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刀下风流鬼




  沈从文介绍他的故乡,如此写道:“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镇筸,即今日著名旅游胜地——凤凰。咸、同间,湘军中有四位出身镇筸、後任提督(相当于省军区司令)的名将,沈从文的爷爷沈宏富即是其中之一;若论战功之烜、官阶之高、名气之大,则宏富的战友田兴恕当为四人之冠。

  兴恕幼年,本是要“从文”的,无奈应童子试成绩级差,并被学官摁在地上狠狠打了顿屁股,乃“愤而投军”。十六岁那年,兴恕便与五百镇筸兵一道来到省城,当太平军以地雷轰塌城墙、蜂拥而上之时,五百壮士挺身而出,浴血死战,将敌军挡在城外。兴恕表现尤为突出,受到巡抚骆秉章的大力表彰。二十岁,兴恕便独领一军转战江西,与太平军名将石达开周旋,以寡临众,胜多负少,四年後即升为总兵。咸丰九年,石达开自江西来攻湖南,兴恕率四千五百人回援,甫至邵阳,便被十万敌军围住。苦战八十日,未能突围,即将弹尽粮绝,于是,兴恕于营中精选五百人,号称“死勇”,与敌军决一死战;适逢自湖北赶来的援军从围外杀入,遂里应外合冲出包围,并大创敌军,石达开不得不“遁入广西”。此役後,兴恕奉命赴援贵州,战绩优异,升任提督,并兼署巡抚;一省文武大权集于一身,这年,他才二十五岁。年少官高,固然荣耀;但是,阅历嫌少,涵养稍欠,以致“予夺任意”,闯下大祸。同治元年,法国人文乃尔入黔传教,兴恕“恶其倔强”,不请示朝廷,将其就地正法,由此引发严重的外交危机。随後,他被革职,并发配新疆,途中经左宗棠奏留,他留在甘肃效力,又打了八年内战。自离乡从戎,至此他已在外征战二十年。所经之地,多为瘴疠之乡、苦寒之区,所对之敌,不是百战名将,便是苗、回劲卒;最终,勋章满胸,创痕遍体。不久,他便因伤逝世,终年四十一岁。

  兴恕杀敌无数,不在话下,他还手刃过一位战友,则事甚蹊跷。兴恕“眉目英武”,是美男子;一日与副将某饮酒,彼人乘着醉意,越桌牵住兴恕之手,“语多狎邪”,竟要非礼他,兴恕大怒,拔出副官佩刀,“即席上杀之”。倘有好事者欲编龙阳佚事一类书,切勿落下这位“将军刀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副官。

  不得好死的更生和尚

  军人须具死志;死志,即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志。军人若死,只有两种方式:一死于敌,一死于法;法,即军法。除此之外,军人别无死法,否则,就不称其为军人。是故,无论古代现代、东方西方,不幸作了战俘,总是一种莫可解脱的尴尬,所谓生不如死。更可悲的是:未死于敌,侥幸逃生,回来後却被正法;既得不到烈士的美誉,也享受不了战俘的苟活,堪称不得好死。

  李金旸,绰号“冲天炮”,以勇悍绝伦著名于时,是咸丰末期湘军中数得着的虎将。咸丰十一年春,他在赣东战败,率领残部易服改容,历尽艰险逃回南昌。自人文关怀的角度评价,此行是胜利大逃亡;以“武健严酷”(曾国藩早年处理盗案即以此为准绳)之心审判,此行先已“陷贼”,後则不无“通敌”的嫌疑。当然,现在的曾国藩,办事已非早年鹰迅虎猛的风格,并不愿对部下刻意吹求。只是,李金旸的部下张光照却到江西巡抚毓科那儿告了一状,说李金旸在逃亡过程中实有“通贼”情事。毓科不敢自行处置,将原、被告一并解送湘军大营,交由曾国藩裁定。两造对质後,曾国藩极力为李金旸辨冤,反而追究张光照“诬告统领上司”的责任,并将其就地正法。李金旸盛赞“中堂明鉴万里”,毫髪无欺,“感激至于泣下”。哪知道,次日中军传来军令:“李金旸虽非通贼;既打败仗,亦有应得之罪。著以军法从事”;不容分辩,随令而来的亲兵营哨官曹仁美当即将李金旸绑至大营东门外斩首。

  先一日,听闻张光照被治罪,营中人士皆佩服曾国藩的“察察而明”。过一天,竟将李金旸砍了头,大家“无不骇怪”。有那和曾国藩关系密切的幕客忍不住要向他质询:“点解?”曾国藩从容回答:“李金旸确实是个人材。左季高(宗棠)平生不轻许可,也称其材可大用;可见一斑。不过,这人哪,越是块材料,就越要考虑‘若不能用,不如除之’这个问题。李金旸通贼,决非张光照一人之谣言,江西省内也是众口纷纭。鄙人既出人意料杀了张光照,不再杀了李金旸,又怎能‘稍顺人心’?”闻者心头一凛,诺诺而退。

  不过,负责行刑的曹仁美曾被李金旸救过一命;当日行刑,便做了手脚,未将李金旸一刀斩死。黄昏时,李氏“扬帆而去,不知所之”。後来传言李金旸削髪为僧,法号“更生”,其妻其妾也都作了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