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的肃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睁半闭,而是目光炯炯,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一一扫视过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拧着劲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浙江那些与会官员虽不知道相隔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个个都已经感受到大堂上的气场变了!今天的议案能通过吗?

  一双双眼睛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还是那个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里。但稍细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风尘,在今日却是憔悴。他两眼虚望着前上方,也没有了上任时的神采,淡淡的显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还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却沉沉地望着斜对面案首的高翰文。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员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郑泌昌:“事非经历不知难。高府台昨天去了织造局,两个知县昨天去了粮市,应该都知道‘以改兼赈’该怎么改怎么赈了。”说到这里,他转对身边的书吏:“把议案发下去吧。”

  “是。”那个书吏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议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形,两边走着,将议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于没有案桌,那书吏便将议案递了过去。

  那书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将议案递了过去。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翻页的声音。

  大家都看完了,依然是两页六条二百余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眼睛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郑泌昌。

  郑泌昌的眼睛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里拿着那份议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不知何时已将那份议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高翰文,他发现高翰文案前那份议案还是那样摆着,他并没有揭开首页去看第二页。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还没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句问话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一字未改,还要看吗?”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里终于又闪出了那种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见他依然倔强,立刻摆出一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身子又往后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到这里他有意将“尽得风流”四字加重了语气。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两眼却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现在把这八个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两难自解’。”

  高翰文一震,两手扶着案沿想站起来,脑子一阵晕眩,终于没能站起。

  2苏州馆驿

  “不要动。”

  胡宗宪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几根手指按住寸关尺,忽见谭纶疾步走了进来,刚想坐起,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谭纶也便站在门口,不敢再动,更不敢说话,静静地望着那个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约四十出头,长髯垂胸,乌黑得显出亮来,两眼微睁着,显出两点睛光。

  字幕:名医李时珍。

  这只手的脉切完了,李时珍:“那只手。”

  胡宗宪望着李时珍:“先生,可否让我先听他说几句话?”

  李时珍望了望胡宗宪,又望了望站在边上赔着笑的谭纶,轻叹了一声:“你的病好不了了。说吧。”

  胡宗宪凝重地望向谭纶。

  谭纶:“部堂在驿站跟高翰文说的话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决了郑泌昌他们的议案。”

  “这是意料中事。”胡宗宪脸上并没有显出欣慰,“赵贞吉到底愿不愿意借粮?”

  谭纶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处在张罗,两天了才给我们凑了不到十船粮。”

  胡宗宪的面容更凝重了:“再过几天没有粮,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赵贞吉,就说,我不要他的粮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谭纶:“我这就去。”说着走了出去。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望着门外怔怔地出神。

  李时珍:“把我从那么远叫来,你的病还看不看了?”

  胡宗宪这才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垫枕上:“失礼了。请先生接着诊脉。”

  李时珍望了望他那只手,又望着胡宗宪,却不诊脉。

  胡宗宪不解,也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错了,是那只手。”

  3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郑泌昌的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赈的事宜作了深谈。官仓里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灾情如火,桑苗也必须在六月赶种下去。我们倘若再议而不决,便上负朝廷,下误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实情,同意了我们这个议案。现在没有了异议,大家都在议案上签字吧。”

  笔墨是早就准备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员们纷纷拿起笔,在面前的议案上签字。

  高翰文却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去拿案上的笔。

  “高府台。”郑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一字未改,我不能签字。”

  何茂才又准备站起了,郑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扫去,接着依然平静地对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说完这句,向堂下喊了一声:“上茶!”

  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还是前天上茶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装了八个茶碗的茶盘,一溜风走了进来,但走进大堂门便停下了。竟倒着顺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两碗茶,然后也呈着“之”字形,从下到上在每个官员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碗了,那书办走到了高翰文案前,还是带着笑,将茶盘往他面前一举。

  高翰文没有去拿那碗茶,郁郁地:“放下吧。”

  书办还是举着茶盘,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恶地望向了他。

  书办眼中却满是真切,眼珠动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摆着一张写了字的八行纸!

  高翰文的脸刷地白了,人却怔怔地坐在那里,还是没有去端那茶碗。

  书办不再勉强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将茶盘又向他面前移了移。茶盘上八行纸上的字赫然现了出来:“我与芸娘之事,和旁人无关。高翰文。”

  书办不再停留,高托着茶盘一溜风走了出去。

  郑泌昌的目光看着高翰文。何茂才的目光看着高翰文。

  浙江那些官员的目光也看着高翰文。王用汲这时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海瑞依然闭着眼端坐着。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笔架上那支笔慢慢移去。尽管费力控制着,那只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笔拿起了。

  郑泌昌、何茂才同时放松了下来,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来。

  高翰文已拿起笔的手又停在那里。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睛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睁开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着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请大人示下。”

  “请说。”就像临渊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笔搁回了笔架上。

  王用汲:“刚才中丞大人说,昨天与大人深谈了,赈灾粮只能发三天,桑苗也必须在六月种下去,这些都是实情。可这些实情在前日议事时就都议过。何以同样的实情,这个议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职殊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几下:“既然是实情,在前日就应该通过,这有什么不解的!”

  “请大人容卑职说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转脸深深地望着高翰文,“卑职这次是从昆山调来的。去昆山前,卑职就是在建德任知县,建德的情形卑职知道。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所产稻谷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七两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强充饥,壮丁则已远远不够。得亏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里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说的这些布政使衙门都有数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着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约是十四万亩。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倘若还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的稻谷只有一百五十斤,脱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两五钱。倘若改成桑田,田主还不会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蚕丝,换成粮食,每天还不定有三两五钱。大人,三两五钱米,你一天够吗?”

  高翰文满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当然不够。”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手上这支笔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请大人慎之!”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实情”。堂上那些官员平时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为之。这时听王用汲细细说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哑然了。

  大堂上又出现了一片沉寂。

  郑泌昌知道自己必须最后表态了,站了起来:“王知县刚才说了建德的实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不要说建德,整个浙江每个县的实情我都知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省有一省的实情,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现在的实情是国库亏空!蒙古俺答在北边不断进犯,倭寇就在我们浙江还有福建沿海骚乱,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绥靖,要募兵,还要造船。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一个小小的知县,拿一个县的小账来算国家的大账,居然还要挟上司不在推行国策的议案上签字!”接着他提高了声调,语转严厉,“朝廷有规制,省里议事没有知县与会的资格。来人,叫两个知县下去!”

  送茶的那个书办立刻从大堂外走了进来。

  王用汲是站着的,那书办顺手抄起了他那条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县老爷,这里没您的座了,请起来吧。”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那书办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条凳,一手一条,一溜风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里。

  王用汲与高翰文是斜对面,这时他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转向郑泌昌:“中丞大人……”

  “这里到底谁说了算!”何茂才厉声打断了高翰文,转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们下去,听见没有?”

  海瑞开口了:“但不知叫我们下到哪里去?”

  何茂才:“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海瑞:“那我们就该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后去午门!”

  “什么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海瑞:“去问问朝廷,叫我们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何茂才:“你是威胁部院,还是威胁整个浙江的上司衙门?”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钦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都已经被你们威胁得话也不敢说了,我一个知县能威胁谁?高府台,昨天一早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粮市,然后去各作坊了解丝绸行情,结果你被巡抚衙门叫走了。中丞大人刚才说,他跟你做了深谈。可一个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随从到巡抚衙门还有织造局四处打听,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卑职,巡抚衙门把你叫到哪里去了?中丞大人在哪里跟你做了深谈,做了什么深谈?为什么同样一个议案,没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严词拒绝,今日会同意签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来人!”

  一个队官带着两个亲兵立刻进来了。

  何茂才:“给我把这个海、海瑞押出去!”

  “谁敢!”海瑞的这一声吼,震得整个大堂回声四起。

  那个队官和两个亲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视郑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郑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个堂上的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场居然会有这样的亡命之徒!一个个都惊得面面相觑。

  郑泌昌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照何茂才这种做法将海瑞羁押就会变成不了之局,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我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

  那队官带着两个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诉你!”郑泌昌那份装出来的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羁押你不是本院没有羁押之权,凭你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槛送京师。可本院现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赈,施行国策。赈灾粮只有三天了,三天后淳安要是还没有推行国策,以致饿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变,本中丞便请王命旗牌杀你!告诉你,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转望向了他:“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是死有余辜!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事情。同样是修河堤,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两条河堤去年花了三百万,今年固若金汤。浙江新安江一条河堤花了二百五十万,今年却九个县处处决口。中丞,那时你管着藩台衙门,钱都是从你手里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么决口的?卑职今天无法请教中丞,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中丞。被逼分洪,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个浙江从巡抚衙门到藩臬司道,不思抚恤,现在还要把灾情全压在两县的百姓头上。真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朝廷追究起来,总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杀我海瑞,可最终也饶不了元凶巨恶!”

  郑泌昌的脸白了。何茂才的脸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员一个个大惊失色。

  郑泌昌的手颤抖着,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海瑞:“我一个福建南平的教谕,来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县决堤是我捏造的吗?去年修堤藩库花了二百五十万也是我捏造的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这个议案只有六条二百余字,可这二百余字后面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么事情,毕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但这件事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才来三天,倘若这样签了字,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闪闪发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

  4苏州馆驿

  这里,胡宗宪的目光也在紧紧地盯着另一双目光。

  那双目光含着歉意,但从里面又透着圆滑。紧接着,那人一笑,对着胡宗宪说道:“部堂,借粮的事我们再谈,病总得看吧?不是你,李太医也不会这么远赶来。让李太医先写了方子,我们再商量,好吗?”

  字幕:应天巡抚赵贞吉。

  胡宗宪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转对坐在案前的李时珍:“请李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却坐在那里不动:“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

  赵贞吉愣了一下,赔着笑:“是我说错了。太医要一千个都有,李时珍在我大明朝却只有一个。”

  李时珍虽仍板着脸,但对他这一捧却也欣然受了,语气便好了些:“真要我开方子?”

  赵贞吉:“看您说的,胡部堂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救了他,是大功德。”

  李时珍:“那我开了方子,你会照方子拣药?”

  赵贞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派人去拣。”

  李时珍:“没有那么多名堂,我这药遍地都有。”

  赵贞吉:“那先生就快开吧,我立刻去拣。”

  “这可是你答应的。”说完这句,李时珍在案桌上摊开了处方纸,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砚台上探了探,郑重地写了起来。

  就在这时,躺在椅子上的胡宗宪又咳嗽起来。

  赵贞吉和一直站在旁边的谭纶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谭纶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水:“部堂,喝点水。”

  胡宗宪还在咳着,摇了摇手。

  “开完了,准备拣药吧。”李时珍在案前搁下了笔,拿起那张处方吹了吹。

  赵贞吉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不急。这处方让谭大人先看。”

  赵贞吉停在了那里,谭纶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望着谭纶:“照方子,大声念一遍。”

  谭纶点了下头,从李时珍手里接过了处方,才看了一眼,眼睛便亮了。

  李时珍:“念吧。”

  赵贞吉望向了谭纶,胡宗宪已不再咳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显然也在等着听谭纶念处方。

  谭纶轻咳了一声,念道:“病因:官居二品,职掌两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

  赵贞吉一怔。胡宗宪也睁开了眼。

  谭纶提高了声调,接着念道:“处方:稻谷一百船,即日运往浙江,外服!”

  胡宗宪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李时珍,欣慰感激之忱立刻从脸上溢了出来。

  谭纶适时将那张处方递给了赵贞吉。赵贞吉接过处方却懵在那里,慢慢也望向了李时珍,苦笑道:“李先生,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时珍十分严肃:“李某半生行医,在太医院也好,在市井乡野也好,对皇上,对百姓,都只知治病救人,从来不开玩笑。为的什么,为的救一个人就有一分功德,救十个人就有十分功德。赵大人,你一念之间便能救几十万生民,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怎可视为玩笑?”

  “扶我起来。”胡宗宪撑着躺椅的扶手坐了起来。

  谭纶连忙过去搀着他站了起来,胡宗宪对着李时珍一揖。

  李时珍这时连忙站了起来,身子侧了一侧,以示谦不敢受。

  胡宗宪望向李时珍:“胡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时珍:“胡部堂请说。”

  胡宗宪:“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后,不止缺粮,恐怕还有瘟疫流行。教百姓采药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驾一往?”

  李时珍立刻应道:“什么时候走?”

  胡宗宪:“能不能借到粮,我今天都得走了。”

  李时珍:“我随你去。”

  胡宗宪:“胡某先行谢过了。”说着又要行揖。

  “好了好了。”李时珍止住了他,又望向赵贞吉,“赵中丞,你答应我的药还拣不拣了?”

  赵贞吉拿着那张处方对李时珍苦笑了一下,又望向了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却不再看他。

  赵贞吉:“部堂,我有些话想再跟部堂陈述。部堂可否移步,容我慢慢跟您谈?”

  胡宗宪这才又望向了他。

  李时珍拿起了药箱:“还是我移步吧。”说着向门口走去。

  赵贞吉:“李太医……”

  李时珍:“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太医。”说完这句已走了出去。

  胡宗宪连忙对谭纶:“子理,去陪陪李先生。”

  谭纶连忙跟了出去。

  5浙江巡抚衙门大堂外

  是昨日带兵抓粮船的那个队官,挎着刀又带着一队士兵从中门外列队跑了进来。

  “候着!”那队官一声喝令,那队兵便立刻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分两行列好了队,站在那里。

  那队官一个人大步向大堂跑去。

  6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海瑞和王用汲仍然站在那里,大堂上坐着的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其他官员一个个脸上都透着肃杀。

  那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条腿:“回大人,兵已经带到。”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纸禀文:“拖延!顶撞!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连造反了!”说到这里两眼闪着凶光,扫视着堂上一双双眼睛,最后落到海瑞身上:“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个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王用汲当场脸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里还是一动没动,目光仍然紧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开了他的目光,转望向高翰文。高翰文这时已脸白如纸。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后一股勇气,也站了起来:“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当立刻查处。但海知县是前天才来的浙江,这事应该与他无关……”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还说与他无关!”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这时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又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闭上了眼。偏在这时,觉着小腹部一阵痉挛绞痛,便咬紧了牙,守住喉头那口气,心里不断地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间,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郑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员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惊了。

  高翰文坐的那个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张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来人!”郑泌昌也有些失惊了,立刻叫道。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兵。

  郑泌昌:“谁叫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郑泌昌对身旁的书吏:“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后堂去,赶快请郎中。”

  书吏连忙对堂外嚷道:“来两个人!”

  那个托茶的书办和另一个书办连忙奔了进来。

  书吏招呼两个书办一起,绕到高翰文的案后。高翰文这时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书吏:“慢点,平着抬。”

  书吏的手从头部抄着高翰文的肩,两个书办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把他慢慢抬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个人抬着高翰文慢慢从屏风后进去了。

  郑泌昌这时露出了斩伐决断:“什么议案不议案都不说了!海知县,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以后再说。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

  王用汲忧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海瑞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何茂才对着那队官:“带上兵,护着海知县立刻去淳安!”

  “是!”那队官对着海瑞,“海知县,请。”

  海瑞没有被他“请”动,仍然望着郑泌昌:“请问中丞,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一怔,接着说道:“按省里的议案办,他们就听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

  郑泌昌:“什么实情?”

  海瑞:“省里现在说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真有通倭情事,卑职会按《大明律》严惩不贷。倘若并无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职滥杀无辜?”

  郑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怂恿刁民抵制国策!”

  海瑞:“中丞,卑职问的是要不要滥杀无辜!”

  郑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谁叫你滥杀无辜了?”

  海瑞双手一揖:“有中丞这句话,卑职就好秉公办事了。”说着,转对那队官,“你都听到了。整队,跟我去淳安!”说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队官反倒愣在那里,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去!”

  “是!”队官大声应着,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用汲忧急地越过那队官的身影望向已经走到中门的海瑞。

  郑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县,建德的事该怎么办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赈!”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7浙江巡抚衙门辕门大坪

  王用汲疾步从中门走了出来,下了台阶,想紧步追上去,又停住了。

  辕门前,海瑞已经上了马。那队官,和几十个兵都上了马。

  “起队!”那队官一声喝令,所有的马簇拥着海瑞的马向辕门外,向右边街面的大路驰去。

  王用汲深忧的目光前,海瑞骑在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众多兵骑中忽隐忽现。

  马队驰去的方向,夕阳红得像血。

  8西苑内阁值房

  朱砂也红得像血,在首辅严嵩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在次辅徐阶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两支“枢笔”,各自伸进各自案头紫金钵盂里蘸了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一双六十多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望着面前用多种纤维掺着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纸,望着都已经写了一多半的鲜红的骈文,琢磨下面的词句。

  青的纸,红的字,一流的馆阁体。任他天下大乱,两个宰相这时却在为皇上写青词!

  画外音随着严嵩的一笔一画,随着徐阶的一笔一画在内阁值房轻轻响起:“史书记载,嘉靖帝数十年炼道修玄,常命大学士严嵩徐阶等撰写青词,焚祭上苍。二人所撰青词‘深惬圣意’,时人呼二人‘青词宰相’。殊不知,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青词中深埋着伏笔!”

  “老了。”严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又取下眼镜,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却仍有两句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也取下了眼镜,隔案望着严嵩:“阁老写完了?”

  严嵩轻轻捶着后腰:“一百六十九字竟写了一个时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阶:“阁老如此说,我就真应该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少湖。”严嵩望着站在侧案后徐阶的身影,这一声叫得十分温情,“你是在等我啊。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一个时辰不要说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个字也早就写好了。”

  “阁老。”徐阶想解释。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虚言。

  严嵩有些感动了,无论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话现在都是该说的时候了。尽管眼花看不真站在侧边书案后的徐阶面上的表情,他还是望着徐阶的面部:“少湖,青词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几句你也是一挥而就间事,烦请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商谈。”

  “是。”徐阶尽管也已六十出头,这时身子依然十分硬朗,把那黄花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端了起来,稳步走到严嵩案侧放了下来。

  “坐,请坐下谈。”严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阶礼数不废,还是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

  “冒昧问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严嵩望着满脸谦恭的徐阶。

  徐阶:“阁老但问就是,属下不会有一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徐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未必。”

  徐阶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请赐教。”

  严嵩:“《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徐阶那股老人的同感蓦地随着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严嵩,是除了当今皇上掌枢二十年的权相,当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际,也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心腹,这时为什么说这个话?而这些话显然处处又都点在严世蕃身上,这里面有何玄机?

  徐阶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严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个一句半句,无奈徐阶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知道要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严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说今日皇上叫我们写的青词为什么要突出一个‘贞’字?”

  徐阶:“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还这般疑虑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们突出这个‘贞’字的圣意?”

  徐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仍然大智若愚:“贞者,节也。圣意应该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节。”

  严嵩的脸没有了和煦,换之以凝重,紧盯着徐阶的眼:“如何保持晚节?”

  徐阶的脸色也凝重了:“请阁老赐教。”

  严嵩不再绕圈:“用好自己的人,撑住危局!”

  徐阶:“请阁老明示。”

  严嵩:“那我就明说了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叫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他的名也有个贞字。皇上这是告诉你我,东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徐阁老以为然否?”

  徐阶这就不能不表态了:“皇上圣明,阁老睿智,应该有这一层意思在。”

  严嵩:“这就是我刚才问你这世上什么人最亲的缘故。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少湖,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一次浙江的改稻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严世蕃他们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这边只有靠胡汝贞去维持,你那边要靠赵贞吉去维持。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应天那边必须立刻借粮给浙江。你要跟赵贞吉说,火速将粮食借给胡宗宪!”

  “阁老放心!”徐阶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写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给赵贞吉,叫他借粮!”

  严嵩扶着案沿又站起了。

  徐阶跟着站起了。

  严嵩伸过手去,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9杭州漕运码头

  太阳落下去了,一张张白帆却升起来了,随着升起的白帆,桅杆上还升起了一盏盏灯笼。灯笼上通明地映出“织造局”几个醒目的大字。

  一条船在装着粮食,另一条船上也在装着粮食,每一条船边都是运工川流,从码头上往船舱里装堆粮食。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码头上端还站满了兵士,两顶大轿边站着郑泌昌和何茂才。

  “总是这样,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不见人!”何茂才一开口就急,“船等着开了,你们沈老板到底还来不来?”

  沈一石作坊的那个管事赔着笑:“找去了,立刻就来。”

  何茂才:“真是!”

  10杭州馆驿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随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王用汲一边坐了下去,揭开墨盒,一边说道:“你立刻去准备,连夜给我把信送到苏州,送给谭纶谭大人。”

  随从:“那谁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还要谁伺候?快去。”

  随从连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

  11苏州馆驿

  这里也点亮了灯。胡宗宪依然躺在椅子上,赵贞吉坐在他的身侧给他捏着手臂。

  “汝贞,我不瞒你,瞒你也瞒不住。”赵贞吉说道,“一百船,两百船粮江苏都拿得出,却不能借给浙江。你心里也明白,不是我不借给你,是朝局不容我借给你。还有,你好不容易躲了出来,这时候何必又要把自己陷进去。”

  “连你也以为我是在躲?”胡宗宪坐直了身子,“给皇上上辞呈,不是我的本意。”

  赵贞吉:“知道。你在浙江那样做,任谁在内阁当家都会逼你辞职。”

  这便是诛心之论了。胡宗宪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我没有丝毫揶你的意思。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给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粮给你。”

  “谁?”胡宗宪眼中闪着光。

  赵贞吉:“这你就不要问了。”

  胡宗宪单刀直进:“是小阁老还是徐阁老他们?”

  赵贞吉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

  胡宗宪:“我不要你下水,只要你在岸上给我打个招呼。”

  赵贞吉:“那我就告诉你,两边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粮给你。”

  胡宗宪沉默了,好久才顾自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说了,我胡宗宪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知交。”

  赵贞吉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既来之,则安之。你到江苏来借粮,上边都知道,浙江那边也知道。粮没借到,你的心到了,这就行了。这不病了吗,就在江苏待着。我给你上个疏,替你告病,在苏州留医。”

  胡宗宪:“那浙江呢?就让它乱下去?”

  赵贞吉有些急了:“事情已经洞若观火。浙江不死人,这件事便完不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和我都挡不住。”

  胡宗宪的目光又锐利了,像两把刀审视着赵贞吉。

  赵贞吉有些不安了,更确切些说是后悔自己失言了,立刻说道:“汝贞,你要听不进去,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跟你说。是的,我今天可什么都没说。”

  胡宗宪:“我胡宗宪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粮。我还是浙直总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总督的身份是从你这里调。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胡部堂!”赵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虽然管着两省,可没有内阁的廷寄,江苏没有给浙江调粮的义务。”

  胡宗宪:“调军粮呢?”

  赵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宪:“我告诉你,浙江一乱,倭寇便会立刻举事!戚继光那儿已经有军报,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带聚集。你们总以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军国大事吗!”

  赵贞吉沉吟了:“要是军粮,我当然得调。可军粮也要不了这么多。”

  胡宗宪的声调有些激愤了:“当年跟我谈阳明心学的那个赵贞吉哪儿去了!以调军粮的名义给我多调些粮食,救灾民也就是为了稳定后方,没你的责任,你还怕什么?”

  赵贞吉又沉吟了:“好,我尽力去办。但有一条我还得说,改稻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给自己留条退路。”

  胡宗宪的声调也低沉了下来:“只要我还在当浙直总督,就没有退路。”

  12杭州馆驿

  王用汲还在灯前奋笔疾书。突然,有人敲门。他警觉地:“谁?”

  随从在门外答道:“老爷,巡抚衙门来人了。”

  王用汲将正在写着的信夹到案上的一本书里:“什么事?”

  门外随从的声音:“说是老爷去任上的文书忘记拿了,他们特地送来了。”

  王用汲将那本书拿到床边,揭开床席,放了进去,这才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那个送茶的书办,笑着走了进来。

  王用汲没有让他坐,只是问道:“文书呢?”

  书办将文书递给了他。

  王用汲接过文书:“有劳了,请吧。”

  书办却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王用汲眉头皱了一下,走到床前,从枕边的包袱里拿出一颗碎银,又转身向那书办走去。

  书办却在这片刻间将门关了。

  王用汲再也掩饰不住那份厌恶,将碎银一递:“没有别的差事,贵差请回吧。”

  书办却摇了摇头,不接那银。

  王用汲:“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书办凑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识地一退。

  书办苦笑了一下,轻声地:“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

  王用汲望着他。

  书办又凑近了,低声地:“淳安那个倭寇是臬司衙门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

  书办:“还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还有沈老板的美人计。”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书办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抚衙门当差已经四年了。”

  王用汲还是有些不解,仍然紧望着那书办。

  书办轻跺了一下脚:“前任巡抚是谁?”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接言。

  书办只好直说了:“前任巡抚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书办:“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这两条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说完便反身开了门,又回头说了一句:“小人走了。”这才闪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门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关上了门,走回床边从席下拿出那两张信纸,又走到桌前,将信纸伸向蜡烛上的火苗。

  两张信纸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将纸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来,重新拿出信笺摆好,拿起笔,从头写了起来。

  13杭州漕运码头

  码头上的运工都不见了,阶梯的两边全换成了执枪挎刀和提着火铳的官兵。

  靠岸的河面上,每条船上都装满了粮包。

  夜风起了,将一张张扯起的帆吹得满满的。那些船都离了岸,只是因为被拴在石碇上的缆绳扯着,停在河面上,行不能行。

  站在码头上端的何茂才已经急得在那里来回走着,骂骂咧咧。

  郑泌昌也不耐烦了:“派人分头去找!”

  立刻有几个人应着,跑了开去。

  郑泌昌转对何茂才:“不能在这里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门。”

  何茂才:“沈一石还不见人影,你去知府衙门干什么?”

  郑泌昌:“高翰文毕竟是小阁老派来的人,把他弄成这样,我们还得安抚。你也得立刻去给小阁老写信,告诉他出了倭情,我们不得已必须立刻买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还是你写合适吧?”

  郑泌昌:“你写个草稿,我回来照抄还不行?”

  何茂才:“好吧。”

  14沈一石别院琴房外院内

  月亮圆了,白白地照着这座幽静的院子。

  镜头透过圆圆的院门,别院管事捧着个堂鼓小心翼翼地走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作坊那个管事。

  刚走近院门,别院管事便是一惊,愣在那里。

  作坊那管事也连忙轻停了脚步,从别院管事的肩上向里面望去。

  院子里,沈一石披散着头发,正抱着一张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间已经堆着几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张琴几。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边一个油桶,往那堆古琴上洒油。

  洒完油,沈一石将那只桶向院墙边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绒,往那堆古琴上一丢。“嘭”的一声,火光大起,那堆琴烧了起来!

  沈一石就站在火边,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两只眼中映出的光却是冷冷的。

  别院管事急忙向作坊管事摆了摆手,作坊管事悄悄地退了出去。

  15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大床上的红氍毹又被抽走了,琴几和琴也没有了,剩下的真只是一张大床了。

  芸娘怔怔地坐在床上,目光慢慢望向洞开的门,门外一片火光映了进来。

  16沈一石别院琴房外院内

  火越烧越大。那个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侧望去。外院的墙边有一个大大的铜水缸。

  管事抱着堂鼓和鼓架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过来。”沈一石早就发现了他,可两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堆火。

  管事只好停住了,抱着堂鼓和鼓架屏着呼吸走了过来。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为什么去这么久?”

  管事:“回老爷的话,王管事来了。说是粮船都装好了,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派人在到处找老爷,等着老爷押粮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放下鼓,去吧。”

  管事远离着火,先把鼓架放好,又将鼓放到鼓架上,然后从腰带上扯出两根鼓槌,放在鼓架的交叉处。

  管事:“请问老爷,要是巡抚衙门的人再来催,小人怎么回话?”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就说我死了。”

  管事一怔,小声地:“小人不敢……”

  “滚!”沈一石终于发火了。

  管事连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门外却又不敢离开,远远地望着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个大大的水缸。

  这时沈一石捧起了鼓架和鼓向琴房走去。

  管事连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边的桶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门边,远远地守着那堆火,向琴房门望去。

  门关上了,一阵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17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鼓竟然也能敲出这样的声音。

  两根鼓槌,一个在鼓面的中心,一个在鼓面的边沿,交替敲着。中心那个鼓槌一记一记慢慢敲着,发出低沉的声音;边沿那个鼓槌却雨点般击着,发出高亢的声音。

  ——低沉声像雄性的呼唤,高亢声像雌性的应和。

  可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时没有任何反应,两眼仍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两根鼓槌都击向了鼓面中心,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发出愤怒的吼声!

  芸娘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也还是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沈一石刚才还血脉贲张的脸慢慢白了,汗水从披散的发际顺额头向面颊流了下来。

  鼓槌从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边沿,轻轻地敲击着,像是在追诉曾几何时夜半无人的月下低语。

  芸娘的目光动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顷,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门的方向。

  鼓声越来越弱,发出了渐渐远去的苍凉。

  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

  沈一石手里还握着鼓槌,两眼却虚望着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动了一下,却还坐在那里。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还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从床上下来,又慢慢向门边走去。

  沈一石还是那个姿势,面对着大床,手握着鼓槌,站在那里。

  芸娘却停住了,转过身来,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对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后站起,拉开了门闩,走了出去。

  两滴泪珠从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来。

  18杭州漕运码头

  映着“织造局”字样的灯笼围着一顶四人大轿飘过来了。

  “来了!”沈一石作坊那个管事大声招呼着,“我们沈老爷到了,准备开船!”

  站列在码头上和粮船边的官兵都立刻动了起来,按照各自的队形,分别跑向每条粮船。

  大轿停下了,那管事连忙跑过去掀开了轿帘,两盏灯笼照着沈一石从轿帘里出来了。

  那管事突然惊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板今天却穿着一身上等蝉翼的绸衫,头上也系着一根绣着金花的缎带,站在那里,江风一吹,有飘飘欲飞之态。他手里还多了一把洒金的扇子,这时打开了扇了扇,又一收,径直向码头阶梯走去。

  管事、随从立刻簇拥着他跟去。

  下阶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随遇而安的习惯,竟然轻轻地提起了长衫下摆。

  那管事何等晓事,立刻在他身侧弯下腰帮着捧起了他长衫的后幅,以免拂在石阶上。

  两盏灯笼在前边照着,后面两盏灯笼也跟过来了,在沈一石的身前两侧照着。

  随从们都有些失惊,老板今天头梳得亮亮的,脸上还敷了粉,俨然一个世家公子。

  惊疑间,一行前引后拥,把沈一石领到了码头正中那条大船边。

  “老爷小心了。”管事招呼着。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条宽宽的跳板,登上了那条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条条船都在解着缆绳。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头,望着江面突然说道:“你,立刻去钱塘院叫四个姑娘来。”

  那管事在他身后一怔:“现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个时辰后赶上船队。”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边走去,跳板却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踊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扑通一声,人还是落在浅水里。那管事下身透湿,不管不顾向码头阶梯奔去。

  沈一石:“开船。”

  19淳安县衙外大坪

  淳安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是省里调来的,火把照耀下,盔甲行头刀枪火铳都闪闪发亮,把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大坪的正中围着旗杆用一根根手臂粗长的劈柴架成了一座柴山,下宽上窄,有一丈多高。

  柴山上端的旗杆上背靠背捆着两个人。一个是齐大柱。一个就是臬司衙门大牢里那个井上十四郎。

  绕着柴山约一丈距离,四面都摆满了站笼,每个站笼里都站着一个青壮汉子,站笼上方的圆口卡着他们的脖颈,每个人的手又都被铁铐铐在站笼的柱子上。

  县衙门前还站着几队兵,全都列在那里。

  衙门的台阶上一个队官:“你们四队,分别在四门的街上巡逻,天亮前任何人不许出门,不许走动。天亮后等省里的人一到,开始行刑。”

  一声暴喏,四队兵分别列着队形向几条街面跑去。

  20淳安县城北门外五狮山

  月亮已经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淡,五狮山的轮廓却渐渐清晰起来,天快要亮了。

  马蹄声从山的那边传来,接着,一个马头出现了,几个马头跟着出现了。

  坡不陡,几十骑马翻过了山头,下坡时便快了,一直向山下奔去。

  淳安县城高大的城墙遥遥在望了。

  马队离北城门越来越近,城楼也越来越大。

  突然,几十骑官兵簇拥中的海瑞猛地一勒缰绳,他的那匹马前蹄扬了起来。后面的马纷纷从他身边闪过。

  最前面的队官也开始紧勒缰绳,所有的兵都跟着紧勒缰绳,马队都停下了。

  海瑞坐在马上,远远地望着驿道终端的北门。北门上端那块巨石上,“淳安”两个大字赫然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