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死后的英雄谱并非以草莽为主流,而是以体制内走出来的人物为主。这在宋江的安排里已见分明,他的排列是:自己暂居忠义堂(相当中军),左军由林冲执掌,右军由呼延灼执掌,前军由李应执掌,后军由柴进执掌,水军由李俊执掌。(第六十回<公孙胜芒码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这样安排也无可厚非,让人奇怪的是杨志竟然被放在前军第五位,难道一位历经挫折的英雄还要被压抑。但是,对这种安排,杨志没有丝毫怨言。他认命了,有这么个水泊存身就知足了,还要什么荣耀。杨志的经历最典型地反映了社会上旧族与新贵的地位轮换。“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巷陌家”这句唐诗太精辟了!高俅低吟此句时(当然《水浒传》并没这么写),他脚步轻盈并志满意得地走进殿帅府,先羞辱了王进再陷了林冲。杨志呢,吟此句的感觉(书中亦没如此写)是什么样的?背负名将之后的压力,企求着凭借一刀枪积的累升。高太尉的一顿臭骂虽让他倍感屈辱,但还在坚持。
杨志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从不卖弄出身,只想通过个人的业绩博取功名。
可惜,他命运多舛、时运不济。运送花石纲时翻了船。他丝毫不怀疑这个花石纲于国于民有什么意义,只是恪尽职守地完成本职工作。虽然翻船,但他希望在挫折中振奋起来,收拢一担财物去东京打点。为了刻意求官,他可以和任何人达成谅解,包括梁山的强盗。他的性格中的柔性(求官的韧性)占了主导,他绝对不像后来的卢俊义那样没事找事儿。经过与林冲一番精彩的搏斗后,被王伦叫上山,王伦劝他落草为寇,他坚决不从,但他愿意与对方谈判。酒喝到该说正事的份儿上,他几近央求地说:“承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就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今日欲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江湖黑道也有它的原则性,所谓“盗亦有道”,王伦发还了他的财物,派人送他登上往东京买官复位的行程。真正的悲剧才由此开始,施罗二人给他做了预测——实在是一代人一种人的命运谶言:
清白传家杨制史,耻将身迹履危机。
岂知奸佞残忠义,顿使功名事已非。
尽管痛遭高俅辱骂,轰了出来(贿赂的钱也白花了),还摊上官司(杀牛二,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但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被高俅轰出来后,他也有一丝闪念,对他为之卖命的体制发生了怀疑:“王伦劝俺,也见得是。…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克薄!”。不过,这仅仅是一闪念,祖宗光荣的业绩对他来说成了负担,成了必拜的图腾,他无法背叛它。
梁中书送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使它从罪犯一跃成为军官,恢复往日的荣耀,他怎敢不尽力。同样,对生辰纲的态度他也是不问其道德性,如同对待花石纲一样地去努力完成押运任务。为了完成任务,他不想让自己再出现任何闪失。在黄尼冈,他不住地殴打军汉快走,告诉他们:“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但是众意难违,没有人再愿走了。既便如此,他杨志还是不放弃最后一次警惕性。其实,既便是一点酒也不吃,这场被抢的悲剧也会发生。腐败传导出的社会危害,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杨志只不过是受害者之一罢了。
所谓的命运把他逼上绝路,他想一死了之。只有这样,才能让心中刻求升官的梦有个不太悲惨的结局。但又一个闪念让他放弃了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寄托于官方能破获此案,给他个说法儿。
处心积虑的造反者
论出身,柴进远比杨志要高贵,他是前朝大周宗室。赵宋家的权力是从他家那里夺去的。为了补偿柴家,不仅给了丰厚的资产与大量的土地,还给了免于刑事处罚的铁券。但是柴进并不以这些为重,他处心积虑地交游,心平气和地等待时机。“柴进门招天下客”既是一种个人风格,更是一种伟大的志向。甚至是一种政治宣言。
林冲来到柴进庄子前的饭店里,遇见了奇事儿。酒家并不卖给他酒饭,只是说卖给他酒饭,柴大官人便无赏给他这等配军的钱了。柴进留下过话:“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这句话很有分量,说明柴进对流配的犯人比江湖上的一般好汉更重视。在林冲于访他不遇再往牢城走的路上,遇见柴进(猜是),报上名号,柴进给予林冲的礼遇是超乎常规的: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近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讶。”就草上拜了。
柴进与梁中书有同样的特点,那就是爱惜人才,特别那些有特殊才能人。有野心的人无一不深爱人才,想干大事的人也无一不如此。林冲与洪教头斗棒,杨志与索超(及周谨)比武,同样是居于三人之上的野心家、大人物为或可利用的英雄设下的局。
柴进的威力是梁中书不能比的。何有些说?
宋江倒霉的时候便是例证。
宋江见柴进时,柴进拜在地上一声“端的想杀柴进”再现了他见林冲时的情节,表现出礼纳英雄的一贯作风。随后,柴进说了两个要点,以让宋江宋清兄弟俩安心躲灾。
第一点,既便做下十恶大罪,你来到我庄上,捕盗的官军也不敢管,因为我庄子的牌头硬。
第二点,我也有胆量,别说杀个平常人,就是杀了朝廷命官,我也敢收留你。
柴进的威力与胆量,不只是有大周皇帝嫡派之孙的名号,也不只靠铁券的诺言,靠得是一种道义的力量。柴进代表了这种道义的力量,或者说他就是道德资源的象征。他想不想当皇帝并不重要,他造不造反也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倾向谁,站在谁那一边。当他彻底站在宋江一边时,王朝的神圣性也就不再了!他所代表的道义的源泉就是社会公意对腐败的义忿、对不公的痛恨、对昏庸的轻蔑。倘使在位皇上敢和柴进当面较劲或说让柴进谨守法度,柴进一定会回答即反驳:“我的祖先把帝位禅让给你赵宋家,是看你们有德;而今天,你们这些子孙败坏无德,失去了治天下的资格了。”
当然,皇帝还不致愚蠢到与他进行辩论的地步,由他去吧!其实,在《水浒传》中,施罗二先生所不愿明说的就是这句话。道义基础的转变,是一切王朝出现或溃灭的根本。历史上的北宋王朝没有亡于强盗(宋江们)手中,或者说《水浒》小说还努力转化强盗去认可朝廷,但它却实实在在地亡于外族。
何以亡于外族?最重要的原因是内部出了大问题,吏治腐败、司法不公、皇权昏庸。
所谓国的盛衰,也左右着所有的人的命运。巨宦达官还有一些回旋余地,而平民百姓只好随风倒了,或说一如江中漂苇任止任行。
柴进在被官司所累陷于高唐州之前,也早已“身在贼中”,丢弃合法的壳子也早晚之事。在迫使朱仝上山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柴家庄已是梁山的交通站了。柴进对追踪李逵而来的朱仝同说:“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交,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他对朱仝表明了自己与梁山的关系,也说出了引他上山的真实目的。吴用在柴进庄上暂时摆平了朱李二人的纠葛之后,也明确地告诉李逵:“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朱仝)性定,去取你还山。多管也请柴大官人入伙。”(第五十二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
至于,在高唐州因叔叔柴皇城与高俅亲戚发冲而入狱,也是偶然中的必然。新贵的兴起以贬损旧族为代价,已经是常识性问题。只是这个新贵是腐败、不公、昏聩的代表,终于与柴进所代表的社会公正的道德(资源)力量发生了冲突,才引发出一场具有社会学意义的事件来。
如果说“高俅系统”对待王进与林冲仅仅是在个人恩怨、利欲上的事情,那么它对待“柴进系统”的粗暴就是无可救药的败笔了!
被裹挟者的状态
宋清在整个《水浒传》中是最平淡不过的人了。从艺术角度讲,他的出场显得很勉强。宋江杀了阎婆惜逃匿在家,官方去人追查时,也只有宋太公的一人答对。按现代术语说,宋清缺席即未在场。既便是到了他与哥哥远走沧州躲难时,也只一句话涉及他的特征:“原来这宋清,满县里都叫他做铁扇子。”(第二十二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这“铁扇子”的诨名由来没有详细介绍,没有晁盖夺塔故事的简略铺垫,更没有宋江时不时掏钱资助穷人并让受助者感激涕零的传神描写。
宋清是个边缘化的人物,并且是最边缘化的人物,份量还不如神医安道全与轰天雷凌振。只因遵守父命,保护逃亡中的兄长,才接触到一班有揭天掀地的大英雄。他之所以上山,也是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判断下才选择的。
宋江在江州法场被救了,并且上了梁山。因思念父亲,回家探望。宋清没让兄长入门,急不可奈地说:“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赵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如果说,在他随宋江到沧州躲难的时候,他还是个随从、观察者话,那么到了出了江州大案,他身不由己地被裹挟于其中。宋清的生存状态的变化典型地说明了一个公正缺位、道德沦丧社会中草民阶层的选择。
作为庄主的李应被裹挟上梁山的经历要比宋清的多些情节,然而他被预先定好的套路(一半是命运,一半是他为)套住,也几乎与宋江一样:发誓不愿入伙,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入。起初,他只想以情义那种底层社会的道德规制来为时迁(梁山的代表)与祝家庄(官方势力在农村的代表)之间提供妥协的平台。但祝家庄以毁三村之盟约为代价驳了他的面子。他与祝家庄一战,少有救时迁的成份,而是找回面子,纯属一场“人民内部矛盾”引发的村际械斗。械斗中,他中了箭,左臂伤了。为了自保,他闭门不出,一并谢绝了梁山的礼物。与当初宋江不要五百两黄金何其相似乃尔!但是知府不这么认为,倾向认为他有罪,必带到州里讯问。到了宋江解救他时,他还分辩:“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其实梁山的根本没杀知府,因为知府溜得不见踪影。宋江已经经历过有关的法律程序,知道不公审判的后果(“官司里怎肯与你如此分辩”)。逼他也是救他,裹挟他也是保护他。于是,下面的情况发生了。
当下不由李应、杜兴不行,大队军马中间如何回得来。一行三军人马,迤逦回到梁山泊了。(第五十回<吴学究双用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法律不公的成本是隐性的,而国家所谓朝廷也在为此默默承担着这无形中加于其上的负资产。等这种积累到一定程度,社会便崩溃了。不休的征伐,难止的战乱,疯狂的抢掠,肆意的屠杀,便成为社会的常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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