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陶渊明




  

  菊者,花中之隐逸者也,而陶公,人中之隐逸者也。原来读陶公之诗,但觉清气逼人,现在懂得了道家所奉行的道理,才明白陶渊明的所行所为多有道家风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应该是大家很早就熟知的句子。文人们赋诗写菊,大多要拉扯上“东篱”和陶渊明,陶渊明和菊已密不可分。菊者,花中之隐逸者也,而陶公,人中之隐逸者也。原来读陶公之诗,但觉清气逼人,现在懂得了道家所奉行的道理,才明白陶渊明的所行所为多有道家风范。

  陶渊明也是名门之后,他是晋朝时的名将陶侃的曾孙,陶侃曾立下大功,位极人臣。一生执掌兵权41年,最后活到七十六岁善终。唯一遗憾的是,陶侃当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结果他一共有十七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女儿。陶侃死后,这些儿子,乱争他的爵位,相互残杀,整个家族很快就衰败了。

  陶渊明的爷爷陶茂,是陶侃的第七个儿子,官至武昌太守。等到陶渊明爸爸这一代,家道就很贫寒了。陶渊明的爸爸叫做陶逸,虽然也做过太守,但是陶渊明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于是早年的陶渊明家里比较贫寒。说来对幼年陶渊明影响非常大的倒是他的姥爷孟嘉。孟嘉是陶侃的女婿,娶了陶侃的第十个女儿,而孟嘉的第四个女儿又嫁给了陶逸,生了陶渊明,两家这叫做姑舅连亲。

  陶渊明因为早早失去了父亲,因此就曾长期在孟嘉家里过日子。孟嘉是当时一代名士,像“孟嘉落帽”等典故就出于他的故事。孟嘉好酒任意,大有竹林七贤之风。所以陶渊明后来行为深受其影响,在外祖父的家时,陶渊明也读了不少书,当时社会风气,《庄》、《老》为最时髦的著作,因此陶渊明自小就精读了道家的书籍,陶渊明后来在诗中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当非泛泛之语。

  但是早年的陶渊明并非一开始就是乐于隐居山林的,他曾“三起三落”——三次出仕,又三次主动辞官。大家最为熟知的就是最后这一次,他的叔父陶逵介绍他任彭泽县令。当时做县令有这样的福利待遇:在任职期间分给三百亩公田,所有权归国家,地里的收入归个人。陶渊明一到任,就命人全部种成高粱,大家都听得一愣,这么好的三百亩良田不种稻子都种成高粱做什么啊?原来陶渊明有自己的打算:陶渊明好酒如命,他想都种成高粱到时候好酿酒喝。这时陶夫人听到了,心想好容易有了这么一大块地,到头来都让老陶变成纯粮食酒喝了,那怎么成?于是坚决和老陶争执,老陶最后稍稍做了一点让步,分出六分之一的土地(五十亩)来种稻子,其余的还是统统种上了高粱。不过陶夫人要是知道以后的事情,也就不和他争了,倒不如卖个人情与他,因为老陶这官只做了八十一天,种的无论是高粱还是稻子,都是一茬也没有收过。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曾为之感叹道:“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说来陶渊明生来就不是做官的性格,正所谓“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虽然李鸿章曾说过,举凡天下最容易的事情便是做官,倘使一个人连官也不会做,那就太不中用了。但是做官就像练《葵花宝典》一样,第一步首先要阉掉良心。如没有这个“勇气”,那以后做官就麻烦多多,甚至如坐针毡。如明代袁宏道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县令,他居然叫苦连天,说:“弟做备令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侯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做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长官尊如阎老。故以七尺之躯,疲于奔命。”他说一会要像奴才一样对上官装笑脸,一会要像妓女一样应付乡绅贵客,还要像守仓管账,罗罗嗦嗦地谕示百姓,一日之间变好多次脸,像变色龙一样。于是他觉得受不来。

  陶渊明的性格和上面说的一样,这官当得非常别扭。直接导致陶渊明辞职的导火索是这样的,陶渊明到任八十一天后,浔阳郡上头派来一个督邮,他是负责检查下面官吏的工作情况的官,相当于现在的纪委部门。这督邮当时是相当牛的,像《三国演义》写刘备迎接督邮时就是:“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所以陶渊明手下的小官也劝陶渊明千万要对督邮恭敬万分。陶渊明听了心中窝火,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陶渊明牛脾气一上来,遂授印去职——老子不干了。陶渊明丢掉了官印,写下那篇名垂千古的《归去来辞》,彻底地离开这个尘俗世界,离开那些“心为形役”的日子,投入了自然的怀抱。

  此后的陶渊明痴心于山水田园,过着“躬耕自资”的生活。陶渊明和后世的那些捞够了又回老家享清福的官们大不一样,陶渊明的隐居生活还是比较困窘的。但陶渊明一生好酒,于是就利用一切机会蹭酒喝,在乡间村头,不管哪里有酒场,只要有人邀他去,他就欣然前往。如果有乡里的朋友来访他,哪怕是个乡间老农,只要家中有酒,也同饮一醉。有时陶渊明先醉了,就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李白有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正用此典故。)通过陶渊明的这首诗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陶渊明对酒的狂热程度似乎不在刘伶之下,当时乡间的酒多是家酿,酒中杂质极多,需进一步过滤才行,所以陆游曾有诗:“莫笑农家腊酒浑”。陶渊明家自己酿酒的酒缸里不用说也是挺浑的,但陶渊明这天闻着酒缸里有酒味了,就急不可待,当场扯下自己头上的葛巾当过滤的工具,滤完酒后,喝得醉醺醺的老陶又把沾满酒渣的葛巾戴回头上了——这倒留下了“葛巾漉酒”的典故。不过陶渊明看起来虽然随和,又好酒如命,但他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酒都喝,什么人都见的。达官贵人想见他,就算有好酒名酒,他也不去。

  陶渊明对于经营事务十分低能,他自己都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朋友一次送给他二万钱,他也不想着用这笔钱来投资办实业,而是一下子全部预付给了酒家,好让自己随时有酒喝。义熙四年,陶渊明家里失火,把他的“草屋八九间”统统烧光了,于是生活更为困难。如逢丰年,还可以“欢会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但遇到灾年,则不免“夏日抱长饥,寒夜列被眠”。

  可是这时的陶渊明有过了“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的痛苦经历后,他真正明白了《庄子》所说的:“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的道理,对于官禄富贵,再也不正眼相瞧。虽然他爱酒,但他更爱的是自由,是“悠然见南山”的闲逸。正所谓“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在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年),檀道济亲自到他家访问。这时,陶渊明却是真的病了,当时他又病又饿,起不了床。檀道济劝他:“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但陶渊明还是婉言推辞了。檀道济送给他的白米肥肉,也被他坚决拒回。如此又过了几年,陶渊明给自已写了《挽歌诗》三首,安然离世。

  陶渊明的诗歌在当时并不是很响亮,但对后世影响很大。可以说是下开盛唐诗风,李白、白居易、苏轼、辛弃疾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而陶渊明的诗文中,无处不流露出他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像这首《饮酒诗其五》,我们原来在课本上就学过: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当时笔者年纪尚幼,虽然全背了下来,但对“此中真意”并不了然,现在觉得这“此中真意”正是道家的思想——逍遥自适,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大道无言。近日看新闻,日本小皇孙取名叫悠仁,就是取自这句“悠然见南山”。只可惜中国的优秀文化倭人都十分欣赏,但国人却拼命地糟蹋。记得有篇文章写陶渊明弃官不做,是因为贪污过多,害怕督邮来查出他的劣迹,因此弃官而逃。唉,也难怪,现在的人很难理解陶渊明为什么好好地放着官不当,也很难理解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

  在物质主义泛滥的今天,人们想着的是桃花源里可办旅游业,可开发房地产,对于陶渊明笔下的菊花,对于陶渊明身上所谓的闲情逸致、高风靖节,大概会越来越觉得隔膜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