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北京严世蕃书房

  “誊录好了吗?”严世蕃带着罗龙文一进来就问道。

  “都誊录好了。”鄢懋卿在书案前站了起来,将那份严世蕃口述的胡宗宪辞呈又吹了吹,递给严世蕃。

  严世蕃接过辞呈:“老头子还在等着胡宗宪呢。你们过去陪他,我去贤良祠,跟他摊牌!”

  “好。”罗龙文、鄢懋卿同时答道。

  “打轿!”严世蕃一边嚷着,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2北京裕王府寝宫

  高拱坐在这里,张居正也坐在这里,只有徐阶没来。

  裕王这时显然也处于十分不安的状态之中,一个人在屋子中间来回踱着。

  “这个时候只能以静观变。”高拱说道,“皇上公然点名叫谭纶一起进京,是已经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了。在王爷见皇上以前,不能见谭纶。”

  “不见正示人以心虚。”张居正立刻反对,“谭纶本是王爷府的詹事,进了京没有不见的道理。再说,王爷是朝野皆知的皇储,出了这么大的事,关心国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说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从寝宫和卧室那道门里传来。

  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

  李妃在里面接着说道:“张居正说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

  裕王,还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里面继续说道:“父子一体,没有什么应该瞒的。”

  张居正:“惭愧。我们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

  高拱点了点头:“叫冯保去确是高招。”

  裕王这才对门外说道:“传冯保。”

  3北京贤良祠胡宗宪卧房

  “小阁老,我这里没有什么马宁远毁堤淹田的供状。”胡宗宪语气平静而执著。

  严世蕃的两眼瞪得像灯笼,死死地盯着他,好久才说道:“好,好,没有就好!有,也不过将我们父子罢官革职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把我们赶了下去,内阁那几把椅子,也轮不到你坐!”

  胡宗宪静静地坐在那里,以沉默相抗。

  严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恼怒了:“你是执意要将那份供状交给裕王作为改换门庭的进见礼了?”

  胡宗宪:“世蕃兄,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我胡宗宪。还有,阁老已经八十一岁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但不应该不念自己的白发老父!”

  “你有什么资格训我!”严世蕃咆哮了,“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你还施行不施行?”

  胡宗宪:“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经说了。”

  严世蕃:“那就是说你已经铁了心了?”

  胡宗宪又沉默了,坐在那里不再接言。

  严世蕃气得在那里开始发颤,突然,他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脸上掴了一掌:“该打!这一掌是代我父亲打的。”

  胡宗宪一愣。

  严世蕃接着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上又掴了一掌:“这一掌是我自己赏自己的!我们父子俩怎么都瞎了眼,用了你这个人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这个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们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严世蕃接着就顶上这一句。

  胡宗宪:“想要我怎样,小阁老就直言吧。”

  严世蕃:“那好。辞呈我已代你拟好了。你自己照着抄吧。”

  说完,严世蕃从怀里掏出那封辞呈往茶几上一拍,径直走了出去。

  4北京裕王府寝宫

  “禀主子,奴才已经把谭纶谭大人请来了。”冯保一进门便跪下叩了个头。

  裕王和高拱、张居正都对望了一眼。

  裕王:“叫他进来吧。”

  “是。”冯保站了起来向外面叫道,“谭大人,王爷叫你进来。”

  谭纶走了进来,对着裕王跪了下来:“臣谭纶叩见王爷。”

  裕王:“起来吧。”

  谭纶站了起来。冯保便躬着身,向门边退去。

  “站着。”裕王唤住了他。冯保立刻弯腰站在那里。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宫一趟吧。”

  冯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宫干什么?”

  裕王:“去告诉吕公公,就说今晚我召见谭纶了。”

  冯保大惊,扑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这样的事!”

  裕王:“怎样的事了?天家无私事。我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冯保兀自跪在那里发愣。裕王跺了一下脚:“听到没有?”

  冯保:“奴才遵旨。”这才爬了起来,满脸愕然地退了出去。

  5北京严嵩府书房

  钟鸣鼎食之家,况是相府,连夜都有报更的。这时报初更的梆声从前院不远处传来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严嵩倏地睁开了眼:“是报更了吗?”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的老眼中终于浮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那天说人心似什么来着?”

  鄢懋卿:“人心似水。”

  严嵩摇了摇头:“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罗龙文和鄢懋卿的目光一碰。

  罗龙文:“明天卯时就要进宫,您老还是歇一会儿吧。”

  严嵩:“不睡了,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6北京西苑禁门朝房外

  胡宗宪这天晚上自然也在“坐更待朝”,才寅时正就离了贤良祠来到了宫门外,在朝房等着。卯时初,景阳钟响了,他第一个就来到了西苑禁门朝房,在这里等着严嵩和裕王。

  远远的,一顶王轿和一顶抬舆来了!

  胡宗宪茫然的两眼这时露出了更加复杂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还没见,这时却要先见不能相见又不得不见的严嵩,还有那个与自己理不清关系的裕王。

  裕王的轿停下了,严嵩的抬舆也停下了。按礼制,必须先叩见亲王。胡宗宪就地跪了下来,目光中看见了裕王那金黄色王袍的下摆和绣着行龙的朝靴,便叩下头去:“臣胡宗宪叩见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种想尽力示出安慰又不能过于亲切的语调。

  严嵩也被随从搀着走过来了,胡宗宪就地转了一下身子,向那两双脚的方向也叩了个头:“属下胡宗宪叩见阁老。”

  严嵩漠漠地望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淡:“不用了。觐见皇上吧。”

  胡宗宪凛了一下,少顷才答道:“是。”等他站起来时,裕王和严嵩已经进了西苑禁门朝房。他跟着也走进了西苑禁门朝房。

  7西苑玉熙宫外殿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亲王规制,又是皇储,坐在嘉靖下首的东边;严嵩在七十五岁那年也已蒙特旨赏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边;吕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这样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胡宗宪一个人。

  嘉靖依然是宽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丝绸,到了这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印九龙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常年修道打坐练成的正果,其实是常年服用道士们给他特制的冬燥夏凉的丹药在起作用。这一点无人敢说破,反倒成了许多人逢迎的谀词,他自己受用的显耀。

  “胡宗宪。”嘉靖开口了。

  “臣在。”胡宗宪尽力平静地答道。

  嘉靖:“一个四品的知府,一个四品的河道监管,两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胡宗宪一凛:“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员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丢城弃地。臣身为浙直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律正法?”

  胡宗宪一怔:“回皇上,当然也可以。”

  嘉靖:“这就有文章了。朕的记忆里,你是个谨慎的人嘛,这一次不但先斩后奏,而且杀的既有小阁老的人,还有吕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这话一出,严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裕王。”

  裕王连忙站了起来:“儿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说你府里那个做詹事的谭纶是个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裕王自然紧张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谭纶开始去是在胡宗宪总督署做参军,现在在戚继光的营里帮着谋划军事。时日不久,谈不上什么建树。”

  嘉靖:“有建树也不一定要在阵前斩将夺旗。敢为天下先还不是有建树?”

  在嘉靖背后墙上有几个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裕王立刻跪了下去。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的沉寂。

  胡宗宪倏地抬起了头:“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除了听皇上的,听朝廷的,臣绝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这么大的水灾,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说到这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本,“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请皇上圣准。”

  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宪好一阵望,也不叫吕芳去接那个辞呈,先转对裕王:“听到没有,胡宗宪在为谭纶开脱呢。你起来吧。”

  “是。”裕王站了起来,低着头又坐了下去。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宪,语调渐转严厉:“真像你说的那样,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且扰乱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胡宗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嘉靖:“我再问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场大水便堤塌成灾,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严嵩、裕王包括吕芳这时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臣也曾巡视过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吗?”

  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盯住了胡宗宪。

  胡宗宪:“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这里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宁远和协办委员常伯熙、张知良三人的供状,请皇上圣察!”说着竟从衣襟里掏出了马宁远那份供状!

  所有的人都懵了,玉熙宫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头望了一下吕芳,吕芳也望了一下嘉靖,只好走了过去,接过那份供状,递给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开了供状,两只眼冷沉沉地开始看了起来。

  严嵩坐在那里,这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能看出,头和脸在微微地颤动。

  裕王这时竭力调匀心气,两眼望着地面,尽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显出边看边沉思的状态,等到看完,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严阁老。”嘉靖突然唤着严嵩。

  严嵩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居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嘉靖脸上浮出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一丝悯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唤他,转过头问吕芳:“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是什么吗?”

  吕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诉你吧,这份供状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吕芳这时也是一愕,接着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长气,会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这时也正望着他,把那份供状一递:“你拿过去,给严阁老也看看。”

  “是。”吕芳接过供状向严嵩走了过去。

  嘉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却像未发生任何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嘉靖把目光收回来了,又转望向严嵩。

  “阁老。”吕芳这时已经走到严嵩身边轻声唤道。

  “嗯。”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吕芳。

  吕芳:“供状皇上已经御览了,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严嵩眼睛一亮。

  吕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说着把供状递给了他。

  严嵩接过了供状,颤颤地翻开了第一页,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抬起了头:“皇上,字太小,臣老迈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一样,就是胡宗宪的辞呈,他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阁老,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

  严嵩这一回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严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来。

  嘉靖:“胡宗宪当兵部尚书,后来放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严嵩被嘉靖说得愣在那里。

  胡宗宪这时抬起了头:“当时阁老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现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绌,显然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嘉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宪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隶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眼下没有你无人镇得住。严阁老。”

  严嵩:“臣在。”

  嘉靖:“你以为如何?”

  严嵩:“圣明无过于皇上。眼下浙直确实还少不了胡宗宪,但他的担子又确实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让他辞去浙江巡抚的兼职,只任浙直总督一职。这样,让他既能够把握大局,又能够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须要打通,织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一定要做成。这些责成胡宗宪尽力去办。”

  嘉靖:“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叫胡宗宪和内阁的人一起好好议个法子。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事。”

  严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你听到没有?”

  胡宗宪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吧。”

  裕王和严嵩这时都跪了下去:“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还有那个谭纶,该历练还让他在浙江历练。击鼓卖糖,各做各行。你们该干吗都干吗去。”说完,大袖飘飘,向里边精舍走去。

  裕王、严嵩和胡宗宪同时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8北京玉熙宫精舍

  嘉靖这时已在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吕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这才拎着铜壶在一个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然后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个小瓷药罐,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睁开了眼,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鲜红的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没有像平时那样入定打坐,而是望着吕芳:“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们都绕进去了。”

  吕芳正颜答道:“没有人能把皇上绕进去。胡宗宪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还在后头。”吕芳又拿起那块帕子擦拭着案上的水渍,“严阁老那边肯定不再认他了,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再投靠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浙江不能乱,改稻为桑的国策还得推行,两头不买他的账,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剿倭要靠他,抚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让他累死,更不能让他愁死。国库没银子,得靠严世蕃他们去弄,八分归国库两分归他们朕也认了,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朕也忍了。他们要是还想多捞,连个胡宗宪都不能容,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裕王派到胡宗宪身边那个谭纶要保,看住他们,可人还是少了。暗中传个话给裕王那边,徐阶、高拱、张居正要是还奏请什么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红照准。”

  吕芳:“是。”

  嘉靖:“还有,告诉杨金水,宫里这边不许再跟胡宗宪为难。”

  吕芳:“奴才明白。”

  9北京裕王府寝宫

  “内阁的会议完了?”裕王站了起来。

  坐在一边的谭纶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居正走了进来。

  张居正:“一切在御前就已成定局,这个会议与不议结果都是一样。”

  几个人都默默地坐下了。

  裕王:“那胡宗宪请求朝廷给浙江拨粮赈灾总该答应他吧?”

  张居正摇了摇头。

  “总得有个道理吧?”裕王又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气愤。

  张居正:“还要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浙直那些丝绸大户就地拿粮食把受灾百姓的田都兼并了去,还美其名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裕王:“你们呢,总得说话吧?”

  张居正不语。

  “徐阁老和高拱呢?”裕王这才发现徐阶和高拱没有一起来。

  张居正:“胡宗宪不死心,跟着徐阁老和高拱又去了户部,还是想让户部给浙江调些粮去。”

  “户部能不能给他调些粮?”裕王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沉默了,也深深地望着裕王。

  裕王似乎明白了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手一摆,顾自说道:“户部是不能给他调粮的。”

  张居正:“王爷,说句您不一定爱听的话,能调,这个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他调了。”

  裕王一怔,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干脆,让浙江乱起来!”

  裕王的眼睛睁大了。

  张居正:“到这个时候了,臣等的意思也该跟王爷说明白了。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实早已是土崩鱼烂。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逢迎圣意。宫里需求无厌,他们又层层贪剥,才落下这么大的亏空。王爷本知道,他们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为桑也是为了补亏空想出的法子。但这么大的事,连胡宗宪都知道一年内绝不可施行。可他们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认准了是个发财的机会,才竟然干出了毁堤淹田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反正剜的是百姓的肉,其实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来补他们的疮!这么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视若无睹!好不容易出了个胡宗宪苦心孤诣出来说话,其实也是为了他们好,他们都视若仇雠!连一个胡宗宪都容不下,这也是他们的气数尽了。王爷,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干脆让浙江乱了,就当做我大明朝身上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严党那个脓疮也就是该挤的时候了!”

  真是振聋发聩!裕王被张居正这一番话说得脸上也渐渐现出了潮红,怔怔地站在那里:“徐阁老和高拱都是这么看吗?”

  张居正:“这是臣等一致的看法。”

  裕王又望向了谭纶:“子理,你怎么想?”

  谭纶也站了起来:“是大谋略!只是苦了浙江的百姓。”说到这里,谭纶的目光显然从卧室那道门的方向看见了什么,便停住了话,低下了头。张居正也看见了,连忙站了起来,低下了头。两人几乎是同时:“王妃。”

  裕王这才看见,李妃抱着世子走出来了。

  裕王:“正议事呢,你又抱着世子出来干什么?”

  李妃似乎永远是那副面若春风的样子,但这时眉眼中却显着肃穆,将世子往裕王面前一送:“不干什么,就让你抱抱世子。”

  裕王显得有些厌烦,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过来:“到底是干什么?”

  李妃:“就想问问王爷,你现在有几个儿子?”

  裕王:“有什么就直说吧。”

  李妃却显得有些固执:“臣妾要王爷答我这句话。”

  裕王:“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

  李妃:“臣妾斗胆要说了,王爷这话又对又不对。”

  对李妃其人,张居正和谭纶包括这时没来的徐阶高拱都心存着几分敬重,知道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往往能往大处想,而且见识过人。这时见她这般行为,这几句问话,就知道她又有什么惊人之语了,不觉都抬起了头,望向她。

  李妃正颜望着他们:“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大势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就能办好的。但有一条永远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爷是皇储,接下来王爷手里抱着的世子是皇储。念在这一条,你们也得往远处想,要给王爷和世子留一个得民心的天下。”

  这话一说,不只是张居正和谭纶,就连裕王也肃然起来。

  李妃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王爷说得对,指的就是这个。冒昧说王爷说得不对,指的也是这个。王爷是皇储,也就是将来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将来还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胡宗宪尚且知道爱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爷,还有你们,难道连个胡宗宪也不如吗?”

  张居正和谭纶这时都望向了裕王,三个人相视的目光中都同时显出了男人那种特有的惭愧又带些尴尬的神色。

  李妃不看他们,继续说道:“大明朝不是他们严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们底下那些贪官豪强的大明朝,他们可以鱼肉百姓,王爷,还有你们这些忠臣,你们不能视若无睹。”

  “天地有正气!”张居正激动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论让臣等惭愧。浙江的大局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对那些受灾百姓,臣等确实应该争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裕王这时把世子递给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转问谭纶:“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么样才能帮着胡宗宪,让那些受灾的百姓少点苦难?”

  谭纶想了想:“我能帮的也就一条,尽力让官府和那些丝绸大户不要借着灾情把百姓们的土地都贱买了去,但这就必须要有粮食让他们度过灾年。臣在来京的时候曾和胡宗宪商议过,万一朝廷调不出粮食,臣就陪他到江苏找赵贞吉借粮。”

  “这个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赵贞吉是江苏巡抚,跟胡宗宪有深交,找他借些粮应该能借到。”

  谭纶:“可就算能借些粮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并土地。现在胡宗宪不再兼任浙江巡抚了,民事归郑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县仍是他们的人,有粮也到不了百姓的手里。”

  裕王立刻转问张居正:“新任杭州知府是谁,定了没有?”

  张居正:“他们早定了,是严世蕃的门生,翰林院的编修高翰文。”

  裕王:“是不是上一科的探花,那个以理学后进自居的高翰文?”

  张居正:“是这个人。用他,也可见严党那些人费了心思。这个人写了几篇理学的文章,在朝野有些影响,也没有什么钻营的劣迹。这一次‘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口号就是他提出来的。内阁议事的时候,严世蕃和他的那些同党把这个人都捧上了天。”

  裕王又怔住了:“郑泌昌的巡抚,这个人的杭州知府,浙江这一回不乱也得乱了……”

  “淳安和建德知县呢?”李妃抱着孩子又插言了。

  张居正:“这两个缺倒是没议。他们的意思还不是让郑泌昌和高翰文去挑人就是。”

  李妃:“这两个县可不可以派两个好官去?”

  裕王:“巡抚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们的人,争两个知县有用吗?”

  “有用。”谭纶接道,“王爷,王妃的话有道理。怎么说,直接管百姓的还是知县。关口是这两个人只是好官恐怕还不够。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从上到下,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贱买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要抗上!尤其是淳安这个知县,这个时候去,就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

  张居正:“当今之世,这样的人难找啊……”

  大家又都沉默了。

  “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个……”谭纶过了好久才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哪里?现在把他叫来。”裕王急问。

  谭纶:“哪儿有这么现成的人就能叫来。”

  裕王:“那你又说?”

  谭纶:“人虽见不着,我这里倒有他的一篇论抑制豪强反对兼并的文章。王爷,王妃,还有张大人你们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

  张居正:“在哪里?”

  谭纶:“谁带着文章到处走?因为写得好,我通篇都记下了。想听,我现在就背给你们听。”

  10北京严府严世蕃书房

  严世蕃这时显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杭州知府而高兴,因高兴而生喜爱,竟然露出了那种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模样来,亲手从一个红木大橱里捧出一个盒子,走到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儒生面前。

  那儒生站了起来。

  字幕: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

  “坐,坐。”严世蕃一边亲热地叫高翰文坐下,一边便去开那盒子。

  罗龙文和鄢懋卿会意地对望了一眼。

  盒子打开了,盒子里还套着四个小盒子。严世蕃先掏出了那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拈出了一支毛笔。

  那毛笔一看便感觉非凡: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套却是晶莹的和阗玉镂空磨尖做成的。

  严世蕃先将笔杆、笔套示给高翰文看:“这笔杆是成祖爷派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说着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只。这支笔不是送给你写字的,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高翰文已经看得眼睛发亮。

  示完,严世蕃又将笔套上,放回长条盒中:“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样的。你拿着。”说着将盒子递给高翰文。高翰文木木地接过盒子。

  严世蕃又一把捧起那个大盒:“还有三样,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宫的款;砚也是宋朝的,有黄庭坚的款;这叠纸,是李清照的燕子笺。都给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说着,双手捧过去,见高翰文手里还拿着那个长条盒在发愣,便又说道:“搁进来,搁进来。”

  高翰文这才将手里的长条盒放进大盒,却不敢接那大盒:“恩师,这么贵重的东西学生不敢受。”

  严世蕃:“我给你的,你就收下。”

  高翰文还在犹豫。

  鄢懋卿说话了:“宝剑赠壮士!在我大明朝后进的翰林里,能受用这套文房四宝的人可不多。这是小阁老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高翰文只得双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罗龙文这时做戏般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这几样东西我向小阁老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高翰文连忙双手将盒子捧向罗龙文:“那罗大人现在拿去。”

  罗龙文:“可别,浙江改稻为桑的大事我可干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们还等着你用这四宝写捷奏呢。”

  高翰文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恩师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学生此去,一年之内倘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盒子里的笔墨纸写下自己的祭文!”说着跪了下去。

  严世蕃双手把他搀起:“好好去,干好了好好回,朝里还有重任等你。”

  高翰文满脸凝重,双目闪光地站了起来。

  11北京裕王府寝宫

  这里也有一双闪光的眼,是张居正在凝神兴奋地听着谭纶背诵。

  裕王还有李妃也在认真地听着谭纶背诵。

  谭纶:“……‘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

  “慢!”张居正止住了谭纶,“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

  谭纶:“正是。胡宗宪在上一道奏疏里就引用过,只改了一个字。最后两句就是。”说着,他又接着大声背诵起来:“‘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张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谭纶,“写这篇文章的人叫什么,现在哪里?”

  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谭纶。

  谭纶:“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在福建南平县任教谕。”

  “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

  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

  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

  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

  张居正:“哪个字?”

  谭纶:“孝!”

  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又怔在那里。

  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

  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出头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

  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

  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

  张居正:“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说着,就向西墙边的书案走去。

  12北京户部

  “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高拱将一纸文书递给胡宗宪,“你拿着这个到江苏,能借多少粮就借多少粮吧。”

  胡宗宪慢慢接过那纸文书,折成两折放到怀中:“明天我就回浙江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还会去做。徐阁老、高大人,我只想再说一句,浙江田少人多,倭匪猖獗,可每年给朝廷上的赋税却占了天下的七分有一。你们在朝堂上,多念着点浙江吧。”

  徐阶和高拱的神色也立刻凝重起来,对望了一眼。

  徐阶:“汝贞,你的难,我们知道。老夫也送你一句话,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你有这个心,必有这个果。好自为之吧。”

  胡宗宪深深一揖:“多谢徐阁老教诲。”

  13裕王府寝宫

  谭纶在案头上写着信,张居正站在他身边盯着看。裕王和李妃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这段话写得没力。”张居正打断了谭纶,“这几句我来说,你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封信,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

  14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一双老人的手,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老人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老人又准备将吊桶伸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想接过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

  字幕:南平教谕海瑞。

  从海瑞关切的眼神中,又传来了另一只桶的倒水声。海瑞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的声音,使得海瑞又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

  但海瑞这一次没有走开,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了!这位老人提着两桶水健步向一座屋子的大门走去。

  字幕:海母谢氏。

  海瑞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走去。

  15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个偌大的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腾漫开来。

  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荞麦粑。

  站在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荞麦粑在手掌里翻着,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女孩咽了口唾沫,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个荞麦粑走了出去。

  16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外

  女孩双手捧着荞麦粑走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孩立刻站住了,这儿离父亲也就一丈远。站在门口的海瑞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荞麦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海瑞又向屋里摆了下头。

  女孩走到门口的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孩:“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海母严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海母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海瑞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孩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

  17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

  天渐渐黑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正屋的门还是开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声响,黑洞洞的显出格外的沉寂。

  远山尽头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去了,南墙上那一弯月光便亮了起来,照着仍然跪在门外的海瑞,和这时已经跪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女儿。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女儿,又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屋内,默默地向院墙那边的侧门走去。

  18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海瑞卧房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19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他们串通好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信封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暗淡,她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眼睛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双眼从手里的信转向了海瑞。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

  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帮阿母洗次地吧。”

  海瑞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握着母亲的手。

  海母把他的手慢慢拿开:“去吧。”

  20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淡淡的月光中,吊桶里的水倒进了井台旁一只木桶中。

  吊桶又放进了井洞,井绳在慢慢地下降,接着一摆。又一桶水提出了井洞,海瑞握住了吊桶的木把,向另一只空桶倒去。

  21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桶热水倒进了另一个大大的木浴桶。海瑞的妻子拔掉了发髻上那根铜簪,满头的长发便披了下来。接着,她解开了衣襟。

  22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屋

  海瑞这时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正在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海母:“就是这双脚。”

  海母:“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

  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

  23福建南平教谕署后院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这才望向妻子:“孝顺婆婆。”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头。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仍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也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瘦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他又转过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

  “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说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个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里。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

  “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这时过来了,抱过女儿。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过身,走出了那道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