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英伦政体




  家庭间的小小风波,终归风平浪静,郭嵩焘的全副精力仍复放在对英国的考察上。

  这一天为英国开会堂(国会)开会之期,他们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

  “开会堂”音译为“巴力门”,是英国国家最高的权力机关。中国人关于“巴力门”的介绍,最早见于林则徐所著《四洲志》,后来徐继畬在《瀛环志略》一书中有过详细介绍,谓英国凡大事皆决定于“公会”(议会),由爵房(上院)与绅房(下院)议决方可实行。

  郭嵩焘早年即看过《四洲志》与《瀛环志略》,且不止一次听洋朋友丁韪良等人介绍过西方的民主政治,谓一切权力归国会,议员由民选,以百姓的臧否定官员之进退,上下议院可决定宪法的修改和颁布;可决定开战与议和;君主不过总其成而画其诺而已。

  郭嵩焘早就想去巴力门,见识闻名已久的议会,那天去拜会上下院的两位议长,他们也提出了邀请,今天机会来了,岂可错过?

  按洋人的规矩,外国使者例席国会,除正副公使外,可带翻译一名。但黎庶昌、张德彝、刘孚翊等随员也早想去了,通过与内务大臣西摩尔及外相德尔庇的再三交涉,始允许众人同往,只不过另备坐位而已。

  巴力门大厦设在泰晤士河畔,那是伦敦市最繁华和最整洁的地段。是日因开国会,国君及各国公使毕集,故特别隆重。

  一路行来,但见沿途士女填衢塞道,候观君驾,巡捕弹压、警服云连,各店铺且悬红张彩。会堂门外,有红衣兵挟枪两排,肃立两侧,公使车至,则两手举枪为礼。

  进入大门后,护军官员皆着兜鍪,穿金花红短衣。有专门接待公使的官员上来迎接,他们引使者进入会堂贵宾席,参赞和随员则被安排在楼上。

  郭嵩焘登其堂,边走边打量,这开会堂有如大教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分两层,厅中设宝座,宝座两边设有红墩。世爵及亲贵大臣座位皆在中央,右面成梯次而上,为各国公使坐位,左边则为议员的坐位。

  郭嵩焘、刘锡鸿及马格里坐下后,远远望见黎庶昌等人也在楼上就座。

  大厅中陆续进来了许多人,贵臣皆着大礼服,袭无袖红衣,其长曳地。据马格里介绍,贵臣亦分五等,比照中国的爵位,则公侯伯子男以次类推。横缝白羔皮于右臂,镶四横为公爵,三横为侯爵,二横为伯爵,一横为子爵,红衣而无横杠者,男爵也。大法官和教士则着青色曳地长袍。各国公使则皆官服,但因各自风俗殊异,故色彩斑斓。清国的正副公使是顶戴花翎,着二品和三品文官服;法国、俄国等公使则衣未及膝,大镂金花饰其肩背及四衩,嵌宝星于左胸,多寡不等;腰裹金带,左肩斜背绶带,也有以金花为绳,攒于两膊者;武官则金版饰肩,末端为半圆形,缀一组金穗;文职佩剑,武官佩刀。和他们坐在一起,显得灿烂辉煌、光华耀眼。这中间只有美国公使毕雷盘衣着普通——着一件富人常穿的黑色燕尾服,戴黑色礼帽。郭嵩焘讶问其详,马格里说,美国为民主共和制,因而无贵族平民之分,无上下等级之别,官由民选,去职则为平民,故衣着也与平民无别。

  郭嵩焘不由暗暗点头。

  与会者都到齐了,大法官数人就坐中厅,摊开纸笔,静候君临。少顷,女王长子威尔逊亲王与王妃入。

  威尔逊亲王名阿拉伯尔,“威尔逊”为其封号,如中国的“摄政王”。

  此刻,亲王着大礼服坐于御座边的红墩上,王妃紧挨其侧。王妃为年若三十许少妇,面额饰镂花钻石,绣衣,袒胸露乳,楚楚动人;紧接着女王亲临。

  先是护军八人,执仪仗为前导,仪仗约三尺余长,以金为宝盖,镂兽头踞于其巅,首相毕根士持长刀,与枢府大臣李志门捧御冠并行其后,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皆着袒胸露乳之服于左右掺扶女王,女王仍是黑色的衣裙,与前几天接见使者无异,显得十分安详稳重。

  此时楼上楼下所有的人皆一齐起立,女王环顾左右,微微点头,然后就御座,众人亦就座,良久肃然。

  接着宣召下议院议员进入。

  他们出身平民,故皆着常服,无宝星、绶带,进入大厅后先排队向女王鞠躬,然后从容归座。

  接下来便由上议院议长宣布开会,先由掌玺大臣吉尔勘士宣读敕书。

  郭嵩焘低声向马格里询问敕书内容,马格里作了扼要介绍——原来此时土尔其与塞尔维亚发生了战争,此为第九次俄土战争的序幕。盖土国受英国保护,塞国又是俄国的盟友,此前俄土之间已发生了8次战争,俄罗斯大多取得了胜利,势力伸入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沿岸,但上一次俄土之战因英、法两国支持土尔其,俄罗斯被战败,被迫归还比萨拉比亚,并撤退黑海沿岸海军基地。俄罗斯衔恨极思报复,很可能趁此番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乘机介入,作为盟国的英国不得不未雨绸缪;另外,印度发生了天灾,民食为艰,作为“五印度大后帝”的英国女王,应调拨粮食赈灾以示关怀。这样一来,势必增加财政开支。为此,女王的敕书提出两项议程,请议员们各抒己见,达成和协……

  郭嵩焘听了不由点头。

  敕书读毕,女王起立,向众人又一次微微点头,随即在三公主和四公主的簇拥下退出会场,众人又一次起立目送女王退场后坐下。

  就在这迎送当中,细心的郭嵩焘发现世爵中有一人仍站立未坐,这就是唐宁街首相府的主人——毕根士首相。

  郭嵩焘细问马格里,何以众人坐而首相立?马格里乃说起原委,原来毕根士拜相前为一平民,当上首相后始由女王晋封为伯爵,得以进入上议院,以其新进,故不得遽坐。

  听他如此一说,郭嵩焘不由感叹不已……

  此时,议员们开始围绕第一个问题发言了,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各抒己见,没有保留。但个人演说,风格不同,有的是从容不迫,颇不失风度;有的则手之舞之,甚至唾沫横飞、拍起了桌子。

  郭嵩焘皆一一留意。

  因发言的人很多,速度又快,马格里是不可能做到同步翻译的,他中文词汇有限,有时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所以先还断断续续地译几句,后来只好耸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郭嵩焘是很想知道这班议员们如何畅谈个人所见的,既然翻译不行,便只好枯坐一边看热闹。但他发现坐在不远处的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及其他几国公使都听得十分认真。看来,公使不能懂驻在国语言真是不便得很,他不由又想到坚持要学英语的槿儿。

  彼此讨论了约两点钟,议长铿恩斯宣布休会,议员们及列席者纷纷起立离座,郭嵩焘及刘锡鸿等也起身。

  郭嵩焘不用马格里介绍也看得出此次会议一定是议而未决,他在门口遇见张德彝时,张德彝果然说议长是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议。

  众人总算在英国国会亲历亲见了一回,不由一个个兴趣盎然,回到使馆后纷纷其说,各种问题和设想都提了出来,一齐向马格里讨教。

  马格里兴奋得很,此刻就像一个政治推销商,闪烁其词,把目前英国的议会说成是世界上尽善尽美的政体。

  郭嵩焘在一边听众人议论,一直未作声——闻名已久的议会今天是身历其境了,联想翩翩,能无感慨?好友冯桂芬在他的大作《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说及英国的议会时说:

  “……其国中偶有动作,必由其国主付上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卿士也;付下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庶人也。议之可则行,否则止,事事必合于民情而后决而行之。”

  今天看来,所言不虚。这种以议员票数多寡定大政归依的作法,比较大清的御前会议或六部九卿会议,确做到了博采广闻、择善而从,从而杜绝了“圣躬独断”——其实是政由己出、刑赏由心的独夫政治。但这不也是中国儒家一贯标榜的“民贵君轻”么?可是,孟夫子这一名言千百年来,在君临天下、君权神授的朝廷被人有意识地淡化了,湮没了,而今,“朕即国家”,谁还敢提“民贵君轻”?

  然而,英国是否就如马格里所说的真正做到了“民主”呢?他们的议院有上下之分,平民竞选下议院议员,条件是必具备一定的财产,就像毕根士,位至首相,领袖百僚,却因是新进就必须站着看文件,看来,这所谓“民主”也是有限的。怪不得有人概而括之曰“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但比较国内,却又有天壤之别了。

  想到这里,郭嵩焘忙把这看法告诉了黎庶昌,黎庶昌不由连连点头——他正好也想到了这一点。

  马格里已把正使的神色看在眼中,且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转向这边说:

  “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之说并不十分准确,眼下贫苦人、下等人也一样可以议政,就是妇女也正在争取和呼吁要参与政治。众人对国家大事都可畅抒已见,只要说得好,报纸上就会登。议员们或可采纳,拿到国会一讨论,便也影响施政了。”

  众人在议论时,刘锡鸿一直未作声,原来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眼下一听下等人、甚至妇女也可议政,不由嗤之以鼻地讪笑道:

  “下等之人愁于衣食,困于冻馁,又能有什么政见?就是有一二不轨之徒,发莠言以乱政,又岂能载于新闻纸?那不是让谬种流传么?女人也议政,那更是牝鸡司晨了?”

  马格里回答说:“不然不然,平民中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有不同政见,便可尽情抒发,这是我们法律允许的。刘大人不信,只要常去海德公园看看,便可略知一二。”

  眼下听马格里提到了海德公园,刘孚翊忙向正使提议,也要去看一看,听一听。马格里也于一边撺掇说:“明天为礼拜天,游人很多,说不定有人去演说的,很值得一游。”

  郭嵩焘正在兴头上,乃欣然应允。

  海德公园原属英国贵族海德的食邑,亨利八世时,辟为王室花园,至查理一世时代始向市民开放。公园面积不大,但构思别致,风景优美,加之世界炫奇会曾在此举办,故游人更多。

  马格里把郭嵩焘等人引入公园后,众人便直奔里面,果然十分幽静,且游人很多,众人一边游一边议论。

  郭嵩焘和黎庶昌虽也惊叹不止,但主要兴趣还不在此。他们进入后,便四处留神,看是否有马格里说的“平民演说”。但马格里说,平民演说不能跟议员们比,没有固定的场所,也不可能预定时间,演讲者只要有兴致,临场发挥,择人多处便可,没地方站,随意搬块石头或肥皂箱什么的垫脚也行,拍几下巴掌便能吸引听众,听众驻足而听,也不似国会按等级设有座位,当然,也有事先组织好的。至于内容则从里闾新闻到国家大政,甚至官员丑行、宫幄隐秘都可评说,自然不存在“莠言乱政”的指责了。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一处地方,草坪广敞,中间有一石头亭子,有台阶拾级而上,中立一铜像,十分高大英武。马格里介绍说,是为女王丈夫博雅那之相。博雅那十年前病故,女王为纪念他,特为之塑像。众人不由驻足观瞻。

  不想此时石阶另一边却聚集了不少人,却不像是在瞻仰铜像,郭嵩焘忙问何故?马格里说:“看情形像是在集会呢。”

  众人忙往这边奔来。这里果然是在集会,约一百多人,台阶上有人已演讲完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后,立刻又有人跳上台阶,此人衣着普通,蓄络腮胡子,戴一顶破毡帽,模样粗俗,不著斯文气质。上得台后,立刻满脸愤怒,手之舞之向众人诉说什么,似是说到伤心处,乃捶胸顿足。听众中不少人为他鼓掌,还有人挥拳喊口号,但边上也有闲人作不屑状。

  郭嵩焘问马格里,此人都说些什么?马格里说,他在鼓动大家不要去工厂上工,以此要挟厂主。郭嵩焘要他说详细些,原来此人在一家织布厂烧锅炉。这以前用蒸气机织布,他这个锅炉工待遇尚可。自从厂主改用电气机织布后,产量一下翻了几翻,人员却减了又减,开始厂主还让他打杂,后来则干脆将他裁减了。一同被裁的人对厂主这种过河拆桥的作法十分愤慨,他乃代表众人在此倾诉,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厂主。

  似乎对一切都较淡漠的刘锡鸿此刻不由一边冷笑了,他说:“看来,厌恶奇技淫巧也不单是大清臣民,就是洋人自己也不喜欢。本来嘛,蒸气织布机已很不错了,何必又用什么电气机呢?这不,民怨沸腾,失业的升斗小民只好聚而拒官,这是何苦之哉。”

  这又是“火车不宜于中国”的老话题了,但此刻众人注意的不在这里,也无人愿与刘锡鸿争,黎庶昌问马格里道:“厂主办实业,为国家财税之源。他鼓动众人对抗厂主,这不是要造反吗?”

  马格里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也不,他虽然在鼓动,但别人不一定会信他的。再说,这确实是需要政府出面调处的事,他这么一宣传,可引起当局的注意也不是坏事。”

  刘锡鸿说:“犯上作乱,听之任之,那你们英国能不亡?”

  郭嵩焘说:“这么说说,也不就是要作乱。依我看,这倒是颇合古意。”

  众人忙问所以然。郭嵩焘说:“据《淮南子》上说,上古时期,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民有所见,可刻于谤木。这样,民有疾苦,便不致壅于上闻。这平民讲坛不就是尧舜的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吗?可惜古圣先贤的苦心后来便走样了,到如今,诽谤之木竟演变成宫门前装点门面的华表了。这是有违古圣之初衷的。”

  众人听了,个个都感叹不已。刘锡鸿却冷笑道:

  “筠公真是博学得很,依你说,英国女主竟然成了尧舜之君了?”

  郭嵩焘顿时开口不得。

  其实,国会也好,平民讲坛也好,马格里的介绍仅一鳞半爪,众人的亲临其境也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须知此时的伦敦,继巴黎公社失败之后,已成了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英国政坛更是风起云涌,变化万端,各种思想都十分活跃。就说议会的改革,能到今天这模样,也是通过无产阶级发动的三次宪章运动的斗争才获得的,时在中国皇帝纪元的道光中叶。

  这以后,无产阶级在政坛上更趋活跃,共产主义的宣传在伦敦已十分普遍,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伦敦的《红色共和党人》周刊上,已全文发表了马克思的第一个英译本《共产党宣言》,宪章派的报纸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科学共产主义,号召工人为争取生存权利、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获得普选权而斗争,共产主义已出现在欧洲的地平线上了。可惜中国使团之人,受语言障碍,虽来到了欧洲革命的中心,却很难听到看到这些本质的东西,或者说听到了看到了也很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