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终于看到了老友的辞呈。
郭嵩焘在这份辞呈里,用十分哀婉的言词,向朝廷诉说自己在英伦遇到的困难,又说年过六旬,本体弱多病,自来在异国,水土不服,故经常卧病,恐负朝廷厚望,因此,他恳请朝廷,准允开去钦差大臣职务回国养疴。
另外,郭嵩焘又给老友写了一封长信,向他直说坚决请辞的真正原因:刘锡鸿的横逆,竟至不惜深文周纳、罗致罪名,直欲置人于死地不已,自己与此等小人为伍,有防不胜防之感,与其日日过着芒刺在背的日子,不如退而避之。
郭嵩焘信的最后说,自己虽有负老友厚望,但此番却仍望老友成全云云。
李鸿章看完信,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郭嵩焘去志已坚,强留无益。这以前自己已看到了这一点并多次写信并托人捎话,告诫他谨言慎行,不想郭嵩焘却当作了耳边风,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但一想到自己和郭嵩焘的友谊,想到刘锡鸿的横逆,其实是受李鸿藻一帮人的指使,心中便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只想如何出一出这口恶气。
薛福成看到这些,也十分气愤,他说:“不行,郭筠老若就是这么回来,不但我等心中不平,就是天底下的人也会说朝廷无公理。”
李鸿章说:“怎么办呢,这可是他自动请辞,又没有人逼他,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可是求之不得了。”
薛福成说:“刘云生起家乙榜,以小小司员出任钦使,何德何能,便能获此破格超擢?再说他的发迹,得郭筠老之力多多,可得志后,却夤缘当道,卖友求荣,这等人若让其畅行其志,宁有天理?依晚生之见,郭筠老若执意请辞,则刘锡鸿断无独留之理。”
李鸿章踌躇半晌说:“当初我主张让刘云生使德,原本言不由衷,不过现在要拿掉他也还须费一番手脚。”
薛福成说:“他自使德,仍一如既往,行为乖张,举止荒谬,不但郭筠老信中说他出了不少笑话,就是李丹崖也多次来信,说他颇受德国人轻视,刘云生甚至常托病不出。中堂何不就此进言,将他一道免职回国?”
李鸿章想了想,觉得此议可行,便顺水推舟,让薛福成执笔草疏,且自己动手,给恭亲王和主持总理衙门的沈桂芬各写了一封长信……
不想才过两天,驻美国的公使陈兰彬又跨洋越海给他来了一封信,藤长长、叶蔓蔓,向他诉说留学生的不是:原来近年随着美国经济的萧条,美国东部沿海发达省份出现了排华事件,美国国会甚至颁布了限制华工的法案,为此陈兰彬和容闳忙于奔走交涉。不想就在此时,留学生中却出现了不少问题:据留学生监督吴子登反映,学生本寄居在美国各家庭中,这些人受住户影响,有的竟信了洋教,竟随主人去教堂参与礼拜;学生除了读洋书,还必须上国文课,但不少学生对八股文十分反感,却对游戏之事孜孜不倦,且跟着洋人倡言民主,见了官长也不肯下跪,甚至连朔望之日向孔夫子牌位的跪拜也常常借故躲开,长此以往,恐学生太深,就是学成归国,也必然是无父无君之辈或乱臣贼子。眼下美国各地排华,不若将学生撤回,借以报复美国人之恶感云云。
李鸿章看了这封信,不由眉头深锁。他把信让薛福成看了,说:“叔耘,你看,泰西真是个是非之地,郭筠仙的事未了,留学生又出了麻烦——容纯甫大肆鼓吹派幼童出洋,学生却又如此不服管束,这情形若让李兰荪那班人知道了,怕不又是一个好题目。”
薛福成看完信,说:“大人,吴子登这么跟您说,只怕也早写信告诉京师那班人了。派幼童出洋是曾文正公在世时便定下的大政方针,也确实是培育洋务人才的办法,上次郭筠老给您信中还谈到,所谓‘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眼下学生学业未成,怎么可半途而废?吴子登此说荒谬至极,您应该去信痛驳。至于学生有些出格的地方,大人何不向容纯甫写信,让他好生劝导?”
李鸿章冷笑说:“嗨,郭筠仙、容纯甫辈就不要提了,要说,只怕先从他们开始,学生就是容纯甫怂恿的,自身不正,何以正人?”
这时,唐廷枢尚在天津,他乃把唐廷枢找来,让他看吴子登的信。谁知唐廷枢一看,竟连连摇头说:
“大人,此人的话信不得,卑职听容纯甫信中说过,这是一个冬烘先生,脑子十分不开窍,他身在国外,却仍用国内的方法要求学生,须知洋人的教育却不行这一套的,比方说,这跪拜之礼,泰西就不作兴,尤其是美国那样的国家,讲究民主和平等,就是位至伯里玺天德(总统),也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卸任后便是平民一个……”
唐廷枢话未说完,便被李鸿章打断了,他说:“得了,景星,这怎么行呢,派幼童出洋,只是操习人家的技艺,怎么连一些恶习劣俗也要学呢?孔孟之徒,怎么可去信洋教、拜上帝?再说,我们是帝制国家,皇上君临天下,又哪能容得民主呢?”
唐廷枢还要再辩,但见中堂的样子十分严肃,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回到寓所,他赶紧向容闳写信通报情况——吴子登不断向中堂、向朝廷写信告状,恐于学生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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