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从宫中出来颇有些怏怏,没料到此番会议竟连连碰钉子。沈桂芬走上来想向他作解释他不愿听,却仍没忘记郭嵩焘的日记,沈桂芬无奈,只好让人取来。
恭王拿到日记,心中仍惦念着铁路,五十余天的日记,写了两三万字,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着,足有一大本,恭王随手一翻,即翻到郭嵩焘到达苏彝士,坐火车游埃及,通篇讲述欧亚非三大洲的冲要处,交通是如何发达,铁路又是如何便民利国,看得恭王心痒痒的,想起刚才的一番争论,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此说正合我意,对照眼前的时局,很有些振聋发聩。”
沈桂芬眯着小眼睛,讨好地说:“关于这类议论,日记里很多,六爷可仔细看看。”
恭王却合上日记说:“不必了,让大家同看吧。”
沈桂芬说:“六爷的意思是——”
恭王乃唤着沈桂芬的表字说:“经笙,你这位同年可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也肯发一些之议,以他南书房老前辈的资格,发如此之议论,足可震慑群儒,让一班后生新进钳口。所以,我想把它刻印出来,分送六部九卿衙门,让各在事大臣看看,开一下眼界。”
沈桂芬一怔,但随即嘿嘿地干笑两声说:“行,六爷此举极有见地,我吩咐他们即刻照办。”
恭王回到府中,想到即将被拆毁的淞沪铁路,自己无颜回复李鸿章,不由闷闷不乐。换下公服来在书房,不想就在这时,曾纪泽来访。
曾纪泽婉拒李鸿章的邀请进京候官,两宫太后召见后,让他以户部员外郎的名义在总理衙门行走。这实际上是让他在官场见习,清闲得有些无聊。
郭嵩焘知他识英文,此番寄回的邮包中,有许多英文书报便是寄与他的。其中还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叙述在英国的见闻,且畅谈自己对洋务的看法,绘声绘色,议论十分大胆。曾纪泽就如自己到了伦敦,心驰神往,羡慕不已。不过,曾纪泽也从中看出一些苗头,简言之,郭嵩焘对洋人的一切算是服了。
心想,怪不得李少荃说他“有些呆气”,今日看来果然——这类话对我辈说说无妨,若见诸奏章或形诸文字就有些麻烦了。心中想着,竟有些惶然,又想,郭必有奏报到京,何不去恭王那里听一听消息?有此一想,他便趁恭王下朝后前往恭王府。
到京不久,曾纪泽便成了恭王府的常客。他虽只小恭王6岁,一个王一个侯,曾纪泽却在恭王面前执晚辈之礼,且口气十分谦恭,恭王每有诗作,他必步其韵而和之。所以,恭王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觉得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同。
中枢密勿,恭王口紧,从不向不相干的人露一点风,但对曾纪泽却例外,有时却是讨教的口吻。今天一听曾纪泽来了,他马上起身迎到门口,见面就说:
“劼刚,我正想和你聊聊。”
说着上前挽起曾纪泽的手一同进来,并坐在两把梨木椅上,小苏拉上前献茶,退下后,恭王端茶不饮,却微微叹了一口气。曾纪泽看在眼中,乃说:
“六爷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恭王双眼凝望着前面书架上的玲珑碧玉笔架说:“唉,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能不令人喟然兴叹?”
曾纪泽立马便猜到了什么:眼下言路上对淞沪路的讨伐已趋白热化,几乎是在逼着朝廷表态。于是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了那条铁路?”
恭王见曾纪泽一猜便着,乃问道:“关于那条路,你听到了什么议论?”
曾纪泽说:“不是由盛杏荪出面买断了吗?”
恭王叹了一口气说:“买是买断了,可如何处置却众说纷纭,有人竟要将它拆了扔到海里去。”
曾纪泽啧啧连声地叹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铁路没有错,错在洋人先斩后奏,侵犯了我,如今买回来了却不营运,那不是暴殄天物?”
恭王说:“上头说恶例不能开,不然到处修路,国将不国了。”
曾纪泽说:“其实,到处有铁路是好事,铁路便民利国,已是各国公认的事实,小小的岛夷日本,早几年便有了铁路了。洋人有的我们也应该有。”
恭王说:“正是这话,贵同乡左季高有一句名言:东西方有,中国不得傲以无;东西方巧,中国不必傲以拙;人既跨骏,我不得骑驴;人既操舟,则我不得结伐。眼下各国都在修筑铁路,泰西各国铁路四通八达,东洋日本也有铁路通东京,可我们仍在用驿马舟车,李少荃欲修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可没容我开口便被堵住了嘴。”
说着便藤长长、叶蔓蔓,把御前会议上的争执诉说了一遍。曾纪泽一听郭嵩焘果然有封奏上来,便急于想知道内容。但口中仍说:
“胥各庄的铁路怎么就会扯上皇陵呢?再说东边那位一向秉性随和,也不大拿主意的,这是什么人把野火烧到她那边去呢?”
恭王摇摇头说:“猜不透,此人怕大有来头。总之,这样的局面非有人出来大声疾呼不可。郭筠仙有日记,专述海外见闻,讲到铁路,头头是道,于那班人真不啻当头棒喝。我已吩咐总理衙门刻印,也让这班人看看。”
曾纪泽先只听提到奏疏,仅是补办国书及刘锡鸿请辞事,心中便在嘀咕,眼下一听日记,不由一怔,忙问道:“日记中说些什么?”
恭王说:“全是在海外的见闻,洋人如何治国,如何富强。议论也十分精辟,我已咐咐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准备分发各在事大臣。”
曾纪泽沉吟半响,期期艾艾地说:“六爷,言路既然如此嚣张,这日记只怕缓印为宜。”
恭王说:“这是为什么?”
曾纪泽说:“怕火上浇油,于大事无补。所谓事缓则圆呵。”
恭王此时还在气头上,乃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他个人亲历亲见,说说又何妨?”
曾纪泽摇摇头说:“六爷,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再说郭筠老已一度成为众矢之的,眼下只吃得补药,可吃不得泄药。”
恭王过细一想,觉得有理,可又不愿被沈桂芬笑他优柔寡断,于是安慰曾纪泽说:“你放心,沿途见闻,应无大的窒碍,再说,他也只是供总理衙门参考,是我让刻印的,若有人说,我一定为他担待。”
至此,曾纪泽再无话说,回到家中,在写回信时,便一再规谏郭嵩焘,朝中政局多变,出言宜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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