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山崇拜”说起




  孤陋寡闻如我,以前没怎么看到过有“山崇拜”的提法。说实在,一开始我就对于是否真有“山崇拜”是有迷惑的,但是最后却越来越肯定。

  一想到“山崇拜”,我首先是想到的是高耸入云的埃及“金字塔”。远古时代生产力低下的社会建造如此宏大的建筑实在出人意外。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以此来模仿什么?除了金字塔可以作为坟墓之外,我的第一猜测是他们在仿造一座山。

  高山可以与天连接,与神仙沟通,从而达到形而上的目的:为精神或灵魂找到某种合理的出口,“复活”以及生命的困惑就这样得到古人们的终极理解。

  然后我想到的是,许多中国人喜欢居住在大山里的“山情结”(有关这点在《向东向东,再向东》中有所论述,简而言之,中国古代的“高人”都喜欢住在山里)、悬棺现象,也是相关的迷惑点。

  最后是一些古代常见的符号,它们提示了我“山崇拜”的可能存在。越来越多的此类文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春秋战国时期有大量的“山形镜”,不仅有“四山镜”,还有“五山镜”、“六山镜”,一个文字被艺术化并广泛出现在古镜上,非常罕见,似乎仅此一例,所以我认为这个“山”不是今人理解的普通的“山”字,应该是个具有特定含义的类宗教符号。今人对这个现象的淡漠实际上反映了一种可能:可能在远离今天的上古时代,“山”文化所依赖产生的自然条件消失了,所以这个崇拜也就逐渐被人们淡忘了。

  我确定“山”形为有宗教含义的符号的原因是因为在长沙马王堆汉墓著名的帛画中竟然也有“山”形符号①。在这幅举世闻名的T形帛画中,每一个符号的出现都有其特定的含义。我认为“山”形符号在帛画正中的出现绝对不是多余的摆设。最初我在考虑帛画中的“山”形时曾疑问过那是不是一堆“火”,三个向上的苗头实在像火苗的蓬勃状。甲骨文的“山”与“火”确实也是“形近易淆”,一般需要“于文义求之”也是一个原因。

  后来我看到更多的“山”形符号,并且许多根本不像火苗,在最上头是平顶的,如新石器时代的良渚玉器中就是这样。“山”字镜里的山也多是平头。渐渐就与“火”可以分辨开了。

  最后发现,这个“山”形符不仅中国有,而且在玛雅文化中也有出现,并且与“T”字符和“羊”头符放在一起,这更坚定了我的推测:他们是具有明确崇拜含义的符号!也就是说,在古代千百种原始崇拜中,“山崇拜”确实是存在的。②

  “山”形很可能在另外的场合有“火崇拜”的意义。一个图形完全可以同时表达两种含义,例如古代的“王”字与“玉”字实际上都是三横一竖,但是他们却表达了两种含义,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只有专业的人士才能看出来。而“玉”之所以为“王”或许是“玉”为“王”独有的现象造成的,是一种借指。人类认识到火的功用之后,火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它几乎成为一个种族最重要的生命之源,一个群体的搬迁过程中最受保护的就是火种了,某些原始部落也确实有“火崇拜”。“山”与“火”这两个象形文字在最初或许也是一种借指,“火”多产生于“山”,所以起初合而为一,最后又发展分离。在写此文几天后我读到拉尔夫一句话:“事实上,所有这些金字塔都与大火炉的比喻意相关”!①并且,“山”形符号有“外国”的含义。

  这里还要切入另外一个问题。古代的星星,在埃及画中描绘出来的图像与今天的“火”字很接近,会不会由于这个原由也归于一个“山”字了呢?因为闪烁的星星就是“火”,火苗就是“山”。所以最终的火崇拜、星星崇拜与山崇拜都归结为一个“山”了呢?山东大汶口文物上出现的“太阳”、“山”与“火”并列,似乎也说明了类似的可能。

  中国历代的皇帝始终保持着崇拜山(比如泰山)的习惯,并且作为一个固定的仪式每个皇帝一定会以某个形式去朝拜。那么最初的帝王真的是冲着山本身去的吗?没有天空的星辰与火崇拜的意愿在内吗?总之,“山”在古代并不简单,起码在古代人眼里远比在今天“可爱”。今天的“山”是障碍,是贫穷的代名词,但是在古代呢?

  《史记·封禅书》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这句话说明了凡是受天命而做帝王的人必须到最高的山上用“封”礼来祭天,再到高山下面的小山上用“禅”礼来祭地。……至于“封”和“禅”的地方,“禅”地可以变动,“封”则只有泰山一处。……然而古代王者建国的地点不同,在他们的王畿里各有高山,例如西周都丰、镐,附近就有海拔3767米的秦岭主峰太白山,为什么周成王住在镐京,要举行确定天子身份的煌煌大典,竟会放弃这座眼前的高山,偏偏到很遥远的东方去,上那海拔才1532米的泰山呢?①

  顾颉刚先生提出的是个很好的问题。这个“山崇拜”到底来自哪里?

  泰山有其特殊的人文背景,不是以往人们解释的那样简单,包括不是顾先生解释的是齐人眼光不够开阔引起的误解。我认为这与商朝的起源可能有一定的关系,甚至与丝绸海路惯例从这里登岸都可能有关。看看泰山周边的地形就更清了。与广袤的平原、低矮的丘陵相比,海拔一千多米的泰山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就是一座给人们无限希望的航标,就是一座指路灯塔,看到了泰山,就是看到家门口的喜悦。“泰山”很可能与古老的太阳崇拜有关,泰山之“泰”就是太阳之“太”,今天的人们依旧有到泰山看日出的习惯,泰山其实就是“太阳山”。在这里似乎才能看清“日出”,其实不过是这里的日出更加壮观神秘一些而已。这在远古有太阳崇拜的人群来看,此泰山当然应受敬拜。

  而接下来的所谓在山上“封禅”,实际上就是一个太阳把荣光与权力转让给人间的“上天之子”的礼仪,类似的活动在中东尤其是古埃及很常见,“法老”就是太阳在人间的儿子,所以才有帝王们“太阳之子”的称谓传遍全世界。同样的,自西周以来,中国的帝王们也一直被称为“天子”。

  当然以上只是对于泰山现象的一种解释。或许还不是这么简单,或许是许多因素集合才最后形成了独特的“泰山”现象。无论怎样解释,都不能离开它是“山”这一特性。

  最终促使我深入探讨“山崇拜”话题的是在国家博物馆网站上看到一幅《中国新石器时代主要文化遗址分布图》。

  古代人的“山崇拜”与他们的居住分布是否有关呢?地图确实印证了古代人逐水而居的事实,但事实不仅仅于此,假如说没有水就没办法生存,这促使人们必须逐水而居,那么对于新石器时代的人们而言他们似乎也离不开山!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中国新石器时代的人们似乎对于丘陵地带和山区边缘地带,甚至高山都有着浓烈的喜爱。那么为什么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必须山水兼具才能生存呢?

  在今天的中国版图内,可以明显看出大约海拔100米之下的平原洼地所占中国面积其实很少,查了一下只有12%,主要是两大片,一片是东北平原,另外一片是华北平原。东北古文化很发达,但主要集中在海拔1000米的燕山一带,而非东北平原,另外一个古文化集中区域在长白山脉到辽东半岛这些丘陵地带。山东一带也是古文化发达地区,但这里不仅有泰山,而且从泰山到山东半岛实际上有许多丘陵,著名的大汶口文化与龙山文化恰好是以泰山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就连震惊世人具有7000年历史的世界最早稻谷发源地的河姆渡文化也是处于丘陵小山之间!在长江中上游地区,更多的遗址分布在云贵高原而不是东面相邻的低洼地区。

  广西以东、长江以南地区都属于丘陵多山地带,这里一点也不缺乏古代人类的活动。海拔1000米之上的黄土高原也是古代人类的活跃地带,海拔4000-5000米的青藏高原也没有阻挡住古人类的挺进,他们放着古代那么宽松的地理分配为什么独独要与巍巍雪山为伴?陕西、山西、包括郑州以西的河南版图或者是丘陵地带,或者是海拔1000米以上,但这里恰好都是中国古代文化兴盛地区,反而中原地区的平原在4000年前少有人类活动。最让我惊讶的是新疆地区。在广大的塔里木盆地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并没有沿河而居,而是紧贴着昆仑山和天山繁衍生息,塔里木盆地的海拔已多在1000米之上。看来新石器时代人们居住条件的地理选择是:一定要选择高海拔地区,哪里有山哪里就是第一选择,所以我们看到新疆新石器时代的遗迹如弯弓一样安窝在昆仑山的臂弯。

  我又拿出一张世界地形图,崇拜山的答案似乎有了一点眉目。

  现在国际上有一派人类学家倾向于人类生命的起源在东非大裂谷。这里的地形高度大约海拔1000-3000米之间,并且这里也不缺水。著名的“露西人”是350万年前的非洲居民,他们生活在今天埃塞俄比亚一带,也有人认为人类的第一“老祖母”就生活在这里。这里的地形如何呢?绝对的高原,某些地区甚至比东非大裂谷还要高。从埃塞俄比亚高原到索马里半岛,70%的地区海拔在1000米之上,3000米之上的地区不在少数。假如古人类在如此地区进化百万年,那么就不会奇怪他们的后代确实更喜欢选择类似的高原、高山地貌生存,这牵涉到生活习惯、生理适应、气温调节等一系列问题。假如说“露西人”北移形成了旧石期时代的现代人类,那么我们将会看到,作为“过渡”地区无论是埃及还是撒哈拉沙漠,抑或阿拉伯半岛,都多属于海拔1000米以上的黄色高原多山地带,比较例外的是两河流域。

  当我们把目光移到欧洲,可以发现欧洲北部是一片广袤平原,但是众所周知欧洲文明要比其他地区发展得晚,这为最初人们并不青睐这里做出了解释。但在南欧的高山地带一直就有古人类生存的痕迹,从意大利到法国再到西班牙都是多山地区,这里发现的旧石器与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也较丰富,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

  再看美洲文明地带,印第安人在逐水的同时始终也没有放弃高山。这一点在南美就更清楚了,他们简直是专门沿着“安第斯山”在繁衍。其实以前我也一直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选择海拔大约100米、一马平川的亚马逊平原,他们为什么如此爱山呢?

  古代人们选择与山为伴,甚至崇拜高山、丘陵地带,我认为有这样几种可能:他们最初起源于海拔1000米之上的地带,有生活习惯问题;高山的雷电容易带来火种,由于对火种的需求人们更愿意选择来电的高山;大约7000年前,世界上曾经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所有低于海拔100米的地区遭到无情水灾,这场罕见的洪水灾害使人类从此后倾向于选择有山高原地带生存,主要目的是方便快速逃避洪灾;全球人类共同遭受过海平面提升或下降的威胁基本上都在100米左右,所以附近没有高山或者海拔低于100米的都不是他们的选择;山区的地形复杂,还有利于躲避残酷的部族间战争。可能还有一个人们不易觉察的问题,那就是地球上在新石器时期曾经发生过高温干旱天气,人们进入高山可以减轻高温袭击,因为海拔每上升1000米气温就可以降低6摄氏度。以山东文明为例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微妙的转变,年代越近越向西部平原发展。而河姆渡文化的消失恐怕是由于气候或者海平面的变化带来了灾难。

  “山”在古人那里曾经如此重要,使得“山”崇拜成为可能,何况一些高山即使是今人面临也不禁肃然起敬。由此转而建造金字塔以志崇拜,也就不奇怪了。但是自从科技条件提高之后,或者说在近几千年地理气候上的稳定使人们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洪灾及高温等问题;尤其在铁器时代之后,战争的胜负更多取决于生产力的提高与武器的先进,大山这个自然条件就越来越远离人类,今天的人们反而更愿意搬出大山走向平原。除了青藏高原地区,中国境内恐怕是不再有明显的“山崇拜”了。

  举世同此,所以这个特殊的远古特色渐渐被人类遗忘也是合乎情理的。“山”不再是宗教符号,而成为一个简单的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