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近周望




  刚过不惑之年的周望,出身于野战部队大院,是那种从小调皮捣蛋的孩子王,他掏雀窝,打架斗殴,在小朋友里很有威望。他的父亲在军队大院里资历不浅,曾参加过渡江战役,上过朝鲜战场并在战后留守朝鲜长达五年,老人一辈子却混得窝囊,按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时已是正营级干部,但由于他的性子太直,敢说实话,得罪了不少人,一辈子出生入死的他官位就是提不上去,最高级别也是止于文革前的野战部队副团长,到晚年时候在省军区离休时才弄个正团待遇。老子虽说不行,儿子周望却很出挑,在同龄小朋友中出类拔萃,未上小学便当上了大院的孩子王,之后的级别一直是“司令”级。他的司令级也是凭真本事硬打出来的,头上的五六块伤疤大概是他英勇“战斗”的最好诠释。打小的时候,周望在同伴里便显得很是另类,有两件东西总是不离他的手,一件是自己亲自制作的手枪,这枪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着,由起先的弹弓、水枪、火柴枪到后来能打石头的机械枪;再就是各种五花八门的书本,既有《金光大道》、《艳阳天》等当代小说,也有和小伙伴们从破落的图书馆里偷出的《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国演义》这类书。没故事书看的时候,他的手里会出现《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老皇历等封资修的东西,反正打小就养成了毛病,是逮啥书看啥书,连上厕所的时间都不放过。他常常对“部下”说,自己早就落下了毛病,上厕所不看书拉不出屎,所以每当他要如厕时,部下便把早准备好的书递到他的手里。书中自有黄金屋,虽说他捣蛋调皮,整天玩耍,可学习成绩一直属于特好的那类。

  初中一毕业,周望挎包里藏着《巴顿将军传》,抱着不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信念,和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们一样,低龄特招到了部队。以他年幼的机灵和当了多年“司令”的老练,三个月新兵集训后,被野战部队的陆军团长选中当上警卫员。两年后,团长准备提拔他到基层当排长去锻炼,他却想抓住陆军指挥学校刚恢复考试招生的机遇,请求团长放假两个月突击复习。两个月后,他终于以扎实的功底如愿进入了军校。在军校里他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毕业时按照他的要求分配到野战师的连队里,正好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面对炮火连天战场的残酷,整天蹲在猫耳洞里的他迷上了新闻写作,当《火红的青春在老山闪耀》、《战地入党》、《闪亮的军功章》等一批稿子陆续在军内报纸甚至还有的刊登在《解放军报》时,他开始忘记了巴顿将军,悄悄地把新闻事业当作自己的惟一追求。战争结束后,他被选拔到师参谋部担任作战参谋,正为完不成军里下达的通讯报道任务而犯愁的师首长在军区报上看到他写的关于全师进行大练兵的报道文章后,马上把他调到宣传科当上了专职通讯干事,真正干起了新闻采访工作。一次,他到师部医院采访因保护战友而光荣负伤的某位英雄时,邂逅了全师一枝花的护士范丽,英雄的事迹感动了他,但美人范丽更是令他神往,于是,死缠硬磨的他拿出越南战场上工兵排雷精神,排除横在自己和范丽之间的一个个障碍。当范丽转业时,他正好遇到了升迁的机会,权衡利弊后他做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定,在副团职的位置上提前结束了军旅生涯,被海山美人范丽牵着鼻子,两人双双一道转业回到贫困的海山市。范丽分配到了市人民医院,本来已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的周望,望着海山最高建筑的市政府大楼,看着里边那些正襟危坐的公务员们却却步了,便拿着这些年发表的新闻作品剪贴本找到电视台领导,顺利地当上了一名电视台记者。

  在之后十多年的职业记者生涯中,天性里充满好奇又胆大的周望采写了大量的新闻稿件,面对那些本地媒体和本台不敢曝光的新闻事件,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就和许多外地媒体联合起来,对丑陋事件毫不留情地进行曝光。这样做时,他总是充分利用各种新闻工具和技术手段,能用视觉新闻自然最好,条件不成熟时便给报纸、电台或者是网络发稿,总之,一定是想方设法地把稿件发出来。他的稿子角度独特,问题尖锐,而且图文并茂,深受全国各家媒体的喜爱,他最多时曾担任过二十多家全国各大媒体的特约记者和特约撰稿人。在进行大量的舆论监督报道时,他也多次抵制住金钱的诱惑,多次经受了电话的恐吓,即使曾有小口径子弹打碎他家的玻璃时,他也从没感到真正的害怕,仍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前行,坚信邪不压正这个最朴素而简单的道理。

  在周望采写和摄制的数百条(篇)舆论监督报道中,影响最大、最具轰动效应的无疑是那篇令尚进记忆犹新、对宝寨县国家粮食储备仓库腐败事件进行揭露的报道。

  那时,海山市连续三年遭到百年不遇的特大干旱,除个别滩区和川水地区外,占总面积百分之八十的山区是黄滩滩的一片赤野,连流淌了百年的山沟岔道也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完全断流。至于全市在农业学大寨时修起的百十来座水库全部成为死库容,多数彻底地干枯。纯属山区的宝寨县土地面积很广阔,人均耕地都有二十多亩,但全县很难找到十亩以上的一块水地,三年的持续干旱使得依靠广种薄收、靠天吃饭的农民苦不堪言,幸好这里的群众有存余粮的习惯,加上国家的救济粮勉强对付了三年。一直到来年开春,大多数家庭的存粮基本吃完,缺粮问题再一次凸现,部分贫困户开始上山靠挖难觅的野菜来度粮荒。

  为了度过粮荒,在过去的三年里,宝寨县委、县政府领导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办法差不多想尽了,现在已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面对大量的饥民,如果再没有好的救助办法,今春肯定会饿死人的,要真在新时代里饿死人,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呀。县领导想来想去的,便把目标瞄到了窥视已久的那座建在本县境内的国家储备粮库上。当然,他们知道真正要“开仓放粮”,后果应该很严重,据他们掌握,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所谓的开仓放粮还前所未有。面对不容等待的灾民,县里领导只好破釜沉舟,甘冒这个巨大的风险,他们按照程序逐级打报告上去,要求国家批准开仓放粮。很快,此事惊动了中央高层领导,同时也被神通广大的央视记者得知。于是,领导的批示还没有下来,一个暗访小组却悄悄地来到了海山。记者老浦一行两人一下飞机便找到同行周望请他配合。周望自然二话不说,开上自己那部早说不清出厂年代但仍满世界里跑的桑塔纳轿车,拉两位记者悄悄地深入到了灾区,他们走家串户、亲眼目睹现状之后,感觉看到的问题远比材料上写的更加严重,看来县里要求开仓放粮真是迫在眉睫了。粮仓里究竟有多少粮,能够使当地群众安全度过春荒吗?带着这个问题,记者又悄然来到宝寨的国家粮库进行暗访。说实在话,本来这样的采访是没有暗访的必要的,因为有当地老乡反映,近来粮库雇佣一些外地来的民工在翻腾仓库,同时粮库好像还从外地往回收购粮食,每天总有些汽车驶出驶进的,给人神神秘秘的感觉,记者们便才想知道个究竟。两央视记者分头在眼镜边、衣服纽扣上暗藏了摄像头,以外地卖粮老板的身份进到粮库,果然发现了里面的重大问题。

  宝寨粮库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修建的,粮库前面是一条名为河东川的川道,这是宝寨县最大的川道,不过,说它是川道显然很勉强,要放在条件好的地方这可连条好沟都算不上,有人开玩笑地说,如果这要算沟的话就该算是女人神秘的乳沟了,除过行洪断面外只剩余几十米到一百来米宽,留去公路占地,粮库的院子其实只有三十多米宽,所以粮库依着后面的山势修建,储存粮食的库房便是凿出的石窑洞,冬暖夏凉的窑洞倒更适合储存粮食。像后来电视画面中播出的那样,记者进入粮库后发现前面的院落空空如也,连敲几个门后,他们走进一个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看到几个男女围在一起十分忙碌地做着报表,不停地在电脑上修改着数据。当听说来了卖粮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起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管粮食收购的负责人,说着把他们三人领到另外一个大套间里。记者老浦用眼色暗示一个人进去和负责人谈价格。从模糊的画面中可以看到,负责人说:“我们只要最便宜的玉米和高粱。”看不到影像只听到声音的老浦发问:“那便宜的粮食人能吃吗?据我所知,粮食储存到霉变的程度就应该销毁的。”负责人的脸上立马浮出不高兴的神情,说:“这不是你一个卖粮的关心的事情,就说你有没有这样的粮食?”老浦堆出笑脸,用忘乎所以的口气说:“可找对了,我就要找你们这样的买主。”接着,他说自己开办了一个酒厂,过去几年里收购了近千吨上好的高粱、玉米和豌豆,谁知现在的酒厂明面上到处打广告要大量收购粮食,实际上都是为了追求纯粮酿造的广告宣传效应,当粮食真正送到他们门上时,酒厂都会狠劲压价,直到卖粮人因为保不住本而主动放弃。酒厂之所以挂羊头卖狗肉,是因为产品全部用从天南海北购来的酒精加水进行勾兑。所以,等自己明白过来时,酒厂由于生产成本高又没有广告效益和知名度早失去了市场的竞争力。如今,他们酒厂也幡然醒悟,和同行们一样开始到四川收购薯干酒精,生产凉水勾兑酒。可之前剩余的几百吨粮食仍放在仓库里,早霉变得一塌糊涂。听说你们粮库收购霉变粮食,才专程前来洽谈。闻此言,负责人的态度和缓了许多,两人几经谈判,由于价格距离太大,负责人有些为难地说:“最后价格还要我们的黄主任定,看在这批货数量大的份上,我告诉你们黄主任的地址,是海山市最高档的天丰大酒店,你们还是当面谈好了!”

  老浦在里面洽谈价格时,周望和另外一个记者在外面伺机进行偷拍,他俩走进后院,看到许多工人忙活着,正紧张地把一些发霉的粮食从大卡车上卸下往库里的好粮食里掺和。更可怕的是,在进到深幽的粮库里时看到几个民工汗流浃背地往里面背麻袋,上前一摸发现里面竟全装着黄土。周望问:“你们背黄土干什么?”一个憨态可掬的人用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回答说:“做假着呢。库里的粮食都倒卖出去了,只好下面放上黄土,上面再遮些粮,好充数哄人。”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厉声斥责,说快夹紧你妈的臭屁股,说什么说,好好地干活。

  拿到拍摄的第一手珍贵镜头,周望三人赶紧离开了粮库,随后,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又开始上演。

  在赶往海山市的路上,老浦说这条新闻已做到百分之六十了,如果能和黄主任当面洽谈生意的话,片子可就真的非常圆满。说着,他半是当真、半开玩笑地对周望说:“我们三人目前已是一条线上拴的仨蚂蚱,完不成采访谁都不能分开擅自行动。”周望说:“你们就放心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搞这种采访了,只是回到家门口却进不了家门,真对不起你嫂子了!”大家说笑着心情很激动,等他们风驰电掣地赶到海山时,正是华灯初放之时。按照路上大家商量好的,一行人直接来到天丰大酒店,在这个海山惟一的五星级酒店里,老浦用老家杭州的身份证登记了房间,同时也很方便地查到国家粮库黄主任的房间号即3688。办妥手续,大家提着行李冲锋般地进了房间,简单地擦把脸后,两记者飞快地安置好摄像装置便上楼找黄主任“谈生意”去了。周望因为自己在海山的知名度挺高,说不定黄主任会认识他,便只好独自呆在房间里等候消息。不一会儿,老浦他们扫兴而归,说服务员告知黄总和好多朋友到下面餐厅吃饭去了。

  有好多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黄主任的个人生活此时也引起了他们的好奇。他们匆匆进了餐厅,周望询问粮库的黄主任在哪个包间里用餐,服务小姐随口说在“伊丽莎白厅”,从她对黄主任熟稔的口吻里,大家明白黄主任是这家高档酒店里的常客。服务小姐以为他们和黄主任是一起的,便要领他们前去。周望忙说我们是找黄主任办事的,请你给我们指认一下哪位是黄主任,然后还是在外边等。看见小姐有点为难,他只好掏出证件说自己是海山电视台的记者,过一会儿有事情要采访黄主任,请给予配合。小姐翻看了他的记者证后便一挥手说跟着我来,走到包间门口,轻轻地拉开一条门缝,指着那个又高又胖的人说那就是黄主任。周望一看面熟,马上记起自己在去年这个时候曾采访过他创建效能机关的先进经验,粮库还给前去采访的记者每人发了一个五件套的床上用品。找到了黄主任,他们便在和伊丽莎白厅斜对面的大厅里选择了一个方桌坐好,每人要了一碗炸酱面和鸡蛋汤,就着咸菜,静静地等候目标的出现。

  看着伊丽莎白厅出出进进好多人走动,宴会还在继续升温,大概离高潮远着呢,面对桌上的残汤剩羹,服务员几次前来要收拾碗筷,都遭到周望的制止。无奈,又点了一盆鸡蛋汤大家慢悠悠地喝着来拖延时间。一边喝着,周望悄声解释说,放着饭碗好做掩护,别人看着怎么也认为是食客,一旦饭桌上啥都不放了便能引起怀疑,只有讨饭的人才干坐在空桌子旁看别人吃饭呢!大家会心地笑着。

  “目标出现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浦提醒背靠伊丽莎白厅略显困倦的周望,而他自己却像被电击了一样反应十分迅速,两记者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分头迎了上去。听到年轻记者出口问你是黄主任吗?我是外地来的,有业务上的事找你谈!大胖子愣了一下,马上说:“哈哈,我知道你是记者!来,记者朋友,有事慢谈,先吃饭,吃饭。小姐,快开玛丽厅。”说着,大胖子热情地开始张罗。

  躲在角落里的周望看到,在年轻记者和黄主任讪讪地说着什么的时候,老浦知趣地背转过身子伫立在吧台前买了一听可口可乐。大厅里人也多了起来,因为害怕被人认出,周望连忙从防火楼梯里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老浦也回来,满脸狐疑地说,看来人家知道了我们的行动,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周望听说年轻记者打车走了,好像被人跟踪了,顿时觉得对手真的很不简单,便分析说是不是我们离开粮库以后,人家把我们在院里院外的问话和行动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些破绽,要不然就是在宝寨农家里的几天的秘密采访现在已在当地传开。周望还想再找点理由说些什么,当看着老浦异常严肃的表情时觉得自己该闭嘴了。在海山的地盘上,周望因为常常弄出文笔犀利、角度独特、监督力度大的稿子而知名度很高,也由于知名度高的原因结识了许多媒体的朋友。中央媒体的记者跑全国,他们下来的人多,次数也多,所以在周望认识的媒体朋友里,更多的是中央媒体的朋友,再加上朋友介绍朋友,新闻圈子便越滚越大。老浦便是通过央视其他朋友介绍认识的,但毕竟是初次合作,他这个本地人叫别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也许是老浦脑海里回放了整个采访过程,周望并没有异常的表现,加上上述合情合理的分析,老浦的心情便平稳起来,连说自己真是不够冷静,本来是稳操胜券的事情,没有考虑到这瞬间出现的新的变故,虽说遗憾,也是情理之中。他这样自言自语地分析着,突然眼睛一亮,说:“老周,你能想到他们刚才一桌饭吃了多少钱吗?”见周望木讷着一副迟疑的样子,便急着说:“是一万八,一桌吃了一万八!”

  “多少?你说是多少?”周望用不知超越自己年龄多少倍的敏捷从床上一跃而起,吃惊地反问。

  老浦连忙挥手,拿过机器摆弄起来,在一个九英寸的小监视器里清晰地看到,一个身材矮小但很精干的年轻人正在吧台前结算,周望认出是粮库的办公室主任,因为上次给记者发的床上全套用品就是这个后生送到自己车上的。只见他麻利地从手包里拿出两叠未启封的人民币,从其中一叠里抽出大约有十几二十张后数了一起交给收银小姐,然后把一叠发票和那些零钞票放回包里。和这些画面配套的同期录音中清晰地传出买单人和收银小姐的对话:“一共是一万八千二百元,包括酒水四千五百六十六,老板说二百免了。”

  “贵了点,都是熟客了,打个八五折吧!”

  “已经打过折了,你们要的可是地道的南非两头鲍,因为是常客,基本上是按进价卖给你们的。”

  “那这两百也不抽了,算是给小妹你的小费啦!”主任和小姐说笑着,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挑逗。

  “无功不受禄嘛,我可不敢无缘无故地要你的小费。要了,你跟老板说了,我不就成为‘鱿鱼’啦!对了,你要发票吗?要多少?”

  “废话,真是数钱数得你越来越不灵醒了,不给票,你要我家出呀,这么贵,把我老婆卖了也报销不了的。对了,顺便把我们那天吃的1200元的票也扯了……”

  看着录像,别说是小地方人的周望了,就连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老浦也对此天价连连咂舌。你看我,我看你,一万八像一颗重磅炸弹落下,炸得两人一时无语。此时,电话铃响起,不用问便知道是那位在外面进行周旋的年轻记者打来的。他说自己好像摆脱了跟踪,问老浦怎么办?“既然摆脱了,那就悄悄回房间吧!”老浦说。

  三人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下一步如何行动。年轻记者和周望都认为,在粮库的时候,卡车司机说霉变粮食是从华佛市平利县的粮库里买来的,那就趁势追击到那个粮库去寻找他们之间的猫腻。老浦也认为这是一条好线索,便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确定先到平利县进行核实,然后杀个回马枪再与黄主任接触。老浦拍着周望说,这是条重大新闻题材,采访积累的素材只是初步具备了能播发的条件,缺乏主角的临场表演,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语言上都没有冲击力,虽然现在暗访不可能了,那就等和黄主任正面接触时,设法把他弄进画面里。

  商议方案之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老浦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却见黄主任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脸上泛着灿烂的红光,“记者同志们真辛苦,啊!这里还有海山的名记周主任啊,真是幸会,幸会啊!上次你报道了我们粮库的先进事迹,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感谢你呢!这次遇到了,一并感谢,一并感谢。”黄主任非常热情,一看就是见面便熟悉成为哥们的那类人。

  既来之则安之!老浦和年轻记者飞快地交换了眼神,但见年轻记者把桌上放的黑色“手机包”不经意地挪了位置,暗访机悄无声息地开始拍摄了。老浦正色说道:“黄主任,你来了也好,想必我们的身份你已知道,所以再不做什么介绍。我先问你,最近粮库是否接到上级的收粮指示?”黄主任目光环顾着四周,嘴里哼哼哈哈的,不置可否。老浦忙给他递过去一棵烟,接着又问:“收粮的等次要求和价格如何?”黄主任好像听不懂问话的样子,仍然不吭声。老浦继续问:“现在粮食库存有多少?”“收完后是否能完全不需要外调粮食从而解决群众安全度过春荒?”面对越来越多的问题,黄主任再也不踏实了,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桌子上的“黑包”忙说:“关于工作的事情,我看还是明天再说。”说着,他不住地往黑包跟前凑,用宽大的身子彻底挡住了黑包的视线。周望和老浦都会意地苦笑了,见此情景,尴尬的黄主任也独自嘿嘿地笑起来,共同的笑声里包含着更大的尴尬。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先忙去吧,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明天见!”老浦收起笑脸,用严肃的面孔和坚定的语调对黄主任下了逐客令。

  黄主任脸上的笑容仍然残留着,“周主任,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和你说点事情。”

  面对他的要求周望感到为难,现在三人已是“一把韭菜——不能零卖”了,目前每一个人的单独行动会叫他人产生其他的想法,任何一个行当都有它的游戏规则,当过兵的周望知道在采访任务没有完成前三人不分离是必须遵守的纪律,而多年来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是执行着这样的纪律的。犹豫中,他看到老浦扬起头做出同意的暗示,便随同黄主任走出了房间。

  谢绝了黄主任提出在楼下咖啡厅里谈话的进一步邀请,黄主任便显得很无奈地说,已在隔壁登记了房间,进房间里去谈谈。“这些人的行动真快呀!”周望再次拒绝了。见他执意这样,黄主任只好在楼道里与他小声交谈起来。话是很明了的,基本上围绕刚才老浦问的那几个问题作答,说粮库最近的收粮举动也是接到上面的通知,为可能的“开仓放粮”提前做准备,这完全属于正常的粮食调动,是没有半点报道的必要的。不过,既然央视记者现在大老远从北京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辛苦地跑到粮库采访,所以想尽地主之谊,请周主任出面说合,晚上请大家洗桑拿,放松放松身体。周望连忙拒绝,说记者采访都有纪律,特别是人家大媒体记者更是严格,绝对不容许到任何高档消费场所里去,即使是自己花钱都不容许去。

  “是吗?唉,既是这样了,你也是咱们当地人,就不遮不掩了,我把啥话都给你说,我们粮库准备了三个小箱子,里面放些纪念品,你看啥时候拿给他们过去合适?”黄主任窥探着周望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周望粲然一笑,说:“黄主任,你还是别在这方面打主意,好自为之吧!如果拿来的话会更加尴尬的。你想想,一桌吃了一万八,你们如此大方地花钱,记者们听起来也害怕啊!谁还敢收你们的纪念品?”他有意提起这个话题,想给黄主任敲警钟。果然,黄主任闻此言后表情马上变得僵硬,悻悻地立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周望回到房间和老浦说了谈话的内容,老浦担心起来,说:“对手住在旁边,根据以往的经验,今晚上他们一定要采取多种方式,会折腾得我们不能安生的,真是舍不得五星级酒店的房款,如果现在给退钱的话,还不如搬家好了。这样吧!我们现在先出去到街上溜达,伺机再偷着回来。”三人简单拿了些东西,做出要搬家的样子,便见走道里有两个装模作样打手机的人,眼睛却不住地往他们身上扫。三人会心地相互看了一眼进到电梯,等到了酒店后院上到周望的那辆破车上时,发现左右停放的车上都坐着看起来无所事事却显得比较紧张的司机,他们都在乜眼往车里张望。

  见此情形,老浦说我们看来是跑不了了,那就随便他们吧,现在彻底放松地去欣赏海山的夜景。周望发动了汽车,驶出酒店,便开始漫无目的或紧或慢地行驶,时而穿过大街,时而走过小巷,可无论怎样,总看到一辆本田轿车和一辆丰田“霸道”车一直紧随其后。转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重回到天丰酒店时,看到更多的人聚集在酒店的大厅里,周望认出来有几个是宝寨县的领导。这些人基本上不怎么拉话,只是埋头抽烟,好像是各顾各自地想着心事,看来他们是准备“守株待兔”。这时,周望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宝寨县委宣传部的部长,一开口便询问他们在哪里,周望说你们也真是没事找事,人家是国家储备粮库,和你们县有啥关系。部长说这个粮库是双重领导,出了事情对县里不利。周望建议明天再说,今天叫大家都好好休息。部长说县里领导今天必须要见到你们,有重要的事情谈。挂了电话,老浦的脸色相当不好,连说今晚肯定不能在天丰酒店住了,还请周望再想办法。周望看着后面那两辆跟踪的车,便给朋友打了电话安顿了一番,随后急驶轿车到了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夜市,把车停在附近的一个停车场的黑影里,然后从容地坐在夜市上,要了三杯啤酒,悠然自得地吃起烤羊肉串。过了一会儿,一辆北京213悄然等待在停车场。周望接到电话后,立即结账,在走近他的桑塔纳车时,借助黑幽幽的暗夜,突然和朋友换乘上了车。看着两辆跟踪车辆继续跟着桑塔纳远去后,周望发动了213吉普车,不紧不慢地开进附近的一家医院里,此时他的朋友早办好手续在大院里等候,大家急匆匆地进到高干住院楼,真没想到,在落后的海山市里竟有带空调、卫生间和电视、电话的高档病房。于是,大家全都关掉了手机,冲了澡,毫无干扰地美美睡了一觉。

  次日一大早,他们从睡梦里一醒来又开始商议起对策。周望认为既然县里领导都想谈谈看法和观点,那我们就正式采访吧,这样做有利于作为当地人的自己在以后的工作中能取得方便,不至于把事情弄僵。老浦也觉得再暗访不来啥事的话,已没了捉迷藏的必要,就同意了周望的意见。于是,他们赶回天丰酒店,看到昨晚买单的那位办公室主任斜躺在大厅的沙发上,从流出的长长口水中可看出他一夜等待的辛苦。三人上到楼道便遇着焦躁不安地踱步的黄主任,他的脸色蜡黄,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看见他们就像当年地下工作者找到了党组织,脸色马上黄亮黄亮的,连连讨好地说:“你们回来了,真辛苦,辛苦啊!”周望和黄主任打了招呼,说:“给你说个事情,呆会儿,就九点整吧,央视正式采访你,还有县里的领导,就在你房间里,可以吗?”黄主任连忙点头,直说好的好的。

  九点前,老浦忙活着先是调整好大机器,还在白纸上对了白平衡,接着拿出采访本写了几个问题,准备好后等着黄主任来叫。都九点过十分了,还不见啥动静。周望有些沉不住气,说自己出去找他们。老浦却阻拦住不让,说咱们再等等,看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老浦说既然给留了说话的机会,可他们不利用的话,那我们也没有耐心等了,现在就到平利县采访那些卖粮的。周望也很生气,暗想这个黄主任也真是,彻夜追踪捉迷藏,现在说好面谈,他却又退缩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飞快地收拾了行李,当车驶出宾馆大门时,看到后面跟着那辆本田车,老浦铁青着脸,说爱跟就跟着吧!这时,周望的手机响了,原来是省里一家颇有名气的都市报记者,在海山采访两天了,没有找到好的线索,便试探地给周望打电话,看能否从他这里寻找点新闻线索。接着电话,周望猛地想到一个绝佳的方案,便说等会儿再联系。他把车停在路边向老浦建议,鉴于咱们还在深入采访,如果要想不受干扰便不妨来个声东击西,把昨晚一桌吃一万八的事情先给都市报记者透露出去,这样搞乱了对方的阵营,他们自然没精力干扰我们的工作了。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对你们央视的报道没有影响。老浦说这个办法好,报道吃饭的事情不会对我们的工作有影响的,我们采访的重点是寻找粮食的来龙去脉,豪华宴请顶多算是个引子,和大局没有什么冲突。现在你不如把后面盯梢的车引走,然后去配合都市报记者写这条新闻,我们轻装上阵单独去平利。

  周望摸出一个黑色胶质袋子,这是那天看到大摄像机后花一元钱买的,此时真的派上了用场,把那台大摄像机装进袋子里,找了个拐弯处把车停下来,然后叫老浦他俩下车,老浦扛着袋子在街头踱步,样子看起来怪怪的,后影子看去更像是进城卖土特产的老农民。本田车看着周望的车停在路边显得很犹豫,好像是在盘算是跟着前面那个扛袋子的人,还是继续守株待兔,心神不定地起步走了几米后又停下来,仍然等在周望车后。过了几分钟,周望从后视镜里看倒好像又来了车增援监视,便给前面的老浦打电话过去,说人家来援兵了,你们快上车走。刹那间,老浦飞快地拦住一辆出租车,等“本田”反应过来赶忙发动时,却不见出租车的踪影了。

  周望找到都市报记者说了豪华宴的新闻线索,记者说这算不上什么大的新闻,前一阵子省城有位老板一桌吃了十六万呢!周望说:“伙计,这可是公款吃喝呀,再说你别忘记了,我们海山市可是国家贫困地区,即使退一万步讲,这饭是为了重要工作而吃的,但国家还有规定,只要是国家工作人员就不容许参加豪华消费,按照公务员管理的有关条例,也应该受到处分的。”记者一想也真是这个道理,就把由头定在国家贫困地区上,两人分析了目前手头占有的材料,感觉有些不够,记者决定到天丰酒店进行暗访再补充,周望建议装扮成一个前去订酒席的大款,昨天那桌饭菜的情况自然便会水落石出。

  记者来到天丰酒店,看到生意果然很繁忙,告诉收银员说自己明天准备请几位重要的人士吃饭,不知酒店有没有拿手好菜?如果要最高档的,一桌能做到什么标准,收银员信心十足地说,酒店聘请的都是全国四大菜系的烹调高手,做起来样样拿手,特别是烹调鲍鱼更是一绝。至于价格,一桌两三万都不在话下,如果更高档的话,那要提前一周预定,好派人到外地采购原料。记者刚表示怀疑,收银员着急地说昨天下午就有客人一桌吃了一万八,她还拿出了菜单和酒水单子予以证明。记者翻阅着单子问都是些啥人,他们一桌吃了这么多?回答说都是当地的常客,听说昨天是粮库为贷款的事情请银行领导。很轻松地拿到了第一手材料,记者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谎说先来问个标准,还要请示领导最后决定,回头打电话再说。收银员说光靠打电话不行,要预先交纳百分之十的订金的。

  这次采访后记者非常激动,意识到一个有轰动效应的稿子马上就要出在自己的手里了。宾馆里,记者在手提电脑上很快写好了稿子,这个以《国家粮库领导赛大款,一桌吃了一万八》为题的消息次日出现在这家著名的都市报上,并通过电视台、广播电台和互联网很快传遍了全国全世界。

  平利县虽然不属于海山市,但离海山很近,不到两个小时老浦他们到了采访现场,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据了解,平利粮库出售的二十多吨霉变粮食是符合国家损耗规定的,原本该库是准备卖给一个饲料厂的,但宝寨粮库十万火急地找来要全部收购,虽然感到这事有些蹊跷,但碍于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原因,也没问啥便卖给宝寨了,不过宝寨粮库款是一分未付只打了白条。

  次日上午,老浦他们从平利直奔海山机场,周望手里拿着刚从网上下载的都市报上的那篇报道递给老浦,他激动地马上和周望拥抱,连说老伙计你真行啊!两人紧紧地握手,直说这次合作得非常愉快,期望不久的将来再次合作。马上就要安检时,黄主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手里拿一个信封颤抖着说:“这是我们粮库情况的有关说明,请记者同志过目。”匆忙里,老浦也没说啥话默默地接过去,就要往衣兜里塞。周望连忙制止,他拿过信封,撕开后把信封随手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抽出里面的几页纸片使劲地晃动,只见两张塑料卡片应声落地。吃了一惊的老浦连忙捡起,是中国银行发行的“长城卡”。他慌忙地赶快向附近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人夹着一个黑色的小包静静地对着他们。惊愕的黄主任讪讪地接过卡,连说误会,真是误会。紧接着又掏出一个信封,学周望刚才的样子摇晃了一会儿,尴尬地说:“刚才真对不起,这才是给你们的材料。”

  机场的广播最后一次催促登机,老浦进了候机厅,在安检室门口,他大声说:“老周,真棒,你应该去当特工,而且是以色列的特工!”

  随着老浦的节目在央视新闻和一套综合频道里的播出,人们知道了粮库收购粮食的真相。长期以来,宝寨国家粮库以山高皇帝远而自居,里勾外联,采取作假账、虚报损耗、以次充好等手段,疯狂倒卖库里的粮食,非法所得用于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和给职工滥发奖金。当他们得知县里给上面打报告准备开仓放粮的消息后,这些蛀虫们一下子惊慌失措,商量起对策,准备马上采取补救措施,于是一方面派人到处低价收购霉变粮食,甚至用麻袋里装上黄土来垫底充数;另一方面积极筹措收购粮食的资金,为了获得贷款而招待银行领导,发生了一桌吃了一万八的事件,而这却又意外地叫周望他们歪打正着地碰到了。为了彻底扼杀粮库的消息,黄主任准备好三个各装有十万元的小皮箱,但鉴于摸不清记者的真实面目而一直没敢轻举妄动。当周望提出正式采访时,他又紧张得不知所措,没有勇气接受采访,更没有应对策略。等到老浦突然坐上出租车不知去向后,他们一边到处寻找,一边分析出从海山机场离开应该是记者的最佳出路,所以怀揣每张打进去十万元的银行卡和写了取款的密码纸条,等候在机场里,期望央视记者拿了信封,然后拿着偷拍的录像打电话甚至上北京去央视告状和恐吓,以达到最终扼杀新闻的目的。谁知如此周密的计划却叫周望给粉碎了。

  黄主任恼羞成怒地离开机场后,方才接到朋友从省城里打来的电话,得知豪华宴请的事情已经见报,便马上叫死党们用街头的IC卡电话对周望进行恐吓,谁知招来这家伙的破口大骂,周望很皮硬地不吃这一套。在舆论压力和极度的恐慌中,当天夜里,自知罪恶深重的黄主任没有看到央视最后报道的是什么情景,便在酒店里服毒畏罪自杀了。黄主任死后,省、市纪检部门带着审计人员进入粮库核查,捅开了这个惊天大案,一个小小的粮库多年来竟被这些蛀虫们套取了价值近亿元的粮食。黄主任是死有余辜,涉案的另外15人都受到党纪法规的严惩,其中有2人被判处无期徒刑,7人有期徒刑。

  电视一曝光,宝寨县的救灾问题更加紧迫,县里的这个国家粮库显然是无粮可放,自然也谈不上开仓放粮了。最后,国家民政部按照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要指示,紧急从邻省调运来粮食,使群众总算度过了春荒。紧接着谷雨过后海山市开始淅淅沥沥地接连下雨,宝寨的降雨则更多,当年里风调雨顺的,出现了十多年从未见过的大丰收。

  周望虽说发过几百条舆论监督报道,但直接参与的粮库腐败系列报道和豪华宴请消息报道成为他舆论监督报道生涯里的顶峰,也成就了他的名记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