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江湖”解读中国




  江湖是解读前述五个疑难问题的指针。不谈江湖,中国社会就不好理解。通过它,即便不能打开所有疑惑,也能切开一道口子。

  何以“社会上的东西,书本里学不到”?

  显然,这种矛盾并非全部来自儒教,要看哪些东西书里不敢写,不能写。孔门之学,私塾里可读,生活里也可用,“三纲五常”、“五伦八德”、“长幼有序”、“尊老敬贤”等均系旧时代宪章纲领,言之行之,并行不悖。尽孝有《孝经》,做人有《中庸》,行事有《礼记》,治国有《孟子》,修身有《大学》,儒家重视“言必信,行必果”,知行合一。所以,那些社会上所谓“书本里学不到”的东西,那些光做不说的东西肯定不在儒家。

  在哪儿呢?譬如,年轻人踏入社会第一课,书本不让说又必须明白的,究竟是什么?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就是要搞好人际关系,打好社会基础,核心是搞定上司、领导、大哥的关系。这样说还不免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再直白点说,就是投到一个实力人物门下,听话、巴结、献殷勤、鞍前马后跑,换得宠信、提携,以便日后出人头地。正规的书本,哪敢这样教人。既然正规书本不敢说,那就变成“社会上的东西,书本里学不到”了。学不到什么?江湖之秘技也。

  这说的还只是入门。

  随着乳臭小儿在社会上立足,羽翼渐行丰满就要放单飞。这时不仅需要上下拉关系,还需要横向搭关系,建立属于自己的私人关系网。要做人,要在社会立足,就非得学,不学混不开。打下基础后,就要灵活运营私人网络,搞好战略经营,从中渔利,力争混个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这就叫“长袖善舞”。混到这般功夫,可以出师了,按江湖黑话说,可以自立“香堂”了。

  这一套哪里来?追踪溯源,巴结领导(上司、老板)的伎俩来自官场收门生和江湖拜码头的原型。二者没有本质差异,都是江湖,一个黑道江湖,一个白道江湖,门道相通。

  除了入门课,实用而讲不出口的“学问”还多得很。这里不说旧的,只说新的:

  怎样假装“正常”的人情往来,行贿赂之实;

  怎样装作讲义气,拉人下水;

  女人怎样傍大款,对外假称“干爹”;

  怎样弄虚作假而出名,怎样沽名钓誉而行坑蒙拐骗;

  怎样招摇撞骗跻身上流社会;

  怎样滥施人情,支配别人;

  ……

  被称之“学问”的东西,反映了历经五百年江湖化的民间行为规范,其普及程度高于法律,演变成一种惯例。我们要承认,这是博弈的结果,而不是坏人设计的结果。在特别严重的地方,普通人不学这些技巧,便生存困难。面对这个事实,中国的社会学研究不能说没有盲点。但这不代表老练的社会学家们不懂这些,不说而已,大家心照不宣。

  何以“老实人吃亏”和“坏人飞黄腾达”?

  金庸笔下《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是“坏人飞黄腾达”的样板。用江湖权力话语和社会江湖化来解读,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近代中国,江湖染指社会权力,或多或少,时明时暗。江湖规矩变成社会的实际惯例,导致民间社会广泛江湖化,黑白两道合二为一。社会上有人吹嘘自己本事大,就说自己“黑白两道吃得开”,这里的“黑白两道”绝对是褒义而非贬义。可见,民间社会是黑白两道混合物,即江湖和官方正统的混合物。单靠黑道,或者单靠白道,都不如黑白两道混得好。白道有合法性,但无权威;黑道有权威,但无名义上合法性。所以,做人要混得好,一定要两面逢迎。做老实人,做良民,也就是白道人,黑道欺负你;做坏人,黑道肯定帮衬你。所以,做“坏人”有时反倒飞黄腾达。这就是简化的答案。

  清代以前的江湖多属半宗教性的秘密结社,经过晚清至民国百年间酝酿,江湖帮会全面渗进中国社会各阶层——官场、军队、司法、商界等权力领域,以及传媒、演艺、学校、医院等文教领域,在某些地方甚至获得最高统治权。同时,江湖的价值观、组织模式和习俗规范也被传播至广大公众社会。一时风气转向,公众起而效尤,社会生活被深深打上江湖烙印,白道人也被染上黑色变成“灰”道。譬如,当年上海滩,流氓、阿飞、地痞、混混、白相人、瘪三、拉三等,游荡街巷里弄,恃强凌弱,男盗女娼,欺行霸市。地下体制实际统领上海民间,很大程度上华界和租界都要求助于江湖。于是,大上海数江湖拥有最高权力,这就是“上海滩”的含义。“上海滩”代表一个双重语境,既是洋人冒险家的乐园,也是华人混世的乐园。

  有一段历史事实可作注脚。民国的领袖大多都属于洪门天地会或青红帮。蒋介石投帖拜青帮大亨黄金荣,并被保举给孙中山。中山仙逝老蒋掌权,他重用的部将与帮会渊源颇深,许多军机要务借重帮会媒介完成。身为党政最高领导人,他在很大程度上靠结拜结义和裙带嫡系等江湖手段治国,除了培植嫡系军队和特务机关,还与军阀冯玉祥、张学良结拜兄弟组建政治同盟,维持政权稳定。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民主共和国元首依靠江湖拜把兄弟和泛家族主义嫡系军队来维持(也许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可算半个),唯有中华民国建立在帮会势力和私人关系网基础之上,它的法律是一纸空文。它不是真正的法治国家,当然也不是儒教国家。干脆说就是江湖国家。江湖治国当然不是蒋介石的个人嗜好,而是国家现实和社会格局的博弈结果,是一种严格优化的策略集合。反之,理想主义治国方案则是一种劣策略。因为有怎样的国民,就有怎样的政治。一个江湖化的文化,只能产生一个江湖国家。

  而今,五个世纪的游民积习早已渗进民间社会,渗进中国人的心灵,在组织习惯和价值观上打下深刻烙印,它根本不与国家法律秩序正面交锋,而是悄悄地、“润物细无声”地发挥作用,形成一种隐形的惯例制度,并且在黑夜里、桌底下、幕布后悄然发挥作用,以五百年的旷世老练僭越法律和政策的防线,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行我素。基于此,一个人要在这种环境中安身立命,不仅要学习法制,更必须适应江湖,迁就它的规矩——人身依附、结党营私、人情买卖、弄虚作假等等。这就是“老实人吃亏,坏人飞黄腾达”的缘由。老实人学不会这一套江湖伎俩,不明就里,所以只好吃亏。许多人一辈子不明就里,一辈子吃亏。

  做事不认真,何以成国民性?

  这涉及到江湖化社会环境的基本价值,也叫主流人生观。简单说就是一个“混”字。

  说“混”字,中国人无人不晓,“混”就是江湖化社会的中心价值。中国人见面问候,不说“你好”,而说“最近混得怎样”。通常答道:“瞎混呗”。

  有江湖必有混,有混必有江湖。江湖中人,或者经过江湖化——被江湖驯化的老百姓,出门在外就是讨生活,混口饭吃,不仅白道上讨生活,也要黑白两道讨生活。做什么、怎么做以及做不做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口饭吃。过程不重要,结果重要;手段不重要,目的重要。这叫谋生不择手段。如果非要认真做事才有饭吃,那就认真;如果认真了也没有饭吃,那就不认真。江湖是一个非生产型的惯例制度,是一个依附正式制度的寄生体制,概无公平正义可言;江湖没有劳动生产一说,发财靠吃地头,巧取豪夺,坑蒙拐骗,除了害人认真,巴结老大认真,投机钻营认真,其他事情不值得认真。认真与江湖核心价值——混,相抵触。

  深究下去,混就是寄生。你拼命干活累得半死没用,我去巴结领导,到头来我捞的肯定比你多,气死你;你做正经生意没用,我做假货比你来钱快,你干瞪眼;贪官污吏则比假货来钱更快,他勒索你,这叫“黑吃黑”,肥水都落他腰包了。最后,捞不到钱走投无路的人,情急之下就结伙抢银行,变成“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那比谁来钱都更快,只不过惶惶不可终日,日子不好过。整个社会,就形成这样一个枭雄、喽罗和混混的食物链,一个江湖强权寄生的生态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

  既然那么多人混得人模狗样,反而认真干活没有回报,谁还会认真做事呢?所以,许多人干脆不认真做事。这是做事不认真的主要原因,即便不是全部原因,也是首要的原因。穿行于民间,天天看到数不清的街头人群,叼着香烟,跷着二郎腿,终日醉醺醺,目光猥琐,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从中就能找到答案,他们是江湖混子。混子一多,认真做事的人就少。中国有太多的混子,有些人混得人模狗样,甚至还被人羡慕。

  同沐儒教,何以落后日、韩?

  如果不参考“江湖”因素,仅归咎儒教的罪过,很难揭示中国在现代化历程上的艰难曲折和跌宕起伏,也难合理解释为什么曾经走过那么多弯路。

  早在五百年前,实际上日本人口危机比中国到来更早,也曾萌生过类似江湖的游民萌芽形态——日本浪人,即破产的武士阶层。史料表明,明代滋扰中国沿海的“倭寇”,其中大约三成属于真正“倭人”——日本破产地主和浪人组成的游民,他们裹挟中国游民、破产农民组成海盗团伙,规模通常达数万人。与中国同理,日本之所以在近代蜕变为军国主义侵略性国家,与其制度造成的人口过剩,过剩人口寻求生存出路有关。日本是一个岛国,边界被海洋固定,文化受中华儒教影响,尤其受儒学相对保守的分支——朱子理学熏陶,存在类似的家族主义结构和人口激励机制,一旦人口过剩只得寻求海外殖民扩张,寻求新的土地和矿产资源,直至往文化母国的土地去恣意撒野。

  后来,日本最终演变成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而没有变成一个制度断层的、混乱无序的江湖国家,关键在18~19世纪日本所处的社会格局,以及后来日本通过商业和资本主义化走过的道路。日本在资本主义前夜的封建幕府时代,就摆脱了中央集权政治羁绊。有学者认为,恰恰是中央集权与封建分权背景这个分水岭,决定了中日两国近代不同的命运。

  自秦始皇后,中国不再出现过西周分封制度。封建割据与权力制衡产生的真空,在近代历史土壤上,容易滋生类似西欧的商业交换因素和资本主义中间机制,从而初步整合封建政治与资本主义商业。日本更进一步的发展,是利用商业方式管理政府财政,增强了国力,从而推动政治体制改革,催生了“明治维新”。“明治维新”不是日本硬性戴上了资本主义帽子,而是日本社会发展现状已然具备与欧洲相近的历史条件,当权者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水到渠成。此后,日本奉行“脱亚入欧”国策,全面效法西方,改封建专制为君主立宪和宪法法治,以出口制造业和外贸经济立国,以军国主义做后盾保障经济,以法制管理国内移民问题,以人口与资源优化配置带来生产力进步,无形中消化曾经过剩的人口,从而避免了中国式江湖化的社会瓦解。

  韩国也自称礼教发源国,儒教之教化不亚于中国,不能说所谓“吃人礼教”对韩国现代化毫无影响。但韩国现代化时间的起点比中国迟,现代化却走在中国前面,甚至人民生活依然保有深厚的儒教传统,这让礼仪之邦——中国人汗颜。在一些国际大都市的公共场合,一群韩国人和一群中国人相遇,言谈举止立刻见出国籍。中国人的坐站姿、礼貌敬语、行为自控、精神力都不及韩国人更像儒门之后。这个事实很值得中国人反省:儒家文化非全盘清算不可?五四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是否在“救亡图存”压力下显得过敏和极端?古老儒教对现代化进程的影响很复杂,未必全属消极,也未必全属积极,也有与制度转型无涉的中性因素,切莫一棍子打死。被妖魔化的“吃人礼教”并非造成中国落后于日韩的主因,反观中日韩三国,唯中国的江湖文化氤氲大盛于日韩,已然成为中国近代文化的特征,从世界文化看中国文学和电影,除了江湖武侠还有什么新意?

  江湖与近代中国苦难休戚相关。近代中国危机的根源,到底应该归咎于儒教还是江湖?韩国现代化提供的答案至少说明,儒教即便有负面作用,也并非全盘抗拒现代化。儒教与东亚现代化的关系尚需进一步考量。

  但是,没有一种因素否定江湖与近代中国灾难无关。事实上,江湖文化也是阻碍中国现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与其头脑僵化地继续反“封建”,不如态度端正地重新审视江湖。“封建”要反,江湖也要反。有人说,江湖是蜕变的儒教,怎么能说与儒教无关?

  是的,江湖是儒教的儿子。然而,案犯是儿子,与老子既有关又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