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要素浅说




  尊严

  对中国人来说,面子的第一要素当然是尊严,这是面子语义的源头。

  尊严属现代语义,而面子属传统语义,假若忽略历史语境差异,可以说尊严是面子的现代同义词。尽管二者并非完全同义,但大多情况下可以互换调用。此处枚举几例:“没面子”等于没尊严,“丢面子”等于丢尊严,“有面子”就是有尊严,“保全面子”也就是保住尊严……后面要说,也有不少例外。

  自然,尊严是现代名词,古汉语不常用此名词。古语但凡涉及尊严语义,便可说“面子”;稍严肃一些,也可说“脸面”、“颜面”。“脸面”和“颜面”,主要用于明代前;明代后,“面子”用得越来越多,这与民间社会江湖化背景有一定关系。但是,这种互译性肯定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有条件限制。

  尊严比面子内涵大。一切人类皆有尊严,面子只是尊严的一种具体民族文化,是尊严作为普遍人性在中国礼教中的投射。古人,尤其拥有话语权的统治者和教化者,通过礼教以及延伸的礼俗,规定尊严的价值判断方式,并且以礼教特有的脸谱方式对个人行为进行表象化,浓缩为“面”的符号。准确地说,“面”不是脸庞,而是文化赋予的面具和角色。用儒家的话说即是名分,名分是儒家设计的一种关于角色和身份的先验概念,用以建构儒家社会组织。“面”导入一种礼教的通俗贯彻方式,简单易行,便于民间群体推广。凡符合礼俗标准就有“面”,凡不符合则没有“面”。

  所谓礼俗,是礼教制度在乡土环境的习俗化,相当于法学中的习惯法和先例法,也相当于制度经济学中的惯例制度,是儒教诉求与百姓生活博弈的均衡态。比“面”更口语化的词儿,就是“面子”。村里子弟金榜题名,全村人都说很有“面子”,因为“学而优则仕”符合主流价值标准。凡符合主流价值便有面子,可见“面子”是抽象价值体系与具象行为之间的“孵化器”。

  潜移默化地沉积在百姓之间的礼俗制度,即所谓风俗化的儒教,是“面子”文化诞生的制度背景。这一点,正好是“尊严”演化成“面子”的逻辑条件。讲面子,就是礼教或礼俗制度的尊严观。尊严价值一旦进入礼教,或进入作为礼教遗迹的江湖,便是面子。而面子的价值,一旦走出礼教,进入现代话语,便是尊严。

  礼教本自西周诞生以来,即具脸谱化和程式化特征。一部儒家经典《仪礼》似如一部剧本,许多章节就同戏词无二至。譬如《仪礼•内则》规定,孝子清晨向双亲问安,台词、服饰、装束、饰佩、动作样样俱全,一概依照脚本,不得丝毫僭越。中国的尊严观不可避免染上面谱色彩,爱面子变成做戏。所以,反过来说,尊严一旦脸谱化,便成面子。

  尊严价值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具有跨文化价值。不光中国人讲尊严,世界所有民族都讲尊严,凡人类必讲尊严,不过其具体形态依赖各民族的制度背景和文化观念。感性的、能实践的民族性尊严观,最终被整合成不同的模样,在中国人、玛雅人、印度人、西欧人……身上各有体现。同样讲尊严,讲得却不同。

  中国人讲尊严,首先是面子。做人越传统,就越讲面子。

  做秀

  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有尊严多半很有面子,这很好理解。

  但是,并非尊严越多则面子越多,“有面子”不与“有尊严”呈正比。最有尊严,不一定最有面子;最有面子,不一定最有尊严。譬如,某文人不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当然不会飞黄腾达,于是在众人眼里没什么“面子”;但反过来,做人却很有尊严。因为不仰人鼻息,活得自由自在。有一则德国的故事说,歌德与贝多芬一同在花园散步,恰逢公爵路过,歌德立刻停下,伫立路边——脱帽弯腰、鞠躬;而贝多芬却不屑一顾,顾自继续谈笑风生,成鲜明对照。这个故事,若置于中国语境来诠释,便是:歌德有面子而无尊严,贝多芬面子小而尊严大。后来,这个故事还有一个西方化、令中国人意外的结尾:当贝多芬旁若无人时,公爵居然退向路边伫立,向贝多芬脱帽致敬。这也许令中国读者不免吃惊,其实这是西方人借故宣扬人格独立的精神。《艾子》说:鬼,专欺负怕鬼的;同样的道理,奴隶主奴役甘愿做奴隶的。中国古代有不少贝多芬式的人物。譬如,道家宗师庄子,一世不愿为官,自甘清贫,浪迹江湖。在庄子眼里,自由就是逍遥,做官就是奴役。然而,社会主流与之不同,捐官买官晋爵,对下耀武扬威,自忖“很有面子”;对上却低三下四,人看“面子全无”。此时,讲尊严是一种奢望。此处是面子来尊严去,二者分离的。古代所谓“官痞”、“衙棍”,即有面子无尊严之人。

  再说,百姓当中也有家境贫寒者,执意套取“份子”大张旗鼓地办喜事,学着富人讲排场。一番心机下,终于得以大操大办,面子固然有了,别人不定真看你高一筹。毕竟排场是别人给的,龙虾鲍鱼是大家凑钱买的,彩电冰箱是某人送的……不是你有本事。就算有面子,也是表面的,与自己的尊严无关。甚至是对尊严的揶揄。

  面子这东西总是以一种假冒的“尊严”陶醉自己,自己跟自己做秀,明知道一切是假的,但是却很满足。这种“掩耳盗铃”的症状,经常导致面子与尊严决裂。死要面子,放弃尊严。那些极端爱面子者不免带“白日梦”症状,游离于精神分裂患者和常人之间。

  观中国人日常生活,特别是那些高度江湖化的日常生活。譬如,应酬、做人情、走过场和逢场作戏,假面子多于真面子。即便真面子,通常也掺和些许水分,变作几分真几分假。中国人但凡说面子,无形之中都有水分。而不掺水分的人,是现实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实在人”、“老实人”。

  《红楼梦》有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中国文化有特点,它不透明,就像伦敦雾。雾里行走,须有导盲系统,做人须有拨云见日的功夫。譬如面子这东西,假戏真做,飘如浮云,真假莫辨。读者不妨自忖每次面临“面子”的语境,是否能做到“世事洞明”,是否每说“面子”都体悟到自己和他人各有“里子”内藏。“面子”的复杂,就是一直与“里子”纠缠不清。

  “里子”即利益,银子、欲望、权力、地位。面子在外,里子在内。面子可说得天花乱坠,而里子说不得,戳破就不好了。面子与里子相对存在,面子在嘴边,里子在心底。所谓拨云见日,就是拨开面子看里子,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当中包含双重诉求:面子最大化和里子最大化,又涉及双方的均衡。一旦涉及面子,潜意识要谨慎自省:这只是面子不是里子,千万别上当啊!于是,就有了逢场作戏,大家相互恭维,虚的面子到处送,实的里子到处抢。

  “透过面子抓里子”,是中国人做人成熟的标志之一。

  做中国人,不管其他方面多么成熟,如果这关过不去,肯定就不成熟,显得傻乎乎的,稚气未脱,听不懂别人逢场作戏的潜台词。不懂套话背后的双关语,不懂暗含的指令或威胁,不懂装疯卖傻,跟在别人后面傻笑。一晚上别人谈些什么,一字儿未听懂。面子上的逢场作戏,几乎相当于黑话,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明打暗帮忙,明捧暗贬,直至搅得天昏地暗。中国人若把面子当真,肯定遭人家嘲笑,昏头昏脑,幼稚可笑,被人骂作“白痴”、“十三点”、“木瓜”、“笨蛋”、缺心眼儿……与此截然相反,成熟的心智是跟着你们玩儿,俗语说:“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场面如何玩法,空话怎么分辨,背地里怎么回事,一清二楚。透过面子抓里子,正是混世江湖之道。

  这就是面子的表面性、做秀性,它瞄准下面的“里子”,做大面子,为里子服务。

  自我形象

  在中国,“做面子”是树立自身形象的一种手段。譬如,青年人结婚时租借豪华轿车作排场,豪华轿车不属于自己,婚礼借来风光一下。它让结婚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角色和地位,在梦乡中进入向往的境界。此时,结婚者努力以豪华形象示人,俨然处在向往的那种富有状态,因而“很有面子”。时下流行的豪华婚仪,但凡以“一辈子只一次”名义满足新人的虚荣心。在这种语境下,面子即个人形象,个人形象即面子,二者同义。新人类们所谓“展现个人形象”,是古人“有面子”说辞的现代版。在受过一些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看来,说“面子”既传统又老土。

  另一种例子,初出茅庐的商人与新客户谈判,有些人会借一部豪华轿车赴约,希望新客户认为自己很有实力,以使谈判天平倾向自己。反之亦然,经同一文化熏陶的新客户也可能如法炮制,也借豪华轿车赴约。于是,二人演一出假凤虚凰“二人转”,直落得双方头次见面便云里雾里。江湖商人比普通人更狠之处,是他愿赌服输的性格,宁愿承受虚假交易的风险和竹篮打水的亏本,也要冒险争主动占先机,以求暴利。虚增个人形象,并非预谋诈骗。只有少数人真正从事诈骗,对多数好大喜功者来说,做面子只是一种默认的文化游戏,即“演戏”,也称逢场作戏。“演戏”是面子体制的派生物,当然也是礼教的派生物,它极力演出那种自己向往、以为别人也向往的样子,那种风度和气质,那种派头和实力,其逼真的程度,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不由得他人不信。至于对手,信不信则由己,这种逢场作戏的游戏,中国人习以为常。

  两人演对手戏,如此假凤虚凰,巫山云雨中还能从事商业合作,便是对游戏参与者的智慧考验。所以,成熟的中国人一般显得很聪明,比外国人聪明,尤其比发达国家的老百姓聪明。令人惊奇的是,去欧洲旅行的友人一概认为欧洲人很笨,中国人比较聪明,当然限于普通人,不说哲学家和科学家。但是,所有的友人都不明白,笨欧洲何以比聪明中国富裕,人均GDP高20~30倍。聪明人折腾半天,比笨人贫穷,这在逻辑上不好理解。普通中国人之所以显得聪明,是因为社会文化和制度语境比欧洲复杂,要应付的压力多,其中之一便是面子语境。复杂语境孕育了一批小聪明,毫无意义穷讲究。越穷越讲究,规矩则越多。

  不少男人随身揣两包烟,好烟请客,坏烟自用。形象固然“好”,但是消耗了面子制度的支付成本,使人不堪重负。“文革”期间,成年男子流行穿一种衬衣领子,只有领子没有衣袖,原因是省布料省钱。因为多数人很穷,喜爱干净衬衣的样子,买不起大量衬衣。自从发明了“衣领子”,就可以给人“天天换衬衣”的印象。

  什么是自我形象?乔治•米德互动论心理学认为,自己的主观评价和群体对自己的评价,经过互动交流被整合成一个感性意象,就是自己的形象。从根本上说,自我形象关注别人对他的评价,也关注自我评价,是两种评价互动融会的产物。在江湖文化中,面子的属性之一就是这样一种自我形象。江湖人的形象就是面子。

  命根子

  爱面子与不爱面子的差别,在于是否把面子当生活目的。对爱面子的人,面子就是生活最终目的,不容挫伤、侵犯,更不许剥夺。所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生命的价值就在一张脸。脸不能弄脏,谁弄脏我的脸,我跟谁拼命。背后反映的是世俗人生的价值观,主要是江湖世界和家族社会的价值观。当然,中国也有许多不太爱面子的人,他们遇上爱面子的人,若有事相求,则只好逢场作戏,曲意逢迎。假装自己也爱面子,迎合对方,捧对方,让对方欢心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说面子是生活目的,当然只限于爱面子的人,尤以江湖人为重。过去,家族主义者是爱面子的主角,不过当今,家族主义时代已然过去,面子文化的主要继承人是江湖。面子是江湖的生命价值,是混江湖的主要目标之一。让江湖人丢面子是一种禁忌,面子丢大了不亚于挖祖坟,他追到阴曹地府也跟你没完。

  “命根子”的含义,相当于现代逻辑的终极目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意思?逻辑上,目的和手段是一对相对概念,可以相互转化。一个目的,在另一条件下可能变成另一个手段。譬如,就业的目的是挣钱,而挣钱的目的是生活,生存是就业的最终目的,这组成一个目的手段链。以此可以类推,存在一长条逻辑链,直至一个目的,它的背后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即这个目的不需要其他理由来解释,它自身就是最终和唯一的理由,那么它就是最终目的。譬如生存就是终极目的,不需要解释,是人生的公理。类似说,爱面子就无法用任何原因解释,假如我们问爱面子的人:“你为什么爱面子?”多半回答不出。即便他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很难回答,爱面子就是爱面子呗,还问为什么?对他来说,背后没有别的原因。我就是面子,面子就是我,二位一体。

  若理性解读,何以面子是爱面子者的终极目的呢?答案是,它是尊严的载体,是儒教制度下的尊严价值形态。而尊严于人性之重要,不需要解释原因。依照亚伯拉罕•马斯洛说法,它是人类的基本需要。面子既附着于尊严,所以爱面子也没有原因,是基本需要的体现。

  所谓终极价值等同于生命价值的观点,有一个显著特征,如果受到伤害,将不惜一切抗争。如无力抗争,可能选择死亡。严重的丢面子,可能导致自杀。“文革”期间,作家老舍、傅雷,钢琴家顾圣婴皆遭到侮辱性批斗——“阴阳头”、殴打、“喷气式”、戴高帽……种种野蛮残忍羞辱之后,他们自杀了。这个事实,不同人有不同解读。从传统语境去解读,就是彻底伤了面子。羞辱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价值,消解了生存的意义。三位艺术家自杀,折射了面子中包含的尊严的毁灭。面子与尊严,密不可分,故而当作命根子。

  这一类例子可分出几种层次,显出微妙不同之处,凸显面子文化的形式主义精髓。

  更有甚者,有些例子表现出面子与尊严分离,不因尊严毁灭而自杀,却因面子被毁灭而自杀,显示面子的价值高于尊严。面子比尊严重要,因为它是个人在传统社会和江湖社会中主要的角色形式,面子是群体角色的准入证,个人必须依靠角色跻身群体,有些人损尊严倒无所谓,损面子却翻脸了。因为你动了他的“奶酪”,危害了他的生存。譬如,儿子被保安员错怪偷车,母亲遭父亲责骂,母子双双自杀的例子,显示面子与尊严的微妙差别:面子看重名义,尊严看重实质。若站在理性主义角度说,没有事实证据而遭人诬陷,个人应该奋力抗争,讨回公道。但在传统面子制度上,面子是一张漂亮窗户纸,薄如蝉翼,伤害就是捅破了,即使被冤枉的也不可挽回,唯一死了之。这里面反映了一种“贞节”式的人生观,是一种主观的“洁癖”心态。不论一个人面子在逢场作戏场合何等风光,他的面子防线仍很脆弱,一旦被指责不管是事实还是冤枉,都是被玷污了。面子是生命最后的防线,是做人的底线。面子都没有了,还活什么?

  中国人的婚前性关系是尊严与面子分离另一个典型例子。婚前或婚外性行为,在传统文化中以“奸”字定义。但是它的惩罚程序,并非发生在性行为之时,而是败露之日。换言之,不论有多大恶果,皆非出于自律,而是他律。自律和他律的机制差异,便将尊严与面子分离,因为尊严的核心是自尊,面子的核心是他律。

  “文革”时,有位女学生跟人相好怀了孕,后来大腹隆起终被发现,羞愧难当,服敌敌畏自杀了。若以面子观点琢磨这件事,可以悟出中国人有关“面子”的微妙信息。婚前性行为本身并不让她感觉“没面子”,也就是说,在良心上没任何问题。恰恰怀孕被人发现后,就觉得丢脸了,死活要自杀。这个差异反映了“面子”的舆论依赖,而无关事实本身,也和自我评价无关。如果不怀孕,或者怀孕后偷偷堕胎,没人知道,那么婚前性行为就不关乎面子,就不可能导致自杀。所以,不是婚前性行为杀死了她,而是面子杀死了她。而面子背后,是别人的口水杀死了她。

  “面子”还有“脸”,都属周围人群给予的评价或舆论。“脸”,就是熟人群体授予她的角色身份,是她一生获得别人尊重的源泉。源头断了,只得一死。

  资信

  以上四点都说面子可做人生目的,现在再说近代面子的新蜕变,新面子也可以做手段。两人之间做面子游戏,相互哄抬、追捧、炒作以达到其他目的,这是在晚清民国以后的新机制,而现今十分流行,几乎超过“命根子”的原生态。

  有个普通故事展示了面子工具化的特点,是作者考察的一个案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州近郊有一家农场尚未通自来水,其近邻啤酒厂有自来水大管。因为是邻居,老场长穿一身劳动服,骑着自家破自行车越过2公里菜地就往啤酒厂求情去了,声称要找厂长。不想,没进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上下打量盘问一番,经过折腾终于来到厂办公室,还是被厂办主任婉拒。

  场长郁闷几日,遇到一位“师爷”支锦囊妙计。“师爷”道:谈不谈得成是另外一回事,能不能谈是一回事,奥妙是面子。骑自行车进人家大厂,不仅自己没面子,也不给别人面子,大家没面子自然没生意。场长茅塞顿开,专程绕道市区,买了一身名贵西服,租了一辆豪华轿车,径直驶进啤酒厂。这一回,面子文化产生有趣的结果,居然连门卫也不阻拦,“啪”地一声敬礼。得意之间来到办公楼,厂领导热情相迎,谈判尚未开,厂长就笑嘻嘻地“大家邻居,好说好说”,实际上等于应承了。

  这个故事说明,做面子可以代替谈判,或者中国的谈判遇有障碍,须以面子开道。有面子,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这个案例具有相当的普遍意义,每日在中国各地上演不同版本。在商界,面子相当于一种商业资信,显示身份尊贵和实力雄厚。譬如借款10万元,有面子的人连借条都可以不打,没面子的人想借都借不来。即便借,也要办繁琐手续。至于面子资信大小,取决于个人面子大小。商界是中国面子文化发源地之一。明清以来,在“重农抑商”制度中发育起来的商界,命中注定地带有浓厚的江湖气息,除了交易平等、透明规范、公开这些世界性商业共同元素外,其独有的江湖面子、人情、关系、人缘要素尤显重要,并且成为商业成功的必要条件,构成商业惯例的一部分。不给面子肯定谈不了生意。故而,面子居于个人资信之核心地位,不仅可抵做商业资信,而且效用大于商业资信。在生意场上,老板在银行记录里有几个“A”,都不顶“有面子”三字好办事。一旦圈子中普遍认为你有面子,那就等于拥有身份、实力、地位和排场,不论从文化务虚,还是从功利主义务实,都产生攀附、追随、结交者络绎不绝,人气绝对兴旺。所以从现代商业角度说,在江湖惯例制度支配下,面子可以代用资信,具有资信的同等功效。

  面子越大,优惠越大,省却了办事的繁文缛节。在商业银行,办抵押手续可能耗费数周,而在私人老板之间,凭一个电话就可以划账。多大的面子,允许划多大的账。假若涉及公务,公事私办,则可先划账后办手续。一切都很安全,因为面子担保。

  以面子作交换,可换得不同结果,常见有以下类型:

  以面换面:甲给乙面子,乙也给甲面子。譬如甲到有关部门去办事,点头哈腰给乙递根烟,算给乙面子;乙不刁难甲,笑哈哈给办了,这叫顺水人情,还了甲给的面子。小镇子上,半生不熟的人群最易发生这类事件,不定日后酒桌上友人介绍相遇,还有说头。况且,这也是广结善缘的策略。

  以面换情:甲给乙面子,乙还甲人情。比方说,乙孩子做满月,甲奉上红包大礼,给乙做足面子。于是乙欠下甲人情,下回甲有难事,乙尽心帮忙。这是面子换人情。

  以面换利:甲给乙面子,乙高兴之余给甲实惠。上面农场兴办自来水工程,就是以面子换实惠,这是面子工具性的常见形态。面子具有浮夸虚增个人资信的作用,使别人乐于与你做买卖。从这种意义上说,面子既是资信,也蕴含泡沫成分。

  以面生权:面子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支配别人,演变成社会权力。一位当红明星,被一个贫困县请去做副县长,为的就是借明星效应提高知名度。面子与权力之间,转换很容易。日常生活中,鉴于江湖化的惯例规则,面子在人际关系中具有权力支配性,有面子等于能支配人。结婚交份子钱被称“红色罚款单”,就是受规则支配的表现。熟人向你下喜帖,结婚摊派“份子钱”,你敢拒绝?俗话称“碍于情面”,这“碍于”便是服从。面子导致服从,服从的是权力,不是政治权力,而是世俗社会的权力。面子大的人,可以支配他人,此乃江湖权力机制。

  做人情

  在一定情境下,“给面子”相当于“卖人情”,即甲给乙一次面子,相当于乙欠甲一次人情。譬如黑老大欲捧红女歌星,朋友们到歌厅里捧场,等于给黑老大面子。当面子语境转换成人情语境时,“给面子”即等同于“给人情”;给了人情,对方便欠下人情。于是,给人情随即变得很有面子。人情和面子之间可行灵活转换,面子一旦变作人情,便可参与人情债务的折算,进入更广阔的人情流通领域。这一部分的面子便与人情相通,譬如俗语“卖面子”和“卖人情”含义大致相同,只是视角和语境不同。

  进入人情制度,面子便可当作一种软交换媒介,活跃于“给面子”和“卖面子”的特定情景。无论“给面子”或“卖面子”,按照规矩都要偿还。一给一还,便形成一个对等交换。正如人情一般,面子充当了一种交换的媒介,类似于货币,面子的给和被给,相当于一次支出和一次收入,类似会计账面上一“借”一“贷”。

  面子之能成利益交换媒介,盖因面子能向人情转化。转化后,面子给还问题就变成人情计算问题,计算问题又变成“债务”问题(人情债),而债务问题最终可以金钱来解决。所以,面子、人情、金钱、债务等四项元素形成一条利益兑换链,实现了江湖化社会的社会经济合作。在近代中国江湖化社会平台上,可用于社会交换的媒介系统是一个综合体系,其间含有金钱、物资、关系、人情和面子等五种载体。这五种载体各有侧重,功能各有不同,它们之间皆能融通,相互转化。涉及金钱、物资的债务,在一定条件下可用人情、面子偿还;而涉及关系、人情、面子的债务,也可以用送金钱,即礼金偿还。但是,江湖规矩忌讳以金钱赤裸裸方式偿还,做人最好要符合礼数,寻找一个送礼的借口,譬如寿礼婚礼之类,奉上隐含深意、价码适当的红包。

  关系、人情和面子三种无形媒介水乳交融,难分莫辨,极其复杂。三者当中,又以面子交换力最弱,交换范围最小,仅仅通过“给面子”的情景间接转化为人情,方才参与交换媒介工作。面子实际上是变成人情后,间接地成为交换媒介。

  “双关语”

  大约八十年前,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乔治•米德发现了作为人类心理基本规律的“互动模式”。他的研究证明人类交往乃至人性的生成,都遵循“符号互动”模式,是符号交流的产物。在互动过程中,主要的互动符号体系是语言,其次则是非语言的“语言”,譬如,角色、肢体动作、眼神、气味、音调等等。

  中国面子的操作过程基本遵循乔治•米德的“符号互动”模式。也就是说,中国面子历经数千年积淀,尤其近五百年繁育,已生成一种可传达信息的“符号”体系。更准确地说,则是一种“双关语言”,譬如巴赫音乐的复调或赋格,左手一个旋律,右手一个旋律,双手合起来三四个旋律,亦即三四个声部。面子话语的具体操作过程为:语面一层意思飘逸在外,潜台词另一层意思攥住要害。逢场作戏,大幕开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听者透过对方语面揣摩背后意蕴,尔后设计新语面回应对方。这一来一去,不仅像巴赫赋格,也仿似高手玩乒乓球,一招破一招。甚至比乒乓球还难,因为有双旋律,等于双手同时打两个乒乓球。一番腾云驾雾后,直至双方拨云见日,心领神会,分别达到目的。老江湖说的话,圈外人听了如同黑话一般。

  譬如,两个互不买账的老熟人在街头看热闹,一抬头遇着了,不免寒暄一番。因为做人互不服气,不免带些抬杠和贫嘴,当中不乏使用双关语,又要损你又不伤到面子。甲道:“您老兄不容易,腿脚不利索还出来关心社会。”明里给您留面子,暗里笑您无聊,退休在家闷了,出来打发日子。乙听出话音后不乐意了,赶忙回敬:“您老弟更不容易,上班都抽时间外出溜达,真懂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养生之道高明。”意思是您也不咋样,没退休也照样没事干,比我更无聊。但话语之间都给对方留面子,绝不伤和气,这就是面子规矩,不能逾越。话匣可开,意思可表达,但是不能拂面子,否则闹得大家反目,也给周围人瞧不起。只要留面子,怎么揶揄都成,反正是抬杠闹着玩。

  中国的双关语并非全因面子而生,但面子是导致双关语使用的重要压力情景之一种,人们因碍于面子又要务实,只得以双关语来陈述。

  譬如,单位竞聘上岗,表面上显示了人事制度的进步。但事实上不少单位的人事由一把手做主,造成了人事改革表象与一言堂事实的落差,衍生出许多人事工作上的双关语境。比方说老领导离职,耍心眼的新领导一定搞一轮“全员竞聘”,具体程序各有不同,大致包含竞岗演说、群众评议、领导定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箭双雕,表面上推行人事改革,实际上是促使全体员工对自己的忠诚表态,尤其敦促中层干部表态,究竟是否认同新领导权威。在规定情景下,大部分中层干部也意欲表达拥护姿态,但苦于口说无凭,唯一的表达途径便是参加竞岗。即便无望当选,也要表现竞选的积极姿态。竞不竞是态度问题,竞不竞得上是上级意图问题。有前朝旧臣,明知新领导不赏识,假如没有调离机会,便只有改换门庭投怀送抱,前提是要投入竞岗。将全过程综合来看,便呈现面子情景下各得其所的双关语言。富有江湖意味的竞岗,或者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式的人事改革,实质在于大家伙表态,是否给新领导面子,认同新权威。但是,场面上的热闹——文件、会议、演讲、评议……都属于人事改选。

  人事问题的核心是权力,在该单位由一把手说了算。这是问题的里子,但不能直说。能直说的是面子,须要精心装扮一番,叫做“人事改革”。不参透江湖文化,便搞不明白中国人何以“认认真真走过场”。“语言双关”背后“过程双关”的要害不在过场本身,而在过场幕后。表面上看,过场是荒诞的,缺乏实际意义,但是过场的衍生物解决了一个机构权力博弈的真正问题,值得当事人“认认真真”。

  在千年礼教熏蒸之下,中国的社会产生显著的形式主义特征,即形式与内容分别演绎的双轨体系。双关语言的逻辑,以及言行表里的分野,成为一般中国人的思维定势,也是江湖社会以及江湖化社会的一般形态。在中国,日常生活言行不少具有双重逻辑甚至多重语义。一个言行,至少要分出两个路径,一边解决现实问题,一边解决面子问题。在这两点中,保面子优先,如果解决现实问题不能保面子,那么许多人宁愿先搁置问题,而不损害面子。或者诉求互相妥协,部分解决问题,部分留面子。我们经常听到“碍于情面”或“这事就算了”的惯用语,背后隐藏的就是“面子优先”规则。面子,阻止人们认真做事。但凡邻里之间、同事之间或熟人之间,每当权利被无意地侵害,譬如楼上滴水、隔壁吵闹、座位挤占一类,一般都“碍于情面”,不了了之。在情面和事情之间,自古以来只有“事情碍于面子”,从未有“面子碍于事情”。在面子价值观大旗下,思维被如此格式化:事情无碍,无非不做而已。情面第一,事理第二。做事,只能在情面之下做,而不能在情面之上做。

  这种双关逻辑的实施,导致了两种常见的结局:

  (1)既解决问题又保全面子,皆大欢喜;

  (2)碍于情面,搁置问题。

  第三种可能的结局——不惜伤害情面以求解决问题,在规则上不允许。不惜伤情面来解决问题,不仅双方破坏私人关系,反目成仇,而且必定遭到关系网舆论的批评——“不近人情”,“做人不地道”……违反江湖为人规矩,违反面子规矩。

  角色调节

  面子与私人关系网络的运行有关,此运行基于各种角色的设置。在一般社会中,角色都是社会运行的细胞。

  一个社会角色相当于一个社会单体,但不等同一个人的全部。为此,社会学有一比喻,将社会运行比作一部戏剧(演剧论),将个人比作戏里扮演的一个角色,依附于规定的脚本——台词、动作和唱腔,一切依照剧作的既定方案运转。社会运行的法则和要义,在剧本中得到贯彻。“角色就是他人对自己行为的期待”。一个社会无论多自由,成员都不许为所欲为。个人不能以只能塑造自己,钻进一个贝壳参与社会运行,套上面具的才是角色。现代人所谓人格“成熟”,一个人很“社会化”,或者传统儒家所谓“修身齐家”,在概念上等价于角色塑造——自我反省和社会规范,以符合制度的标准。所以角色,乃是制度构造的细胞。

  角色概念出自西方社会学对西方社会的提炼,尽管它对现代中国社会照样适用,但对于传统中国社会而言,未必可直接使用。毕竟,传统社会并未直接提炼“角色”概念和相应思维框架。不过,它涌现过一些类似于“角色”的概念,这就是“名分”和“面子”。所以,我们不妨借鉴“角色”在现代社会的功能,反过来考量面子在传统中国及江湖社会中的地位。

  以传统思维的方式讲,名分是面子的内容,面子是名分的形式;有名分才有面子,无名分则无面子;名分要以面子来体现,面子以名分为依托。在世俗社会和江湖社会,二者几乎混用。对照西方角色概念的内涵,面子和名分几近于中国人的角色。世俗江湖化社会正是在面子即角色概念基础上,运行它的规则和制度。

  纵览中国人交往互动,轨道之一是面子互动,面子是传统中国人交往中必戴的面具。大家戴了面具,才开始说正事。即使是兴师问罪,也要先“张兄李兄,请坐看茶”之类。传统社会,包括江湖社会和家族社会,决不允许两人戳破面子赤裸地交流,双方对话应透过脸谱完成。这是脸谱与脸谱的对话,面具与面具的对话,否则就是失“礼”。“面”,是贯彻“礼”的先决条件。这个脸谱或面具,就是面子,也指背后的名分。面对不同名分之人,即不同面子之人,言行皆有不同,分寸自有不同。譬如,长辈要用敬语,下辈直呼其名。

  面子在调节个人行为,贯彻关系体制中的首要机制是担当影子法官,消化关系社会中的内部矛盾和纠纷。

  一个社会共同体总有人违规,一旦违规,须有办法抑制和惩戒。而关系社会属于非团体性结构,秉承不成文法和惯例制度,靠众人博弈而非强权维持秩序,没有法院,没有仲裁所,甚至没有长老前辈,唯一的仲裁机制只是面子——别人让你没面子,或自己觉得没面子……以此手段制造伦理禁忌,从而减少或杜绝违规,维护关系社会的秩序。面子是私人关系的要害,兼具监督和修复机制。

  面子运作最基本的机制,是一对同步使用的评价范畴——“有面子”和“没面子”,背后的依据关涉关系社会的基本准则,尤其是核心价值。符合价值观,就有面子;不符合,就没面子。

  面子准则

  欠钱不还,很没面子 做人不得赖账占便宜

  衣冠不整,没面子衣冠楚楚乃君子本色

  开破车,没面子 没钱没本事

  公司门面破旧,没面子公司应该有实力

  孩子没规矩,父母没面子 养不教,父之过

  办喜事,场面冷清没面子 提倡人缘好,办事热闹

  捉奸拿双,没面子男女之事务必基于名分,不得苟且

  寡妇改嫁,没面子从一而终做节妇

  判断面子的关键是价值观,价值是面子的主宰,而讲面子直接服务于价值。强化价值体系下的社会秩序,无形中达到共同体自治的目的,而无须借助强制力或专门机构,譬如法院和仲裁所。因而爱面子的人以及爱面子的群体,至少在某些方面严于自律,清规戒律繁多。

  价值观是面子的核心,对面子的判断,随价值观演变而不同。价值观一旦变迁,面子标准也随之改变。曾几何时,“未婚先孕”在过去属于丑事,甚至是家丑,是因为在家族主义价值框架下,薪火相传、根正苗纯的血缘论是头等大事,所有社会价值都须在这一基本价值下重估。譬如,热闹的新婚仪典,实质性的潜语言是给新娘肚皮贴上种姓符号,生儿育女,其血缘才名正言顺。一旦未婚先孕,即代表了一种性生活随意态度,最大的祸害是给家族血缘掺进杂种,怀上别人的骨血,奇耻大辱。而今,时代变迁了,现代制度转型已然发生,家族主义本位过渡为个人主义本位,生育事务逐渐回归人类生物本色,薪火相传、根正苗纯退去神圣光环,繁衍使命渐渐让位于爱情幸福。故而,人们对“未婚先孕”逐渐持宽容态度。这是价值变迁导致面子变迁的例子,学者汪丁丁称之“意义的漂移”。

  面子内涵之一是充作江湖角色载体,建构规矩、制度的秩序,是一种约束机制。不怕人违规,一旦违规,通常只一句“没面子”即能使其收手,无须兴师动众诉诸法庭,浪费大量程序成本。当今法庭开庭一日,法官、助理、书记员、律师的薪酬,再加庭租、水电,运作费用不止数千元。在江湖体制中,譬如关系网或者帮会,只一句“没面子”便胜过这一切,真正四两拨千斤。

  面子可比一位节俭“法官”,协调人际关系几乎不花钱。然而,它平日的“保养”成本却很高,讲排场和耍派头也很浪费,应酬也不容易。养面子千日,用在一时,临了,一句“没面子”可抵千金。面子维持民间江湖社会的秩序,似春雨润物细无声。平日里,大量潜在冲突在爆发前都被面子消解。因而,它是一个协调员,能够避免大冲突爆发出来。而一旦爆发,它亦无用了。

  依托面子,关系社会变成融会儒家礼俗和道家“无为而治”的自治体系,与西方现代政治的自由秩序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经济方面的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或者政治方面的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若以中国的儒、道学术看,市场和自由秩序都属于“无为而治”,即不通过外力,由自身机制自发生成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