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之自裁




  雍正帝任人惟亲的典型表现是过分宠爱隆科多、年羹尧,宠爱势必纵容,臣子坐大,也就成为权臣,不可避免要威胁到皇权,于是转向另一极端。

  年羹尧(?~1726),清汉军镶黄旗人,康熙进士。年羹尧是文武双全,诗文书法俱佳。年羹尧是雍正帝的家臣,可能比雍正帝还大几岁,也有比雍正帝小一岁的说法。他们是郎舅之亲,年羹尧的妹妹是雍正帝的侧福晋(后称年贵妃)。雍正帝与年羹尧私交甚厚,二人关系有超越君臣之处。康熙末年,年羹尧受到康熙帝的重视,出任四川巡抚,授总督,办理松潘军务。雍正帝夺嫡成功,年羹尧有钳制胤禵之功。虽然这只是一种威慑作用,也不能说是毫无意义。

  雍正初年,年羹尧成为新王朝的核心人物之一。首先是西北地区的总管,一切事物“俱降旨交年羹尧办理,若有调遣军兵,动用粮饷之处,著防边办饷大臣及川陕云南督抚提镇等俱照年羹尧办理。边疆事务,断不可贻误,并传谕大将军延信知之”(《清世宗实录》卷七,元年五月庚子条)。这样就使延信抚远大将军的西北军事指挥权也隶属于年羹尧。雍正帝在云贵总督高其倬的奏折上批道: “年羹尧近年来于军旅事务边地情形甚为熟谙,且其才情实属出人头地”,“兵马粮饷一切筹备机宜,如及与年羹尧商酌者,与之会商而行”。在四川提督岳钟琪的奏折上批示: “西边事务,朕之旨意,总交年羹尧料理调度。”同年十月,雍正帝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往青海讨平厄鲁特蒙古罗卜藏丹津的叛乱。年羹尧平叛成功,封一等公世袭罔替,兼预云南政事。一时,年羹尧称霸一方,俨然成为一个割据势力。

  雍正元年正月初二,雍正帝命年羹尧进京,说: “为商酌地方情形,隆科多奏必得你来。”可见当时雍正帝决定大事,必得隆科多、年羹尧二人参与谋划。年羹尧在中央没有任何职务,又远在西北边陲,而朝中重要政务雍正帝必与之商讨、听取和采纳他的意见。年羹尧俨然宰辅。如耗羡归公之事,雍正帝同意山西巡抚诺岷的提议,但廷议遭到抵制。雍正帝征求年羹尧的意见: “此事朕不洞彻,难定是非,和你商量,你意如何?”又如雍正帝欲将周敦颐、程颢、程颐入祀孔庙,但康熙帝先已将朱熹入祀,雍正帝觉得如将周、程置于朱熹之前,于乃父面上有妨碍,委决不下,要年羹尧“详细推敲奏来”。对于年羹尧的意见,雍正帝特谕大臣们,说年羹尧“读书明理,持论秉公”,要他们细心参考他的意见。雍正二年(1724年)冬,年羹尧陛见之前,雍正帝命各省大吏届期赴京集会,以年羹尧之行止定其他督抚的进京行动,雍正帝明显把年羹尧置于其他督抚之上,所谓“超群之大臣”。对于允禩集团的处理,雍正帝不仅与年羹尧磋商,更让他参加执行,把允禟交年羹尧监管。

  在用人和吏治方面,年羹尧也有很大权力。除了在他的辖区内,“文官自督抚以至州县,武官自提镇以至千把”,俱听年羹尧分别弃用。其他省份的大员的任免,年羹尧也可以参谋意见。如年羹尧密参直隶巡抚赵之垣庸劣纨绔,不可担当巡抚重任,雍正帝就将赵撤职,改用李维钧。李维钧的妻子,是年羹尧家下人魏之耀的干女儿,雍正帝又特地叫李维钧与年羹尧亲近,李维钧间接地成了年羹尧的“下人”。又如李绂就任广西巡抚时,保荐徐用锡同往,年羹尧说徐是小人,不能用。年羹尧随意任用私人,年羹尧的家仆桑成鼎累宦至直隶守道,家仆魏之耀也署副将;其私人胡期恒、王景灏出任甘肃巡抚、四川巡抚。陕、甘、川三省府州县官及军将,多为其党羽私人。每遇文武员缺,年羹尧必拔擢其私人,俗称“年选”。吏、兵二部视同虚设。年羹尧大权在握,“于是鲜廉寡耻行贿钻营之徒竞相奔走于其门”。

  雍正帝对年羹尧的态度异乎寻常,称之为“朕之恩人”,说: “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立功不必言矣,正当西宁危急之时,即一折一字恐朕心烦惊骇,委曲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朕处,朕皆体到。每向怡(亲王)、舅(隆科多),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总之你待朕之意,朕全晓得就是矣。所以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如是应朕,方知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朕实庆幸之至。”(《清世宗朱谕》,第十二函)何谓“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这是佛教的观念,即前世有很深厚的因缘,转世以后又来相会,相互报答恩情。雍正帝以年羹尧平叛有功赐其貂皮褂、安息香等,年羹尧上折谢恩,雍正帝批示: “实尚未酬尔‘心劳功忠’四字也,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这知遇。只有互相以勤勉为民为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文献丛编》第四辑《年羹尧奏折》)君臣际会简直亲如兄弟。又说: “不但朕心倚眷嘉奖,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朝臣民也。”(《清世宗朱谕》,第十二函)雍正帝要求皇子和臣民对待年羹尧的态度,要与对待皇帝的态度类同。

  雍正帝给予年羹尧的殊荣,以及年羹尧擅自享受的特权,多有违封建等级规范之处。他无视皇权,恩诏颁到,不按照规定在公所设香案开读跪听,“不宣读张挂”,宣示于众。“奏折不穿公服拜送,只私室启发”。雍正帝将侍卫送到年羹尧军前效力,这些人多为满洲勋贵子弟,本来是用以监视年羹尧的耳目,不料却被后者用为“厮役”,“似奴仆听命而行”;年羹尧还接受了许多中央和外省官僚的子侄在幕中,说是在军前效力,其实也是表示依附于年羹尧的意思。官员向他馈送物品,称为“恭进”;而他给予别人物品,叫做“赐”,受者须“向北叩头谢恩”。他接见新属员叫“引见”。他吃饭称“用膳”;请客叫“排宴”。他出行,竟然也要黄土垫道,净街,擅用黄袱,官员补服跪接。同他平行的官僚,一律被视同下属。年羹尧给将军、督抚函件竟用令谕。总督、巡抚向无跪接大将军之例,但是直隶巡抚李维钧、山西巡抚范时捷却跪道迎接他。在军中蒙古诸王皆跪谒,连额驸、郡王阿宝也不例外。雍正二年,雍正帝特令礼部拟定迎接年羹尧的仪注,侍郎三泰以正常规格草拟,被降一级。年羹尧“进京陛见,沿途垫道叠桥,铺面具令关闭”,“入京日,王公大臣跪接于广安门外,年羹尧策马而过,毫不动容。王公下马问候他,他也只略点头而已”。(《清世宗实录》卷三九,雍正三年十二月甲戌)年羹尧身边的人也骄纵不法,傲视百官。年羹尧路过河南,怀庆府同知穿着官服向年羹尧的巡捕官跪着回话,巡捕官安然受之。家人魏之耀进京,知州县令道旁打躬,游击、守备跪道迎送,魏乘轿而过,全不答理。年羹尧家塾教师沈某回原籍江苏省亲,沿途“将吏迎候如贵宦,至江苏,巡抚以下皆郊迎”。年羹尧编选了陆宣公奏议,进呈后,雍正帝说要给它写一篇序言,年羹尧却自行草拟一篇,要雍正帝认可。雍正帝非但不怪罪,反而表示赞赏他这样做。年羹尧陛见,在雍正帝面前“箕坐无人臣礼”。这些都越出君臣关系的正常限度,某些方面颇有点帝王之友的味道。

  年羹尧权势炳赫,明显由于雍正帝对其宠异过分所致。雍正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幼稚,还是帝王与友处的平等?或是欲擒故纵之计?

  一些史学家认为,雍正帝“天性险诈”,早晚都要收拾年羹尧。王钟翰持此观点,他说:

  世或以年(羹尧)恃功骄蹇,不缴朱谕,为致死之由,当属皮相之论。若深察世宗之为人,则年、隆(科多)之戮辱,诚为不可避免之事。盖年、隆皆反覆无常之人,非得其力,不足以成事,而对于其人,则早存戒心,用毕即杀之除之,早已预有成算。即使二人恭顺自矢,亦决难免祸。(《清世宗夺嫡考实》,见《清史杂考》)

  孟森先生说:

  世称康熙诸子夺嫡,为清代一大案,因将世宗之嗣位,与雍正间之戮诸弟,张皇年羹尧及隆科多罪案,皆意其并为一事,遂坠入五里雾中,莫能了其实状。……盖羹尧之为功臣平青海之功小,钳制胤禵之功大。世宗纽合年羹尧、隆科多两人为一体,可见其同效事之力,又皆以其挟功泄漏秘密遭忌,隆禁固而年杀身。(《清世宗入承大统考实》,见《明清史论著集刊》)

  台湾史学家陈捷先说:

  年羹尧与世宗之间,既有旧怨在先,而他又恃功骄纵在后,世宗对他的不信任,是在所难免的。羹尧以战功与残杀著称,而又聚敛财物,植党营私,定会令君上心胆震慑,内生畏惧。皇帝对他骄狂无礼,与尾大不掉的态度,当然会日久生厌。而羹尧的谋逆言动,更足以触发世宗的怒心。疑也畏也厌也怒也,有此四者,羹尧还能不凶终吗?(《年羹尧死因探微》,见《国立成功大学历史学系历史学报》1975年第二号)

  此处所谓“既有旧怨在先”,是指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攀附三皇子胤祉之事,他对主子有所冷淡。胤禛寄信责问他: “六七个月无一请安启字,视本门之主已同陌路人矣。”骂他是“儇佻恶少”、狂悖、藐视主子。由此可见,雍正帝早就对年羹尧不满了。那么,先利用他,故意放纵他,之后再收拾他,就很有可能了。

  台湾另一位史学家杨启樵认为,年羹尧既没有参与“夺嗣”之功,也没有钳制胤禵之功。杨启樵说:

  拙见则以为允禵虽不满世宗继位,却无兵变意图,自毋庸羹尧箝制。羹尧于雍正朝所获恩宠,乃本于君主的用人政策,及其本身立功边陲的关系。至于他的身败名裂,乃骄横贪暴的结果;更重要的是破坏了世宗自负的情报网。气愤之余,年羹尧自难逃越鬼门关。

  说到两者间关系的暧昧不明,乃官书芟略过多及笼统不清所致。我以为世宗曾由衷地宠信过羹尧,宫中档朱批可证。《雍正朱批谕旨》付梓时,这些资料被删除一清,因世宗对年余怒未息,岂料因此反蒙杀功臣的污名。(《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

  所谓“官书芟略过多及笼统不清”就是《圣祖实录》的被删削,这是张廷玉所为。那么,雍正帝为什么不杀张廷玉灭口?因为张廷玉一向以谨小慎微著称,不留把柄。可见,“杀人灭口”之说就不能完全成立,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一般来说,只要是权力的享有者,都会自然而然地膨胀。孟德斯鸠曾说过: “有权力的人会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变的经验。”中国古人的修身反省是从内部自我约束,其效果好或不好,不能一概而论。就张廷玉与年羹尧二人比较而言,张廷玉是修身有效的典型。身心受益,起码可以保全首领。年羹尧不修身,要保全首领就只能得到皇帝开恩的不砍头而已。大臣的权力过大必然会成为权臣,进而危及皇权,更危害了社会。“杀人灭口”之说也就成立了。两事合而为一,都是皇帝的“维权”行动。

  年羹尧开罪雍正帝是在他第二次进京之后,起初雍正帝对他非常热情,要九卿给他优叙加恩,说他“公忠体国,不矜不伐”,“内外臣工当以为法,朕实嘉重之至”。后来,雍正帝赏军,朝野传言说是接受了年羹尧的请求。又说整治阿灵阿等人,也是如此。雍正帝岂不成了年羹尧的傀儡?这可能就是雍正帝下决心收拾年羹尧的起因。雍正帝就此发上谕说,朕是小孩子吗?需要年羹尧指点?年羹尧才为大将军、总督则有余,安能具天子之聪明才智乎?他不过是记忆力好,代朕传旨,书写上谕罢了。外人造作浮言,加年羹尧以断不可受之名,一似恩威赏罚,非自朕出,深可痛恨!雍正帝又说,大臣若市恩望报、植党营私,罪不容诛。(《上谕八旗》36~42页)这就是怀疑年羹尧有侵夺君主之权的意思了。

  当时有人向雍正帝建议,不要放年羹尧回陕西,以便留京控制。据说是与雍正帝关系密切的僧人文觉法师的建议。“传闻隆、年之狱,阿、塞之死,皆文觉赞成”(《永宪录》续编,第358页)。雍正帝没有接受文觉的建议,年羹尧陛见回任之后,他接到雍正帝上谕,口气大变: “据此不足以报君恩父德,必能保全始终,不令一身致于危险,方可谓忠臣孝子也。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尔等功臣,一赖人主防微杜渐,不令至于危地;二在尔等相时见机,不肯蹈其险辙;三须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送尔等至于绝路。三者缺一不可,而其枢要在尔等功臣自招感也……我君臣其勉之,慎之。”(《文献丛编》第六辑《年羹尧奏折·奏报抵署日期并谢蒙陛见折朱批》)这些话使年羹尧“惶汗交集”,皇帝为什么会“返恩为仇”呢?显然是年羹尧的权势太大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功臣谨慎小心尚且难于自保,而年羹尧却太狂妄了。

  年羹尧的倒行逆施当然会遭到一些官员的指责。都统图腊、副都统鄂三等曾说雍正帝“凌逼众阿哥,纵恣隆科多、年羹尧擅权”。陕西巡抚范时捷多次说年羹尧“狂纵”。山西按察使蒋泂向皇帝描述年羹尧擅权之状: “为川陕督臣,恣凭胸臆,横作威福,每遇文武员缺位,无论大小,必择其私人始行请补,或一疏而题补数人,甚者或至数十人,吏、兵两部几同虚设。更可骇者,巡抚、提督、镇标、布政使、按察使大吏皆皇上所特殊简选者也,而年羹尧必欲挤排异己,遍树私人,未有缺之先,外间已传闻某人为巡抚、提督、镇标、布政使、按察使矣,闻者亦疑信将半,未几而其缺位果然出现矣,未几而其人果得补其缺位矣。”(《朱批谕旨·蒋泂奏折》)雍正帝终于看到“年选”严重威胁到了皇权。然而这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吗?

  雍正三年三月,年羹尧表贺“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时,将“朝乾夕惕”写作“夕惕朝乾”,成为“不敬”的口实,雍正帝下诏切责: “年羹尧非粗心者,是直不以朝乾夕惕许朕耳”。既然如此,“年羹尧青海之功,朕亦在许与不许之间而未定也。”(《雍正起居注》,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条)过去,那么多的“大不敬”都不妨,现在写错了几个字,就不行。何况这也是鸡蛋里挑骨头,“夕惕朝乾”与“朝乾夕惕”的意思都一样。后来,雍正帝又大兴文字狱,与此如出一辙。

  四月间,雍正帝又指责年羹尧妄举胡期恒为巡抚。雍正帝召见胡期恒,见此人“所奏之言皆属荒唐、悖谬。观其人甚属卑鄙”。雍正帝在年羹尧的折子上批道: “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岂是年羹尧在朕前保举巡抚的人,岂有此理!”又指责他妄参陕西驿道金南瑛,因为金是怡亲王允祥保荐的,皇帝最信任的人所荐举之人,是皇帝意志的体现者。年又将青海、蒙古饥馑隐匿不报,雍正帝怒斥道: “年羹尧从前不至于此,或系自恃己功,故为怠玩,或系诛戮过多,致此昏愦。如此之人,安可仍居川陕总督之任!”所谓“诛戮过多,致此昏愦”,就是说有冤魂恶鬼缠身使之糊涂了。明明是自己对年羹尧宠异过分,导致其忘乎所以,却说成是他杀戮太多,冤孽缠身所致。这仍然是不承认自己错误的表现。虽然,他后来也一再承认自己有错。皇帝即使是真心认错,也不能掩盖他拒绝认错的事实。不认错或假认错是人性之根本弱点。

  雍正帝没有给年羹尧痛改前非的机会,只是一味地予以严谴。四月,命年羹尧交出抚远大将军印,念年羹尧尚能操练兵丁,著调补杭州将军,拔离其老巢。年具折谢恩,雍正帝批道: “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救;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闻得否?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文献丛编》第八辑《年羹尧奏折·奏谢调补杭州将军折朱批》)这话的意思是,把你从西安调到杭州,是成全你谋反的大计,只看天意如何了。雍正帝怕权臣要夺帝位,这就说明君臣关系完全变成你死我活的性质了。年羹尧是非死不可了。

  年羹尧虽将行李发往杭州,仍不赴任,雍正帝认为他是欲加皇帝“遗弃功臣”之名。当时有人怕因皇帝屡次降旨严责年羹尧,他会在陕西称兵作乱,劝雍正帝不可过急。雍正帝却早已“洞察远近之情形,深悉年羹尧之伎俩,而知其无能为也”。看来雍正帝也清楚,年羹尧根本就没有谋反之心,不过是强加他这个罪名。

  以前有人揭发年羹尧,雍正帝斥之为无知之论。现在则欢迎揭发年羹尧。有人揭发年羹尧保题各官,莫不营私受贿,赃私巨万。如被年奏参过的葛继孔,两次向年羹尧打点,送去铜器、瓷器、玉器、字画等物,年羹尧因而答应对其“留心照看”。被年羹尧密奏罢官的赵之垣,向年羹尧赠送价值10万两银子的珠宝,年羹尧转而保举赵可以起用。年羹尧冒销军需、开例捐纳、侵用税款、私自行盐、贩卖经商。他利用对准噶尔、罗卜藏丹津的战事,冒销四川军费白银160余万两,又加派56万两,冒销西宁军需47万两;运米4万石至军前,冒销脚价40余万两;抄没塔尔寺,私自变价14000余两,抄没青海喇嘛寺金佛、貂皮、珠宝等物40余车。勒索捐纳人员额外银24万两,侵用康熙六十年起至雍正三年俸工银149000余两,侵用河东盐政盈余捐修银56000余两。隐匿夔关历年税银88000两,加派军需粮规5万余两;将拿获私茶商罚赎银40000余两入己,将其子年富、年斌伪编商人富斌名色,私占山西潞安、泽州等17处盐窝;自出本银行盐,别以心腹伪编商名,私占陕西咸宁等18处盐窝,代己买盐,获利17万余两;私行印票12000张,每票抵作十引,共增盐引12万张,上报10万,以2万张课银尽入私囊。又以保举题补各官之手段,营私受贿。此外,还委派家人贩卖马匹、木材,经营房地业、典当业,牟取暴利。其庞大的私财分别寄匿于直隶的保定、易州,陕西的西安,江南的镇江等地。保定、易州藏寄资财箱匣厨柜捆包等达431号,玩器86号,细缎65箱,房1020余间,地297顷。

  年羹尧凭借雍正帝给予的特权,聚敛了太多的财富。此时,雍正帝正开始整顿官场的贪污腐败,当然不能容忍他。不过,在一般情况下,权臣的贪污敛财都不算太严重的罪过。前面康熙朝的明珠、徐乾学、高士奇都是大贪官,无论皇帝整肃与否,都不至于被杀。后面乾隆朝的和珅的家财,更是空前绝后,也没使皇帝感到不可容忍。权臣之所以不能够被容忍,只在于擅权太过,而非贪污受贿太多。

  雍正帝最怕大臣结党,特意要求官员们疏远年羹尧。在表彰河道总督齐苏勒“一尘不染,独立不倚,从未闻夤缘结交”时说: “近日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福揽权势光景,朕若不防微杜渐,此二臣将来必至不能保全,尔等皆当疏远之。”从此可以看出,雍正帝整肃年羹尧、隆科多的主要原因是为了防止权力下移。既然不能容忍年羹尧,隆科多又岂能容忍?逻辑的结果就是二人同归于覆灭。

  直隶总督李维钧上奏说: “向与年羹尧通问稀疏,近复与之断绝。”雍正帝反驳道: “据奏殊属狡辩,西安总督署前,未有隔五日不见直隶总督李维钧之使者,众目昭彰。”想必是雍正帝在年羹尧的辖地安插的密探已向他汇报了。不过他仍然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奋然易辙,犹可谓之勇于自新。似此巧言粉饰,一旦发觉,罪无可逃,尔其思之。”李维钧连上三疏,说年羹尧“挟威势而作威福,招权纳贿,排异党同,冒滥军功,侵吞国帑,杀戮无辜,残害良民”。署山西巡抚伊都立、都统范时捷、军前翰林院侍读学士怀亲、前川北镇总兵王允吉、原兵部职方司主事钱元昌、副都统董玉祥等先后奏劾年羹尧不法罪状,雍正帝把他们的奏疏都发给年羹尧看,令其回奏。

  雍正帝说: 对“年羹尧之逆党私人,即一员亦不可姑容”。大同总兵马觌伯说自己与年羹尧没有关系,雍正帝批示道: “满口支吾,一派谎词,对君父之前岂可如此,欺谁乎?”雍正帝在河北镇总兵纪成斌奏折上问,年羹尧是什么样的人?纪奏称年“背恩负国”,雍正帝说他对年羹尧的批评仍然“留有余地”。

  年羹尧于五月到新任所,所经过地方的官员,如田文镜都及时向皇帝报告了他的行踪。六月,严惩年氏子弟和亲信,肃清年羹尧朋党。其实雍正帝自己又在制造朋党。年羹尧离京回陕后曾参劾蔡珽贪暴,逼死人命,刑部拟斩。雍正帝却予以保全,原因是“蔡珽系年羹尧参奏,如置之于法,人必谓朕听年羹尧之言而杀之矣。朝廷威福之柄,臣下得而操之,有是理乎?”这与前面指责年羹尧妄参陕西驿道金南瑛都是一个意思。不论是非,只分你我。其实,雍正帝明知道,蔡珽确是大贪官,既然要整治年羹尧,年反对的人正可以利用来整他。雍正帝将蔡珽提升为左都御史,兼正白旗汉军都统、兵部尚书、署理直隶总督,为经筵讲官、议政大臣等。

  七月,大学士九卿请将年羹尧正法,雍正帝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尽革其官职,以闲散章京安置杭州。九月,逮年羹尧进京会审。大臣议罪罗列其罪状达九十二款之多,大逆罪、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贪婪罪、侵蚀罪、残忍罪、忌刻罪等。雍正帝说,其中有30多条罪可以将年羹尧立斩,但是念他青海立功,开恩赐自裁。由蔡珽监刑,蔡珽惟恐年不死,严厉促年羹尧赶快自缢。雍正帝把年羹尧在京房屋一所、奴婢225口以及金银首饰衣服器皿等物赏给了大贪官蔡珽。雍正帝惯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年羹尧一死,雍正帝翻过来就整肃蔡珽。这虽然是肮脏的权力之争,但贪官污吏受到整肃也是好事。以为整肃贪官应该是纯粹的出于正义的动机的想法是很幼稚的。整肃贪官污吏从来都与权力斗争密不可分。

  当初雍正帝那样肉麻地赞扬年羹尧,后来又不给年羹尧改正错误的机会,好像不合逻辑,这与雍正帝的权力瘾太大有关。年羹尧最后向雍正帝求饶: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求主子饶了臣,臣年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地给主子效力。”雍正帝在给年羹尧的回答是: “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雍正起居注》,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条)可见雍正帝是很有些心虚了。他也曾说: “朕今深恨辩之不早,宠之太过,愧悔交集,竟无辞以谢天下,惟有自咎而已。”(《雍正起居注》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条)在给纪成斌的朱批谕旨中,说年羹尧之负恩,“殊令朕愧见天下臣工”。这些话并非虚词,雍正帝是相信天地间有是非,人死后有灵魂的。由此也可以看出,雍正帝死后不葬东陵,另辟西陵安葬,似乎也有怕在地下无颜见康熙帝的意思。他即使是合法继承皇位,而把兄弟们都整死,也无颜见父皇于地下。

  最后,再简单分析雍正帝与年羹尧的关系变化的原因。一般来说,皇帝总是过分重视能臣。年羹尧无疑是能臣。雍正帝与他又有特殊的关系。在皇帝初登大位之时,为了保住帝位,既要任人惟亲,又要求贤若渴。年羹尧即是集亲信与能臣于一身者,当然备受宠信。雍正帝曾说,像年羹尧这样的封疆大吏,有十来个,国家就不愁治理不好。又说,朕福薄,不能得到十几个像年羹尧这样的人。雍正帝有一种看法,他认为,西部地区的封疆大吏最难得人。因为要兼理少数民族的事物,情况复杂,必须具备讨抚之长才,文武双全者才能应付裕如;至于两江地区,经济繁荣,所理事务无非是钱粮征收和整顿文化风俗而已,中才者亦可对付;直隶地区则中才以下也可以应付了。年羹尧文武双全,在当时的群臣中大有鹤立于鸡群的气势。

  年羹尧固然有才能,但是他过分的嚣张又明明是很蠢。雍正帝说: “如年羹尧这样禽兽不如之才,要他何用?”看来,除了是亲信和有才能之外,德也是十分重要的条件。一般论者,都忽视此点,以为是迂腐观念。雍正帝又说: “年羹尧深负朕恩,擅作威福,开贿赂之门,奔竞之路,因种种败露,不得已执法,以为人臣负恩罔上者戒,非为其权重权大疑惧而处治也。”雍正帝自然是言不由衷,但是如果年羹尧表现得仁义一点,当不致遭杀身之祸。

  有史学家说,年羹尧即使是小心谨慎也难免于祸。但是笔者认为年羹尧毕竟不是胤禩,没有必死之理。主要还是他咎由自取。许多人对于古人的正统思想显然是不屑一顾,而过于陷溺于权术技巧的思考之中,以为非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不深刻。古人关于君臣之道思想总是既有正面之“道”,又有负面之“术”,怎么可能只有一面?“一阴一阳之谓道”,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君臣之道独能例外吗?古人(董仲舒)视君为阳,臣为阴,以分尊卑。笔者以为,也可以视儒家的道德为“阳”,法家的权术为“阴”,也有明暗的分别。无论任何时代,人类的价值观都是“一阴一阳”,没有例外。皇帝重才,也不能不重德。年羹尧明显是才胜于德,权不称德,如果他低调一点,韬光养晦,就既可以视为有权谋,也可以视为有道德。可与年羹尧的才干媲美者,如鄂尔泰,道德功业兼备,不但善始善终,而且备受宠信,享尽尊荣。道德与权谋可以相称,符合儒家为臣之道的精神。

  因为年羹尧有大功,人们就简单地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成语运用过来,好像特有洞见,其实是抹煞了仁义与残暴之是非的观念,很值得商榷。雍正帝曾说过诛功臣的问题: “朕辗转思维,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鸟尽弓藏之讥,然使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雍正起居注》,雍正三年七月十八日条)任何皇帝都不会给予有功之臣违法乱纪不受惩罚的特权。退一步说,即使雍正帝真是不能容忍功臣,也是年羹尧不遵守臣道所致。年羹尧始荣而终衰,反证了雍正帝的寡恩。上述几位史学家的结论,杨启樵的观点是最有价值的。年羹尧的嚣张过分与雍正帝的阴险过人,两者的关系如何认识?主要原因是相权威胁到了皇权。但是客观上也是为民除害。对一个极端自私自利无法无天的权臣的覆灭,无论如何,对国家和人民都是有好处的。雍正帝并没有把他从战场上拉回来,而对于隆科多就不一样了,雍正帝恰恰是把他从中俄边境谈判桌边拉回来,给中国造成了巨大损失。由此看来,权力的分享是君臣矛盾的实质。

  不过,还是要强调一下,雍正帝毕竟不似朱元璋之昏暴,与其说年羹尧是一把“良弓”,不如说他是一条恶犬。这种恶犬不用时必须杀掉,因为他本质上是恶犬,不可不杀。也许杀它的人比它还恶,也不能认为它的被杀不是因为恶。帝王的权术是权臣必死的原因之一,权臣的嚣张也是其必死的原因之一。认为即使年、隆不嚣张,也难免一死,即使是洞见,也不免邪恶之讥。正如因为病人已无可救药,医生就见死不救一样,这是邪恶之洞见。功臣的冤屈与老百姓的苦难比较,哪一个更重要?杀掉一个贪赃枉法的功臣,可以使老百姓减轻负担,就是大好事。如果杀功臣反而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就是坏事。朱熹说:“凡观史书,只有个是与不是。观其是,求其不是;观其不是,求其是;然后便见得义理。”“看史只是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当今流行的历史观是,轻是非,重权术,喜欢从功利与实用的角度解读历史,这种“看人相打”并研究如何打得巧妙的历史观,是非常邪恶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