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天完全亮了。四个太监,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写字的那四个太监,排成一行从二院外走过来了。

  那个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赤金脸盆走在最前面。一个太监也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白银脚盆走在他后面。另两个太监一人捧着一块吸水丝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块淞江细棉脚帕跟着。

  仔细一看,才发现端脸盆的手在微微抖着,那水在脸盆里四周地漾;端脚盆的手也在微微抖着,脚盆里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后面两双捧着面巾和脚帕的手也在抖着。四个太监一个个都是吓得要死的样子。

  终于走到了门边,四个太监八只眼都可怜兮兮地望着门口那个太监,是那种想从他脸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门口那个太监便是贴身随行杨金水的那个太监,这时还一身的风尘,脸上没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诉他们,只轻摇了摇头,接着轻轻地把门推开。

  四个太监心里更没底了,都愣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口那太监有些急了,瞪着眼下腭一摆。

  那四个太监只好哆嗦着走了进去。

  2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赫然是杨金水!

  满面的风尘,显然是刚回来,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尘土的行装,两眼翻着,望着上方,脸冷得像铁。

  四个太监站成了横排,费力想控制那不听话的手和脚。可手还是在抖着,脚也还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杨金水的眼望向了门口那随行太监,冷冷地问道。

  四个太监一哆嗦。

  门口那随行太监连忙进来了:“干爹,咱们是从后门进来的,知道的人也就那两三个。”

  杨金水:“打招呼,有谁露出去说我从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随行太监:“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杨金水的眼又翻向上方。四个太监又抖了起来。

  “好热啊。”杨金水突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个太监立刻像听到了观音菩萨说话,立刻拥了过去,放脸盆的放脸盆,放脚盆的放脚盆,抢着给他取帽子,脱鞋。

  瘦太监将面巾提着两只角在脸盆里漾了漾,轻轻一绞,递给了胖太监,胖太监接过那团面巾一抖,摊在掌心,便去给杨金水擦额头。

  “脏。”杨金水嘴里又迸出一个字。

  胖太监的手立刻僵在那里。

  脚底下那个正准备捧起杨金水的脚放到脚盆里的太监,手也僵在那里。

  四双眼睛一碰,立刻急剧琢磨起来,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监慢慢地将面巾放回脸盆里,率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银票。另外三个太监也都从怀里掏出了各自的那张银票。四个人并排跪了下来。

  胖太监:“好狗不吃外食。沈老板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都只为作个证据,等着干爹回来。”

  “外食是有毒的。”杨金水的眼这时才望向他们,从第一张银票开始扫视过去,“真有钱,一赏就是四千两。”

  四个太监立刻顺着话风纷纷表态:

  “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就想收买我们!”

  “也不想想,他的钱是靠谁赚来的。”

  “惹恼了干爹,一脚踹了他……”

  “吃了。”杨金水不耐烦了。

  四个太监的话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个太监最早悟出了这句话:“干、干爹赏我们吃银子呢……”

  听清了,那三个太监立刻将各自手里的银票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个小太监也连忙将银票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明朝的银票本就是用掺了麻做的纸印成的,纸质韧硬,便于流通,嚼起来已十分费劲,吞下去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四个太监一个个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干净了?”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银纸还在喉咙里,四个人又不得不抢着回答,那个难受自不用说,答起来便不流利。

  “真干净了?”杨金水盯着又问道。

  四个太监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转着眼珠子琢磨。

  这回是胖太监最早悟出:“回干爹的话,只要还在肚子里便不干净。”

  矮太监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干净……”

  “总算明白了。”杨金水语气平和了下来,“叫几个人帮帮你们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来。”

  “干爹饶命!”四个太监嚎了起来。

  “嚎丧!”杨金水怒了。

  四个人立刻止了声。

  杨金水:“那个高翰文沾了芸娘没有?”

  “老天爷在上!”那胖太监立刻接言,“手都没挨过。”

  杨金水的脸色好看些了:“这个主意谁出的?”

  胖太监:“回干爹的话,应该是沈老板和郑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杨金水:“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四个太监一下子愣住了。

  杨金水:“说!”

  还是那个胖太监:“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过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瘦太监:“沈老板出行时轿子前打的也是织造局的灯笼。”

  杨金水那张脸青了,两眼又翻了上去:“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四个太监吓得脸都僵住了。

  随行的那个太监在外面打了招呼回来了:“回干爹,都打招呼了。”

  杨金水:“这四个人拉到院子里去,每人赏二十篾片。”

  四个人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跪在那里,望向杨金水。

  随行的那个太监:“够开恩了,还不谢赏!”

  四个人这才全缓过神来,一起磕头:“谢干爹!谢干爹!”

  随行太监又向杨金水求告:“干爹,现在也不能兴师动众,就让他们打鸳鸯板子吧?”

  杨金水:“太便宜这几个奴才了。”

  这就是同意了,随行太监立刻转向四个太监:“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去!”

  “谢干爹!谢大师兄。”四个人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随行太监从赤金脸盆里绞出面巾,走到杨金水面前,给他轻轻地擦着脸,一边低声说道:“刚听到的,郑泌昌、何茂才他们摆平了高翰文,现在又叫裕王举荐的那个淳安知县杀灾民去了。他们这是一边杀人,一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杨金水睁开了眼,对那随行太监:“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织造局的公函,通知驿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宫里,我有信给老祖宗。”

  随行太监:“晓得。”

  3淳安县城县衙门外大坪

  宵禁一开,百姓全来了。虽然都静静的,但人头攒动,又值遭灾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里都藏着敌意,望着绑在柴堆上的齐大柱和井上十四郎,望着柴堆四周那十几个站笼。

  省里调来的兵十分紧张,圈着刑场的大坪,长枪火铳都对着观刑的百姓。

  这种平静果然被打破了,先是北边那条街上起了骚动,大坪四周无数双眼睛都望了过去,人群便涌动起来。

  那队官紧张了,大声喝道:“省里来人了!挡住,都不许乱动!”

  兵们便调转了长枪,用枪柄那头杵前排的人。

  后排的火铳手也高举着火铳,纷纷喝道:“后退!后退!”

  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一群衙役过来了,手里捧着碗,碗里装着墨,用好大的笔蘸了墨往后排人群头上洒去。人群这才往后退去。

  北街两边的人都被官兵逼压向临街的店面,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

  海瑞牵着马在北街的街面上出现了。他的两侧和身后是那群省里的官兵。

  海瑞一行走进了大坪,人群又涌动起来。

  洒墨也不管用了,那些衙役是早准备好的,立时搬过一条条板凳,隔着士兵站了上去,朝前排后面往前拥挤的人,点着头用皮鞭乱抽:

  “你!退后!”皮鞭抽向一个人头。

  “你!退不退!”皮鞭抽向另一个人头。

  “就是你!再挤,就锁了你!”

  人群又往后退了些。

  海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看四周的人,稳步往前走着。

  突然,海瑞站住了,目光望向数步外那座一丈余高的柴堆。

  一双眼睛在柴堆上闪着光直视着他!

  海瑞也直视着这双眼睛,他认出了,就是在杭州漕运码头自己放走的那个齐大柱!

  齐大柱的口中这时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只有目光中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齐大柱绑在一起的那个倭寇。

  井上十四郎这时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笼里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又是两张见过的面孔,是在漕运码头和齐大柱一起拜见过他的两个桑民,口中也横着勒条,目光中闪出求救的欲望。

  海瑞的目光却出奇的冷漠,走过一只只站笼,走向衙门。

  “哎!抓住!”身后响起了喊声。

  海瑞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老汉,就是马宁远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个老汉,刚挤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围着的兵士扭住了,在那里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通倭,全是冤枉!”

  海瑞远远地望着他。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

  镇守的队官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拿着火铳的兵便斜对向人群的头上放铳。

  铳声轰鸣,火光四射,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

  镇守的队官疾步走到那老汉面前:“这也是个通倭的,关到笼子里去!”

  几个兵立刻将那老汉拖到一个空笼前,打开了笼门,关了进去。

  那老汉在笼子里望向海瑞依然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

  海瑞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队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来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海瑞只乜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徐步向衙门走去。

  徐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下了台阶,迎着海瑞深深一揖:“属下淳安县丞田有禄恭迎堂尊!”

  海瑞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哄哄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戗。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搀和。”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4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没有发出呼叫声——两条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个人嘴里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里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个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悉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这也便是四个太监这次受了责还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时间长,便更不疼了。篾片还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过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经惯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还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5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杨金水还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里,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里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芸娘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里,“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雅士。跟他们,没丢我的脸。”

  芸娘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杨金水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像我这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说实话,这两个人,你愿意跟谁?”

  芸娘慢慢抬起了眼睛,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蔼:“你和我,假的。再说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伺候我这些年,也该给你个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儿吧。”

  芸娘微微一震。

  杨金水:“来,给干爹把脚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过去,拿过脚帕,给杨金水擦脚。

  杨金水:“我问的话你还没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个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里,人也停在那里。

  杨金水低头望去,只见脚盆的水面溅起一滴水珠,又溅起一滴水珠。

  泪珠从芸娘的腮边滴了下来。

  “是不是两个都舍不得?”杨金水的脸色阴沉了。

  芸娘还是愣在那里没动。

  “那我就给你挑吧。”杨金水把擦干了的脚又踏进水里,站了起来,“跟沈一石是没有下场的!”脚一用劲,盆里的水漾了出来。

  6新安江

  荡漾的水纹里,“织造局”三个大红字慢慢映了出来。因三个字是印在白纱面灯笼上,又衬着桅杆上整幅的白帆,满江满帆便十分醒目。

  山似碧螺,水如玉带。浩浩荡荡的白帆吃满了风,行在江心,船在动,水在动,山也像在动。

  每条船的船舱里都堆满了粮,每条船的船头船尾都站着兵。只有领头的那只大船,船头上只站着沈一石一个人。风是从背后吹来的,衣袂和下摆都从两侧猎猎吹向身前,衬着身后上方吃饱了风的大帆,此时的沈一石身上便有了苏子“我欲乘风归去”之慨。

  船尾,一条乌篷快船因两舷各有两个壮汉在拼命划桨,很快靠近了。

  作坊那个管事立刻走了过去:“把缆绳抛上来!”

  乌篷快船上一个船工从船头立刻抛上来一条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缆绳,在船碇上一绕,然后脚蹬着船碇将缆绳一拉,那条快船便靠紧了大船。

  快船上的人将几只装着活鱼的桶递了上来。

  管事对大船船工:“跟着我,提到船头去。”

  几桶活鱼摆在了船头两边,管事在沈一石身后轻声禀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红色的锦鲤在水桶中挤游着,一条拍尾,数条齐拍,不堪挤迫。

  沈一石弯下了腰,便去捞鱼。

  “衣袖,老爷。”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浑若未闻,捞出了一条红鲤,两袖已然濡湿,蹲到船边,双手尽量伸向水面,将那条鱼放了。

  日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鱼在水里一个打挺,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随着那条鱼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看几只水桶中仍在挤跳着的那些锦鲤,而是又望向了上游远方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后怯怯地问道:“老爷,这些鱼还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远方的群山:“叫那几个婊子出来,让她们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舱门边向里面叫道,“姑娘们,老爷叫你们出来放生。”

  艳红翠绿,四个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浓妆艳抹的艺妓一窝蜂提着裙裾飘出了船舱,尽管知道沈老爷冷落她们,但笑是她们的行规,一阵咯咯声,四人都碎步拥到了船板的水桶边。

  “大官人!”

  “沈老爷!”

  “阿拉放生了,侬过来看哉!”

  “放你们的吧。”沈一石衣袂飘飘依然伫立船头,“多做些功德,下辈子托生做个良人。”

  四个艺妓对望了一眼。

  为首的那个艺妓还想讨好:“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还好。”

  “贱!”沈一石嘴里迸出来一个字,“抬起桶立刻给我放了!”

  四个艺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两人一桶,费了好大的劲将水桶抬到船舷边,已是娇喘吁吁,已无力将水桶提到船舷上,一个个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为首的那个艺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帮阿拉姐妹个忙吧。”

  “不许帮。”沈一石的背影,“不想做良人,就叫她们四个跳到水里去。钱塘院我拿钱去赔。”

  四个艺妓脸都吓白了,全愣在那里。

  那管事:“还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话四个人都有了力气,两人一桶,立刻将盛满了水和鱼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两个把住了劲将桶一倾,桶里的鱼和水都倒进了江中。

  另两个力气小些,胆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将桶连着鱼和水都掉进了江中。

  扑通一声,江面被砸下的桶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个艺妓都吓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头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们都过来。”这句话是对管事说的。

  “是。老爷叫你们都过去。”那管事连忙招呼四个还愣在那里的艺妓。

  四个艺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后,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没有回头:“我用白话念一位古人的几句诗,谁要答得出这是哪个古人的哪首诗里的句子,我就给她赎身。”

  四个艺妓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头而立,音调翻作清朗,大声吟诵起来: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

  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

  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殇!吟诵声很快被江风吹散,剩下的只有风声和船头底部的浪流声。

  四个艺妓面面相觑,有两个满眼茫然,有两个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赶快回答老爷。”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为首的那个艺妓兴奋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诗?”沈一石倏地转过身来,两眼闪着光望着那艺妓。

  那艺妓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离骚》?”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摇了摇头:“可惜,你今生从不了良了。难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诗,赏她一百两银子吧。”说完又转过身去,一任衣袂飘飘,望着远方。

  7淳安县衙外大坪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

  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手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手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手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囚笼的底部,人犯踮着的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手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被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海瑞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

  徐千户:“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

  8淳安县衙大堂

  方才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海瑞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县丞田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

  明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杭州与了两次会,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田有禄。

  田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

  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这是海瑞进淳安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带着重重的粤东口音。

  “什么?”田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禄:“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语气。

  田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海知县,杀人是省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抚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通倭情节我会按《大明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田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田有禄:“回堂尊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田有禄怔了一下:“堂尊请问。”

  海瑞:“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田有禄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海瑞:“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在淳安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海知县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天亮前抓获,禀报却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余里,你们的禀报是插着翅膀飞去的?!”

  徐千户一下子懵了,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这个海瑞的厉害,把目光慢慢移向那个蒋千户和田有禄。

  蒋千户和田有禄也懵了,哑在那里。

  “还公然跟我说《大明律》!《大明律》就在这里。”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条写着凡有通倭情事连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门送禀报,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人都默着,无言以对。

  海瑞:“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绝不能行刑。”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两个千户:“带着你们的兵,先把一应人犯押到县大牢,严加看管。立刻派出两路急报,蒋千户到杭州向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呈报,我派人去苏州给胡总督呈报。这个案子必须由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徐、蒋两个千户怎敢同意他这种安排,对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户示意蒋千户说话。

  蒋千户望向海瑞:“来的时候,省里打了招呼,叫我们来处决人犯就是,并没有说还要审案。海大人,我们可是臬司衙门派来的,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海瑞盯向了他:“顶得好。杀错了人,是你抵罪,还是臬司衙门抵罪?”

  蒋千户也不示弱:“省里定的,当然是何大人还有郑大人担担子。要顶罪也轮不上我。”

  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郑大人的亲笔指令来看。”

  郑泌昌、何茂才如何会落下亲笔手令?蒋千户又被问住了。

  海瑞目光炯炯扫视着二人:“告诉你们,这个案子说小,在淳安就可以杀人。说大,臬司衙门巡抚衙门上面还有总督衙门,总督衙门上面还有朝廷!你们是奉命办差的,现在既然没有上司的亲笔指令,我是淳安的现任官,也是监斩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勾朱,谁敢杀人,朝廷追究起来,上面没有任何人给你们顶罪!”

  这话徐、蒋二人倒是都听明白了,一时又愣在那里。

  海瑞:“还有,一众人犯在案情审明前都不能放纵瘐毙。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着你们一同顶罪!”

  两个千户面面相觑。

  “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海瑞的目光倏地从两个千户转向田有禄。

  田有禄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仓促答道:“还、还能发一天……”

  海瑞:“你做了哪些准备?”

  这田有禄本是个庸懦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知县得大头,自己得小头,倒也如鱼得水。骤然遇到海瑞这样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问了两问,口舌便不利索起来:“卑、卑职能做什么准备?”

  海瑞:“那后天你就准备杀头吧。”

  田有禄急了:“堂、堂尊,你这话不对,赈灾的粮一直是省里拨的,凭什么杀我的头?”

  海瑞:“知县空缺,县丞主事,明知只有一天的粮却毫无准备,饿死灾民激起民变,不杀你,杀谁?”

  田有禄:“说好了的,最迟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海瑞:“谁跟你担保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田有禄:“当、当然是省里。”

  海瑞:“如果明天粮食没有运到呢?是杀你还是杀省里的人?何况现在情形变了。出了冤狱,在案子审明前,不能强行买卖田地。总之,明天没有了赈灾粮,激起民变,第一个拿你问罪。”

  田有禄:“堂尊,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压到我头上。”

  海瑞:“我是知县,我来之后所有的事我担。我来之前造成的事必须你顶!你现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户借粮,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赈灾粮,就没你的事。”

  田有禄:“我、我怎么借?”

  海瑞:“以县衙门的名义借,你去借,我来还。”

  田有禄好不彷徨:“我、我也不准一定能借到。”

  海瑞:“借不到,你就赶快带着家人逃走吧。”

  田有禄:“这、这是怎么说?”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向外面走去。刚走到大堂口便吓得一哆嗦——原来就在这时,外面发出了大声的哄闹,午时三刻已经到了!

  “完了,完了,午时三刻过了。”田有禄嘟哝着,哪敢再走大门,折向走廊,向侧门走去。

  徐、蒋二千户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个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时三刻”!

  海瑞:“午时三刻已经过了。先把一干人犯押到县衙大牢,然后立刻向上司衙门送禀报!”

  9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我踹死你个狗日的!”何茂才气急地骂着,一脚踹向蒋千户的肩头。

  蒋千户一条腿跪着,见他一脚踹来,管兵的人,手脚还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闪,何茂才一脚踏空,没站稳,自己倒栽了下来。蒋千户不敢躲了,跪在那里双手往上一撑,将他扶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早已烦得要死,见何茂才又如此闹腾,两条眉立时皱到了一起。

  啪的一声,何茂才这时又气又急,被他扶住后,反而又是一个耳光扇去,那蒋千户这回不躲了,挺着挨了一掌。

  何茂才气喘吁吁:“两个千户,带几百兵,几个人犯都杀不了,朝、朝廷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蒋千户这时也来了倔劲:“他是监斩官,大人们又不给我们指令,我们也没有斩决人犯的权。”

  “你们就不会让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说的是理,说这句话时虽疾言厉色,显然已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

  毕竟是心腹,蒋千户这时神情镇定了下来,不再分辩,抬着头说道:“大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这回是豁出来跟省里干上了。那边还派了人去禀报胡部堂,属下以为这件事闹大了,大人们得赶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郑泌昌插言了。

  蒋千户:“是。”行了个礼,站起来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显然在乱想着,慢慢望向郑泌昌。

  “你说,怎么办吧?”郑泌昌问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还能怎么办?他不杀人,就只有杀了他!”

  郑泌昌:“怎么杀?”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

  郑泌昌:“我是问你用什么理由杀他?”

  何茂才:“通倭,扰乱国策,哪条理由都可以杀他。”

  郑泌昌叹了一声:“大帽子不管用了,说个实的。”

  何茂才:“还要怎么实?倭寇都上了刑场,午时三刻监斩官竟敢纵放人犯,这一条就是死罪。”

  “就这一条站不住。”郑泌昌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没有口供,没有案卷,半夜抓的人,上午就报到了杭州,还说是十几年的刑名,你们怎么就会露出这么大一把柄让人家拿着!”

  何茂才被郑泌昌这一番话说得愣在那里,心里更气更急,大热的天那汗便满脸流了下来,折回椅子边从茶几上抓起扇子使劲地扇了起来。

  10京杭运河上

  “我问的是眼睛。再仔细想想。”李时珍坐在大船客舱矮几右侧的船板坐垫上,紧紧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在冥神想着:“眼睛还是有光,没有昏紈的症状。”

  李时珍:“眼珠上红不红?”

  胡宗宪想着:“好像眼白有些红。”

  李时珍神情肃穆了:“眼袋,眼珠下面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宪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时珍的目光望向了舱外:“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啊……”

  “要不要紧?”胡宗宪关切之情立见。

  李时珍:“要是每天还服丹,保养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载。”

  胡宗宪怔在那里,慢慢的,眼中有些湿了。

  李时珍也长叹了一声:“在太医院我就说过,劝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术,犹不可服方士的丹药。正因为这个,在那里待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李时珍站了起来,在大客舱里慢慢踱着:“灰心。也不是我说你们,满朝的大臣,还有那么多以理学自居的名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没有一个人去劝皇上远离那些方士邪术。以严嵩为首,几个大学士,一个个争着给皇上写青词,逢君之恶!大明朝的气数,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宪的眼低了下去。

  李时珍:“胡部堂,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在意。”

  胡宗宪又慢慢抬起了眼睛,望向李时珍:“李先生请问。”

  李时珍不看他:“你是个有才的,心里也有社稷和百姓,为什么要去依附严嵩?”

  胡宗宪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一下又怔在那里。

  李时珍:“我虽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还要被这个王爷那个大员请去看病,听到说你的不少,你想不想听?”

  胡宗宪紧望着李时珍:“先生请说。”

  李时珍:“先说好的。给你是八个字的评价:知人善任,实心用事。用戚继光,逐倭寇于国门之外,东南得定。修海塘,减赋税,鼓励纺丝经商,百姓赖安。就凭这些,千秋万代,名臣传里本应该少不了你胡宗宪的名字。”

  胡宗宪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

  “不好的我不说你也知道。”说到这里,李时珍突然激动起来,“冲着这一次你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现在又到处筹粮,我送你一句旁观者清的话,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倒台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你不能够只是一味地以功抵过。”

  胡宗宪又望向了李时珍。

  李时珍也深深地看着他:“大义者连亲都可以灭,你应该站出来向皇上揭示他们的大奸大恶!”

  胡宗宪:“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

  李时珍已经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

  胡宗宪:“谁都可以去倒阁老,唯独我胡宗宪不能倒阁老。”

  李时珍:“为何?”

  胡宗宪:“我可以不做名臣,但不能够做小人!”

  李时珍紧望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知道用你,严嵩还是有过人之处啊!”

  “部堂,李先生。”谭纶从舱外进来了,一脸的严峻。

  胡宗宪望着谭纶。谭纶也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对着李时珍:“失陪,先生稳坐。”

  胡宗宪和谭纶走出了客舱。

  11大船船头舱板上

  三帆高张,大船行得很快。

  大船的后面一条条粮船都满张着风帆,蔽河而上。

  胡宗宪、谭纶二人走到了大船的船头,亲兵队长领着几个亲兵立刻跑到船舷两边。

  “波谲云诡。”谭纶在胡宗宪身边急迫地说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议事时被他们逼着签字,当堂昏厥了过去。接着报淳安的灾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处决人犯。”

  胡宗宪一震:“人杀了没有?”

  谭纶:“海瑞没有行刑,当场将人犯都押到了大牢里,说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来了禀报,请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去共同审案。”

  胡宗宪的嘴闭紧了,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谭纶:“另外还有呈报,沈一石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运着粮船去淳安建德买田,算日子,今天应该已经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宗宪语气十分沉重,“阁老小阁老,裕王还有徐高张都要摊牌了。”说完这几句,他激愤起来:“为什么要把皇上也牵进来!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谭纶:“狗急跳墙嘛!郑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昏了头。”

  胡宗宪:“还有那个沈一石,他是靠着织造局发家的,为什么要和郑、何二人搅在一起?”

  谭纶:“就这一点,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安。海瑞不杀人,显然是冤案。这个时候还逼着灾民卖田,如此这般,很快就会激起民变。海瑞一个人在那里,顶不住。”

  胡宗宪摇了摇头:“再往深里想想,出了这个变故,郑泌昌、何茂才会干什么?”

  谭纶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们假造的,就会杀人灭口。部堂,必须你亲自去。只有你才镇得住局面。”

  胡宗宪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后,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陆路去戚继光大营。”

  谭纶一惊:“部堂的意思倭寇会举事?”

  胡宗宪:“内乱必招外患哪!”

  12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牢里那十几个倭寇放了没有?”郑泌昌盯着何茂才。

  何茂才本在那里出神,这时“哦”了一声,答道:“还没有。”

  郑泌昌:“不能再放了。还有答应倭寇的丝绸也不能再给了。”

  “那就只有立刻将那个井上十四郎还有那些刁民在牢里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后就以这一条立刻将海瑞拘押!”

  郑泌昌:“派谁去做?”

  何茂才:“叫蒋千户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户一起做。”

  “你呀!”郑泌昌长叹了一声,“两个千户能够拘押知县吗?”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要命。可我们俩现在也不能搅进去。”

  郑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眼睛一亮。

  郑泌昌:“叫蒋千户、徐千户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后脚赶到,让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赶在胡宗宪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终于明白了:“正好,买田的事就让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里办了。”

  郑泌昌:“这可是最后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车上去吧。”

  13淳安县大牢

  无论省府州县,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石面墙地,而且在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此时淳安县大牢的值房规格升了,成了海瑞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门外站满了兵,海瑞却一律不让他们进来,守候在里面的是淳安县的差役,都挎着刀守在门口。海瑞一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大案前,翻阅着前任留下的账册案卷。

  两个差役提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送牢饭来了。

  “太爷。”差役放下了桶,对着海瑞,“该给人犯开牢饭了。”

  海瑞望了望两只桶:“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差役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两个差役就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

  “慢着。”海瑞叫住了他们,“每碗你们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一怔:“太爷,这可是牢饭。”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那饭刚一入嘴,二人的脸都苦了起来。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个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仓配拨牢粮。牢头狱卒却从来不会把官仓的好米给人犯吃,都是卖了好的,再买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掺上沙石。这饭怎么能吃?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太尊,居然叫送牢饭的差役先尝。二人心里骂着,却不敢不吃。

  一人尝六口,十二碗都尝遍了。海瑞这才说道:“告诉所有的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个差役:“不敢的。”

  海瑞:“送进去吧。”

  二人这才又将碗叠入桶中,提着桶,向通道走去。

  还有个苦的,这时也走了进来,此人便是田有禄。

  海瑞抬起头望着他。

  田有禄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揩着汗:“堂尊,只差没下跪了,卑职也只借到了两天的赈灾粮。”

  海瑞:“都分发了吗?”

  田有禄:“正在分发。”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头翻着账册:“那就再去借,我说的是三天,还差一天。”

  “堂尊,卑职再借不到了。”田有禄像是铁着心来的,语气便有些倔强,“担着哪一条,堂尊看着治罪吧。”

  海瑞仍然低着头:“哪一条也不担。等这个事完了,我只问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内是怎么决口的?”

  一听这话,田有禄的脸一下子变了:“堂尊,前任知县都砍了头了,你不能把这事再算到卑职头上。”

  海瑞:“借粮去。”

  田有禄只好站了起来:“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你老将来也要交任的……”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没有儿子,也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淳安!借粮去!”

  “好,好,卑职这就去借。”田有禄走出去时,竟打了个趔趄。

  14杭州赴淳安的驿道上

  一行五骑却有十匹马。蒋千户骑在最前面,身边还牵着一匹空马,另外四个兵士也是一骑一牵,向前疾奔。

  太阳已经在重重叠叠的丘陵远方要落下去了。马队驰到驿道边一条岔路前骤然停了。岔路的前方是典型的江浙地貌,港汊纵横,水草无边。

  蒋千户扭过了马头:“从这条路走,近五十里。”

  一个士兵:“爷,河湖港汊的夜路可不好走。”

  蒋千户:“摔不死你!明天赶不到淳安才是个死。走!”双腿一夹,牵着马向岔路率先驰去。

  四个兵牵着四匹空马紧跟着他驰去。

  15杭州知府衙门后堂

  为了舒缓气氛,郑泌昌特地在上灯以后穿着便服来到了这里。这时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着高翰文,一脸的温和。

  高翰文当然也只能穿便服见他。文人风骨,知道自己这一次所经的挫跌,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虽然是病体虚弱,高翰文却强挺着身子正坐在那里,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该说的我都说了。”郑泌昌温言说道,“按理应该让你再歇息几天,可事关国策,淳安和建德那边明天只能让你带病服劳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给你找了个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还得要养。”

  “我会去的。也不要什么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这倒让郑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看着他,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高翰文的脸漠漠的,郑泌昌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郑泌昌:“高学兄,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淳安、建德无论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这样一说,郑泌昌心里又没底了:“织造局的粮可是已经运到灾县去了,买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来:“中丞,如果无有别的吩咐,属下该准备行装了。”

  “好,好。”郑泌昌虚应着,也只好站了起来,“还有,明天省里会派兵护卫你去。大热的天,最好赶个早凉。”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这可是官场的失礼,郑泌昌一怔,立刻又说道:“不必拘那个礼了。”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个人慢慢坐了下去,听不到郑泌昌的脚步声了,他才虚弱地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

  高翰文:“打桶水来。”

  那随从怔了一下:“大人,要热水还是要凉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随从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随从才走了出去,一个书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轻声唤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说吧。”

  书吏:“织造局来人了。”

  高翰文竟无任何反应。

  书吏:“奇怪,是从后门来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郑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大人。”

  高翰文:“来吧。让他们都来吧。”

  书吏见他神情异样,小声地回道:“大人要是身体不适,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说了身体不适吗?”

  “是。”那书吏急忙走了出去。

  随从提着水桶进来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还浮着一个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这块地都洗了。”

  “是。”随从舀起一瓢水便从郑泌昌坐过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随从对高翰文:“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进去歇着?”

  高翰文:“我这边是干净的,洗那边就行。”

  随从只好舀起水,离高翰文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将水泼了下去。

  “慢着。”那个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随从便停了手。

  书吏疾步走了进来,对高翰文:“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径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竟是杨金水!

  高翰文不认识他,书吏和随从显然也不认识他,但见他头上戴着镶金丝的无翅纱帽,便都是一怔。

  杨金水对那书吏和随从:“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高府台说,你们都下去。”

  这是天生的气势,书吏和随从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杨金水望着高翰文:“高府台不认识我,我就是杨金水。”

  高翰文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坐,坐。”

  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

  杨金水:“芸娘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四个奴才都打了板子。我来是告诉你,你写的那个字,我不认可,谁也要挟不了你。”

  高翰文的眼中闪出光来,一时还不敢置信。

  杨金水:“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高翰文有些激动:“请杨公公赐教。”

  杨金水:“他们这是要往皇上脸上泼脏水!”

  高翰文一震,睁大了眼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刚才郑泌昌来找过你了?”

  高翰文点了下头。

  杨金水:“要你到淳安、建德去买田?”

  高翰文:“是。”

  杨金水:“你答应去了?”高翰文:“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站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高翰文睁大了眼望着他。

  杨金水:“知道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去买田的吗?”

  高翰文:“还不知道。”

  杨金水:“那我告诉你,他们现在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的。”

  高翰文有些明白了:“他们敢这样?”

  杨金水:“瞧你这个样还是个明白人。郑泌昌不是要你明天去吗,你还去,可不是去买田,你去帮我办件事。”

  高翰文:“杨公公请说。”

  杨金水:“把船上的灯笼都给我取下来!告诉所有的人,织造局没有拿一粒粮去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