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技奇巧




  黄昏落日,其实是最动人乡愁的,尤其是初出远门而又未携家眷的那班随员们。此刻,他们仍聚在前甲板上聊天,不想回到冷清清的官舱去。

  昨天,他们在香港大学堂参观,着实让那“思贝喜梦”吓了一跳,但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及凡事认真考究原理的学风,却使他们称赞不已,所以一回到下处便各抒己见,尽情畅谈。

  眼下前甲板上涌上来一群洋人,他们多为水手和普通乘客,在官舱烦闷,乃聚在一起跳舞,为他们伴奏的是一名水手,他的乐器是一架早已风靡欧洲、却为中国人罕见的手风琴。使团之人见这东西既无弦又无孔,奏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动听,不由围了上来。

  马格里介绍说,这乐器称“手风琴”。

  大家屏声静气,先听介绍,又听洋人奏乐,都说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是随处可见。

  马格里只要众人夸洋人便高兴,此刻也是如此。他立刻向众人介绍水手演奏的乐曲,说这是眼下正倾倒欧洲的大型歌剧《卡门》——此剧出自法兰西大作曲家比才之手。剧中主人公卡门是一个十份浪漫的吉普赛女子,眼下她正和情人看斗牛,故此曲又叫《西班牙斗牛士》。

  黎庶昌被这曲子欢快的旋律迷住了,一曲已终意犹未了。他听张德彝说在欧洲看过此剧,乃缠着张德彝讲《卡门》的故事。张德彝虽看过梅里美的法文小说,但他法文程度不及英语,只好尽其所知谈《卡门》,谈那个放任不羁的吉普赛女子……

  直到洋人的舞会散了,甲板上黑黝黝一片时,众人这才回房。走在走廊上,刘孚翊仍在大发感慨。他说:“洋人改装一只风箱便成了一件能演奏如此美妙音乐的乐器,依我看,白种人比我们聪明。”

  这话一出口,颇伤众人的自尊心,姚若望和张斯栒马上就驳斥他,说他错了。

  姚若望说: “我们主要是教育不行,比起香港大学堂,我们的那些个书院算什么,两三椽茅舍,七八个蒙童,老年夫子,耳聋目聩,死抱弘扬儒学的宗旨,贱视医巫百工,教出的学生能念几句子曰诗云便不错了,十五六岁的能开笔作承题破句便是天才。可与他说世界地理,便只晓得有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全是《西游记》上的东西;你若告诉他这大地是圆球,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他会去找《山海经》来核对;若说世上还有火轮车、火轮船、电报、手风琴,那他认定你是跟他说《封神榜》了。”

  此时,刘锡鸿正敞开门坐在客厅里。

  刚才他在船楼上望见洋人跳舞,男女搂抱,不堪入目,而使团中许多人居然在一边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不成体统。眼下又听刘孚翊夸洋人,姚若望更是把儒学贬损得一钱不值,不由有气,在众人经过时,他立刻堵在门口板起脸说:“姚彦嘉、刘和伯,你们怎么才出国门便把自己的姓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姚若望年纪虽比刘锡鸿小不了多少,官阶却差了一大截,胆子又小。眼下见副使脸色十分难看便低头不作声了。刘孚翊却不愿动不动便挨训,忙申辩说:“这有什么呢,说洋人聪明,不但造坚船利炮、耀武扬威,还能造一些小玩意儿愉悦心身,这便是不知姓氏了?”

  一个不上品级的随员居然回嘴,刘锡鸿气不打一处出,乃喝问道:“你还有理,我们哪点不如洋人?孔孟之道,两千年来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历万世而不衰绝,洋人的耶稣可能比么?什么坚船利炮,那不过是左道旁门罢了,终究一日,要邪不胜正的。身为朝廷官员,你可要想清楚!”

  刘孚翊见副使认了真便不敢再顶了。

  刘锡鸿降住了这两人仍不满足,他见后面马格里和张德彝、黎庶昌仍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提高音调说:“我们出使在外,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见了什么就一惊一乍的,更不能鬼迷心窍!”

  此刻黎庶昌不但听出“鬼迷心窍”是指桑骂槐,且明白是影射自己,因为自己确已“鬼迷心窍”——《卡门》的故事是多么美丽动人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的奇女子,为追求自由幸福竟不顾一切,面对死亡也不肯低头。中国风尘女子的故事何止万千,却没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经历。好在此时张德彝和马格里已凑合着把故事说完了,见刘锡鸿正教训下属,刘、姚二人十分委屈,乃上前排解道:

  “好了好了,中西学的优劣不必争了,做学问宜广征博采,中学西学各有所长,何必要定于一宗呢!”

  不想这几句意在排解的话竟引火上身——刘锡鸿尤其听不得“不必定于一宗”,乃转过身瞪着眼反唇相讥道:“黎纯斋,是何说法,依你说孔圣人不是万世师表了?你莫非还要搬几个洋人进文庙去?”

  黎庶昌见刘锡鸿逢人就想抬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但仍用和缓的口气说:“我的刘副使,我无非说学无止境罢了,你能说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全无用处?可孔圣人也说了格物才能致知呢。”

  刘孚翊见黎庶昌肯帮忙胆子又壮了,乃说:“对的,上海那座专讲声、光、化、电的书院便叫格致书院,典出《大学》。”

  马格里未习《六经》,只能由刘锡鸿骂左道旁门,眼下见有人引经据典,一下有了依据,便插进来说:“对了,原来格致之学源头在孔圣人那里,这么说孔子可是个明白人,并不排斥外国人。”

  面对洋人谈孔子,刘锡鸿摆出一副昂首天外,不屑一顾的神态,连连冷笑说:

  “鹦鹉能言仍是禽类,猩猩能语仍是畜牲。你不要认为能说几句华语便成了天朝上国的人了,居然就开口闭口说起孔夫子,你也配!”

  马格里确实只说得几句华语,哪有刘锡鸿那么多的词汇、那么多的比喻?以致挨了骂也不会回嘴,只气得五官也移了位。

  刘锡鸿见状更得意了,又回头对边上的刘孚翊说“不错,孔圣人确有格物致知一说,典出《大学》,不过所谓格物致知是以物喻理,说白了就是通过对事物的考究得出人生的大道理,从而教你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不是教你去制作奇技淫巧的东西,更不是去把人的五脏六腑浸药水!”

  这么一说开来,没完没了,直到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将已故大学士倭仁一句名言背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这才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