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的功能




  面子在中国社会之流行,大大咧咧登堂入室,还因为它有许多实际功用,对中国人的生活贡献不小。尤其对儒教社会和江湖社会而言,不啻为“黏合剂”。

  缓冲人际矛盾

  在五十八种传统面子语境中,“碍于面子”、“留面子”和“给台阶”此三者,无疑与冲突相关,隶属于冲突语境。一旦“碍于”、“留”或“给”成功,必能缓冲或制止矛盾。在冲突爆发之前,矛盾得到缓解。面子像苏秦、张仪,是位不错的外交调停家,平祸于萧墙之内,御争端于千里之外。

  但面子机制能防御的冲突通常都是小事,大事管不了。面子只是柔性防御机制。

  旧时,两派黑帮喽啰打架滋事,如背后两位老大是仇人,面子问题必引发一场激烈火并;若老大间有交情,比方说师出同门,或拜过把子,结局就大不相同。为维护各自的面子,老大们会故意当着对方面前惩罚肇事的手下,以达到给对方留面子目的。于是大家言好如初,甚至有意到酒楼聚会言欢,冰释前嫌。这种情形,显出熟人圈子是一道界限,如果落在圈内,面子机制具有缓冲的功效。

  这是江湖帮会的例子,更进而言之,在民间日常百姓中也不乏其例。面子维护日常关系的平稳,根源在关系网的博弈均衡。讲关系处,必有面子;讲面子处,必有关系。

  再谈一件居民例子。城市居民多住公寓楼,生活空间距离近,频繁发生的冲突是四邻骚扰,譬如,麻将声、卡拉OK、弹钢琴、喝酒划拳、烹饪油烟,还有楼道空间、公共卫生……尽管有大量矛盾,但居民很少为邻里纠纷诉诸法院或者社区中心。除了吵架外,更多情形是忍耐,忍无可忍时再作主张。忍字第一,吵架第二,法院第三。为何忍字第一?多数答案是“碍于情面”,即面子机制防御。尤其邻居关系不错时,更是如此。

  选择忍耐是为不伤感情,不伤感情是为日后有照应。在一个由关系主导的社会,相互都是资源,谁也不敢保证不落到他人手里。冤家宜解不宜结。表面看它似乎回避矛盾,然则“有所失必有所得”,其内涵符合中国文化“和”的取向。中国人讲“和为贵”——“天时、地利、人和”,数“人和”最高,高于真理,也高于日常利益。换言之,矛盾没什么了不起,绕道行之,则当作无。小事忍了,就是为了在小事上尽可能讲秩序,秩序是关系网的博弈均衡,破坏秩序就是破坏均衡,波及面太大,影响复杂。

  再说借小钱。一般中国人借出小钱后,很少主动追债,这是规矩。小钱索债,紧逼不舍,那是双方都没面子的事儿——小气、难堪。究其原因,答案也是“不好意思”,“面子上过不去”,“拉不下脸”等等,等于是面子机制作调停。当然,是消极的调停。消极,即搁置债务。然则在消极与积极之间,存在一道转换界限同。若债额较大超出忍受范围,就会化消极为积极,主动催债、逼债。不过,战略反攻的前奏,必演出一段“台阶”插曲。讲面子者不愿破坏祖宗惯例,故而常选择一种有中国特色的、预兆将由守转攻的“台阶”,给对方一个台阶,既让对方还债,又不让对方失面子。成例通常如此,可作教科书:“嘿嘿!不好意思,最近手头有点紧,我那笔钱……”后半句通常咽下去,不要说得太白,意思是啥时还啊?给过台阶后,若对方不顺竿溜,按规矩便属对方违反惯例,自己必欲讨伐之,产生一种典型中国情境:“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只好撕破面子了——到单位告你,搞臭你名声,赖在你家不走,到法院告你……

  “台阶”代表一种双轨制,属于面子二元互动模式,外面一个理由,里面一个利害。敲外面听里面,挤里面看外面。中国有一摞成语形容之,譬如“敲山震虎”,或“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或“茶壶煮饺子,心里明白”。与“碍于情面”的消极性相比,“台阶”的态度趋于积极,开始着手战略反攻。它把事情分成两面,一个面子,一个里子,分头处理,争取互不妨碍。当两人冲突发生时,或者自身面子与里子矛盾时,寻找一个变通的理由,力争既解决事情也保全面子。无论谁对谁错,损面子都不对。面子比金钱重要,讨债人必须避免使对方又赔钱,又丢脸。故而,上策是既追债又留面子,下策才是不惜面子硬行追债。这个下策导致对方损失的最大化,钱也没了,面子也没了。这样做人,未免太狠毒。所以追债的博弈,一定要寻求最优化策略组合,建立优化的均衡,自己能拿到钱,对方能拿到面子。这样一个圆滑的均衡,就是中国人所谓的“台阶”。

  表现和宣泄自我

  面子之滥觞,提供了一个心理空间,即一个弗洛伊德式发泄豁口,让礼教压力下循规蹈矩、生性压抑的中国人,在合法场合充分释放个性利比多,突显自我的形象,满足平日难得之优越感。表现自我是人类天性,各民族表现途径不一样。中国人选择面子,用面子炫耀自我,是其特色。面子是中国人自我表现的形式,深具形式主义色彩。

  论及众多面子术语,数“有面子”最能体现自我呈现的愿望。“有面子”是人生终极目标,背后没有其他目的,从而体验自我价值的升华。这是终极意义层面的心理游戏。故而,“有面子”时常伴随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的表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按照马斯洛人本心理学的标准,可视是一种“高峰体验”——瞬间的满足感、成就感和自我肯定。

  “有面子”的追求是永恒的,但“有面子”的价值判断具有时尚性,随人不同,随时代不同。“文革”时期有面子的时尚是“老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今日有面子的时尚是名服、名车、豪华别墅……某些底层平民通过奋斗成为大款、大腕,便急于返乡炫耀卖弄,俗语谓之“衣锦还乡”。在中国,“衣锦还乡”不仅是成语,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诉说中国式飞黄腾达的梦想。在这里,“衣锦”实非漂亮衣服,而是面子的借代用语。面子的荣耀,高于锦衣玉食、宝马香车。

  再说中国人“小气”和“慷慨”之争,也隐藏面子显摆派头的秘密机制,“慷慨”不过是“爱面子”的同义词。节俭本是美德,但以江湖观之,节俭不符合核心价值观“义气”。以“义气”标准看来,节俭就是小气、抠门……小气,被人瞧不起,让人没面子,人前抬不起头。日常生活中被人说小气,大大没面子,周围人当笑话传播。纵览生活,人们愿意与义气者相处,而不愿与小气者为伍。是故,一旦节俭和义气不期而遇,决不能因贫穷、节俭丢失面子,因而必须勉强做面子、撑面子、光面子,克服小气节俭习性,掩盖贫穷家底。所以,义气先于节俭。而面子,则是协调二者的机制。

  上世纪80年代初,某人到乡下看望同学,同学尽管生活窘迫,仍然偷偷向亲戚借来30元钱,买了螃蟹、黄鱼摆了一桌酒,以表达慷慨之情。虽吃得自己心疼,但是客人开心。做面子实际上担当一个反向调节机制,若要有面子,务须掩饰贫寒,跟节俭本性较劲,“打肿脸充胖子”,摆阔装大方。在私人交往上尽量出手慷慨,心里流血,脸上留笑。这是江湖规矩,也是私人关系交往的写照。

  反过来看,不论真节俭或真小气,只要你表现慷慨,出手大方,都很有面子。有面子就有人缘,有人缘就有资源,路路通。所以越穷,就越要摆阔,就越需显慷慨,方有翻身一日。某日读报,一则故事反证了这一规律。有个贪官对老婆说,有个“张经理”很义气,出手大方,值得一交,打算帮他,将来肯定不会吃亏。老婆深表赞同。后面故事老生常谈,毋庸赘言。关键的事实是,“张经理”不过是负债累累生意人,是假大方。我们身边的“张经理”们多是资不抵债或资金短缺的主儿。他既不是大方,也不是义气,所谓“义气”的假象无非下手够狠,一锤子敲死对手,不想夜长梦多。一锤敲得死,方能“吃小亏占大便宜”。若一锤敲不死,反而心惊肉跳,只怕扔进更多。假使行贿不套利,商人不行拔一毛利天下之事,何慷慨之有?张经理行为的内涵,是经营面子提升自我形象,从而达到背后的目的。

  以“有面子”凸显自我形象,是面子的特有作用,是中国人自我实现路径的特色。谈论这一中国特色,自然要对比西方之“自我实现”,探讨中西社会体制下不同的自我概念。

  中国的“有面子”与西方文化的“自我实现”的根本区别,来自面子与自我概念的区别。虽然中国古代观念有“己”之概念,但“己”不同于“自我”。现代中国的“自我”概念,源于西方文化。论自我,若从心理学定义,是人格的自我意识,是他全部性格组成的整体;论面子,还从心理学定义,仅是人格的一部分,是舆论与自我评价两股交汇生成的自我意象。另外,从社会学诠释,面子是儒教制度下的个人角色。以面子为工具,儒教体制对个体角色进行程式化、格式化修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形成一套符合儒教价值的风俗习惯,同时也是费孝通所称的“礼俗”①。在这个空间中,个人的真实本性消失,按照礼俗规矩扮演角色,言行拘泥于《周礼》、《仪礼》精神编纂的各种剧本,譬如各种世俗化“蒙学”、“家训”、“家风”和“规矩”。

  扮演角色,生成的外部形象,就是我们的面子。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本身不见了,留下的是我们的面子。面子是“我们”的影子和痕迹。

  有面子与西方人自我实现有何区别?

  在西方心理学体系中,谈自我实现最多的是亚伯拉罕•马斯洛。早年,笔者曾依照马斯洛学说调查中国社会“自我实现”的人物,结果意外地发现,作为价值观的自我实现,在中国下层社会基本不存在。不仅人物不存在,价值观也基本不存在。“自我实现、“自我设计”的“粉丝”(fans),多是一群天真可爱的大学师生。学生们在校期间,通常表现出很强的自我实现、自我设计意愿,一旦踏入社会,旋即发现社会根本不存在自我实现的土壤。作者跟踪调查这批人,多数投身社会后便改弦更张,回归传统轨道发展。反潮流的弄潮儿,最终多顺应潮流,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从“浪漫主义者”变为“现实主义者”。因为,人一旦踏入社会,就要应酬世情,融入江湖规则。江湖混久了,大抵被磨得没了个性、没了脾气,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遑论凸显自我价值。自我价值是幼稚代名词。江湖路上,成功标准是“混出模样,给大家看看”,关系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无关自我真实。自我愿望,自我个性,无关紧要。

  江湖社会不鼓励个性,不鼓励自我实现,反而鼓励个性融进既有秩序。切合规矩、遵循价值被称为“有面子”,受大家褒扬、羡慕。由此,但凡人性表现的欲望,可以通过面子工具加以包装,间接地宣泄出来。因为有面子,所以受人夸奖。这就是面子突出自我形象的奥秘。

  代用个人资信

  “有面子”是一种交往本钱,即互动资源,面子越大越有人缘,人气越旺。这是江湖中的硬道理。

  在中国东南沿海,台湾海峡西岸一带是面子之乡,讲面子风气鼎盛,堪称中国一品。民营企业家擅长撑门面,门脸光鲜羡人,厂房富丽堂皇;大门口立着雇来的民工,头戴大盖帽,身着笔挺制服,气派不逊于当街执法的公务人员。恭请地方实力大员题写厂名,意在炫耀背后保护伞。通常走进办公区域,主人与名人大腕合影的巨幅相片悬挂于显耀处,令蓬荜生辉。主人离厂外出办事,热衷驾二手豪华轿车,毕竟外人不知,又省钱又有面子。曾几何时,来自香港、台湾的翻新二手豪华轿车大行其道,在一弹丸之地,大奔、宝马、凯迪拉克川流不息,令内地商人到此瞠目结舌。

  假若有读者以为这纯粹炫耀面子,便大错特错了。比面子虚荣心更重要的,是以面子生财,吃小亏占大便宜,其中亦不乏骗术。豪华轿车是谈生意的障眼法,商人未开谈判先看气派。门面做得好,客户被蒙了,恭敬之心油然而生,也稀里糊涂、多多少少掺杂对主人实力的相信,便乐于与之交易。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找有实力的做生意乃是天经地义。撑门面可以一举两得,做人既风光,生意又做得好。

  一次,一个沿海小市(姑隐其名)民营企业家代表团访问山区寻求商机。自古以来,东南沿海境内群山逶迤、山路崎岖,情状不逊于蜀道之难。从沿海到山区,交通工具自然以飞机最适宜,可避免舟车劳顿。然而徒步进山城,爱面子的老板们深恐当地民众不信自己是大老板。“震慑”,对于爱面子的人,以及对于讲面子的江湖文化,那是需要的效果。既然说白了,撑门面不乏骗术成分,不如干脆多榨些油水。在充门面思想主导下,老板们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个凯迪拉克、林肯、奔驰、宝马组成的豪华车队(主要是二手车),颠簸辛劳、浩浩荡荡开进山城。霎时间,整个山城被镇住了,万人空巷,民议沸腾,达到了老板们的预期效果。宾主数日言欢,商人们在山城买下大片土地,签下一摞摞意向书,暗地狂喜而归。

  在商业法系尚未健全之时,有面子不仅省去资信审查的麻烦,甚而虚提资信,产生“泡沫经济”效应。

  在商界,类似例子不绝于耳。有位商人驾驶宝马轿车去有关部门办出境手续,办事员顾自忙于审视文件,头也不抬撂下一句:“回去补办担保!”,忽又抬头看见豪华车,忙改口道“开宝马来的啊,那就不用了”。这是当地的一件真人真事。驾驶豪华车就是面子,面子就是担保,至少在这等小事上是担保。在办事员看来,这么大的款儿,总不至于放着家当不顾,潜逃不归。

  在深受江湖习俗浸染之民间社会,或江湖化社会,面子作为一种资源,与其他资源——权、钱、关系、信息等可以相互转化。譬如,面子可以变成关系;反过来,拥有关系也滋生面子。面子可以生成钱财和权力,如上例交易和借贷资信;反过来,有钱有势也很有面子,受不少人羡慕。

  基于这种相互转化特性,面子实际蜕变为一种工具,从尊严价值蜕化为敲门砖和垫脚石,被彻底工具化了,凭借面子可达到实惠目的。

  面子之能够成为工具,背后基于一个社会原理:

  面子在江湖社会,或江湖化后的传统社会里,代表社会地位的相对优势。

  在一个大量遗存“上下有别”等级的社会秩序里,地位优势是一种活跃因素,它能主动带来收益优势。面子是生活质量的温度计,是江湖“混”得好歹的指针。一人混得好不好?看面子便知。是故,面子变成群起效尤追逐的目标,有时导致供不应求,稀缺之下有人需要交易,用金钱来买面子,用财物换面子——譬如捐官,或捐慈善,面子的交易性油然而生。

  面子是一共同体内的相对优势地位,因而是一种相对稀缺资源。公共资源一旦匮乏,人们只能用高价购买,这个交易过程导致面子工具化。

  关系网络自治

  面子的第四种作用,就是维持传统社会形态——关系社会、民间会党和家族社会的自治,帮助这类共同体建立个体约束机制,减少行为出轨,维护秩序。它的特点是道德自律,从“我”做起,从个人内心做起。

  中国处在一个后传统时代,也称转型时代,一面宪政制度迅速崛起,一面传统习俗的惯例制度依然起作用。在中国比较传统的生活共同体群落——家族、宗族、乡村、街坊、行业圈、关系网,乃至江湖行会、行帮、教门……一切尽以“面对面”交往为基础,社会学称之“初级群体”,俗话谓“低头不见抬头见”。此处,“初级群体”是理解关系社会的重要概念,它是关系网这一现象的属性。关系网,是“初级群体”之一种,其他种类还有帮派、邻里、乡党、家族等等。

  最典型的初级群体是“面对面”交往依托的群体——家族、宗族、街坊、熟人或乡亲等。离开了“面对面”的感性交流,纯粹依靠公文、法令、书信等抽象媒体,面子便无所依托。试想,没有人热衷于对着陌生人或公共场合讲面子,那是对牛弹琴。面子,是小圈子的面子。面子的根本诉求,在于寻求熟人面前的心理优势——“我比你行”,或者“我比他行”……共同体将这种优势给予他,既是讲面子人的得意,同时也意味着对周围人的影响。影响是相互的,甲影响乙的同时,乙也影响了甲,最终要建立一个均衡,达到秩序自治。面子做秀的过程是互动的,每个人讲面子的同时,社会也按照一定规矩塑造了他,使每个人都融入规则。个人得到面子,社会得到秩序。面子促进关系社会的自治。

  关系社会是“无为而治”的松散人事体系,各自为政,各自为中心,没有警察法官,全靠本人自觉守法,自愿维护秩序。以现代宪政学的观点看,关系社会也遵循一种“自由秩序”原理,遵循一种不同于市场经济的自由秩序。这类似于道家的政治概念“无为而治”。

  关系网的性质可以“无为而治”,不需要专人维护,秩序自然天成。在无暴力胁迫下,当事人之愿意维护关系网秩序,就其原因有二:一靠利,二靠面子。说利益,维护关系规则,等于维护自己财路,但凡劳动、雇用、生意、为官等,一概依靠人缘。面子是一个人在共同体中的角色。讲面子就是进入角色,不讲面子就是拒绝角色。进入角色就是遵守规则,弘扬共享价值观。一旦个人照此执行,众人面前就很有面子。大家羡慕发财,你发财了;大家羡慕轿车别墅,你有了;大家谈美女,你娶了……如此,面子制度客观上等于一种快乐工具,有面子等于快乐,群体借快乐规范了个人行为。这就像大自然,借性欲诱使人们生育,使人们毕生辛劳。面子实为一种“面子欲”,人们欲罢不能。

  人称国人素质差,作者不完全苟同,也不完全反对。但是有一点需要留意,显露坏习惯大多不当着熟人面,即尽量不在熟人面前没面子。作者尝跟踪调查询问,答案还是“不好意思”,或“没有面子”。在熟人面前随地吐痰、墙角溺尿,“顺”人兜里的香烟、打火机、食品、商品……被人知道后很脸红。但是,一旦没有熟人在旁,这一切对某些中国人来说,尤其江湖化的男人来说,又是如此自然而然,俨然旁若无人。

  在熟人交往中,面子诉求对个人具有约束力。所以,在民间生活,面子文化变成一种约束,防止行为出轨。面子,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种苦行。反过来,作为奖赏,它带给个人满足和荣耀,不管是真实荣耀还是虚拟荣耀。一旦虚拟化,就变成鲁迅式的阿Q。从这种层面说,面子是江湖社会的伦理元素,是可言说、可执行的通俗道德,而不是书本上的抽象道德。

  于是,在众多的小事上,面子承担了某种整形作用,对个人一言一行细加督导,从而维护群体自治。

  中国地域辽阔,爱面子风气参差不齐,不可一概而论。譬如操闽南语的闽南、粤东至台湾尤爱面子,而操粤语的珠江三角洲甚少爱面子,说话可以直来直去,不怕伤人。面子风气不同,时兴的做人方式也不一样。譬如贪官腐败,以贪多少金额为目标,有何自律,是否越多越好,两地大抵不同。当然,贪官本来没良心,不讲道德,也不顾法律。良心自律机制是不存在的,但是面子自律机制存在——我知道我很黑,但我不能容忍别人说我黑。这是讲面子的贪官的特征。这里说说面子与贪贿目标的内在关系。

  腐败现象在不同国度有不同模式。在中国,腐败者绝大多数以关系网和死党为依托,如此一来,作案容易形成“窝案”、“串案”。几个哥儿们集体犯罪,攻守同盟,共进共推。腐败的方式,与江湖团伙斗殴的方式并无不同,肥肉若想一人独吞,在中国难上加难。近十年媒体披露的腐败案件,绝大多数都是集体案件。窝案联手经营的战略,植根于人脉关系,机制是交换人情,我跟你“帮忙”,你给我“感谢”。“权力寻租”多半以“人情来往”兑现,通常数字不菲。如此一来,腐败与人情味混淆不清。

  腐败一旦借助于关系网,操作自然与面子有关,受面子因素制约。换句老话说,既然是大家伙一起捞食,拿钱也要漂漂亮亮,脸上有光,不犯规矩,不遭大伙嫉恨。

  在金钱面前,讲面子多则约束多,讲面子少则肆无忌惮。所以在行腐败时,面子也是一种自律机制。腐败,腐到什么程度,面子参与做主。此时,面子称为“影响”和“名声”。但凡顾忌“影响”和“名声”,就是顾忌面子。无形中,构成贪欲边际。从这种意义而言,不讲面子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它的好处是捞得更多;坏处是倒霉更快,因为不讲面子,没有人缘。讲面子的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看起来好似吃亏,其实也是一种均衡。要捞一起捞,要倒一起倒。一圈人倒,比一个人倒困难得多。

  各地面子民俗多有不同,它很大程度上影响贪官策略以及结局。若面子风气淡,贪官便如狼似虎,经常单独作案无所顾忌,腐败涉案金额巨大惊人,八辈子用不完。

  不讲面子铸成单案,讲面子铸成窝案。因为面子与“窝”——关系网和死党,一脉相承。如果借助关系网和死党,案情既不容易败露,数字也难达到如此巨大,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有许多顾忌因素——家口老小、三姑六舅……此时,面子和人情机制就会发挥作用。

  从江湖意义上说,腐败仅是“混世”方式的一种,与打家劫舍、敲诈勒索、做坑蒙拐骗无异,腐败者本人把腐败当作谋生,其最终目的还在于家庭、家族和亲戚朋友等传统价值。由于存在这样一个价值取向,故而腐败者必顾及自己名声和影响,因为它比钱财重要。有此顾忌,便形成一个“面子自律控制腐败规模”的制约,目的是维护家庭亲情的稳定,而非损害家庭,自己远走高飞。也就是说,在腐败与恋家之间存在一种博弈,顾及面子是一种均衡。

  这是一种微妙的价值差异,演绎结果始终不同。譬如勒索一项工程,爱面子的腐败者必关注建筑外观,甚至夸张地加以美化,坚决不搞成“豆腐渣”。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勒索越多,越要美观,欲盖弥彰。就在这种观念背景之下,作为行贿者的建筑商,相应形成一种共识,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潜规则”,老板、工头、师傅一应知晓,构成腐败分肥的安全机制。顾忌面子、名声和影响,可保大家不出事。盖一栋大楼,水泥标号可以降几分,钢筋可以抽掉几根,盘圆可以烂到哪一地步,劣质水管如何假冒国标,根据建筑性质和用途都有相应的经验数据,以此达到一个最优策略均衡,保障双方利益最大化。施工一旦越过这些常识,极易生成倒塌事故,不同的当事人都会站出来拒绝,避免后患。

  只要有面子制度的无形约束,腐败者贪小便宜顾忌“影响”,犯大案更如履薄冰、小心万分。

  讲面子和不讲面子的腐败者,尽管都腐败,但在手段、目的和结果选择上有所不同。一切腐败都是非法敛财手段而已,背后各有目的。目的不同,过程和分寸自然不同。如果混在江湖,混在关系网,立志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子孙满堂、望子成龙,必以面子价值作人生目的。一旦面子作了目的,必然反过来成为约束,成为自律手段。面子能制约利益行为的分寸,促进关系网络的秩序平衡。面子是江湖社会和江湖化社会秩序运行枢纽环节的初级调节机制,它能消解江湖社会和江湖化社会中许许多多的细小矛盾。

  传统人际关系并不直接使用严肃道德概念,比如“高尚”、“满足”或“羞耻”一类。现实生活的道德俗语,是“有面子”和“没面子”,及“丢脸”、“汗颜”等其他类似语言。道德“满足感”和“羞耻感”,要翻译成“很有面子”、“丢脸”、“牛×”才易于被人理解。日常语境里,讲道德等于有面子,不道德就是没面子,面子替代了江湖道德的功能。

  在面子的功能体系中,仅当面子参与道德运行,才促进了关系社会或其他江湖群体的自治。这种自治不需要暴力,不需要成文法,不需要专职法官和司法程序,只需要共同认定的价值观和行为标准,然后由自己内心和熟人群体进行双重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