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庶昌乃说起究竟。原来他们果然是碰见鬼了——香港大学堂的格致学馆像个博物馆似的,声光化电各学科的教学仪器琳琅满目。黎庶昌等人对这些东西的作用虽不全懂,但看教师带学生作试验还是颇有兴趣的。
不想上到了四楼,那里有间陈列室,里间几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用黄色的药水浸泡了大大小小十几具人尸,有男有女,有双头的、连肩胼胁的,且全是中国人,一个个赤身裸体,模样十分恐怖;另外几只瓶子里,竟浸泡着一些人的脏器和未成形的胎儿;墙角则立着一具成年人的完整骨架;桌子上、柜顶上则杂乱无章地摆了很多骷髅——在他们眼中,可以说这是一处杀人屠场或者是阎王殿,处处狰狞恐怖。
众人想,看来,这以前流传的、关于洋人杀人剜心的说法今天是找到证据了。
眼下,黎庶昌讲完了经过仍心有余悸,郭嵩焘听了也吃惊不小,却又有几分不解——洋人做下这等事,一定要自认心亏,将之藏于暗室,秘而不宣。今天香港大学堂却公然陈列在明处,让中国人参观,难道真是在香港便一点也不避忌吗?
“香港是他们管辖的地方,避忌什么?”一边的刘锡鸿一听正使说到避忌忙说,“这些家伙人性丧尽,在大清皇上毂辇之下的天津,他们尚可迷拐小孩,杀人剜心,在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还不为所欲为?我们中国不也有妖人用人心炼丹药的传说么?”
眼下经刘锡鸿一说,众人都十分愤慨,认为洋人实在无天理,不但作贱国人,且辱及尸骨……
正骂得不可开交,马格里和张德彝进来了。刘锡鸿本来就特别厌恶马格里,眼下正在气头上,乃恨恨地盯着马格里说:“你们英国人真残忍,杀了我们的人还不够,居然陈列一堂,向人展示。明天那个铿尔狄要上船来回拜,我们要向他递交抗议信!”
“听我解释。”马格里面对众人的质询一点也不急,竟从容地说,“你们误会了,其实那些尸骨是为了教学用的。你们没看多是怪胎吗?另外一些是得了罕见的病死的,为探查究竟才留下来,这也是征得了死者亲人同意的。”
郭嵩焘想,这样的解释还是说得过去,只是未免残忍——亡人落土为安,不忍遗骨暴露是中国人的传统道德。什么人竟认可自己的亲人被如此陈列?
一边的刘锡鸿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怎么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蓝眼珠黄头发的呢?”
马格里说:“香港华人多,自然尽收华人,要在伦敦,还不全是西方人。”
刘锡鸿冷笑道:“我不信你们会把自己的同胞去浸药水!”
张德彝忙说:“刘大人,我在泰西所看到的果真全是白种人的尸首,洋人称这为。”
张德彝发现自己急于说清此事,竟把一句英文原话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才记起几位大人不懂英语,又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才说:“这意思就是样品,中医不是有标本之说吗,他们用药水长期保存尸体,就是为了探索病人的本源。这也可翻译为标本,探索病源示范教学的标本。”
郭嵩焘想,这么说这么译看来有理。张德彝是个中国人,犯不着为洋人开脱。再说,中医确有标本之说,《黄帝内经》及一些研究人体骨骼的医书上,也有人体穴位图,但究竟没有将尸体及骨骼原物保存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洋人也太出格离谱了。不过,刘锡鸿这抗议也可不必。于是他用较为平缓的口气说:
“不错,中医确有标本之说,不过,它指的是病因,所谓‘欲探六脉致调和,曷审三因正标本。’可见标本之说仅指具体医案,著文绘图就可以了,何必要将人体如此展览呢,这不太过分了吗?”
听正使口气较柔和,且引经据典,黎庶昌不由也点头了,在他看来此行固然怪诞,但看不出阴谋——他们是在无意中走进那间教室的,因毫无思想准备才有此一惊。于是说:
“大人所说极是。此事可存疑而不必深究。”
刘锡鸿见正使和参赞皆不主张向港督抗议,只好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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