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中国传统军事学上的术语,依靠这种方法,有时能够收到一定的效果。只是这种自绝退路的战术只能在一定情况下使用,如果每战皆用,那就必然是自蹈死地而呜呼哀哉!
在中国传统的政治经营术上,则绝对没有“背水一战”、“置之死地”的习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置之死地而后死”,绝无生路。相反,中国传统的“政治家”们往往是未思成、先虑败,未见进攻、先看退路,真所谓瞻前而顾后,一步三回头。
何以会如此?个中原因极其复杂,但撮其要者,也无非是君主集权制的“家天下”造成的。国家、天下是皇帝家的,大臣、将军也无非是皇帝家的管家和护院的兵丁。如果你的功劳太大,以至于皇帝无法酬谢你,皇帝就必然会找个借口除掉你,这就是所谓的功高盖主;如果你的权力太大,皇帝管不了你,那就更加危险,轻则一人贬官杀头,重则全家全族完蛋,这就是所谓的权大压主;如果你的才能太过突出,把皇帝比了下去,又不懂谦逊退让之道,使皇帝见了你就自我感觉不良好,那你就长久不了,迟早会被寻个由头贬官,只是这类情况的结果比上两类都好一些,这就是所谓的才大欺主。功高盖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的“三大忌”。道理却很简单,你有了这“三大忌”,皇帝总不会把他的家让给你,所以你就危险了。因此,中国传统的政治家们在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就不那么勇往直前了,而是要先给自己留条后路。只是留后路的方式多种多样,或明或暗,或隐或显,或是激流勇退、功成身退,或管仲
是激流勇进、以进为退,不一而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后路留得越好、越巧妙的政治家,往往官做得越大、越稳。这看似滑稽,其实大有深意。
具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时济世之略的管仲,总算得遇齐桓公这样一位千载难逢的明主,得以大展雄才。只是有一点,他未把内政权、外交权尤其是军权集于一身,因此得以善终,否则,别说不能施行改革、帮助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恐怕很早就身首异处了。其实,齐桓公也不傻,历史记载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齐桓公对管仲极为信赖,有一天,他在朝堂上对大臣们说:“我想立管仲为我的仲父,不知你们有什么意见。我们现在来表决一下,同意我立管仲为仲父的人进门以后往左走,不同意的人进门以后往右走。”他说完以后,群臣各分左右,入门后站定,唯有东郭牙既不往左走,也不往右走,竟然站在门的正当中。桓公感到很奇怪,问东郭牙说:“我要立管仲为仲父,同意的人往左走,不同意的人往右走,您为什么立在中间呢?难道先生没有听见吗?”东郭牙说:“以管仲的才能可以谋划天下大事吗?”齐桓公说:“当然能。”东郭牙又问:“以管仲的决断能干大事吗?”齐桓公说:“当然能。”东郭牙说:“那好,管仲的智谋足以谋划天下大事,管仲的决断足以干大事情,您现在又要把国家的大权交给他,如果他用自己的智谋才能,凭借着您的威势,来治理齐国,请问,您的政权能不危险吗?”齐桓公听后悚然一惊,对东郭牙说:“您的意见很有道理。”于是,就不再立管仲为仲父,也不把所有的大权交给他,而是让隰朋治理内政,让管仲治理外交,使他们分权并立。
在战国时期,最善于为自己找退路的人,莫过于齐国的相国田文,即孟尝君;最善于为主人谋划退路的人,莫过于孟尝君的门客冯谖。
在战国时期,争相收养门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各种有才能或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往往投奔一个著名的当权贵族,寄食于他的门下。这些收养门客的人就借此提高自己的声望和地位,巩固自己的势力,在有急难的时候,也往往靠这些门客助一臂之力。这些门客,确实也在不同的情况下发挥过各种出人意料的作用。这一当权贵族“养士”的现象,至今仍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
在战国时期,“养士”最为有名的是所谓的“战国四公子”,即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和赵国的平原君。他们所养“食客”之多,有时竟达三千之众,孟尝君就曾号称自己门下有“食客三千”。他的门下有各色人等,三教九流之徒无所不备。他对待门客也是视如兄弟,坦诚布公,因此,门客们对他十分忠诚。
一次,孟尝君在自己的封地薛和门客们一起吃饭,由于门下食客太多,收的租税入不敷山,吃的饭也就不是那么精细了。吃饭的时候由于灯光太暗,又有柱子挡着,一个门客见孟尝君吃得挺香,看看自己碗里的饭则粗糙得很,以为君上把好东西留给自己吃,于是发怒道:“我们以为君上是天下最贤能的人,没想到连吃饭都不平等,我们还是走吧!”说着就放下饭碗离席要走。孟尝君把自己的饭碗端过去给他看,原来完全一样。那位门客十分惭愧,就拔剑自杀了。从此,孟尝君的名声更大了,天下贤士也归之如流。孟尝君在与门客谈话了解情况的时候,往往在幕后安排记录人员,每当孟尝君谈到门客的家庭情况时,记录人员就记录下来,事后就派人给门客的亲属送去很多礼品。由于孟尝君能够招揽人心,门客无论贵贱他都能使之与自己在吃穿用度上一样平等,因此,“能倾天下之士”。
孟尝君的名气越来越大,连秦王都感到既羡慕又害怕。一天,秦王同大夫向寿议论起这件事,希望能让孟尝君到秦国来。向寿说:“这并不难,如果您能让自己的子弟到齐国去做抵押,孟尝君是不会不来的。您如果能拜孟尝君做秦国士的崛起
殷商时期,士为贵族的最低阶层,春秋末期以来,士成为知识分子阶层的通称,诸侯高官争相养士,士的作用日益重要,大有得一士而得天下,失一士而失天下的态势。
的丞相,齐国肯定也会拜您的子弟做丞相,那时候,秦、齐联合,就容易收伏诸侯了。”秦昭襄王听了向寿的话,就让自己的弟弟泾阳君去齐国,谁知泾阳君和孟尝君相见恨晚,两人没有几天就成了好朋友。当时孟尝君就要到秦国去,门客多以乃秦为虎狼之国,不可轻易陷身,孟尝君不听劝告,决意要去。后来苏秦从外边回来,告诉孟尝君说:“今天早上我从外边回来,听见有土偶人和木偶人在争吵。木偶人对土偶人说,‘天下雨,你就会被浸坍,成为一堆烂泥。’土偶人对木偶人说,‘我本来就是土做成的,回到土里就是回到了老家,可你是木头做成的,一旦下雨,你就会随水漂流,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秦国是虎狼之国,您却要去,如果回不来,岂不成了被土偶人所笑话的木偶人了吗?”
孟尝君听了,悚然一惊,才未成行。但不久齐宣王死了,他的儿子即位,因新君十分害怕秦国,就不断督促孟尝君,孟尝君终于来到了秦国。就在同时,齐王认为既然真心同秦王交好就不必扣留人质了,竟将泾阳君送回了秦国。
孟尝君到了秦国,受到了秦王的隆重欢迎,孟尝君也送一件贵重的银狐皮袍子给秦王作为礼物。秦王准备拜孟尝君做丞相,却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反对。樗里疾说:“孟尝君是齐国贵族,当丞相后必定替齐国打算,他手下人又多,他声望又高,如果当权,秦国不就很危险了吗?”秦王无奈,想把他送回去,又担心他了解了很多秦国情况,对秦国不利。如果杀掉他,又不合适,就把他软禁起来了。孟尝君与泾阳君交好,就请他想办法。泾阳君为了将来登上君位,想结纳各国的势力,也不敢怠慢孟尝君。他找到了秦王最宠爱的妃子燕姬,求她劝秦王放了孟尝君。燕姬自见了孟尝君送给秦王的那件银狐袍子以后,十分眼馋,她要求以银狐袍子做谢礼。袍子只有一件,孟尝君无计可施。他的门客中有一个善学狗吠,亦善穿墙偷盗,于是挺身而出,请求前去完成盗袍使命。他先同库守交好,弄明库中情况,然后挖掘洞穴,准备钻进库中,在挖洞时弄出声音,他就学狗叫掩饰过去,终于盗得袍子,送给了燕姬。在燕姬的一再催劝下,秦王终于同意了放孟尝君回国。孟尝君一行人如“漏网之鱼”,逃命般往函谷关跑,深怕秦王改变了主意追来。等到关口时,不过半夜,关门只有鸡叫才打开。于是,门客中有一善学鸡鸣的人学起鸡叫,引得关内外的鸡大叫起来。守关的官吏以为天明了,就开了关门。门客中还有会挖改文书的,就变换了文书上的姓名,交上过关文书,一起逃出关去。
秦王果然后悔了,立即派兵追向函谷关。追兵到了关口,见关口已开,就查看过关文书,文书中并无孟尝君等人。追兵以为他们尚未到达,就耐心地等起来。等他们弄清了这些情况,孟尝君等人早已出了秦国国界,再也无法追上了。这就是著名的“鸡鸣狗盗”的故事。
孟尝君逃回齐国,齐王非常高兴,拜他为相国。孟尝君一当权,门客也越来越多,实在养不起了,就不得不分为三等。一等门客吃饭有鱼肉,出门有车马;二等门客吃饭有鱼肉,但出门无车马;三等门客只吃粗茶淡饭而已。在三等门客中,有一个叫冯谖的人,刚来几天,就敲着剑鞘唱道:“我的长剑啊,回去吧,咱们吃饭没有鱼肉哇!”孟尝君知道了,就升他做二等门客。没过几天,他又敲着长剑唱了起来:“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马哇!”孟尝君知道了,就把他升做一等门客。这回以为不再唱了吧,谁知道没过几天,总管又向孟尝君报告说:“冯谖又唱了,说是家中老母无人养活。”孟尝君就派人把他的老母亲安顿好,从这以后,冯谖就不再击剑唱歌了。
不久,孟尝君要找人去薛地收债,就想起了冯谖。他把冯谖叫来说:“先生会些什么呢?”冯谖知他要收债,就回答说:“只会算算账。”孟尝君淡淡地说:“那先生就替我去薛地收一下账吧。”冯谖问道:“收账回来买些什么呢?”孟尝君不耐烦地说:“先生看家里缺什么就买点什么吧!”孟尝君的三千食客都是靠薛地的租税来养活的,所以百姓的负担很重。冯谖到了那里,欠债的百姓都不敢来见,他就买了大量酒肉,真诚招待,把债户们都找了来。他把债券收集上来,查问清楚后,把能够偿还和不能偿还的债券分成两堆,然后对大家说:“君上爱民如子,哪里是想借高利贷给你们,无非是想借此来帮助你们罢了。他这次派我来,就是专门看望大家的。有能力还债的,就慢慢地还;无力偿还的,现在就把债券烧了,永远不用再还了。”说着,就把收来的那些债券烧掉了。薛地的百姓感动得流泪不已,从此一心一意地拥戴孟尝君。
孟尝君看到冯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就有些讥讽地问他:“先生替我买来了什么呢?”冯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您让我看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我看家里什么都不缺,只缺少‘义’,我就替您把‘义’买回来了。”接着向孟尝君报告了“市义”的经过,并解释说:“那些能还债的自然会还,那些不能还债的逼死他们也还不了,只会把他们逼跑,那又何必呢?”孟尝君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孟尝君的名声越来越大,秦王十分气恼,他就派人到处散布谣言说:“天下只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孟尝君不久就要当国君了。”他还利用楚怀王死的事和楚国联络,造谣说孟尝君一旦即位必先攻打楚国,于是楚国也到处说孟尝君的坏话。齐王很昏庸,听了这些谣言就起了疑心,解除了孟尝君的相国职务。
正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孟尝君得势时,真是门庭若市,现在倒运,那就门可罗雀了。只有冯谖还和他形影不离,替他赶车到薛地去,百姓一听孟尝君来了,都提着食物,带着菜肴酒水夹道欢迎。孟尝君感动地说:“这都是先生买来的情义呀!我总算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了!”
冯谖则回答道:“这算不了什么,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您现在才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还远远不够。请您给我一辆马车,我去秦国走一趟,让秦王重用您,到了那时,您的封地薛城,齐国的都城临淄,秦国的都城咸阳都会是您安身的地方。”
冯谖来到咸阳,对秦王说:“如今天下有才能的人,不是投奔齐国就是投奔秦国,哪个国家得到的人才多,哪个国家就强大。可见,现在的天下,不是齐国得到,就是秦国得到。齐国所以能有今天,还不是全仗着孟尝君礼贤下士,治国有方吗?如今齐王听信谣言,嫉贤妒能,气量狭小,竟然免了孟尝君的相国之职。您若能趁他怨恨齐王的时候,把他请到秦国来,好好地以礼相待,让他为秦国效力,还怕齐国不归附吗?您如果犹豫不决,齐王一旦反悔,重新起用孟尝君,您也就悔之晚矣。”
秦王正在到处网罗人才,听冯谖这么一说,就愿意去请孟尝君来。这时樗里疾已死,无人反对任用孟尝君,于是,他就派遣使者,带了十辆车马、百斤黄金,用迎接丞相的仪式去迎接他。
冯谖一看计谋奏效,立即返回齐国,来不及报告孟尝君,就直奔临淄求见齐王,他对齐王说:“人才是齐、秦两国争霸的关键,谁得到了人才,谁就可以称雄天下,据有诸侯。我在来临淄的路上听说秦王已秘密派人带十辆车马、百斤黄金来迎孟尝君去秦国当丞相,如果真的是这样,齐国岂不是很危险了吗?”齐王一听十分着急,忙问冯谖该怎么办,冯谖说:“大王如能恢复孟尝君的相国职位,再多赏田地财物,孟尝君一定会感激您,就不愿再去秦国了。即使秦国想来接,总不能硬抢人家的相国吧?大王如果迟疑不决,就怕来不及了。”齐王还有些不太相信,就派人前去打听。恰巧秦国的车马迎面而来,那被派去的人连夜赶回临淄,向齐王报告。齐王一听是真的,可着了慌,立刻下令恢复孟尝君的相国职务,又多赏了一千户的土地,并马上接他来都城居住。秦王的使者到达薛城,恰好齐王的命令也到了,他们不好硬抢,只怪自己来晚了一步!至此,孟尝君的政治“三窟”已营造完毕,可以高枕无忧了。齐国不要了,可以去秦国,秦国不要了,最不济也可到薛城去独善其身。真是抢着的瓜甜,分着的饭香,秦王这一抢,可就奠定了孟尝君在齐国的稳固地位。至于孟尝君到底有多大的能力,能为国家出多少力,倒在其次,关键是使齐王看清了孟尝君不是想当国君,否则,他愿去秦国干什么呢?既然齐王消除了这点疑虑,孟尝君在政治旅途上潜在的危险也就没有了。因此,他的官也就越做越稳当,并成为善于使用人才的典型。
其实,孟尝君无非是为了保住他在齐国的位置,真让他到秦国去,他未必愿意,“反认他乡做故乡”,总是无法让人从心里接受,况且他也不会最终赢得秦人的信任。孟尝君在这套“狡兔三窟”的政治运营术中,最妙的当然不是他经营了“三窟”,而是他借秦人的反激使自己重掌相权,并越来越牢固。如果仅仅是为自己预备好了一处位置或是一条退路,那就仅属下乘的权谋了。军事战术上的“背水一战”与政治权术上的“退路千条”形成了截然相反的鲜明对照,反衬出了军事作战以勇胜、政治经营以谋胜的不同特点。有勇无谋的匹夫只能是一个战士,而有谋无勇的智士却往往可以成为所谓的政治家。中国历史上的这些奇特而又自然的现象似乎在表明一个问题:中国传统的政治似乎只是权谋之术的副产品,而不是各种政治观点、政治力量和施政方针的显现。如果真是这样,哪怕具有这样的成分,中国的传统政治是不是就显得太卑微、太轻浮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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