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性格与悲剧




  柏杨先生早就不谈时事和新闻,盖一脑筋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着,明哲保身,安贫乐道的思想也。有权势的人物最欣赏儒家思想,如果每个人都明哲保身,都安贫乐道,他们便可以畅心所欲的乱搞矣。可是最近看报,凶杀案之多,实在心惊肉跳,并不是怕也挨刀挨枪挨手榴弹,这年头死虽容易,可是如果混到挨刀挨枪挨手榴弹,没有深仇大恨,谁肯费那么大的力气对付你乎?我之所以心惊肉跳者,盖时代的气压逼人如此,再严厉的刑法都没有用。气压不改,这类案子还要层出不穷,胆小如鼠的小民,还继续有可看的也。

  昨天下午,柏杨先生往访某大官,他正在向一个泪流满面的科员发脾气,拍案詈曰:“我最痛恨你这种自命不凡的人,明明獐头鼠目,却以为一表人才,我这小庙敬不了你这大神,今天就滚。”事后向他探询,他曰:“他离开这里,就饿死他,他以为啥啥局可以收他,我一个电话,那边连报到手续都不会教他办。”当时我就用种种言语劝之,盖开革不开革是一回事,何必那么损其自尊,又何必那么展示威风乎?该大官纵声笑曰:“教他杀我好啦,报上不是天天杀人乎?我不怕,他敢?哼。”

  呜呼,这种地头蛇嘴脸,便是造成惨剧的主要动力,哪一个挨刀挨枪挨手榴弹的大人先生,事前相信他会惨叫而死的?都是怀着“他敢,哼”的心理,结果才满身鲜血的抬到殡仪馆。一个人竟凭空有这种“必胜信念”,认为绝对可以战胜那些见了他都发抖的小人物,毫无怜悯同情之心,毫无戒慎恐惧之意,不把人当人,乃是天夺其魄。

  从前有人向老僧请益曰:“师傅,进一步则死,退一步则亡,我应如何?”老僧答曰:“那么,你往旁边让一步如何?”咦,君尚记得台北永和镇那个教习杀校长的凶案乎?我们对那凶案无所评论,对被害人和凶手的人格,也都十分崇敬。但如果研究社会问题,便不得不借这个例子。那位校长先生,真是了不起人物,他曾说过,法院有朋友,警察局有朋友,报馆有朋友,警备总部也有朋友,反正是对方所有可以伸冤的地方,他统统有朋友,然后拍胸笑曰:“你奈我何?随你的便!”如果你阁下不幸也弄到这种凄惨地步,你像猪一样活下去乎?抑奋博浪之一椎,跟他拚命乎?地头蛇既把人前走之路堵住,又把人后退之路堵住,最后更堵住旁让之路,便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矣。

  一个人的悲剧,与人格无关,有些被人像剁烂泥一样的剁死,其人格固完整也。但一个人的悲剧,往往与性格密不可分,无论被害人或凶手,都是如此。张飞先生应该是一个典型,读者因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小说的力量大矣哉),对张飞先生颇有好感,不过,幸好我们没有和他同生在一个时代,否则恐怕有罪受的。陈寿先生对他的评语为“暴而无恩”,一个人“暴”,已够人发指,再对人无恩,那成了啥东西?岂不是一个凶恶愚昧的土匪头?其最后终于被刺,够人警惕。

  所有的凶杀案,恐怕都跟被害人“暴而无恩”有关,尤其主要的是:“暴”尚可谅,“无恩”则不可忍。范睢先生当了秦国宰相,终于饶了他的老仇人贾须先生不死,乃在那一袍之赠耳。如果贾须先生在长安市上看见范睢先生衣不蔽体,自觉伟大起来,训上几句,或索性鼻中嗤之,扬长而去,或到处说范睢先生思想品格有问题,决不可用,恐怕他的老命早完了蛋。

  分析的结果,似乎逃不出下列范围:部下杀长官(或老长官),仆人杀主人,地位低的杀地位高的,没钱的杀有钱的,没办法的杀有办法的,一言以蔽之曰:“光脚的杀有鞋穿的。”有鞋穿并不就是罪恶,但有鞋穿的人如果去故意猛踩那些光脚的朋友,仅在道德上讲,做人便不够厚道。报纸上一遇到某人被杀,千篇一律的都说他很好──他生前这也好焉,那也好焉,好的程度,连孔丘先生在文庙里都坐不住。实际上果如此乎?我们的社会风气是只论市场价格,而不论是非的,一个人出了纰漏,同样千篇一律的说他王八蛋。前年某站的副站长诱奸了一个村女,铁路局某官崽立刻说他有神经病──这一类的事多矣,只可自娱,不足服人也。

  问题是,被害人却往往罪恶滔天,记者先生们去现场采访时,听到的并不是叹惜之词,甚至邻居亲友们还有些人在那里“大快人心”哩,把记者老爷窘得无法下笔。他总不能据实的把被害人说得一钱不值,那岂不是鼓励动刀动枪动手榴弹乎?

  有学问的人总是责备光脚的人为啥不法律解决?柏杨先生也是主张法律解决的。可是,我们的法律能替光脚的伸冤乎?有鞋穿的人一鞋遮天,到处都有“朋友”,把穷苦之人逼得只有同上西天的一条路可走,被害人和整个社会,恐怕都不能辞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