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人生有三大不幸,曰“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小时候就死了老爹,固然少了一个人打屁股,但也少了一个强大的庇护和指导。三四十岁太太去世,固然可能再娶一个更漂亮的,但儿女尚幼,后娘进房,心中难拂隐忧。等到老头啦,忽然英俊的儿子驾崩,固然──现在没啥固然啦,而是举目凄凉,肝肠却断成碎片矣。
这是古之三大不幸,现在新式的则有四大不幸,跟古之三大不幸,同样的不幸到无以复加。曰:“讼遇昏官”,“狱遇酷吏”,“考遇劣师”,“病遇恶医”。今之四大不幸,与古之三大不幸,固都是大不幸,但也有相异之处;古之三大不幸不是一定可以碰到的,有些人一辈子一个不幸都没有,而今之四大不幸,人人都有碰上的机会。吾友曾国藩先生曰:“不信书,信运气”,别的不用说,仅这“讼”“狱”“考”“病”,在我们这个社会,就得信点运气,运气好的是老天有眼兼祖宗有德,运气不好的只有任凭魔爪乱抓,魔蹄乱踩矣。
任何官司,遇到昏如豆油的官崽,或者遇到虽然聪明伶俐,却只认“家兄”,或者虽然不认“家兄”,却一脑筋邀功和逢君之恶的思想,该官司的结果不问可知。而一个人倒霉过度,再落到三作牌手中,则逍遥椅,太平凳,安乐床,英雄架,数目繁多,不胜枚举,灌灌凉水与痛揍一顿,还是小小者焉。三木之下,教你承认杀人你就承认杀人,教你承认诬告你就承认诬告,自白书写得比印的还清楚,再配上法官老爷的芳心那么自由的一心证,就怎么都翻不了身。
学生考试,更是危机四伏,有饭桶试官焉,有水桶试官焉,有崇洋试官焉,有酱萝卜试官焉,有半瓶醋试官焉,有花花公子试官焉,有道貌岸然试官焉。他看着顺眼,你就是好手,他看着不顺眼,你就是白痴。如果三番五次倒霉,那就不幸到底,不要说放洋留学,你就是能国民小学堂毕业都不错。
任何一个人,一生中不能不偶尔政躬违和,政躬违和就得找医生,鬼迷了心找到吃癌博士,那是圣母马利亚要你破财丢命,自没啥可说的。我们强调碰到恶医是四大不幸之一,不是说碰到庸医就很幸啦,碰到庸医当然也很不幸,不过比较起来,碰到庸医只能说是小不幸,盖庸医总还有治愈之心,只不过没有治愈的本领罢啦。而恶医也者,他根本不在乎治愈不治愈,而且明明知道治不愈还是要硬治,盖其尊眼只看见银子也。
最近几位朋友见面,各人谈起来各人投医的辉煌经历,令人击节。(赵君豪先生九泉之下,跟卢邦俭先生在一块坐茶馆,谈起各人的辉煌经历,想必也会击节也。)
一个人命中注定要遇到恶医,就跟武大郎命中注定要碰上潘金莲一样,有位月下老人用麻绳把二人拴到一起,摆都摆不脱。我有位朋友,名诗人也,他的小女儿有一天忽然发起高烧,三更半夜,无处求医,想起附近有一位会说洋话,而又在洋医院当差的一位打狗脱,乃慌慌张张,冒雨而往。该打狗脱睡眼蒙眬,大致一看,就知道小女儿是感冒,先教她退了烧再说。打针服药,忙了一阵。可是天还未明,就起了变化,孩子浑身肿得像柏杨先生猛胀的肚子,双目紧闭,气息如缕。夫妇二人只好找该洋医院理论,真牌洋医生看啦,急曰:“她明明出痲疹,打狗脱,你阁下给她吃了些啥?”大概只有天老爷才知道给她吃了些啥?
──中华民国打狗脱最大的特征之一是,给病人开药方时,向来不教病人看看他到底开了点啥?其实看也看不懂,盖中华民国打狗脱最大的特征之二是,药方用的都是洋文也。全靠打狗脱摆布,就是灌你巴拉松你都以为那是青春泉,喝得香哩。呜呼,从前中医师也是用古古怪怪之字开药方的,其古怪以使人看不懂为度。但有时也降贵纡尊,跟病人研究研究用啥药合适。最近不是在提倡文化复兴乎,开会焉,写文章焉,很是热闹,似乎应先从医生药方上着手,请他们用中国字写。据说用中国字写出的药方,一样的可以治病,实在没有必要结结巴巴画豆芽也。而开了药方后,最好教病朋友也看看,使他们明了害的是啥病,吃的是啥药,让他们虽死无憾。
话说小女孩经过真牌洋医生这么一急,才算捡回来一条命。当真牌洋医生发急之前,吾友夫妇守在小床之前,眼泪汪汪曰:“孩子,以后再也不打妳啦。”病愈之后,昨天去他尊府串门,碰上他又在气吼吼的打孩子的屁股,异哉。
──真牌洋医生发急的这种月亮,就比中国圆,盖浆糊罐总是死不认错兼家丑不可外扬。大家既是同事,又是好友,孩子命算啥,面子要紧,再用原方那么一搞,连官司都没法打。噫,俺只能治病,不能治命,你想敲我的竹杠呀。
《自立晚报》方块文章专栏作家文知平先生的夫人,也有过奇遇。文夫人本来是某某医院的护士小姐,有一天忽然有点头晕,名医一瞧,守着饭铺挨饿,岂不丢人?经过那么一检查,发现她害肺病,医院有的是可以揩油的药(美其名曰同仁福利),想注射就注射,想吃就吃。六个月后,发现她啥都没有,只不过那一天偶尔没睡好觉罢啦。可是,文夫人已又白又胖矣,白还可以,胖就有点心惊,一直到今天,据说文夫人一提起那些好心肠的顶头上司,就咬牙切齿。
(柏老按:文夫人并不胖,不过较为丰满一点儿罢啦,切勿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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