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痒




  生物学家一致承认,螂是世界上最有韧性的一种生物,你别瞧牠不起,想当年牠横行世界时,人类还没有出世哩。千千万万代之后,其它的太古生物,全完了蛋,只螂先生昂然独存。其实韧性最大的还有一种生物,那就是吸烟的朋友,简直和螂可以媲美,发明吸烟的那家伙真是罪魁,应该人人得而诛之。一直到今天,什么方法都不能使瘾君子绝种。有些地方绝对不准吸烟的,若监狱之中,为了怕犯人放火,严禁吸烟,一旦捉到,就带上脚镣;可是你不妨去调查一番,瘾朋友固有烟吸的也。狱吏以高价卖之,或家人藏在饭盒下送之,照样喷云吐雾过日子。若汽油仓库之内,简直拿自己生命和邻居生命开玩笑,但该吸的仍是猛吸。柏杨先生有一次去拜访一位坐了十年土牢的朋友,刚坐下来,他就拉开抽屉,把头伸入,久久不出来,我以为他发了什么奇异之病,料不到他在那里用坐土牢的方式,埋头苦吸,心中大惊。呜呼,那股劲真是螂劲也。

  所好的是,纸烟和鸦片烟不同,鸦片烟入口,引起的是生理上的变化,纸烟引起的则是情绪上的变化。鸦片烟有麻醉作用,使人晕晕忽忽,飘飘荡荡,每吸一口,就好象中了一次爱国奖券,除了吸烟,对啥都没有兴趣,他活下去的目的就是吸到老死。而纸烟则不然,戒鸦片烟能戒死人,打呵欠焉,流泪焉,腰背痛焉,浑身不对劲焉,呼天抢地,哭爹叫娘。戒纸烟时便无此精彩演出,盖纸烟的作用在于安定情绪,戒纸烟的人顶多精神恍惚,好象刚偷了你一块钱,生理上固无异状也。真正为害人类的则是鸦片,所以任何政府都拚命教小民去戒,想当年清王朝为了小民之戒,还和英夷打了一仗,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对纸烟则没有这样狠矣,不但没有这样狠,台湾还设了一个烟酒公卖局,做起与民争利的独家生意,而且成为国家的主要税收,怎不使鸦片自叹命薄乎哉?

  所以目前万不可提倡戒烟,盖可能被认为有不爱国之嫌,你竟敢一下子把烟戒掉,是何居心哉?假如中国人全都像你一样,公卖局岂不要关门乎?公卖局一关门,国家税收便受严重影响,际此伟大的啥啥之际,重建家园的啥啥之夕,你不思努力救国,反而鼓动风潮,发动卑鄙恶毒的戒烟运动,使巨功大业,受到阻碍,好啦,已经够啦,如此这般,用我们这个社会特有的逻辑一推一演,你虽不送掉老命,也要脱一层皮。故不宜劝人戒烟,自己也不宜戒烟也。

  我们固不可轻易劝人戒烟,同时,也不可以轻易自己去戒。常看到有些瘾朋友一旦恍然大悟,那股非戒不可的猛劲,实在使人血液沸腾。有的把价值连城的打火机送了别人;有的则索性用斧头砸个稀烂;有的则立刻新买一包,发誓那是最后一包;有的指天发誓,不到人类登陆冥王星,绝不开戒。结果又如何了哉?过了几天,烟虫在尊肚之中乱爬,爬得他万般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柏杨先生有一朋友焉,有一次忽然大义灭亲的要戒烟,拉我为证,跪在地上,向过往神灵赌咒,如果再吸,他就不当人子,教他全家横死,其血淋淋的程度,使人毛发悚然。当时我就叹曰,惜哉,他弄错了对象,他如果用这一套去大家伙面前表演忠贞,准有官可干的也。果然,去岁他口叼冒烟的家伙当了某中学堂校长矣。过年时我就没去他家拜年(他自当了校长,地位大增,自然不再理我)。非是我骨头硬,不巴结他,而是我总记得他的“全家横死”的恶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一天老爷认起来真,我不敢冒那个殃及池鱼之险也。

  烟虫在瘾朋友肚子里乱爬,是谓之“戒烟之痒”,那股痒劲大矣盛矣,鸦片的痒属于生理,故其反应是痛苦的焉,纸烟只不过情绪难于稳定,故其反应是奇痒难忍。凡痒皆有“痒源”,蚊子在你腿上叮了一口,你只抓胳膊,就是把胳膊抓掉,该痒还是痒。一旦戒烟,爬格纸动物不过写不出文章而已,有些人则还有更恶劣的遭遇。即以柏杨先生为例,我这一辈子最怕顶头上司戒烟,当他戒烟的第一天,面有喜色,好象啥癌他都不怕啦,此时大家就不得不大加赞扬,说他有毅力有果断,说他英勇而且智能,说他戒烟乃明智之举,真是世界上第一等货色。可是到了第二天,戒烟之痒发作,情形就开始不对,他阁下初则唉声叹气,继则对着桌子发呆,一会叫工友买口香糖,一会叫侍女买花生米,张科员偶尔谈了一句大声的话,他就大发雷霆,斥其不懂规矩;老板打下的官腔,他也不买账,表示已无生趣。此时千万别惹他,一惹必爆。有些有学问的人先意承旨,佯作不知他已戒烟,急递一支,上司勉强受之,这才算天下太平。因而想起来,上帝的十诫应多增一诫,曰“不可在戒烟的人面前恭维他戒烟”。

  戒烟最大的危险,在于如果戒不成,二度复吸之后,瘾会更大。诗云:“一番秋雨一番凉。”我们可套之曰:“一次戒烟一次重。”一天本来只吸一包的瘾朋友,如果稍微有点头脑,千万别戒,盖戒成是祖宗的福,戒不成再吸时,便一天非两包不可矣。一天吸四包的瘾朋友,如果戒烟失败,便非五包不可矣。这玩艺不宜随便去试,尤不可因人劝告去试,大多数瘾朋友都是“掏井式”的戒法,越戒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