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焦躁不安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望着产房进进出出的白衣白帽的男女医生,他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此时,她身边只艾丽丝和小翠,其余的人统统被他打发走了。在他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人多碍眼,他想尽量控制知情者的范围,圈子越小越好。
黎明前的伦敦,是那么宁静,但今天这宁静于他却多少有些恐怖——披一下洋人的大氅,刘锡鸿尚可作为罪状,隔洋隔海,飞章入奏;那让自己的女人裸呈在洋人面前,说出去该是多大的罪戾多大的耻辱啊!但槿儿太可怜了,可不能再出事了,这是他没在关键时刻阻止艾丽丝的原因。眼下,他徘徊在走廊上,心中忐忑不安……
是婴儿一声洪亮的啼哭惊醒了他,这时,已红日在窗了。
艾丽丝第一个奔进去,不久,她便欢快地跑出来向他报告好消息:“大人,恭喜您今日得了个能唱之喜!”
艾丽丝学华语远不及槿儿学英语进步快,可亏她居然记住了一句文诌诌的华语词汇,只可惜“弄璋之喜”却说成了“能唱之喜”。
不过,郭嵩焘还是听懂了,脸上不由绽开了笑脸。他原本有两个儿子,但五年前长子刚基不幸患白喉早夭,默算一下,这个儿子的诞日与刚基同。难道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吗?刘锡鸿要嚼舌根让他嚼去吧,郭家又多了一个男丁呢。
“皇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他喃喃地念着,便想进去。艾丽丝一下拦住他,说:“大人,这是在我们大英帝国,你应该说上帝保佑,你们的皇天大人管不到这。”
郭嵩焘却不管这些了,他只想进去看看儿子看看槿儿。
这时,从产房里走出一个白衣白帽嘴上还带个白布大口罩的洋女人,她一把拦住郭嵩焘,向他大声地说了一串洋话,艾丽丝忙翻译说:
“大人,她说母子平安,但需要休息,不允许他人打扰。”
说着,又向他吐吐舌头,低声补充说:“我就是被她赶出来的。”
郭嵩焘只好留在外面。
艾丽丝又劝他先回去,只让小翠去拿一些槿儿的日用品及奶粉奶瓶之类的东西,再留下来陪女主人。
此时,他不得不怀着几分感激之情,听这个洋女人的安排了……
槿儿在小翠的陪同下,在医院住了20天才出院,母子平平安安。这天,郭嵩焘得到医院通知,乃备了马车早早地和艾丽丝乘车来接槿儿母子。郭嵩焘抱着儿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儿子细看了一遍。
此子团团大脸,与自己十分相似,但眉毛细而长,双眼皮,两眼角也微微向上挑,这又是槿儿脱胎无异。
槿儿甜甜地笑着依偎在他肩旁,说:“你还未给儿子取名字呢。”
他略一思索便说:“此子生在英国,乳名便叫英生好了,至于正式的名字回头再说吧。”
艾丽丝一听,忙“英生英生”地叫开了。
小翠不满意艾丽丝这么叫,又不好纠正,便说:“夫人看,小少爷在笑呢。”
才20天的婴儿怎么会笑呢?但槿儿却宁愿信其有,她说:“头一回坐车,他是高兴哩。”
大家都高兴,只郭嵩焘虽也高兴却掩不住悠悠心事。他叮嘱槿儿和小翠,回去后若有人问起在医院的情形,只说接生的全是上了年纪的洋女人。
槿儿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不怕,你虽是老爷,我可是个奴才呢。”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表面文章越要做足。于是在姚若望提醒下,他吩咐仆人上街买了三百枚鸡卵,煮熟染红,让艾丽丝分送各处,满月这天,又在伦敦一家大酒店订下宴席宴请使馆同寅。
这时,威妥玛及日本公使上野景范也闻讯赶来了,对槿儿和英生都有所表示,威妥玛送的是一辆童车,上野景范却是一只洋式包金项圈。对他们的盛情,郭嵩焘都一一表示感谢。
这样忙了整整一个月,才动身去法国。不想就在这时,又有廷寄寄到。
因恭王的坚持,故朝廷把令他出使法国的谕旨放在前面,把对他弹启劾何金寿、刘锡鸿的答复放在后面,且拖了一段时间。拜读之余,才明白这是朝廷对自己的告诫,口气且十分严厉,谓:
“近来中外交涉之事,日见繁多,办理本属不易,其中缓急操纵机宜,岂能尽人共喻?郭嵩焘奉命出使,原冀通中外之情,以全大局,自宜任劳任怨,尽心图维,用副委任。乃览该侍郎所奏,辄以人言指摘、愤激上陈,所见殊属偏狭。且朝廷采纳章奏赏罚,自有权衡,该侍郎因何金寿有奏参之折,乃谓刘锡鸿与之勾通构陷,请将刘锡鸿、何金寿议处,亦属私意猜疑,并无实据,所奏着无庸议。该侍郎惟当以国事为重,力任其艰,于办理一切事宜,不可固执任性,贻笑远人。”
拜读之余,郭嵩焘还有什么说的呢?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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