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恭王去宫中,不想才到军机处,便遇上了沈桂芬和宝鋆,接着,景廉和王文韶也到了。
沈桂芬也是道光丁未科的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是同年,眼下以礼部侍郎、军机大臣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负责外交的实际责任。郭嵩焘的奏疏和日记已由李鸿章转到了沈桂芬手中,眼下他一见恭王忙说:
“六爷,郭筠仙已有奏报来了。”
恭王说:“是吗。”又默算了一下日子说:“这么说,他已到伦敦了。”
沈桂芬又说:“他还有记述沿途见闻的日记,很有看头的,就在我处呢。”
恭王平日就喜欢郭嵩焘的文笔,一听日记忙说:“回头我再看日记。”
正说着,有小苏拉进来传旨:上头叫起。
此番御前会议,恭王计划是打定主意要为铁路而争的——面对淞沪路的拆与留,外间舆论汹汹,沈葆桢顶不住,终于打算拆了,他那关于善后事宜的奏报已报上来,中枢五大臣也传阅了,但并未最后定夺。今天,恭王决心要为两宫太后剖陈厉害,千方百计保住它。
五人鱼贯进入乾清宫东暖阁,跪安后,慈禧皇太后发话,却是先议郭嵩焘奏报到任情形及请补办国书折。一听是这题目,恭王面色凝重了……
这以前皇帝亲政,大臣奏报到任情形之类奏疏,一般是不必拿到御前会议上讨论的,往往由皇帝阅后,用朱笔批一句“知道了”便可发回内奏事处存档。眼下皇帝尚在冲龄,离亲政的日子远着,两宫太后垂帘,批阅这类奏章两位太后也是划圈子便了,但今天郭嵩焘这奏章却有些特别——将去的国书内容词不达意,必须重新办理,加之后面又有刘锡鸿自请撤销副使一折,于是得“拿来议议”。
奏疏由沈桂芬先念一遍。在这篇奏疏中郭嵩焘详细地讲述了觐见女王的经过:议礼时,外相及威妥玛设难,欲使臣跪拜,但最终由于使者的坚持而放弃,不过女王态度倒十分谨慎谦和,对使臣礼遇也很隆重。
恭王听了这才稍稍宽心,待奏疏念完,他先叩了一个头说:“洋人礼遇我使臣,洋人的女主且与我使臣相互鞠躬为礼,这说明我大清威布万里,;也说明我中华人物品貌之纯、衣冠之正,毕竟优于海岛丑类,彼蛮夷亦知敬重中华人物。”
这一缸“米汤”一灌,慈安太后首先陶醉了,乃高兴地说:“嗯,看来,选派郭嵩焘使英是选准了。”
不想慈禧太后却沉稳得多,她听了好半晌才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节外生枝?那份国书不是由威妥玛看过的么?”
这一问便问到紧要处了:洋人既知敬重中华人物,何必前踞而后恭、且横生枝节呢?要不然就是由沈桂芬办理、由恭王审定的国书确实有纰漏,这样,恭王和他的同事便难辞其咎。恭王左右为难,在慈禧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只得敷衍说:
“看来,威妥玛阳奉阴违,有意从中生事,英国女主虽友善,却不能约束臣下。”
“哼!”慈禧在玉座上冷笑说,“若是我们自己遇事想得周全些,威妥玛想生事也找不到缝隙了。须知使臣到彼就如国君亲临,那是何等郑重的事?在先帝时,原本不愿向洋人遣使,怕的就是洋人另生枝节,辱及使臣,有伤国家体面。此番你们力主遣使,李鸿章又将其载入条约,就应该慎之又慎,道歉是道歉的话,驻扎是驻扎的话,两重意思要说明白,一折归一折,原是不能混同的。威妥玛其人,阴狠歹毒,既奸且诈,本极不好对付,你们却偏听偏信。”
这话已有些份量了,且责无不当。恭王不由捏了一把汗,乃回头扫了另外四个枢臣一眼——此事出错在沈桂芬手上,所以沈桂芬也有些紧张;宝鋆对此事过程不甚了解,显得有些茫然;景廉与王文韶却是事不关己,虽不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恭王见状,只好叩了一个头认错说:“圣母皇太后教训得是,奴才今后但凡办理此类事情,一定以此为戒,精益求精,不出纰漏。”
慈安太后于一边见恭王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心有不忍,便说:“遣使是头一遭,加之使臣身兼两职,所以有些言语不周全,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六爷。”
慈安太后话说到这一层,沈桂芬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乃一边叩头一边说:“这事主要责任在微臣身上,微臣确有见事不明、虑事不周之处。”
事情至此,应该是适可而止了。恭王一心只惦记着铁路,也不愿为这事纠缠。不想慈禧却又冷冷地说:“算了吧。不过——刘锡鸿这副使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自己请撤呢?”
这又是一个令人摸头不知脑的事,恭王只好说:“刘锡鸿请撤可能还是国书上的纰漏,因未列名,英国方面不予承认,他自觉丢面子,所以找个由头自请撤销。按说这样也好,不如允其所请。”
不想话未说完,慈禧竟又连连冷笑说:“嘿嘿,只怕未必!”
慈安诧异地望了慈禧一眼说:“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话像是问中枢五大臣也像是问慈禧,恭王正不知如何回答,慈禧却说:“事情明摆着,要说国书纰漏,郭嵩焘这正使身份也不明确,何以正使未有表示而副使请撤?”
经慈禧一点明,连木讷的慈安也点头称是,于是说:“这个郭嵩焘,言路上一直对他不怎么样,此番总不会是他容不得人吧?”
恭王一闻此言,赶紧奏道:“其实,舆论对郭嵩焘不谅,也是误会,究其原因,皆因马嘉理一案引起。想当初,其难其慎,这情形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主张议处云南督臣岑毓英,论其本意,是先由我们自己处分他,免增洋人口实,不想清流误会其意了。”
眼下李鸿藻丁忧,中枢另两人是新进,不会与恭王轩轾不下,所以恭王如此一说,便无人再争了。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于是点头说:
“这么说,倒是舆论责人太苛了,刘锡鸿请撤不关郭嵩焘的事。再说,好不容易到了英国,怎么随便就撤回呢,这折子先不答复他罢。”
“不答复”就是“留中不议”。这事总算由慈安一锤定音了。不想慈禧还有说的。她说:
要说舆论,确有被一班后生新进左右的时候,这班人爱出风头,常常一尺风三尺浪的。不过,有时又少不得这些人,他们也是实心眼儿。眼下洋人猖獗,以奇技淫巧迷惑世人,我们有些人便被这些鬼迷心窍了,恨不得将洋人那一套全都照搬,这是万万松懈不得的。就说那条铁路,洋人瞒天过海,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们一些官员也跟着打马虎眼儿,若不是清流这班人忠心为国,以死相拼,岂不让洋人搞成了?”
经慈禧这么一说,慈安立刻记起昨天醇王福晋进宫请安时,提到了李鸿章欲在东陵附近修铁路之事,说若让他修成,势必惊动皇陵,列祖列宗地下也不得安宁。于是马上说:
“是的,沈葆桢不是有请示处置的奏疏么,我看既然这么多人反对铁路,铁路一定不是好东西,火车也是不祥之物。听说李鸿章还想在东陵附近修,办海防就办海防,又修什么铁路呢?那不是欲陷皇上于不孝吗?我看铁路这恶例开不得,不然到处动土,到处挖祖坟,只怕不是好兆头。”
这下让恭王有些措手不及,刚才他向两位太后大灌“米汤”,就是为了这铁路。他想待两位太后高兴后,再从容铺垫、缓缓进言、慢慢说服两位太后的,不想尚未开口便被堵住了嘴,这回堵他的,且是一向宽仁大度、处处尊重自己的东太后,打出来的且是卫护皇陵这样一面大旗,他一时竟难以置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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