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面子,特色有三:
(1)复杂、完整的功能,既包含人生目的,又属于牟利工具;
(2)拥有系统化的行为规矩,并依惯例方式加以传承;
(3)独特的面子俗话概括独特的惯例。
这三项属性在世界上绝无仅有,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化体制——面子制度,其中,尤以面子俗话最富特色,组成一个完整的空间。认真地说,世界各国文化或多或少都有面子或类面子现象,但仅中国拥有完整的面子制度——面子价值观、面子工具和面子语汇,三者构建了一个广阔的文化空间。
面子术语是运作面子的符号,一切涉及面子的生活语境——包括内在面子追求和外在舆论评价。这些术语承载和规范了中国人的面子生活,特别是江湖化的面子生活,使它们依照中国特有方式运行。
作者搜集了五十八条涉及面子的常用传统术语,其蔚然成俗,上至先秦、下至现代,既涵盖清朝以前封建时期,也囊括“五四”乃至“文革”以后。从中读者可见出面子生命力之坚韧,与中华文化具有不可分割的命运,纵使社会制度改变它也不变,换了名词术语又冒出来,换了招牌重新崛起。中国人习惯了,就说:“换汤不换药”。何以鲁迅之后,阿Q百骂而不倒,此中藏有秘密,读者不妨细忖之。骂阿Q,其实等于骂汤不骂药。药为何物?背后面子惯例制度是也——面子价值、面子方法以及面子术语,三位一体结成制度。
第一类属基本术语或综合术语,每条包含“面子”二字,描述基本手法或效果,共二十二条:
爱面子、要面子、讲面子、顾面子、做面子、撑面子、光面子、有面子、没面子、丢面子、面子大、给面子、留面子、卖面子、看面子、靠面子、扫面子、碍于面子、迫于面子、拂面子、拉下面子、抹不开
面子;
再细分,此二十二条包含:
十六种手法:爱、要、讲、顾、做、撑、光、给、留、靠、看、卖、扫、拂、拉、抹;
四种效果:有、没、丢、大;
二种状态:迫于、碍于。
先看爱、要、讲、顾,这四种手法大同小异,属于行为态度。爱即爱护,讲即讲究,要即要求,顾即顾及、顾全。四种手法都表明了一种面子价值观,之间有微妙差别,但以爱面子最具代表性。
爱面子,是中性词。在爱面子的人心中是褒义词,在不爱面子的人心中是贬义词,因人而异。
要面子和顾面子,带有善意的贬义,指面子已经与里子脱节,仍装模作样地维持。多用于自嘲或熟人相互揶揄。更进一步,若说“死要面子”,甚而“死要面子,活受罪”,口气开始变硬,贬义趋强,多用于批评或谴责。
讲面子,除了涵盖类似爱、要的含义,另包括两层新意。一,讲面子不仅要自己的面子,还要注意保全别人的面子。二,在特定语境下与做面子相通。
做、光、撑,是手段。其手法极具“泡沫经济”特征,一面明知自己面子与里子脱节,一面仍要“制造”(表演)虚假面子,以满足虚荣心,或者达到蒙骗他人的目的。这个表演,就叫做面子;做得漂亮,脸上有光,就叫光面子;做得吃力,气喘吁吁,就叫撑面子。光面子这个词,现在用得少,不过在清末、民初评话里用得极多,反映了当时的语言习惯和时尚。
给即给予、奉送。送面子不同于送财物。给面子,并非将自己面子奉送别人,而是替别人做面子,是做面子的互动状态。面子不同于物质,不遵守物质守恒定律,面子会越做越多,产生“泡沫经济现象”,就像房价或股市。结果在世俗生活中产生面子膨胀,一眼望去,满街招牌尽是“豪华”、“王宫”、“皇家”、“总汇”、“金奖”、“金牌”、“样板”、“形象工程”……其中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闹至物极必反,大家都开始反感面子。
留、卖与给之间,大体上是同一个用法,都涉及面子运作中蕴含的人情交换。其中,留面子完全是给面子的同义词,因语境或习惯而异。从字面上看,汉语中“留”与“给”是反义词,但在面子术语体系中,它们给定的动作向度恰好相反,数学上所谓“负负得正”。给,是我给别人;留,是替别人留,受体都是别人,所以意思相同。
至于卖,是从一般社会交换的观点看面子,具体对中国人来说,是从人情交换观点来看面子,带有商业习气。因为有人给,所以有人还。给、还之间,形成(人情观念上的)对等价值交换,形同买卖生意。
靠和看,则涉及第三人,是三人参与的面子游戏,是人情交换的三维博弈均衡。譬如甲请求乙办事,乙不允,遂请来丙说情;乙“看”在丙的面子上,即“靠”了丙的面子,乙才答应了。透过此两种术语,可见面子游戏的多人互动关系,逻辑上不排除三四种……乃至N种,完全依赖当事人的社交、智慧和经验。靠和看,提供了多人参与的可能性,如此,使面子游戏变作一个开放博弈。
接下来是“碍于”和“迫于”。这两个词几乎同义,只是承受压力大小不同,或语言习惯不同。之所以有“碍于”或“迫于”,就因为“留面子”已变成江湖群体或江湖化民间社会的戒律,成为面子制度的基本成分。替人留面子的心理压力,不是惧怕对方,而是来自共同体的规矩和习惯法——面子制度。风俗如此,人人皆受到监视。
扫、拂、拉、抹是面子的负面手法,即破坏手法。扫即清扫,拂即掸,拉即撕拉,抹即揩擦。这四个字搭配面子,都指不给面子,是给面子的反义词。然而须格外留意,四个字大多用在否定句式——即不扫面子、不拂面子,拉不下面子和抹不开面子,以符合江湖维护面子的规矩。少数用在报复或破坏性语境,譬如“让这小子面子扫地”。
以上是第一类,都有“面子”二字。
第二类,是由基本术语衍生的面子俗称或别称,看不到“面子”二字,却有面子内涵,共十条:
门面、派头、排场、场面、型款、赏脸、台阶、脸皮、牛气、死扛。
其中,死扛,源自死要面子;台阶,源自保全面子(找个台阶下来);牛气是北京话,源自有面子;型款是粤语,派头的同义词,上海话叫做台型。
第三类是面子延伸至道德、人情和公众传播三大领域形成的交叉用语,一共四种:
脸:是面子在严肃道德场合中的说法,比如丢脸和不要脸。它是面子分量的进一步加重,富有浓厚的道德意味。
情面:是以人情视角称呼面子,例如讲情面和碍于情面,等于讲面子和碍于面子。情面的词源,来自人情和面子的合成。情为人情,面为面子。
名声:面子超越家族、超越熟人群体向公众空间传播的效果。
面子的根基,依托于熟人群体,即宗族或关系社会。然而有些人面子特别大,声名远播,一下越出他们的熟人圈,面子就变成名声,向公众社会传播。为什么特别大,这又是一门学问,前面说过面子是对做人符合特定价值观而获得的回报和奖赏。做人符合某种规矩,堪称楷模,面子就会越出小圈子,生成名声。反过来说,不认识却能感受到某人面子,那就是“名声”。譬如《水浒传》里宋江,“呼保义”、“及时雨”就是他的名声,这不光是赞誉,也是他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本钱。江湖好汉,但凡未见其人先闻其名,这就是名人效应。我们已知,面子是中国人的命根子,又知名声是对面子的进一步超越,所以可推论,名声是面子的更高境界。若面子是命根子,则名声是命根子的命根子。世俗哲学谓中国人,其一为名,其二为利。
“影响”:是名声的另一种说法,正面说法譬如“影响很大”,负面说法譬如“影响不好”。影响二字加引号,因为非影响之本意,而是指公众形象和舆论反响。“影响不好”,即名声不好,很没面子。
第四类是余下其他杂项,涉及面子的程式、表演、隐藏和伪装等,共二十二种:
客气、客套、套话、官样文章、花架子、假大空、浮夸、放卫星、逢场作戏、“宣传”、走过场、形式主义、换汤不换药、葫芦里卖什么药、城府、扯皮、踢皮球、“会说话”、双关,两面派、招牌和“名正言顺”。
放卫星:起源于“大跃进”时代,指吹嘘、邀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地称粮食亩产几十万斤,另一地报道西红柿比南瓜大。后来,将这种吹牛、浮夸的做派叫做放卫星,意即吹牛可以吹上天。
“宣传”:宣传二字加引号,是制造假相,误导舆论,欺骗群众。为了应对恶意宣传,鲁迅活学活用古书《推背图》,发明“推背法”,专门对付“宣传”。你说“前方打胜仗”,即反推你输得一败涂地;你说“形势一片好”,就反推你“不好”了。
招牌:即表面上的名义。鲁迅说中国人开公司,就是往大门口外挂块招牌完事。现在也称“翻牌公司”,即是机构不变,变名称。
走过场:即不解决问题的程序。面子源于礼俗,礼俗源于礼教,礼教有许多固定程式,不论当事人真实意愿如何,程式必须履行,就像戏曲舞台的过场。过场也称龙套,不及主角重要,但也不可或缺,非走不可。依礼教缘木求鱼般的思维定势,走完这些程式,问题就当作解决了,对真实后果置若罔闻。问题可以不认真,走过场一定要认真,否则不合规矩,或者不符合“上谕”,不符合朝廷指示。所以,必须“认认真真走过场”。甚至反对形式主义的运动,也一概走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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