向前走去。可才走了几步,笛声又响了起来,那管事的脚又被钉住了。

  16别院深处琴房

  和刚才的琴声完全不同,这笛声竟是如此忧伤,沈一石吹着笛,两眼也透着忧伤。

  芸娘不再舞了,一任蝉翼长衫轻轻地垂在地上,站在那里唱着:“我和你是雁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凰。猛被揭天风浪,打散鸳鸯。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这里,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闪着泪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叹了一声。

  芸娘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坐在沈一石身边,慢慢摸着他的长发。

  沈一石开始还让她摸着,不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开。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问道:“那个李玄在临死时说你让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样让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刚才还泛着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还是不看她:“能让一个太监如此销魂,不枉我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你。”

  芸娘脸色变了,接着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没等流出来,她立刻擦了,下了床,脱下了身上的长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芸娘向门外走去。

  “哪里去?”沈一石这才开腔了。

  芸娘站住了:“织造局,回到太监们那里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杨金水这个织造局的织造只能当一年了?”

  “我当然知道。”芸娘慢慢转回了头,“从十七岁你把我送给他,扳着指头,我帮你伺候他已经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后他回京了,你如果还让我活着,我也会到姑子庙去。”

  沈一石眼中闪出了凶光,声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亲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庙去吗?”

  芸娘颤了一下,站在那里僵住了。

  “望着这根弦。”沈一石的声音还是那般冷,却已经没有了刀子般的那股杀气。

  芸娘只好低着眼不看他的脸,只转望向他双手按着的那张琴。

  嘣的一声,沈一石细长的食指将勾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断了!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颤。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将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

  “你真要看吗?”芸娘含着泪花,声音也已经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贱了,是吗?”沈一石的声调由冷转向鄙夷。

  芸娘:“是贱。”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两个人做的事,让我一个人做得出来吗?”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么贱,就学一回李玄。”

  沈一石万没想到芸娘竟敢这样顶话,干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那个管事怯怯的声音:“老爷。”

  沈一石猛地将手里抓起的那张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怜那张古琴,此时桐裂弦断。剩下两根没断的弦兀自发出嗡嗡的颤音。

  门外悄然了。

  沈一石厉声地:“什么事,说!”

  门外那声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爷,郑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爷……说、说是买田的事有些变化……”

  “告诉他们,要发财,自己买去!”沈一石吼道,“滚!”

  门外又悄然无声了。

  一阵发泄,沈一石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光着那双穿布袜的脚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芸娘身边:“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学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芸娘的脸上,芸娘此时竟前所未有的镇定,眼眶里的泪也没了,轻轻答道:“你学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人:“我还真想学呢。怎么做的,告诉我。”

  芸娘轻轻摇了摇头:“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学不了。李玄把我当成天人,你把我当成贱人,你怎么学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去抱住了他,让他的头枕在我怀里,让他睡到了天亮,他还没有醒,是织造局的太监用凉水浇醒了他,拖着就去了刑场。你现在要是愿意喝醉,愿意当着我哭,愿意坐在这地上睡着,我也搂着你的头让你睡到醒来。”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渐渐浮出了一片歉意,接着浮出了一片怜意,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要拉芸娘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断然将手一缩,“你刚才说的,从今天起不会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时被人这样晾过,刚刚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怜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气连同此时的尴尬将自己钉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钱买的。我的命还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后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钱,南京苏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说出这个字来,“说得好!”说着没有去穿鞋,穿着袜子便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沈一石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确实还有好些花不完的钱!宫里的,官府的,还有南京苏州杭州那些院子里的妓女都等着我去花呢。我现在就得给他们花钱去了。杨公公还要几天才回,既然你的命还是我花钱买的,这几天就给我待在这里。我告诉你,从我把你买来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个贱人!”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门洞开着,芸娘仍然僵立在那里。

  17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罪过。”这时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时那个低调的他,向郑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来,“有几十船粮从江西那边过来,在过境的厘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两银子的过卡费,底下人不晓事,要问了我才肯给钱。”

  郑泌昌:“没有拿浙江赈灾的公文给他们看吗?”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还是没有钱管用。”

  何茂才:“给江西巡抚衙门去函,都养的些什么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来,“不到一万两银子的事,犯不着伤了两省的和气。”

  “那就说大事吧。”郑泌昌望着沈一石,“我们那个议案被新来的杭州知府顶住了。”

  沈一石:“小阁老举荐的那个高翰文?”

  郑泌昌:“是。”

  沈一石:“应该不至于如此呀。他怎么说?”

  何茂才:“说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田就不能买卖。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说的这样去买,五十万亩田,每亩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万石粮,那就是七百万银子!”

  沈一石也是一怔:“真要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郑泌昌:“这还是明账。真要照三十石一亩买,在淳安和建德就买不了五十万亩田。要是到没遭灾的县份去买,得五十石一亩。把这个算上,不增加一千万以上的银子,今年五十万亩的改稻为桑田就会泡了汤。”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沈一石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茂才说着又来气了,“打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我看什么事都没了!”

  沈一石:“要真是这样,我立刻给他开银票。”

  “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郑泌昌又斜望了一眼何茂才,然后转对沈一石,“这个人在理学上有些名气,可骨子里功名心比谁都重,小阁老这才选了他,也是为了堵朝里那些清流的嘴。像这样的人明里给他钱不会要。”

  沈一石:“以二位大人的威权压他不住?”

  郑泌昌:“一个知府有什么压不住的。这个人是小阁老举荐的,‘以改兼赈’的方略也是他提出的,他要不认我们的账,捅到京里去,不要说别人,就连小阁老也不一定会听我们的。”

  “那就让他认我们的账!”沈一石两眼闪着光,“或者让他闭上嘴!”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紧紧地望着他。

  “二位大人对这个高翰文还知道多少?”沈一石也紧望着二人。

  何茂才显然并不知道什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想了想:“罗龙文罗大人给我来过信,说此人诗和词都写得不错,对音律也还精通。”

  沈一石眼一亮:“那个议案能不能晚一天再议?”

  何茂才:“中丞大人早想到了,决定后天再议。”

  沈一石:“有一天就行。”

  “你有办法了?”何茂才急问。郑泌昌也紧盯着他。

  “没有赚不到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沈一石站起来望着二人,“只要二位大人拿定了主意,我能让他在后天议事的时候改口。”

  “能让他改口,我们有什么不愿意!”何茂才一拍腿也站了起来,“有什么法子,你说就是。”

  沈一石却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也慢慢站了起来:“如果是美人计一类的法子,我看用在这个人身上也不一定管用。”

  沈一石笑了:“中丞大人就是中丞大人。真要让他中什么美人计当然不一定管用,可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何茂才这回有些明白了:“可这个人毕竟是小阁老举荐的,我们出面干这样的事,小阁老那里怕交代不过去。”

  沈一石:“大人们出面当然不合适,要是让织造局的人出面,让宫里的人出面呢?”

  “那行!”郑泌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接着又叮了一句,“那这个人就交给你去办了。”

  沈一石心里好一阵厌恶,脸上却不露声色:“但中丞大人总得发句话让他见我。”

  郑泌昌:“以什么名义叫他见你?”

  沈一石:“明天以了解织造局丝绸行情的名义叫他来见我,其余的事我来办。”

  郑泌昌又想了想:“这个我可以叫他。”

  “好!”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还有那两个新任的知县,也不是善茬。收拾了高翰文,这两个人让我来收拾!”

  18杭州知府衙门后宅

  杭州知府的衙门就设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后宅,当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海瑞和王用汲在这里却还是客身,当晚是在官驿里住着。天也就刚刚见亮,二人便从官驿来到了这里,等着和高翰文一起到漕运码头看看粮行的行市。

  海瑞换了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王用汲大约是家境甚好,此时穿的虽也是便服却是一件薄绸长衫。两人对坐在客厅里等高翰文出来。

  “刚峰兄。”王用汲叫了一声海瑞。

  海瑞本坐在那里想着什么,这时抬起了头,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见海瑞那副认真的样子,把本想说的话题咽了回去,望着他笑了笑:“也置一两套绸衣吧。这个样子我们一起出去,你倒像个长随了。”

  海瑞:“我就做你的长随。”

  王用汲:“折我的寿了。论年齿,刚峰兄大我十几岁呢。要不嫌弃,明天分手时我送你两套。”

  海瑞:“我只穿布衣。”

  王用汲尴尬地一笑:“我唐突了。”

  海瑞:“我没有那个意思。海南天热,没有人穿绸,穷乡僻壤,习惯而已。至于说到长随,也没有什么年齿之分。比方说高府台,他要真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们就都做他的长随,也无不可。”

  王用汲一笑:“我说的本就是这个意思。”

  海瑞:“那为什么又扯到衣服上去了?”

  王用汲还是笑着:“事要做,饭要吃,衣服也还得要穿。”

  海瑞难得地笑了一下:“那我就还穿布衣。”

  说话间,高翰文也穿着一件薄绸便服从里面出来了。

  高翰文:“二位久等了,走吧。”

  海瑞和王用汲都站了起来,随着高翰文向外面走去。

  19杭州知府衙门前院

  三人刚走到前院,便有两个人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前面那人显然是知府衙门的公人,趋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条腿行了个礼,站起来禀道:“禀大人,中丞大人派轿子过来了,说是请大人去看看丝绸。”

  后面那人也连忙趋过来,弯了弯腰:“那边都准备好了,单等大人过去。”

  高翰文略想了想:“请你回中丞大人,上午我要和两个县里的老爷去看看粮市的行情。丝绸什么时候看都不急。”

  接他的那人:“这话小人可不好回。因为中丞已经通知了织造局,织造局那边在等大人呢。”

  “织造局”三个字让高翰文怔住了,又想了想,回头对海瑞和王用汲说:“既然是织造局那边的事,我得去。二位先去粮市吧。”

  20沈一石丝绸作坊

  再矜持,高翰文一进到如此大的作坊,见到如此多的织机在同时织着不同的丝绸,也有些吃惊。

  沈一石陪着他慢慢走着,大声说道:“宫里每年用的丝绸有一半就是这里织的。嘉靖三十二年前没有海禁,运往西洋的丝绸也有一半是这里出的。”

  高翰文点着头。

  沈一石:“这里太吵,我陪大人先去看看绸样。”

  高翰文已经有些“世间之大,所见太少”的感觉了,一边点头一边随他走去。

  21沈一石别院

  一走进院子,还没到沈一石那间琴房,高翰文便在院子中间站住了,眼中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广陵散》!”高翰文心里暗叫了一声,琴房里传来的琴声越听越惊,一时怔在那里。

  沈一石也在他身边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大人……”

  高翰文惊醒了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绸样在这里看?”

  沈一石:“是。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绸样都是到这里来看。”

  高翰文还是站在那里,审视着沈一石:“养个高人在这里弹《广陵散》让西洋的客人看绸样?”

  沈一石故作吃惊:“高大人听得出这是《广陵散》?”

  高翰文没回他的话,仍然审视着他。

  沈一石:“琴声绸色,都是天朝风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只为了多卖丝绸,将口碑传到外邦也是织造局的职责。高大人竟也深通音律,职下就更好向大人详细回话了。请吧。”

  这时高翰文那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他紧跟着沈一石走向琴房,走向琴声。

  22沈一石别院琴房

  照例白天这里也点着灯笼,衣架上一排排蝉翼丝绸被照得如梦如幻。

  高翰文站在那里目光慢慢扫视着,不是看丝绸,而是在寻那琴声所在。

  那琴声偏被一帘垂下来的丝翼挡着,也就是东边那张床,被那帘丝翼恰恰挡住。

  “高大人请看。”沈一石捧起一件双面绣花的丝绸,“这种丝绸在西洋就很好卖,名字很俗,叫四季花开,他们偏喜欢。”

  高翰文不得不装出认真的样子去看那件丝绸,一看,也还是被那件丝绸吸引了——就那么大一件薄薄的绸衫,上面绣的花何止百朵!而且花花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

  沈一石放下了那件绸衫,有意领着他向琴声的方向走去。高翰文的目光又望向了挡着琴声的绸帘。

  沈一石:“那就先看这段绸帘吧。”

  “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声还在响着,高翰文停住了。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沈一石故意问道。

  高翰文:“《广陵散》错就往往错在这个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习养生之道,然那颗心捧出来竟无处置放。后来悟得邙山是我华夏生灵之脐,唯有死后魂归邙山方是真正的归宿。故临刑前悲欣交集,手挥五弦,神驰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这一段弹的应该是角调。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为其心悲壮,其实大错。”

  沈一石眼中也闪出光来,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高翰文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人可否赏脸。”

  高翰文当然也猜到了这不情之请是要自己指点弹琴之人,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当即答道:“请说。”

  沈一石:“请大人指点指点鄙处这位琴师,既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为了不使《广陵散》谬种流传。”

  一种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谢过了。”说着便抓住那帘绸翼,轻轻一拉。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露出了坐在琴前的芸娘。高翰文的眼睛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