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演戏与做假




  做假的原因,是大家都习惯演戏;习惯演戏的原因,是面子制度的存在;当世间一切都戴上面具时,真相慢慢变得丧失价值;当真相不能支持人们的生存,人们只能求助于假象;当虚假泛滥成灾,一个民族文化就被颠覆了。

  江湖人有一些泛化的面子性格:(1)名实分离;(2)逢场作戏;(3)弄虚作假。此三条往往是江湖人格发展的三部曲。一个江湖人,先学会名实分离——撒谎的技巧;然后逢场作戏——江湖互动的技巧;最后弄虚作假——骗钱、骗色、骗权牟利。以文学作品为例,金庸《鹿鼎记》的韦小宝,便是少年学撒谎,青年学演戏,壮年巧取豪夺,背后遵循一个从名实分离开始,进而练习捣浆糊,终而骗权、骗财、骗色,大获成功。江湖上公认成功的混子,都不免要经历这三级跳。

  自从明清社会江湖化伊始,规则化、工具化和功利化的面子制度便深深植入江湖化生活,假、大、空,两面三刀,心口不一,逢场作戏……成为五千年民族进入老龄病的征兆。套话比真话多,“假人”比真人多,“假、大、空”盛行,形式主义泛滥,大家对自身痼疾早已习以为常。面对它,不光外国人看不惯,中国人也知道不光彩,所以,媒体上经常出现要注意国际“影响”言论。“影响”何物?面子是也。

  面子制度泛滥的后果,就是让许多国人成了“假人”。曾几何时,百姓做人的幸福感渐渐远逝,不幸感愈益增多,应付亲友熟人的虚伪和欺骗疲惫不堪。何故假人多如牛毛?撇开少数恶意诈骗者不谈,数量巨大的普通人习惯于假、大、空,根源多在面子制度的熏陶孵化,将爱面子价值观扩大化——戏剧程式化、工具化、交易化和功利化。逢场作戏的人们,生活轨道被高度江湖化,大部分时间要应付人情世故,用假话、套话、奉承、两面派来周旋,借此参与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这是一套文化机制的结构束缚,即面子制度禁锢。

  假、大、空泛滥的背后,是基本生存的需要。许多成功人士的生涯证明,玩假、大、空比老实做人来钱容易,符合做人的经济效益计算。这格局看起来极不合理,然而早已存在一二百年,既然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我们便要反思这个悖论何以产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何以投机取巧比老实本分更适于生存?答案只有一个:社会环境被江湖化了。五百年来的制度裂痕,不仅是近代中国转型的动力,也是江湖化的原因。

  名实分离

  门面、台阶、死扛、城府、两面派、走过场……单字面就可看出,中国人的生活围绕着两个分立的平行面:一个是场面,一个是里面。就像一个汉堡包,上面一层,下面一层,中间夹心是自己。做人的技巧,就在夹心空间中发扬光大。场面的东西可以直接看到;里头的东西超越感觉,藏在话语背后,须自己用心揣摩。这是做中国人,尤其做江湖人最费功夫之处。

  关于中国人的双重世界,费孝通称之为“名实分离”。①名即名义,实即事实。名实分离,即名义与事实脱节。

  认真分析面子,发现面子与里子的分离是假象,本质非但没有割裂,反因分开拉开距离更相得益彰,互动更有弹性,产生更大的舞台空间和更强烈的戏剧效果。

  面子特征性的二元体制——形式和内容分别运作,妙处是藕断丝连,既断开又粘连。面子表面上从里子里独立出来,被空壳化、荒诞化,一旦进入独立空间获得独立的轨道,反过来又促进里子的发展,产生双赢。

  譬如西方社会里骂人,最严重大概是You Lie(撒谎)——说一套做一套,在上帝眼皮下不诚实。然而,反观江湖,“撒谎”算不得恶行,反而是夸你,说你会说话、聪明机智。江湖人脸皮厚,撒谎是本事,是江湖智慧的象征——哈哈,这小子还真能说,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此时,无人在乎真假,只在乎是否圆场,是否合乎江湖规矩。规矩比撒谎重要。会糊弄,口才好,可派出去骗人,做新闻发言人,搞公关,做“仙人跳”,设骗局。

  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传统,在文化上源远流长,可回溯自先秦诸子百家的纵横家,至清末民国登峰造极。混江湖不擅撒谎,必被讥笑为笨蛋。至于名实分离,江湖混混们习以为常,江湖人从不因说辞不一、前后矛盾而羞耻。在面子制度的语境中,面子撒谎不代表实质性的恶意,只代表面上和面下的,要分开来处理。这一切,源自面子制度的压力。

  名实分离以治国大事最富代表性,说一套做一套的谋略,与面子做秀有关,能够忽悠人,裹挟正义的名义。

  古代战争征伐之前,通常要发布战争檄文,以正义的名义公布战争的理由。敌人一概犯下滔天之罪,我等一概义愤填膺。实质上,观乎人类战争原因,无非环境安全、资源争夺、殖民主义和个人霸业。倘若有人公然声称为一己私利,悍然杀戮异族,属于师出无名,惹起公愤,从技术上说增加战争对立因素。所以,名实分离——将正义的名义从非正义事实中分离出来,演一出“双簧”给不明真相的群众看,倒是一招高手。一裹挟愚民出征,二不授舆论口实,三减少战争成本和抵抗。

  譬如陈胜吴广起义,造反名义为秦二世胡亥篡夺太子扶苏帝位,理该匡扶正义加以诛灭。这样的理由,无疑理直气壮。然而司马迁在《史记》中揭短,少年陈胜已有江山野心,并以陈胜语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和“苟富贵,毋相忘”为证。皇帝他做得,老子做不得?但是真话不能明说。情急之中,陈胜搞了名实分离,没拿“老子当皇帝”做幌子,深知此口号不会有追随者,而是凸显秦二世残暴无道,号召众人匡扶太子正统,“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其实,整个西汉演义不关秦太子扶苏啥事,“失期当斩”也罢,“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也罢,都是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自己的说辞。欲望,被隐藏在名义之后。

  名实分离,乃是基于个人名分的面子制度之必然。在此情形之下,所有名义皆不可信,真相又不外露,遂有做人城府这一概念。在人与人之间,认知的过程,交流沟通的过程,甚至劳动合作的方式,如何由名义而事实,如何由形式而内容,如何由现象而本质,互动变得十分困难。

  逢场作戏

  阳货拜见孔子,孔子讨厌其为人避而不见。为不违于礼,孔子特意派人去打听,趁阳货不在家时,前往登门拜访,以所谓还礼。阳府门前,不期阳货办事返回,撞个正着,孔子十分尴尬。

  圣人乃逢场作戏之蓝本,百世之后延及民间,至明清江湖时代趋于鼎盛。

  几千年后有一句经典俗语:“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典型情景可见于许多戏剧,譬如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第四场《智斗》,典型地呈示了“双语义平面”挤压的夹心层:

  唱腔

  刁德一:这个女人不寻常……

  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这小(呃)刁,一点面子都不讲……

  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对白

  刁德一:哦,这么说新四军伤病员都走了?

  阿庆嫂:都走了。你把个沙家浜里里外外搜个遍,也不见一个。

  ……

  一段对白,合着一段唱腔,穿插进行,用以展示场面和里子的双面互动。正反两个对手,一个要将新四军伤病员问出来,一个要将真相搪塞去;中间一个胡司令,傻乎乎全未听懂,一个劲地责怪自己的参谋长不买账。对白絮絮叨叨,套话应付,唱腔则表白心机,相互暗中较劲。

  撇开战争背景,这是一个江湖日常应酬、相互探底的典型范例,一个逢场作戏的蓝本。它之所以经典,源出于展示逢场作戏文化的精髓,而不仅囿于20世纪40年代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内涵。“智斗”之智,乃在于巧用面子,逢场作戏,在历来商战、政争中大量充斥。

  范例是对共性的浓缩。中国的问题不在于一个人,偶尔葫芦里卖一次药,偶尔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总在卖药,总在装糊涂,老江湖们几乎变成开药店铺子的,货色千变万化。嘴里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垃圾,心里藏着、掖着要害。只偶尔,露出一字一句,精义暗示给你听,既让你明白,又不让你认为是他说的——“我没说过,我啥时说过?”要的正是这种效果。生活中,若要学习阿庆嫂“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的真功夫,便要先在垃圾话语中,挖掘有价值的碎片。这是在中国做人、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做人的艰深费力之处。《智斗》一场之成为经典,在于展示近代面子文化的精髓,尤其是展示逢场作戏的真谛,它因触动观众集体无意识而备受欢迎。

  面子制度下的逢场作戏,与名实分离密不可分。若以资深程度比喻,名实分离是小学,逢场作戏是中学,弄虚作假是大学。专业都是江湖。

  江湖逢场作戏,原本源于做面子和撑面子,即拉场子、捧场、做门面。明知自己或对方达不到面子高标准,故意伪装一个“高姿态”,赠对方一个高帽,以虚拟地迎合面子标准。于是,演戏应运而生。所谓演戏,包含的基本技术就是面子术语“做”、“撑”和“装”,就是假象制作。江湖人逢场作戏居多,油腔滑调居多。所以,江湖社会总弥漫着一种装腔作势氤氲,没有一定的智商,很难如鱼入水,畅游其中。

  譬如,手机在中国就是一个很有江湖意味的道具。手机与江湖人有天作之合,只因江湖人骨子里属漂泊者,生活走来走去,行踪不定,手机正可派上用场。围绕手机,产生了许多逢场作戏的文化。譬如将手机倒扣于脸盆屏蔽信号,或者干脆开机状态下取下手机电池,既不显示关机,又不在服务区内,既可以躲避也不授人口实,令呼叫者无可奈何。手机来电,若是追债、求情、老婆查岗之类麻烦事,你不接听,随后必有麻烦。下次见面,情面如何过得去?所以,一定要逢场作戏,靠即兴发挥的假话缓冲紧张——东北人说“忽悠”,福州人说“满说”,上海人说“捣浆糊”。编一堆瞎话,撒些无关痛痒的谎——譬如忘带手机、正在开会云云。只要属追债、求情一类情景,对方也知道你撒谎,无奈之下也予以接受。不接受又怎样?无非大家反目。反而,你撒谎有利于保全他的面子,不是不尊重他,而是粗心和疏忽。若戳破真相岂不是拂他面子,大家下不来台?故而大家心照不宣,该追债的继续追,该求人的厚着脸皮求人,该躲的继续躲。就像一场战争,攻者继续攻,守方继续守,看谁坚持到最后。

  大部分演戏带有程式性,像民间戏曲一般拥有相对固定的台词和脚本。中国人常说:“舞台小社会,人生大舞台!”做戏与做人一脉相承,这也是中国民间戏曲发达的社会基础。但凡某地逢场作戏文化繁荣,地方戏曲必根基深厚。从严格的逻辑关系上讲,前者未必是后者必要条件,却肯定是充分条件。逢场作戏文化促进了戏曲生活,提供了一种社会心理滋养。

  晚清,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初到中国,惊诧于中国人的演戏本能无时不有无时不在。譬如,两人吵架,旁边分明无人,当中一人偏要转过身来,指着周围一个空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叫道:“你,还有你,大家都听到了,这可是他说的!”仿佛周围真有证人存在,仿佛他不是自己,而是戏里某个角色,仿佛台下黑压压一片观众。①这种情景,现在渐渐稀少了,真正是改革开放消灭了这种性格。仅仅在三十年前,在作者少年时候,仍时常看到成年人如此装腔作势。

  演戏的核心是程式,尤其是脚本和台词,这种程式与传统戏曲一脉相承。生活就是戏,戏就是生活。生活里演戏与戏里演戏,不可能断绝关系,面子文化与戏曲文化一样源远流长,甚至比戏曲艺术更久远,对戏曲艺术影响颇深。不管面子影响戏曲多些,还是戏曲影响面子多一些,二者相辅相成构成艺术社会学的互动是毫无疑义的。每当戏曲角儿一身行头上台,“哐切”甫一亮相,十足地有面子,台下叫好声一片,既为演员的做功喝彩,也为有面子的感觉称赞,那一瞬间浓缩了面子文化的精华,是面子痴迷的集中体现。

  “亮相”和面子,都牵涉人的脸。究竟是“亮相”继承了面子,还是“亮相”启蒙了面子,只有戏曲史家才可考据。然而,二者共处一条演戏生态链,是面子文化不可分割的元素。演戏源于面子,面子源于名分,名分源于礼教。

  生活演戏的脚本,源头来自儒家经典三礼——《周礼》、《仪礼》和《礼记》。古人向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各种行为都有程式和脚本,不可随意篡改。儒教千年熏陶,遗存的不仅是仪节,同时还有形式主义的思维定势。儒教衰亡后,演戏的剧本不再囿于残存的儒教,也可以改作其他新教条。套话、官话、官样文章仍不绝于耳,内容与儒家没关系,譬如某某主义、某某精神,模式源于儒家。“文革”时代“批林批

  孔”——已经开始批判儒家了,报刊社论仍是科举八股。换言之,以儒家的方式批判儒家,无非一场笑话。

  逢场作戏的程式和脚本,不囿于儒家“三礼”,可以是任何时尚和主流规范。

  中国最小的逢场作戏是寒暄。“寒暄”这个词,本身具有演戏意味。两个熟人街头偶遇,大抵会应酬,不像外国人见面“哈罗”一声完事,若是两个男人,还要掏出香烟,倚着墙角对吸,消磨功夫。寒暄即是应付,并无知心话。中国人很少在街头说知心话,大多是逢场作戏,事先编好了台词——好久不见/混得怎样/老人还好/孩子胖了/有空来玩/啥时聚聚……应酬的话语,都是陈词滥调,却不能不说。这是台词,是寒暄的礼节。这个仪节暗含一种表态,互相留个情面,认同这层关系。如果不再想留情面,不认同旧关系,寒暄就可省却。

  中国的逢场作戏是面子制度的产物,面子制度相当于西方社会角色体制。可以说,面子是中国式的角色体系。世界上任何角色体制分裂后,都可能导致逢场作戏。中国面子敢称世界第一,若延伸到演戏,戏子精神未必敢称第一,只可称一流。论及此,美国社会不遑多让。此处将美国演戏做一借鉴,以比较文化的观点探求演戏的共性。

  美国人没有礼教,但是拥有强制性的价值规范——资本的专制和形式主义的个人主义,偏执的个人独立观和游戏式的两党政治。这些东西形成的游戏规则,个人不论认同与否,都要遵照执行,还要假装出热爱与执著。经历过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中年人去美国生活,能感受到类似的舆论专制,自由名义下的不自由感,以及权力的压迫感。价值规律的压力,是演戏的根源。

  美国人,小到白领求职面试,大到总统竞选,都演戏。譬如就业指导书籍通常强调找工作要善于夸大其词,适当吹牛。按照一般规范,美国人求职默许吹嘘,可以适当夸大。一般先摸清公司底细,然后刻意装扮自己是公司急需人才,面试时表演一番。考官问:“会开车吗?”“当然!”“会打字吗?”“当然!”不妨先应承下来,然后现学。

  吹牛是演戏的一种,即表演一个比自己更有能力的角色。环顾世界,几乎所有移民国家都或多或少流行吹牛性格,即演戏文化。吹牛是移民社会不可避免的传统。在中国,是混子;在美国,是牛仔;在日本,是浪人;在欧洲,是骑士。在中世纪农耕社会,人民定居一地,朝夕相处,知根知底,连隐私概念都不存在,更不用说吹牛了。近代以后,伴随工商化进程,人民开始大肆迁移,移民格局逐渐生成。移民之间了解不深,在交易中留下虚提信用的空间。吹牛作为一个技术惯例,借以展开各式各类逢场作戏活动,并被默许、吸收进社会交易体系。

  好莱坞的商业娱乐片,也属这方面典型。本来无非渲染暴力和色情,刺激观众胃口,却要编造主人公维护正义、英雄救美人的苍白故事。这也是名实分离,逢场作戏。

  至于总统竞选演说,更无几句实话。候选人台上口若悬河,絮叨的都是台词,多半与真想法不相干。竞选班子先做民意调查,自此基础上设计演讲稿,诓选民上当,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譬如,2004年总统大选,克里当参议员时曾投票赞成布什出兵伊拉克,一旦着手竞选总统,态度180°大转弯,坚决反对伊拉克战争。原因很简单,做参议员代表利益集团的声音,竞选总统代表选民的口味。他竞选失利的原因,或许与两面派脱不开关系,选民们认为其不可信。无独有偶,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参议员,起初主张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后来为争取犹太人选票慌忙改口,狠狠威胁说:“如果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就给它颜色瞧瞧……”前第一夫人想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美国这个典型的吹牛移民国度,其价值体系不仅认同日常社会的演戏,而且还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在世界各国绝无仅有。美国著名社会学家E•戈夫曼的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被奉为经典。按照戈夫曼自己的说法,该书主题在于“如何管理自己给别人的印象”,用中国话说,就是教人如何做面子、演戏。也就是如何装扮自己,给人以假象,诳人上当。演戏在美国,不光合理合法,居然还有理论,令人大开眼界。这是美国演戏比中国还要高明之处。

  但凡演戏,都有规范与事实的冲突,这是名实分离的起源。只不过各国规范不同,演戏也不同。

  美国人演戏的根源,是基督教传统信仰与极端功利主义之间的紧张。基督教是美国人的精神名片,是名义上的价值主流;而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是实际上的主导价值观。美国人从近代走向现代过程中产生了精神蜕变,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取代了基督教的核心地位,但是基督教的正统地位依然被保留。功利主义者掏空了基督教的价值内核,保留了基督信仰的空壳地位,从而产生了美国式的“名实分离”——基督教正义与极端功利主义的分离,导致美国人在公共领域里逢场作戏,特别是涉及信仰和价值领域演戏,说一套做一套。

  美国人演戏囿于信仰和职业能力这两块,不似中国人演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从这一点上说,美国人演戏容易看透,但凡涉及“耶稣”、“正义”、“人权”,不轻信便是。或者拿起鲁迅“推背法”,从反面推导真相。他说耶稣就是亵渎,他说正义就是贪婪。

  弄虚作假

  逢场作戏往前走一步,便是弄虚作假。这一步乃是诉求真利益,譬如,钱与权,不再是演戏务虚。

  有一座小村庄,几个村干部早就盯上村里砖瓦厂欲据为己有。1995年,国家鼓励农村集体企业改制,建立村民股份合作企业,此乃天赐良机。几个村干部遂趁机向村民们“宣传”上级政策,然后做一个假账,超低廉价地将砖瓦厂变成自己名下的合伙企业。捞到好处后,年底尚可向上级写总结汇报,又成了“推动改革”“办实事”的政绩。

  演戏一旦存心蒙人,诈骗牟利,就变成做假。因循逢场作戏的文化传统,中国的做假也戏味十足,与演戏难解难分。演戏和做假,既相通又相异。演戏要假戏真做,做假也要借助表演,二者密不可分,不过它们有一道楚河汉界——利害关系。演戏无关乎利害,只关乎面子应酬,是逢场作戏。戏是艺术,艺术则无关功利。做假绝对关乎利益,利益是做假的动力,做假是谋利的手段。逼近利益的演戏,便是做假;无关利益的做假,才是演戏。

  做假在中国,主要集中在官场和商场。在朝为官,对上虚报政绩,掩盖过失;对下编造税名,强行摊派。这已成为历代官场的老大难。做假导致官方的社会统计数字丧失信度,朝廷决策丧失依据。譬如,《二十四史》里粮食、人口、耕地数据,不少地方前后抵触,许多官员根本不调查当年粮食、土地和人口变迁,而是抄袭上年数据,稍作随机增减。

  当代也有许多种假执法,一些投机钻营的官员,借执法之名行敲竹杠之实,四处敛财。一些地方的交警、路政、计生、工商、税务、城监皆不乏其例,一旦贿赂到手,就网开一面。一个交警私下里透露,他没钱就上公路提款。依他的说法,公路就是他家提款机。一次,一位倒霉司机只塞了100元给他,他装腔作势嚷道:“你把‘政府’看成什么人,就这么容易让你糊弄?!”司机再加100元,他不吱声了。假执法的腐败问题,当然不能以偏概全,但每日浏览媒体,也知情形不轻。

  做假已经不是个人的道德问题,而是大规模的社会结构问题,反映了社会运行的裂痕。

  当代中国的做假,已至无以复加地步。作为一个中国人,每天看到的、经历的、听说的、从传媒获知的造假案件,像洪水一样汹涌袭来。曾有一段时间,作者不敢读媒体造假报道,实在骇人听闻。譬如央视《每周质量报告》,每期看后心惊肉跳。

  这里摘一段《杂文报》说假账:

  面对假账泛滥,财政部会计司高一斌处长痛心地断言:中国的会计造假水平已达世界一流。对各地报上来的数字,总理指示“挤水分”。假账成为公害,恐怕没人否认这一事实。股市虚假报表,东方锅炉、蓝田股份、大庆联谊、广东飞龙……去年底财政部查了100家国企,81家虚列资产37亿,89家虚列利润27亿。审计署1999年查出,12个省国税系统违反税收法规金额93亿元;水利建设资金挪用30亿元;工商银行系统和建设银行总行及19个省市分支机构资产负债普遍不实;73家国有企业损益不实,国有资产流失70亿;18户企业假破产逃废银行债务19亿元,假账比比皆是,没几家企业、没几个地方敢说自家账清白,敢让人随便查。

  以上是官场和商海做假一瞥,然而,做假岂止限于官场商海,“全民做假”当属另一番景象,有深圳作家王四四文章《我们现在还相信什么?》为证。这是一份令人窒息的文字。窒息,因为赤裸裸的真实,严重到让我们质疑生活的意义。读罢这篇札记,作者将原先精心准备的一手素材大都放弃,权用这篇充实的杂文举证:

  天亮了,我起来。早餐想下楼吃油条,不敢,怕潲水油和洗衣粉。去了单位先看报纸,什么地区什么企业增长多少多少,不敢相信,因为数字出干部。然后去开会,台上的人讲得很好听,不敢相信,因为在会下人们从来不是这么做的。下午去医院看病,有高级职称的叫专家门诊,不敢相信他们是专家,更不敢相信职称高的一定比职称低的强,因为职称的水分很大,里面的问题够写一本书。下班去饭局,朋友不相信海鲜的分量和鲜活度,跟服务小姐去核准。我不敢相信核准后端上来的真正结果。于是边吃边看电视。一大堆丰乳、减肥、健身器、口服液广告,不敢相信。因为如果真的那么有效,世界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吃完结账,朋友一个菜一个菜地核对,我不相信这种办法能把多算的钱核出来。回家路上,一对夫妇搀着个女孩向我问路,还说从外地来找亲戚没找着,让我给点钱为孩子买个面包。虽经历多次,但我不敢相信他们是假的,那模样,那孩子,特别是那真诚的眼神。但只能是假的。那样的眼神都不可以去相信,很让人痛苦。快到家了,过马路,绿灯亮了,不敢相信,左看右看确认所有汽车都停住了,才兔子一般地穿过马路,回了家。

  肉是真的,但注了水;酒是真的,但不是瓶子上的牌子;博士硕士文凭是真的,但论文是部下写的,部下还要麻烦更下面的人写一些部分,所以花了些钱,打印稿上有他的笔迹,你不能说他买文凭吧;新闻报道的时间地点人物是真的,但有些话不是那个人物说的,有些事不是他做的;书是真的,但汇编还是著作闹不清;论文是真的,但好几个署名中哪一个是真的作者闹不清;档案是真的,但有好几个出生年月,哪一个是真的,闹不清。

  如果这种不相信停留在物质层面,有形层面,那这篇文字可写可不写。不幸的是,它毫不犹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假药假酒以及其他种种假货之后,假合同、假账目、假集资等等冒了出来。不过商业欺诈也不是我们独有的,资本主义那一头也不少,可以不必大惊小怪。然后又蔓延,假证件、假护照、假增值税发票等等,那是团伙犯罪,资本主义也有。我还听到过有人经营更邪乎的东西:假的犯罪证明、假的刑事判决书,拿出去骗外国人。这可是任何一个黑色幽默作家没法编出来的情节。然后是假文凭、假档案、假广告、假名优、假新闻,以及二百八十块钱一个的“中央军委”和六十块钱的“成都市公安局”假公章什么的,这些东西资本主义那边可能就不太多了。然后是假数字、假政绩,这些玩意还没听说人家有,想辩解一下还有点难,得注意了。

  阅毕,作者无言。做假泛滥至极,已经成为一些中国人性格之一部分。以名利场和市井社会为舞台,塑造了许多谎话人物。这些人多是江湖大小混子、老油子和滚友,数日数月无几句实话,满口尽是谎言。按武侠文学说法,类似《鹿鼎记》里韦小宝。依媒体所作各类“金迷”调查,韦小宝位列金庸小说最受欢迎人物前三位。金老先生塑造韦小宝这一形象肯定不是诲淫诲盗。但事与愿违,韦小宝反而成为大众情人,与社会结构和文化制度的江湖化高度关联。

  做假泛滥,直接原因是社会监管体制失范,社会控制力下降。五百年来,经历数次社会转型和频繁的社会变迁,正式规则体系始终未臻成熟。转型愈频繁,正统主流体制愈脆弱。只要正式规则不稳定,行骗便大行其道。江湖具有做假基因,做假源于演戏,演戏源于面子,面子则源于儒教文化传统。

  当世间万物都戴上面具,面具价值渐行压过真相,真相的意义就日趋渺小,甚至渐渐地变得毫无价值。当人们的生存无法依托真相,必求助于假相。求助者,先学习辨认假相,然后学习制造假相,此为弄虚作假之源头。当真的价值日渐式微,假便成唯一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