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漂亮朋友(上)



  《漂 亮 朋 友(上)》
  〔法〕莫泊桑 著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乔治.杜洛瓦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的硬币,对找过的零钱他接了过来,他也就迈开大步,向餐馆的门口走了过去.
  他相貌英俊,身材修长,加上当了两年士官生,更有一种军人的气质.有鉴于此,他不由地挺了挺胸,熟练的一撇嘴角边的胡须,同时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扫了一眼.这像渔网一样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样的英俊少年的特长.
  女客们果然都抬起头来,向他这边注视着.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随同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及一位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冠不整,邋里邋遢,身上的衣裙向来都是那样歪歪扭扭,帽子上总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们都是这家大众化餐馆的常客.
  走到餐馆门外,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心中在思忖着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这个月过完,可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四十苏了.明摆着这个问题,剩下的两天,要么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二者只能择其一.他想,一餐午饭要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则要三十苏.如果他只吃午饭,就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这点钱是他省下的,他不仅可以在每天的晚餐时分买个夹有香肠的面包来充饥,而且可以在大街上喝杯啤酒.须知喝啤酒是他在晚间的一大开销,也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种嗜好.这样一来,他也就沿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当年戎马倥偬.穿着一身骑兵服的时候,不仅胸膛高高挺起,而且两腿也微微张开,好像刚刚跳下马鞍一样.街上如织的行人他横冲直撞地往前走着,时而碰着了一行人的肩头,时而又将另一个挡道的人一把推开.他把头上那顶已经很旧了的高筒礼帽往脑袋一边压了压,脚后跟走在石板地上发出嗵嗵的声响.那神气简直就像在同什么人斗气,恰似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别军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对周围的一切......行人.房屋以至整个城市......都感到格格不入.
  尽管穿了一套仅值六十法郎的衣裳,他那身令人刮目的帅气却依然如故.不错,这种"帅气",未免有点流于一般,但却是货真价实,一点虚假也没有.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稍带点红棕的金黄色头发天然卷曲,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上唇两撇胡髭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了一堆泡沫.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可是镶嵌在眼眶内的瞳子却很小很小.这副模样,同通俗小说中的"坏人"确实毫无二致.
  巴黎的夏夜,天气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好像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用花岗岩砌成的阴沟口不时溢出阵阵腐臭.在地下室的伙房临街窗口刚刚高出地面,从窗口不断飘出来的泔水味和残羹剩菜的馊味也让人窒息.
  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了外套的守门人嘴上叼着烟斗,正骑坐在带有草垫的椅子上纳凉.街上行人已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一个个神色疲惫,没精打采.
  走到圣母院街尽头的林荫大道后,乔治.杜洛瓦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他很想取道香榭丽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树底下去凉快凉快,但心中又激荡着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无意之中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友.
  这艳遇何时才会出现?他并不知道.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默默期待着.这期间,虽然他凭借其漂亮的面庞和魅人的外表,已经博得不止一个女人的青睐,但皆不理想,他总希望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
  因此,他虽然囊空如洗,可炽烈的欲望在他心头漾荡.当他碰到在街头徜徉的姑娘向他进言:"漂亮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吧?",他便热血沸腾,难以自制.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前往,因为他身无分文.况且他所企盼的是另一种别具情味.高雅的亲吻.
  不过他喜爱光顾妓女出没的场所,比如她们常去的舞场.咖啡馆及她们踯躅待客的街头.他喜欢在她们身边消磨时光,同她们闲说了几句,亲昵地对她们以"你"相称;喜欢闻一闻她们身上那荡人心魄的异香,喜欢在她们身边盘桓终日.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且能够让人销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子弟那样,对她们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他转个弯,跟着因热浪的裹挟而精神萎靡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各大咖啡馆全部爆满,不但如此,在强烈耀眼的灯光下,各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也放了一排排桌椅,坐满了不耐暑热的客人.在一张张方形或圆形小桌上,在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内盛着的饮料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深褐色的.长颈大肚瓶内,清澈的饮水中漂浮着硕大的圆柱体的透明冰块.
  杜洛瓦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
  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在已弄得他五内沸然,心中不由地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滋润丹田,那是多么惬意啊.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就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干渴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竟是这样地难熬!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觉再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随意畅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咖啡馆走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用目光就客人们的神色和衣着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计.这样一想,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无名之火不禁涌上他的心头: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着金币和银币,平均看来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来号客人,加起来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小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着.要是此刻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一定会毫不手软地扭断他的脖颈,就好像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的生涯,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偷偷逃出了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走了一趟,抢了那里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并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足足笑了有半年之久.现在,只要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丝凶狠而又快乐的微笑.
  别人从未逮过他们况且也没有人认真去查究: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掠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不同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毫无顾忌地去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还能够逍遥自在,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从来就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狂放禀性,于是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涯未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吗?现在呢......他此刻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的干渴.
  四周的行人个个疲惫不堪,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着欢快的小调,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挤撞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的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怎么了,这个家伙?竟然如此无礼!"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现在就应该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由于他实在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立刻走上前去,而是举目向耸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看了看:此时才九点一刻.他知道,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马上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怎么办呢?
  他因此还是怏怏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过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他依稀记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努力思索,一边不停地说道:"见鬼这人我分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遇见过的呢?"
  他搜尽枯肠,仍一旧无所获.这时,他心中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现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盯着他,半晌才说道:
  "这位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不由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
  "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就是我."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只手:
  "哎呀,原来是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现在非常糟糕,一年之有大半年咳嗽.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以来一直未能治愈."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倒是还不错."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病情,包括他怎样地求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可是鉴于他目前的处境,这些建议他又不便去采纳.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须知如今已经有了妻室,又当了个记者,混得不错.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还为《救国报》采写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隔三岔五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撰稿.你看,我已经有个样子来了."
  杜洛瓦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他可变多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一个老成持重.充满自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说明平素的饮食很是不错.想当初,他是那样地干瘦,就是个细高条,但为人机灵好动,又常常丢三拉四,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巴黎只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变了个人,不但身体发福,言谈稳重,鬓角也出现了几缕白发,但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即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儿?"
  杜洛瓦回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地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喝杯啤酒,你看怎么样?"
  "当然可以,我也要啤酒."
  他们于是手挽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乎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呢?"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说: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要讨饭的地步了.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有人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一个差使,年薪是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都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干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都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什么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那样子简直就象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部长也能当,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于是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里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回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都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以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站住:
  "这一行可不是你去干的,你不能去,尽管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要是你有能耐,随时都可以离开,去另谋高就.而一旦当上了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用平等眼光来看你的."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的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都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如果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或蒂贝尔,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行,大概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道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难,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它.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料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得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点沮丧:
  "我这总也好不了的劳仔病,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真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先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一份打开的报纸贴在玻璃门对面.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着.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地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马上像是在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不久登上了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就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间内陈设相当破旧,灰尘布满整个房间,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并且污迹斑斑,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此坐一会儿,我立刻就回来,"弗雷斯蒂埃说.
  这个房间有三扇门与外边相通.说着,从里走出来.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点胆怯,可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没看清他们的面孔之前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当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颤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穿用作工装墨迹斑斑的长外套,清晰看到里面雪白的衬衫,下身则穿着呢料裤子,同上流社会所见相仿.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以外,另一位是个身材矮小.穿着入时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髦,其上身套着的外套是那样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腿上,脚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非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似的.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这个人约四十来岁的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地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样子.
  只听见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那就再会了,先生."
  对方握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手上拄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
  "这个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看过一篇作品.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的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是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此时,从楼下上来了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弗雷斯蒂埃低声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说道: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同样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得拿三百法郎付给他,而且每篇最长不超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快不行了."
  在咖啡馆刚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叫了一声:
  "请你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马上把那杯酒干了.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似的.
  弗雷斯蒂埃一言不发,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
  "你为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才说道: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没写过."
  "这有什么呀?万事开头难.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的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一谈."
  "这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的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一位女友,我妻子的女友.你觉得怎么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最后才说道:
  "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啊."
  弗雷斯蒂埃惊讶不已,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了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裳."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里,取出几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对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才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一定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记的......"
  弗雷斯蒂埃立即打断了他:
  "瞧你,快别说了.再来一杯吧?"
  接着,他转过头去喊了一声:
  "堂倌,请你再来两杯啤酒."
  等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走一走,你看怎样?"
  "好."
  他们随后走出了咖啡馆,向着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的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都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要是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玩的.这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底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们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上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曾经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而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到底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但直到最后才嘣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还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由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啊?行,就去那里.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戏园的门口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的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在后面拽了他一把:
  "我们还没有买票呢."
  弗雷斯蒂埃庄严答道:
  "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的."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还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一点的包厢?"
  "当然有的,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剧场里面.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以及较远的地方似乎被薄雾所笼罩.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的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地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的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的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坦然自若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仍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着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中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向前走着,这个人俨然一副非同寻常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旁,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儿?"
  "请跟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非常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可以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随后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差不多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正在轮流作吊杠演出,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运动衫.
  随后,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速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象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让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绷紧两臂,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他握住吊杠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就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是个头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可是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情.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去,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对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和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笨蛋.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当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自己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了压倒多数.举个例子吧,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纨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了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剩下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来.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着你走,因此整天都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以外,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由于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膊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由于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着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表现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是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在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她被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道:
  "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一定会高兴的."
  弗雷斯蒂埃转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经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邀请."
  杜洛瓦立即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了,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是不是出去避避好"
  "走吧."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马上被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的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中间跑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脚步是如此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之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经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还是那样地如痴如醉.可是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并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赶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之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地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群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吧?"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
  他们坐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走来走去的女人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你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清水好像从水池里流出来的."
  "去你的,真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还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诉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随后,她用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句:
  "堂倌,请你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有些惊讶,说道:
  "你怎么能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仪表堂堂的他真是太讨人喜欢了.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过来,她们俩随后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对他说道:
  "谢谢了,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腰身,慢慢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希望你好自为之,随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此,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慢条斯理道:
  "一个人如果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看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笑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但不想再呆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吧,时间不早."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别忘了明晚的事,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你."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一个人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立刻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掏了掏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了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旧带着骄傲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不久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口:
  "你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随后一句话不说了.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对他问道:
  "想去我的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控制住自己感情,因此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但我身上可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笑:
  "这倒没关系."
  说着,她伸出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以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衣服,是绝无半点问题的.

  第 二 章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的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地和蔼,显示出他很尊重这位房客.乔治.杜洛瓦于是登上了楼梯.
  他有一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生平头一回.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他总有点不放心,由于处处皆不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衣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素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尽管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见客.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显得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上装还算说得过去因为同他的身材还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被人耻笑.突然之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后却是一阵惊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在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他自己.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高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因而在来这儿之前未能够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配齐的衣装多有不满,不久对有些缺陷过于夸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气,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火.
  刚才在镜子里突然看到这身装束,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上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适,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的确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细细揣摩了起来.只见他忽而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去或是作个动作,忽而又在脸上作出诸如惊讶.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揣度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是或向她们表达其赞美和爱慕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应该达到的火候.
  这时,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于是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很是不安.
  到了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因此心花怒放,信心十足.毋庸置疑,凭着他这副长相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遇事自有主张的脾性,他是一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着.蹦着走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用其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头发梳理一下,并像自己所常做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之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态庄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净光.见这位听差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不禁又有点慌乱无主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无意之中把自己的这套寒酸衣装同听差的那套剪裁别致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此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因为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边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的尊姓大名?"
  随即,他隔着身后业已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说了一下.
  不料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静,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就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光临.房间特别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各种奇花异草,简直和温室无异.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如此的妖艳柔媚,仪态万方,她是弗雷斯蒂的妻子,他现在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我是......"
  对方把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了,先生.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查理已经对我讲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能想到邀请你今晚来我家中便宴."
  他顿时满脸通红,惊惶的不知所措.他感到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端详和审视.
  他想表示出一点歉意,找个理由对自己的衣履不整作点表明.但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况且他也不敢触及这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柔软而富有弹性,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身体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了.此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似的,由于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装着柔软的衬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新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温馨,让人魂酥骨软;觉得自己已终于从逆境中走出来,成了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了件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那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呈现了出来.
  她的臂膊和前胸都袒露着,只有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她金发高耸,呈波浪形垂于脑后,一片彩霞在她颈上飘过.
  不知怎么地,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相仿.因此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明眸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显露的表情格外特别.此外,她的鼻子长得十分小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稍嫌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富于柔情和娇媚,其风骚迷人自不在话下.可以说,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独特的风韵,好似具有明确的蕴含;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饰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向他问道:
  "你来到巴黎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瓦已经逐渐镇定下来,答道:
  "不过几个月,夫人.我现在在铁路部门任职,但弗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可以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嫣然一笑,神情也更为和蔼.接着她悄悄地说,轻轻说道:
  "这个我知道."
  门铃此刻又响了,随后是听差的通报:
  "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客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就是人们平常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通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连衣裙,并没有多少惊人之处.
  只是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显得特别地醒目.这朵红玫瑰不仅对她那张秀丽的面庞起了烘托作用,而且把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也突出地表现了出来,使人一眼便对她产生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了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抢步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亲吻.随后,那个小女孩也像很乖,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脸颊朝弗雷斯蒂埃夫人挨了过去:
  "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接着对其他宾客分别作以介绍:
  "这一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加了一句:
  "我说大家来我这里应该随便一些才好,不要拘于礼节,更不用客套.这样不是很好吗?"
  杜洛瓦微微欠了欠身,表示客随主便.
  这时候,门又打开了.一个又矮又胖.五大三粗的男士挽着一个身材高高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个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时也是位国会议员.他身边的那个举止端庄.雍容华贵的贵妇人,那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这以后,风度翩翩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长发蹭得油光锃亮,上面有些白色的头屑.
  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扭扭,不像是来此赴约之前才刚系上的.尽管年岁已高,他那优雅的举止仍不减当年.只见他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拿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想在他俯身行此大礼之时,他那满头长发像一盆水,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臂膀上散落了一片.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对自己回来太晚,一连声向大家表示歉意,说他是因为莫雷尔的事在报馆耽搁了.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一事,质询过内阁.
  仆人这时高声地禀报:
  "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因此向饭厅走过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他如今又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方法,担心因此出丑而惶惶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了四个酒杯,这只淡蓝色杯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一无所知.第一道菜汤端上来后,席间无人说话.不久,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
  "报上有关戈蒂埃一案的报道,你们读了没有?这个案子实在很有意思."
  大家于是对这桩带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但是他们在谈论此案时,可没有分毫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的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因此对所谈论的事既无惊讶,又无愤怒,但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无动于衷,努力发掘其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把事件的根由弄个一清二楚,并阐明导致悲剧发生的种种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说明它是某种特定精神状态的必然产物.对这种探究和分析,在座的女士也倍感兴趣.接着,他们还用新闻贩子和按行数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有的那种讲求实际的眼光和对待问题的特殊看法,对最近发生的其他事件从各个方面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并且对每一个事件的价值作了评估,和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这些商品翻来覆去所进行的寻找.比较和斟酌一样.
  这以后,话题又转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他的专长就是这个谈论这种事谁也不比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尔看一眼邻座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生得十分迷人.她耳朵下方挂了个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宛如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细腻的肌肤上.她间或也发表一点看法,且每次说话,嘴角必定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爱,常常出人意表,很像一个已有相当阅历但仍稚气未泯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判断虽略带怀疑,但却充满了善意.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既然如此,他索性将注意力转向她的女儿,为她倒饮料,端盘子,忙这忙那.女孩的性情显然要比她母亲高贵,每当杜洛瓦给她做点什么,她总要微微点一点头,表示一下谢意,并郑重其事地说上一句:"难为你了,先生."然后带着一副凝神沉思的小样儿,继续听大人谈话.
  菜肴相当丰盛.为了一饱口福,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瓦尔特先生只是没命地吃,差不多一言不发.每当仆人送上一道菜来,他总要目光向下,从眼镜下方先行看一番.比之于他,诺贝尔.德.瓦伦的兴致也毫不逊色:胸前衬衣滴了许多菜汁,他也不去管它.
  弗雷斯蒂埃时而满面笑容,时而神情严肃,一直在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时地同妻子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如同两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但这件事现在却进展顺利.
  客人们个个都红光满面,说话的声调也越来越高昂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附耳低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要拉罗兹堡酒".
  杜洛瓦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叫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向脑际,接着扩展到四肢,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遍体通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现在,他要说话了.他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让人家听他讲,并欣赏他的议论.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一言半语都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回味无限,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人家的欣赏和重视.
  可是谈话仍在不停地继续着,各种各样的思想互相牵扯在一起,就怕不认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谈论的话题立刻就会转向另一个,现在,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够并稍带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回到了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是个哲学上的怀疑论者,说话从来毫无忌惮,利用等候上菜的间歇,他给大家讲了几则笑话.弗雷斯蒂埃谈了谈他第二天将要见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把土地分给在殖民地服役了三十年以上的军人.他说:
  "这样一来,那边将可以建立起一个有条不紊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经学会应当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另外,他们还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对新来者必定会遇到的各类重大问题了如指掌."
  诺贝尔.德.瓦伦在这时他被打断了:
  "不错......他们什么都懂,可是就是不懂农事.他们会讲阿拉伯语,可是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窍不通.他们可能精通剑术,但对于施肥,却是个地道的门外汉.于是我倒以为,不妨毫无保留地把这块土地向所有人开放.精明强干者将会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毫无建树者终将被淘汰,这是一个社会法则."
  听了这番话,谁也没有接茬,都只是笑了笑.
  乔治.杜洛瓦于是开口说话了,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自己说话似的.只听他说道:
  "那边所缺少的,是出产丰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块同法国的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为一种投资买走了.真正的移民,都是些为了谋生而不得不离乡背井的穷人,他们只能在干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里觅到一块栖身之所."
  众人都在看着他,他觉得自己面红耳赤.
  瓦尔特先生此时问了一句:
  "阿尔及利亚看来他很了解,先生."
  他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住了两年零四个月,去过三个地区."
  诺贝尔.德.瓦伦把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忽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的口中听来的.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个炎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经两次去过姆扎布.他随后向大家讲起了这罕见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贵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共同分担;生意人非常讲求信用,远远胜过文明国家.
  他侃侃而谈.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兴,他把自己所在的团队的趣闻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性以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添枝加叶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词句,把那终年烈日横空.黄沙漫野的不毛之地,着实地渲染了一番.
  他被女人的目光注视着.瓦尔特夫人轻声慢语地说道:"把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尔特此时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许久.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要看一个人时,目光总是从镜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仆人送来的菜肴时,那目光便从镜片的下方射出来.
  弗雷斯蒂埃立刻乘机说道:
  "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说过.我想让他作我的帮手,为我收集一点政治方面的资料,希望您能同意.自从马朗波出走之后,我一直苦于无人收集急需的内幕消息,报纸也因而受到了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了眼镜,面对面又认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看起来确有相当的才华.要是他愿意,可在明天午后三时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届时再谈吧."
  说完之后,他停了片刻,随即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你不妨马上动起笔来,先给我们写一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要抄,但必须把殖民化问题也揉进去,就好像我们大家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肯定会喜欢这样的文章.所以要快!议会即将辩论这个问题,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能拿到你的第一篇文章,以便为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时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非常妩媚,她的话因而总使人感到亲切.她这时说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以采用这样引人入胜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说呢?"
  这位年迈的诗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对后起之秀一向深为厌恶,甚至心里非常畏惧.他冷冷应答了一句:
  "好是当然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这一点,但有一件非常困难.这种合拍也就是在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样子好象在说:"别怕,你能做到."德.马莱尔夫人则几次转过头来瞧了瞧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晃动个不停,好像这颗闪亮的水珠马上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女孩脑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旧神情严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儿,仆人正围着桌子,给客人们面前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所产的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酒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全座都站了起来,向这位笑容可掬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踌躇满志,口喝了杯中的酒.他觉得,如果现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干.他甚至能吃掉一头牛,杀死一头狮子.他感到全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胸中充满必胜的信念和无限的希望.他感到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们当中赢得一席之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过去不曾有的把握,向举座看了看,并且自落座以来头一回敢于对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一句:
  "夫人,您这副耳坠真是漂亮极了,这样的耳坠我从未见过."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答道:
  "钻石挂在耳下只用一根线,是我自己的主意.这很像是一滴露珠,难道不是吗?"
  杜洛瓦低声地说道:
  "确实好看......不过,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会黯然无光的."
  话一说出口,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慌乱,担心自己说了句傻话.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看了一眼,以表谢意.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们所擅长的,它可以洞穿对方的心底.
  他掉转头来,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依然是那样的亲切,但他觉得似乎从中看到一阵更为明显的欢乐,以及狡猾的戏弄和鼓励.
  几位男士此刻都在说话,不但声音洪亮,而且还指手划脚.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后才告结束,由于一谈起巴黎交通的不尽人意,每个人都对有轨电车的诸多的不便.公共马车所带来的烦恼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待客牢骚满腹.
  接着是喝咖啡,大家于是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开了个玩笑,向小姑娘伸出了胳膊,不料小姑娘却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踮起了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一次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客厅四角放着枝叶婆娑的高大棕榈树,其挺拔的躯干一直延伸到了房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喷泉一样漫向四周.
  壁炉两边各立着一棵粗如立柱的橡胶树,长长的深绿色叶片重重叠叠.钢琴上也放了两盆盆景,里面各有一株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小树.树上的花朵累累,一株为粉色,一株为白色.那真假难辨的样子,看上去酷似人工制作,由于太好看,反而使人觉得不像是真的.
  清新空气布满天空,并隐约地伴有一缕缕沁人心脾.难以名状的暗香.
  镇定自若的杜洛瓦,于是将这个房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房间面积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和鲜艳的色彩可引起客人的注意.可是呆在这里却可使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悠闲自在.安详闲适的感觉;你仿佛置身于一柔媚的天地中,不但心意浓浓,整个躯体也好像是受到某种爱抚一样.
  墙壁上挂着灰色的帷慢,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由于年代已久,帷幔的颜色已经黯淡了.
  门帘是用淡青色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几朵石竹花,一直垂到了地面.各式各样的座椅,大小不一,散布于房内四周.无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用软垫做的圆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着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织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样式,有的则是来自乌特勒支的华贵天鹅绒,在乳白色绒面上还印着石榴红图案.
  "喝点咖啡好吗,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给他端来了满满一杯咖啡,微笑始终展于她的嘴角.
  "好的,夫人,谢谢您."
  他把杯子接了过来.当他用银夹子俯身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小心翼翼拿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女主人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
  "去和瓦尔特夫人客套两句."
  接着,不等杜洛瓦开口,她便调过来走开了.
  由于担心会将咖啡洒在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这方面的情况既然已消除,他也就开始寻找机会,去接近他这个未来上司的太太,并同她攀谈两句.
  他忽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因为离桌子较远,此时正不知该将杯子往哪儿放.他抢步走了过去:
  "夫人,请您把杯子给我吧."
  "谢谢了,先生."
  他把杯子送还到桌上,不久又走了回来:
  "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来打发时光的.它是我们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名副其实的刊物,由于它生动活泼,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够给人以启发和美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
  她微微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庄重地答道:
  "为创办这份符合时代要求的刊物,瓦尔特先生确实费了不少心血."
  接着,他们聊了起来.杜洛瓦口若悬河,尽管所谈内容淡而无味,但他的两眼神采飞扬,声音娓娓动听,上唇两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它生于嘴角,天生卷曲,金黄中略带赭红,末梢部分颜色稍淡.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的近郊,谈到塞纳河沿岸的风光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是一些可以谈论终日而不会感到厌倦的小事.
  这当儿,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杜洛瓦识趣地走开了.
  刚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把他叫了过去,忽然说道:
  "先生,这么说,您确是要试试记者这一行喽?"
  他大致地谈了谈自己的设想,不久又同她重新谈起了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已经谈过的话题.不过,由于他对所谈内容已经非常的熟悉,因而谈笑自如,把他刚才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东西又复述了一遍.不仅如此,他一面谈着,一面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好像这样可给自己的谈话增加一点深刻的意义.
  德.马莱尔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时时想显示出其诙谐风趣的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趣闻逸事.她有一副神密的样子,压低嗓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好像要同他讲点私房话,结果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这个对他深表关心的女人并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就向她表示出自己的忠心,时时保卫她,让她看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就这样,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绪中,对她的话久久没能作答.
  不想这时,德.马莱尔夫人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洛琳娜!"
  小姑娘应声走过来.
  "孩子,坐到这儿来,在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发奇想,想吻一下小女孩,好像这吻能多多少少传到她母亲身上.
  因此,他以长辈的口吻,亲切地向孩子问道:
  "小姑娘,你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女孩抬起双眼来怔怔地看着他.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
  "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但只是今天这一回,以后可不行了."
  杜洛瓦随即坐了下来,将洛琳娜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地碰了碰.
  孩子的母亲惊奇不已:
  "瞧,她没有逃走,这种怪事.要知道,她平素是只让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无法抗拒."
  杜洛瓦满脸通红,一言未发,只是在腿上把小家伙轻轻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发出了一声惊叹:
  "哎呀,洛琳娜已变得多乖,这可实在太少有!"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起来,准备要告辞,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对付过去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断送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
  他欠了欠身,轻轻地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玉手,但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拿起来使劲地摇了摇.他发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干瘪,但热乎乎的,便也怀着一片热诚,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则又湿又凉,并且很快便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是冷若冰霜,虚于应付了,没有作出任何热情的表示.仅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仅厚实而且温暖.他低声向杜洛瓦叮咐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点,千万别忘了."
  "忘不了,请你放心."
  当他重新走到刚才走过的那个楼梯前时,他直想冲出去,因为事情竟如此顺利,他太高兴了.他于是迈开了大步,每两级楼梯一步向下走去,不想快到三楼时,他忽然从楼梯口的镜中发现,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向上走来,他随后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住似的.
  随即,他对着镜子端详良久,为自己的确长得一表人材而洋洋自得,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接着弯下腰来,像对待什么大人物似的,向镜中的这位美男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不无遗憾地走下楼去.

  第 三 章
  到了街上,乔治.杜洛瓦有点犹豫不定,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真想撒开两腿,痛痛快快地跑一气,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任凭自己的想象自由驰骋.他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一边憧憬着美好的将来,呼吸着夏夜清凉的空气.但是,瓦尔特老头要他写文章的事总在他的脑际盘旋不去,他因而决定还是立即回去,马上就动起笔来.
  他大步往回走着,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环城大道,随后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到了他所住的布尔索街,这是一幢七层楼房,里面住着二十来户人家,全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楼内很黑,他只得以点火用的蜡绳照明.楼梯上,到处都是烟头纸屑和厨房内扔出的污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恶心,真想明天就搬出这个鬼地方,像富人们那样,住到窗明几净.铺着地毯的房子里去.不像在这里,整个楼房从上到下,终日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浊气味,就像饭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随处可见的陈年污物和表皮剥落的墙壁发出的积聚不散的霉味,不管什么样的穿堂风也不能将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层楼上,窗外便是城西铁路距离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狭长的通道,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俯视下方,如临深渊.窗户被杜洛瓦打开,支着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是一片锈蚀.
  只见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一动不动地闪烁着三盏红色信号灯,看上去酷似伏在那里的野兽眼内发出的寒光.这灯,稍远处又是几盏;再远处还有几盏.长短不定的汽笛声不时地划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则来自阿尼尔方向,差不多听不太清.这汽笛声同人的喊声一样,也有强弱的变化.其中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不久,随着一声长鸣,黑暗之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黄光奔驰而来,但见一长串车厢带着隆隆声消失在了隧道深处.
  看到这里.杜洛瓦在心里慢慢地说:
  "行了,该去写我的文章了."
  他把灯放在桌上,正打算要伏案动笔,才看到他这里仅有一叠信笺.
  管他呢,就用这信笺吧.随即,他把信笺摊开,拿起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作为标题,在信笺的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秀丽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记
  接着开始思考,下笔这篇第一笔怎样写.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面前摊开的方形白色信笺,半晌毫无动静.
  怎么了?刚才还绘声绘色地讲的那些趣闻和经历,怎么竟然全都无影无踪,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忽然眼前一亮:
  "对,这第一篇应当从我走的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开始写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的前后,刚刚经历了可怕岁月的法国,已是百孔千疮,正处在休养生息之际......

  写到这里,他的笔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怎样落笔,方可引出随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陆的最初的激动.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这样,这第一段开场白还是放到明天再写,此刻不如把阿尔及尔的市容先写出来.
  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往下,就又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提起阿尔及尔,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座明丽而漂亮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就像飞泻而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伸展到了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尽枯肠,也依然想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把当时的感受和所见所闻表达出.
  这样憋了半天,终于又想出了一句:"该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不久后又是已经出现过的尴尬局面,依然是什么也写不出来.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身边那张小铁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间已经凹下一块.他看到,床上现在扔着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皱皱巴巴,并且没有丝毫挺阔可言,看那龌龊的样子,简直同停尸房待人认领的破衣烂衫相差无几.在一张垫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且帽筒朝天,仿佛在等待着布施.
  四壁贴着灰底蓝花的糊墙纸,斑斑驳驳,布满污渍.由于年深日久,这些污渍已经说不清是怎样造成的.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虫蚁或溅上去的油珠,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者是漱洗时从脸盆里飞溅出的肥皂泡.总之,举目所见,一副破烂景象,使人倍觉凄楚.在巴黎,凡房舍带家具出租的,都是这种衰败.破落的样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的恶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气了."搬,明天就搬,这种穷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继续过下去了,"他在心里发恨道.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决心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于是又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为了准确地描述出阿尔及尔这座别具风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着.非洲这块诱人的.迄今还未开垦的处女地,不仅居住着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黑人.迄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仅限于在公园里间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异兽.正是由于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珍禽异兽,为人们绘声绘色地创造出的一个个神话故事,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身躯高大的驼鸟,有超凡脱俗的山羊......动作敏捷如飞的羚羊,除此以外还有脖颈细长.滑稽可笑的长颈鹿.神情庄重的骆驼.力大无比的河马.步履蹒跚的犀牛,如人类的近亲......性情凶悍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块神秘.广袤的非洲大陆所必经的门户.
  杜洛瓦隐约感到,自己总算是摸到一点思路了.不过这些东西,他若用言语描述,恐怕倒还可以,但要写成文章,就难上加难了.他为自己力不从心而焦躁不已,接着重又站了起来,两手汗津津的,太阳穴也跳个不停.
  他的目光这时无意中落到一张洗衣服的帐单上,这是门房当晚送上来的.屋漏偏逢倾盆雨,他蓦然感到一片绝望.转瞬之间,满腔的热忱连同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大事,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虚,无能,天生是个废物,不可能会有飞黄腾达的日子.
  他又回到了窗前,俯身对着窗外.恰在这时,突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下的隧道,穿过原野,向天际的海边驶过去.这使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离铁路仅有十几公里之遥.他好像又看到了这间小屋,它位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卢昂城和四周一望无涯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父母在自己居住的农舍开了一家小酒店,取名为"风光酒店".每到星期天,卢昂城关的一些有钱人常会举家来此就餐.父母一心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因此让他上了中学.可是学业期满,他的毕业会考却未通过,因此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将军的心理去服兵役.但是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已对这种单调乏味的军人生活厌烦透了,一心想到巴黎来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的希望早已破灭,曾想让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一满,便到了巴黎.同父母当年望子成龙心切一样,他也盼望着自己能果然混出个样儿来.他隐约感到,只要抓住有利时机,是定会成功的.只是这是什么样的机会,他还只有一些朦胧的印象.他相信,到时候,他是肯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的.
  在团队驻守的地方,他曾一帆风顺,运气很是不错,甚至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中还有过几次艳遇.他曾把一税务官的女儿弄到手,姑娘为了能够跟他,宁可决心放弃一切.他还勾引过一个讼师的妻子,这女人被他遗弃后,在失望之际,还曾打算投河自尽.
  团队里的同伴在提起他的时候,都说他"为人精明,诡谲,遇事干练而沉稳,总有对付的办法".是的,他就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精明.诡谲.遇事干练"的人.
  在非洲那几年,他虽然天天过的是军营的刻板生活,但间或也干些杀人越货.非法买卖和尔虞我诈的勾当;平时所受教育虽然是流行于军中的荣誉观和爱国精神,可是耳闻目睹的却是一些人的渴慕虚荣和好大喜功,是下级官兵之间流传的一些侠义故事.经过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他那来自娘胎的诺曼底人天性早已经失去其原来的单纯了.他的脑海里现在装着的,是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但其中最主要的,却是不顾一切向上爬的强烈欲望.
  不知不觉之中,他又想入非非起来了,这是他每天晚上孤灯独坐时所常有的.他梦想着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银行家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倾倒于他的翩翩风度,对他一见钟情.不久,二人就喜结良缘,他也就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今非昔比了.
  不想一声尖锐的汽笛声,他从这场美梦中惊醒过来.只见一辆机车像一只突然从窝里窜出的肥硕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机库飞驰而去.
  人是醒了,但那个终日梦牵魂萦的甜蜜而又不太真切的期望,却依然停驻在心里.他举起手,向窗外的茫茫黑夜投了个飞吻.这飞吻既是对他期盼已久的梦中美人所寄予的缠绵情思,也是对他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所给予的祈祷.随后,他关上窗户,开始宽衣上床,口中喃喃地念道:
  "算了,今天晚上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会这样.而且,我今晚可能多喝了两杯,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能写出好文章呢?"
  他爬上床,吹熄了灯,几乎是马上就呼呼睡去了.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如同心里有事或怀抱某种强烈期望的人所常见的.他跳下床,走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向前望去,宽阔的铁路通道那边的罗马街,暴露在灿烂的晨光下,街上的房子好象刷了一层白色的彩釉,分外耀眼.但在右边,远处的阿让特山丘.萨努瓦高地和奥热蒙磨房,则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淡蓝色晨雾中,仿佛天边有一块透明的纱巾在随风摇摆.
  杜洛瓦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遥看远处的田野,口中轻轻地说道:"天气这么好,那边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接着,他想到那篇文章尚无着落,必须马上动笔.因此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他办公的地方替他请个病假.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笔来,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不久又双手托着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依然是白费工夫,脑袋里空空的,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中嘀咕道:"哎,我对于这一行还不摸门,这也像其他行业一样,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要写好这篇文章,看来得有个人在开始的时候给我指点一下.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用十分钟,便搭起文章的架子."
  说着,他马上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觉得,弗雷斯蒂埃昨晚定睡得很晚,到他家现在有些太早.他因而沿着附近那条环城大街,在树底下慢慢地溜达了起来.
  现在才刚刚九点,他信步走进蒙梭公园.由于刚洒过水,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
  他找了条长椅坐下,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一个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前方来回踱着方步,显然是正在等候一位女士.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握了握男青年的手.而后挽着他的胳臂,双双离开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突然掀起了一股对于爱的追求的汹涌波涛,可他所需要的,是名门闺秀的爱,是格调高雅.别具柔情的爱.他站起身,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来,心里想着,这家伙倒是福星高照,鸿运亨通啊!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门口,他从里边赶了出来.
  "啊,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杜洛瓦见他正要出门,未免有点难于启齿,半晌才说道:
  "我......我......我想告诉你,瓦尔特先生要我写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还没有写出来.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一篇东西也从未写过.干哪一行都得有个熟悉过程,写文章也不例外.我确信,我会很快写出好文章来的,但开始阶段,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全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样把它写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弗雷斯蒂埃狡猾地向他笑了笑说:
  "这个我知道."
  杜洛瓦接着说道:
  "就是呀,不管做什么,人人在开始的时候都会这样.因此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想费你几分钟时间,请你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此外,这种文章应采用什么样的格调,遣词造句应当注意些什么,也请你给我指点指点.否则,没有你的帮助,我交不了差的这篇文章."
  弗雷斯蒂埃一直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以后,他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说道:
  "这样吧,你马上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的,而且还办得不会比我差.她那写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空,要不,能为你做这点事,还不是一句话?"
  杜洛瓦一听,立刻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道:
  "我在这个时候去找她,恐怕会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你可以去了.她已经起床了,我下楼时,她已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
  杜洛瓦还是不敢上去.
  "不行......这哪儿行啊?"
  弗雷斯蒂埃两手搭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身子使劲地转了过去,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
  "我说你就去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肉呢?我虽叫你去,总不会没有道理的.你难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楼,领着你去见她,把你的情况向她讲一讲吗?"
  杜洛瓦这才打消了顾虑: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只能从命了.我将对她说,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怎么说都行.放心好了,你也不会被她吃掉的.最重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我一定不会忘的."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赶紧走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于是开始慢慢地拾级而上,并且心中在考虑着应当怎样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为自己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有点惶惶不安.
  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开了门来见他.仆人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
  "先生刚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答道:
  "请去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看她能见我吗?请告诉她,我刚才已在街上遇见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上来的."
  仆人随即走了,杜洛瓦在门边等着.一会儿,仆人回转来,打开右边的一扇门,向他说道:
  "太太请您进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的隔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图书.形形色色的精装本更是色彩纷呈,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小小书屋显得琳琅满目,充满着勃勃生机.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一丝笑意浮现于嘴角,把手伸给杜洛瓦,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条洁白的手臂.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呀?"她向他问道.
  可接着又补充道:
  "我毫无责备您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杜洛瓦结结巴巴地回答: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来的.对于我为什么而来,实在叫我难于启齿啊."
  弗雷斯蒂埃夫人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下来说吧."
  她把一支鹅毛笔在指间迅速转动着,面前摆着的一大张纸,刚刚才写了一半,显然是因杜洛瓦的来访而中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因为刚刚沐浴过,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缕缕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沿着这股清香,杜洛瓦不禁暗自揣度起来,觉得这轻柔罗纱裹着的玉体,一定是不但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体态丰腴,富于温馨.
  见杜洛瓦始终一声都不吭,她只得又问道:
  "怎么样?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答道:
  "是这样的......我实在......很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很晚才上床就寝......今天......一早起来又写......但是总觉得写得不像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于这一行还有点不太熟悉......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替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因而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能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还有点洋洋自得.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吗......?"她接着说道,"这可很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因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情况就是这样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我的兴趣被您的想法触发了,这种合作方式一定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来写,报馆里的人一下子就会认出笔迹.我们这就来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一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在面前摊开了一张纸,而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边操起一支香烟来,点着后说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来就需要抽烟.来,给我讲讲您想要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找您就是因为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说道:
  "不错,我来组织文章.但我不能做无米之炊,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依旧满脸窘态,最后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这篇散记,想从动身的那天讲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同他面面相对,一面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好,那就从动身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能讲得慢一点,不要遗漏了任何东西.我将从当中挑选所需的东西."
  然而真的要讲起来,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甫那样不断地询问他,一些具体问题向他提出了,帮助他回忆当时的详情和他所遇见的.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士.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逼着他讲了大约一刻钟,而后忽然打断了他:
  "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非常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写吧:

  亲爱的亨利,你以前说过,想知道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种干打垒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实在是闲极了,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就寄给你.然而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不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这我也就管不了许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那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已熄灭的香烟重新再点着.她一顿,杜洛瓦手上那支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跟着马上戛然而止.
  "咱们再往下写,"她随即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至的广阔地区,即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地区......
  阿尔及尔这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便是这奇异大陆的门户.
  要去那里,首先得坐船.这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无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对于驯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几匹烈马,就是由我驯服的.但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精通骑术,一到了海上,要征服那汹涌的波涛,他也就无所施展了.我就是这样的.
  你想必还记得我们把他叫做"吐根大夫"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来此地以前,每当我们认为机会到来,想去军医所那个洞天福地去松快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他那儿去找他看病.
  他总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裤,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坐在椅子上,同时手扶膝盖,胳肘朝上,使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转个不停,嘴里轻轻地咬着发白的胡子.
  你还记得吗,那千篇一律的药方是象这样写的: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的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此催吐剂是那样的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现在大夫既然开了,当然是照服不误.再说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这种催吐剂后,还可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
  现在呢,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在四十个小时中所经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而这一次,这种虎狼之剂,却用的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感到满意的是文章的构思.   她又点起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努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中喷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一条条灰白的线条展现出来.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上去酷似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残留不去的轻柔烟霭,她时而张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似的,用力往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成两断.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慢慢地消失,直到无影无踪.   杜洛瓦早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段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勾划得活灵活现,并且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的那些风流韵事一见钟情.
  这之后,她坐了下来,向杜洛瓦问了问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走向,因为她对此还一无所知.现在,经过寥寥数语,她对这方面的了解已经同杜洛瓦没什么两样.接着,她用短短几笔,对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作了一番描绘,好让读者有个准备,将来能够明白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个严峻的问题.
  随即,她又施展其惊人的想象,凭空编造了一次奥兰省之行,所谈到的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及西班牙女人.
  "要想吸引读者,还得靠这些,"她说道.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说他这个下士在这高原脚下的小城中,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激烈地相爱着.故事虽然不长,但也曲折动人.比如他们常于夜间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岗上幽会,虽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但是他们却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似的.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语气中透出明显的欢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看日本报."
  接着,她站起身来说道: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现在您该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象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个名吧."
  杜洛瓦犹豫不决,很难下笔.
  "您倒是签呀,这有什么可躇踌呢!"
  他笑了笑,提笔匆匆写了几个字于稿纸上:  "乔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着烟,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脑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无比的欢欣.他们之间这种初次交往便如此亲近的接触,不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房内的陈设,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乃至弥漫着烟草味的空气,是那样地特别,那样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无一不同她有着耦断丝连的关系.
  她忽然向他问道:
  "您认为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愣,半晌才答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她特别地迷人."
  "是吗?"
  "当然了."
  他本想再加一句:"但还比不上您."但终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接着说:
  "您对她还不太了解,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可不是那种常见的女人.比方说,她这个人常会放荡不羁,完全无拘无束.基于这一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到她的优点."
  听说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感到非常的惊奇,然而这却是应在料想之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
  "是吗?......她结婚了吗?那么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起眉毛,轻轻地耸了耸肩,面部充满了令人难以致信的表情,说道:
  "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察,每个月来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把这段时间对他的接待讥讽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说实话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后,您将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两天,您不妨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想走了,他好像想一直呆下去,觉得他此时是在自己家里.
  然而此时,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看见房内有个男人,他停了下来.刹那间,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从肩头到面庞出现一阵红晕.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十分冷静地说道:
  "进来呀,亲爱的.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又用另一种腔调向杜洛瓦说道:
  "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向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看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立即退了出来.
  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语,把弗雷斯蒡坦夫人的手握了握.新来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严肃,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模样.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神不守舍的慌乱心情,一径走了出来,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其中说不出的忧愁笼罩在心头.他漫无边际地往前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忽然间这样地无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么原因也未找到.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总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伯爵尽管已显出一点老相,头发已经花白,可是脸上依旧是一副悠闲自在.傲视一切的神情,只有腰缠万贯.对自己信心十足的富有者才会如此.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而谈,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无拘无束,不想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把它打断了,这就必须他像是被人浇了盆冷水似的,心中立即产生一种丧魂落魄的失落感.类似的情况常会发生:人们只要听到一句不愉快的话语,看见一件不遂心的事情,有时哪怕很不起眼,但却会马上勾起深深的不快.
  除此,他似乎感到,这位伯爵一见到他在那里,脸上便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原因何在,他一直未弄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已经写好,到下午三时赴约之前,他已没有任何事情要做.而现在,才刚刚十二点.他摸了摸衣兜,身上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因此走进一家叫做"杜瓦尔"的大众化餐馆吃了餐便饭.之后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到钟打三点,他终于登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个兼作广告的楼梯.
  几个杂役双臂抱在胸前,正在一条长凳上待命.与此同时在一张类似校用讲坛的小桌后面,一个负责传达工作的人,在忙着将刚收到的邮件一一归类.总之秩序井然,完美无缺,令来访者不由得肃然起敬.不仅如此,他们个个举止庄重,敛声静气,那气宇轩昂.潇洒自如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大报馆接待人员的派头.
  杜洛瓦于是走上前去,对传达问道: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经理正在开会.您如果想见他,请到那边稍坐一会儿."
  说着,他对杜洛瓦指了指里面已挤满了人的候见厅.
  坐在候见厅的客人,有的神态庄重,胸前挂着勋章,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有的则不修边幅,连里面的衬衣领也没有翻出来,身上那套扣子一直系到脖颈的大礼服,更是污渍斑斑,好似地图上边缘参差不齐的陆地和海洋,来客中还夹杂着三位女士.这时有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动人,且通身浓妆艳抹,同妓女一样.另一位就坐在她的身旁,只是容颜憔悴,满脸皱纹,但也认真打扮了一番,很像那些昔日曾在舞台上一展风采的女演员,到了人老珠黄之际,常常仍要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打扮成百媚千娇的少女,但一眼便会被人识破,到此为止,不过是矫揉造作,空劳无用而已.
  那第三个女人,则遍身缟素,默默地枯坐在角落里,样子像个命途多舛的寡妇.杜洛瓦心想,这个女人肯定是来祈求周济的.
  这当儿,二十多分钟已经过去,但是还仍没有一人被传唤进去.
  杜洛瓦因此想了个主意,只见他返身回到入口处,向那位传达说道:
  "是瓦尔特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这里见他的.既然他现在没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见他一面."
  传达于是领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大厅里.四位男士,正围坐在一张又宽又长.漆成绿色的桌子旁边伏案忙碌.
  弗雷斯蒂埃嘴里叼着香烟,正在壁炉前玩接木球游戏.因为手脚灵巧,他玩这种游戏真是得心应手,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抛向空中的黄杨木大木球稳稳地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还在那儿数着: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着他数的数,帮着他叫了一声:
  "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可是仍旧在一下一下地挥动他的手臂:
  "啊,你来啦!......我昨天一口气玩了五十七下.要说玩这玩艺儿,这里只有圣波坦比我强.见着经理了吗?老家伙诺贝尔要是玩起这木球来,那个滑稽的样子.他总是张着大嘴,好像要把球吞到肚里去似的."
  一个编辑正在伏案看稿,这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喂,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个球现在正等待买主,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岛上等木料做的,东西甭提多好.据说此球是从宫里弄出来的,西班牙王后还曾经去过.人家开价六十法郎,倒也不算太贵."
  弗雷斯蒂埃问道:   "东西现在在哪儿啊?"
  然而恰在这时,到第三十七下,他没把球接住,因此就势收场,打开一个木柜,把球放回原处.杜洛瓦看见柜内放着二十来个做工精湛的木球,并且一个个都编了号,像是价值连城的古玩一样.
  关上柜门后,弗雷斯蒂埃又问:
  "我说那球这时就在哪儿哪?"
  那位编辑回答道:
  "在滑稽歌剧院一个售票员手里.你若感兴趣,我明天把他带来让你瞧瞧."
  "好的,一言为定.要是东西真好,我就把它买下.这玩艺儿,总是多多益善."
  交待完毕后,他转向杜洛瓦叫道:
  "请跟我来,我这就带你去见经理.否则你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能见到他."
  穿过候见厅时,杜洛瓦看到刚才的那些人,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一见弗雷斯蒂埃到来,那个年轻女人和另一位很像当过演员的老女人立刻站起身,向他迎了上来.
  弗雷斯蒂埃随即把她们俩领到窗边去了.他们的谈话尽管有意压得很低,杜洛瓦仍然听到弗雷斯蒂埃对她们用"你"相称,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随后,走过了两道包着软垫的门,他们最后到了经理的房间里.
  一个多小时以来,经理哪里是在开会,但是在和几位戴着平顶帽的男士玩纸牌.还有两人,杜洛瓦头天晚上已经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上拿着牌,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动作十分地老练.对方很可能也是一名赌场老手,一把花花绿绿的薄纸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来,再或是轻轻地摆弄,是那样地灵巧.熟练,得心应手.诺贝尔.德.瓦伦坐在经理的椅子上,正在赶写一篇文章,雅克.里瓦尔则嘴上叼着雪茄,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目休息.
  房间里因久不通风而空气浑浊,并掺杂着房内陈设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烟草味及印刷品散发的油墨味.此外,还弥漫着一种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每个报馆同仁都深有感触.
  镶嵌着铜质装饰的红木桌上,放的全是纸章,杂乱无章的有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供货商发货票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
  弗雷斯蒂埃同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几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后一声未语,站在那里看着牌局.待瓦尔特老头赢了后,才上前一步,对他说道:
  "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老头的目光从镜片的上方投过来,向年轻人端详许久,随后问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围绕莫雷尔质询的辩论已经开始,这篇文章如能与有关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瓦立即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折成四叠的纸片:
  "带来了,先生."
  经理满脸喜悦,微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您果然言而有信.弗雷斯蒂埃,劳您大驾,帮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匆忙答道:
  "我看这就不用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熟悉我们这一行,我同他一起写了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如今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先生,就是一位中左议员发牌,经理一边接过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
  "既然这样,那就听你的."
  趁新的一局尚没有开始,弗雷斯蒂埃随即俯下身来,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答应过我,让杜洛瓦来接替马朗波.您看我是不是现在就把他留下,待遇相同?"
  "可以,就这样吧."
  经理话音刚落下,弗雷斯蒂埃拉着杜洛瓦,拔腿就把他领了出来,瓦尔特先生则带着他那浓厚的赌兴,又玩了起来.
  他们离开房间时,诺贝尔.德.瓦伦眼皮也没抬,对于杜洛瓦的出现,好像压根儿未加留意,或未将他认出来.雅克.里瓦尔则不同,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带着分外的热情使劲握了握,一副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路上,他们又到了候见厅里.众人一见他们到来,都扬起了头.弗雷斯蒂埃马上向那年轻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声音尤其响亮,显然是要让所有在此等候的人都能听见:
  "经理马上就见您.他此刻正在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人商量事情."
  说着,他快步往外走去,满脸身居要职.忙碌不堪的样子,好像立刻要去赶写一份十万火急的电讯稿.
  一回到刚才那个编辑室,弗雷斯蒂埃直接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爱的木球又玩了起来,并一面数着数,一面每抛出一球,便乘机向杜洛瓦交待两句:
  "就这样吧.往后你每天下午三点来这儿找我,我会告诉你该跑哪些地方,哪些人可以采访,是当时就去,还是晚上去,再或是第二天早上去......一.......第一,我将给你开一封介绍信,去拜访一下警察局一处处长......二.......他会指定一位下属同你联系.对于该处所提供的重要新闻,必然是可以公开或基本上可以公开的......三.......将由你同这个下属讨论有关采访事宜.具体事宜,你可问圣波坦,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四.......你一会儿或明天去见他一下.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你应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想方设法从我让你去采访的那些人口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五.......任何地方,无论门禁多么森严,最终都要能进得去......六.......你干这项工作,每月固定薪俸是二百法郎,如果你另寻出路,利用采访所得,写一些有趣的花絮,则文章见报后凭每行两个苏计酬......七.......假如文章是有人按既定的题目约你写的,则每行也以两个苏计酬......八."
  说完,他的注意力便全集中到手上的木球上去了,只看见他继续不紧不慢地数着: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到第十四下,他没有接着,不由得骂了起来:
  "又是他妈的十三!我总过不了这一关.看来我将来肯定会死在同十三有关的数字上."
  一个编辑忙完了手头的活,也到柜子里拿个木球玩了起来.他身材矮小,看去真像个孩子,其实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时又走进几位记者,他们走进来,便纷纷到柜内寻找自己的球.因此现在是六个人,肩并肩,背对着墙,周而复始地以相同的动作,把球一次次抛向空中.这些球因木质而异,有红的,黄的和黑的.大家你追我赶,看谁接得多,两个还在埋头工作的编辑这时站了起来,替他们作裁判.
  最后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个一脸孩子气的矮个儿男子则输了.他走去捺了一下铃,向连忙赶来的听差吩咐道:
  "去拿九杯啤酒来."
  在等候饮料的时候,大家又玩了起来.
  杜洛瓦所以同他的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不久,他向弗雷斯蒂埃问道:
  "有我可以做的事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今天没有你的事了,你要想走,可以走了."
  "那......我们那篇......稿子......,是不是今天晚上就付印?"
  "是的.但是,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排出的校样,在我来看.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继续下去,把明天要用的稿子写出来.明天下午三点稿子由你带来,和今天一样."
  杜洛瓦于是和所有在场的人握了握手,尽管他连他们的姓名还一无所知.然后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沿着那个漂亮的楼梯走了下去.

  第 四 章
  乔治.杜洛瓦夜来没有睡好,想到自己的文章在报上将要发表,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所以天刚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四处转悠起来.但是这时候,连给各报亭分送当天报纸的搬运工都还没有出现呢.
  不过他知道,《法兰西生活报》每天总是先送到圣拉扎车站,不久才会送到他所住的街区,因此立刻赶到了车站那边.由于天色依然很早,他只得在店铺门前再等一等.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铺子前,打开了装着玻璃的店门.接着,他看见一个男人,头上正顶着一摞对折的报纸,随后抢步迎上去看了看.不想这一摞报纸中,只有《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要闻报》及另外两三种晨报,却没有《法兰西生活报》.
  他不禁就心虚起来:
  "我那篇《非洲服役散记》会不会改在明天见报?瓦尔特老头是不是对这篇东西不太满意,在最后一刻撤销了它?"
  他只得再去报亭看看,发现那里已在出售《法兰西生活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于是他连忙凑上前去,扔下三个苏,慌慌张张打开一份,将头版各篇标题匆匆看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连忙翻开一页,只见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着一行黑体字:乔治.杜洛瓦.他激动不已,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他迈开脚步向前走着,手上拿着报纸,头上的帽子滑到一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恨不得拦住身边的行人,对他们说:"你们都快来买呀,快来买呀,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那些晚间在街头常见的报贩那样,扯开噪子,大声喊道:"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记》."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在他先来把这篇文章从头至尾读上一遍,而且要到公共场所,即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去读,辟如咖啡馆就很好.于是开始寻找已有顾客光顾的咖啡馆.这样不得不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里面已经坐了几位黎明即起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罗姆酒而不是苦艾酒,一点没有想到,现在天还这么早,根本不是喝这种酒的时候.随后,他喊了一声:
  "堂倌,给我买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来."
  跑过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堂倌.
  "先生,小店没有您要的报纸,我们只订了《回声报》.《世纪报》.《路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瓦一听,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们这地方也太闭塞了,怎么会像个酒馆?还不快去给我买一份来!"
  侍者二话不说,忙去给他买来一份.杜洛瓦于是大模大样地读起他那篇文章来.为了引起邻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看看今天这份报纸上究竟登了什么好文章,他一边读,一边还不止一次地故意发出大声赞叹:
  "这篇文章写得可真好."
  随后,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起身离去.酒店老板看到他没将报纸带走,跟在后面喊道:
  "先生,先生,您的报纸!"
  杜洛瓦回答道:
  "留给你们看吧,我已给看过了.那上面今天刊载的一篇文章很有意思."
  他没指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朝外走的时候,看到邻座的一位客人把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兰西生活报》立刻拿过去.
  他想:"我现在应该去做点什么呢?"
  思考片刻,他决定还是到他办公的地方先去领取当月的工资,并将这份可怜兮兮的工作辞了.科长和同事们听说他要辞职,定会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里,他便高兴得浑身打颤.特别让他高兴的是,定可看到科长那副泥塑木雕的样子.
  他走得很慢,以便在九点半左右到达,由可财务部门要到十点才开始办公.
  他办公的房间很大,但采光不好,到了冬天几乎要整天点着煤气灯.窗外有个小院子,对面也有一些办公室.房内八个人在办公.此外,还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张屏风,屏风后面是副科长办公的地方.
  他先去把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资领了.钱装在一枚黄色的信封里,出纳员从抽屉里取出,给了他.工资既然已经到手,他也就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慢步来到他已在那里度过许多时光的宽大房间里.
  他一进门,副科长波泰尔先生便喊住他:
  "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长已几次问到你.你应当知道,一连两天没有医生证明两个休假,他是不会通融的."
  杜洛瓦站在房屋中央,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大声答道:
  "那又怎么样?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
  房间内一阵骚动,同事们个个惊呆了.好像待在囚笼里的波泰尔先生,也从屏风上方露出了他那惊愕不已的面庞.
  他平时总把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是由于患有风湿病,害怕穿堂风,为了能时时监视其属下的一举一动,他特别在屏风上挖了两个洞.
  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苍蝇飞的声音.这样过了一会儿,副科长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我说,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我今天是来辞职的.我已经被《法兰西生活报》聘为编辑,每月五百法郎,稿酬另计.今天早上,我就在那边上班了."
  他本想不把这一情况立刻和盘托出,以便慢慢地体味一下他们那种窘态,不想最后还是禁不住这种乐趣的诱惑,一古脑儿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的话还是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由于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杜洛瓦乘机说:
  "我这就去向佩蒂伊先生辞职,然后回来向大家告别."
  说着,他径直走了出去.科长佩蒂伊先生一见到他,便大声叫了起来:
  "啊,你来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不......"
  杜洛瓦没让他说下去:
  "请你稳重一点好不好?不要这样大喊大叫......"
  身体肥胖.脸色红得象鸡冠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接着说:
  "这个鬼地方,我早就呆够了.今天早上,我已开始在一家报馆工作,工资也很高.现在是特意向您辞职的."
  说完,他扭头就走了出去.积压在心头多日的恨,今天总算得以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他回到大房间,与昔日的同事握手话别,但这些同事生怕影响自己的前程,谁也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刚才进到科长的房间后,门一直开着,二人之间后来的谈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兜里装着刚领到的工资,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经常去.饭菜既可口价钱又便宜的餐馆,美美地饱餐一顿.不但如此,他还又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故意留在他用餐的饭桌上.此后,他逛了几家商店,买了些零碎物品.不过他买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急用,而纯粹是为了叫个店伙计把东西送家去,并因此让人知道他的大名:乔治.杜洛瓦.
  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后,他还加了一句:
  "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接着,他向店伙计说了说其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并特意说道:
  "给门房就行了."
  因为时间还充裕,他又到一家专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铺子里,让人马上给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当然,他不会忘记,在名字的下方写上新任职务.
  在将这一切都办妥之后,他才去报馆上班.
  弗雷斯蒂埃见到他上司的派头显露出来了,装腔作势地向他说道:
  "啊,你来了,很好.我这正有几件事要你去办,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手边的事马上就完."
  说完便埋下头,继续写一封信.
  长桌另一头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面色苍白,肥胖的身躯像是浮肿,光秃秃的脑袋油光可鉴.他正伏在那里写着什么,因为高度近视,鼻尖差不多贴在纸上.
  弗雷斯蒂埃这时问他:
  "喂,圣波坦,你几点去采访我们说的那些人?"
  "四点."
  "到时候,把我们这位新来的年轻人杜洛瓦也带去,让他学学做记者的挂杆."
  "好的."
  然后,弗雷斯蒂埃又转向杜洛瓦问道:
  "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你带来没有?今天早上与读者见面的第一篇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问得张口结舌,停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
  "没带来......我本来认为午饭之后会有时间把它写出来......可是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所以没带......"
  弗雷斯蒂埃不满地耸耸肩:
  "你要是老这样不守时,最后必将砸掉自己的饭碗.瓦尔特老头还在等着你的稿子呢.我只好去告诉他,明天再说吧.要是你认为可以光拿钱不做事,那可错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这样的事本来应该趁热打铁才是,你这是干了些什么!"
  圣波坦这时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准备走了."
  弗雷斯蒂埃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神情严肃的做出一副训示的样子,转过身来对杜洛瓦说道:
  "是这样的,两天前,巴黎来了两个人:一是中国将军李登发,住在大陆酒家;一是印度王公塔波萨希卜.拉马德拉奥,住在布对斯托尔饭店.那就是你现在要去采访的那两个."
  接着,他又转向圣波坦:
  "采访要点我已经对你讲过,可别忘了.你去听听那两个人怎么说,他们对英国在远东的活动及其殖民统治持什么看法,是否希望由欧洲,特别是法国,出面干预."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以对内部人员谈话的语气继续说道:
  "公众的舆论目前非常关心这些问题.要是我们能在这个时候,对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有关这些问题的看法同时加以报道,我们的读者将受益匪浅."
  接着又向杜洛瓦叮嘱:
  "你今天去,要仔细留心圣波坦如何行事,他是一位出色的外勤记者.一个记者,可以在五分钟内让人家把心里话都掏出来,你应该努力学会这种本领."
  说完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写起他的信来,那神情显然是要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杜洛瓦他这个以前的军中伙伴和今日的同事,常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太随便.
  一出房门,圣波坦便哈哈大笑,并一边笑,一边对杜洛瓦说道:
  "这家伙今天的话怎么这样多,居然对我们指手划脚起来,好似我们是他的忠实读者,得听他没完没了的说教."
  到街上,圣波坦问道:
  "想不想喝点什么?"
  "好啊,今天天真热."于是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吃了点冷饮.两人刚刚落座,圣波坦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毫无顾忌地把报馆里的人都数落了一遍,真是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你知道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吗?一个道道地地的犹太人!而犹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也许不会不知道,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货色."
  接着,他以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例,把这些以色列人子孙如何悭吝成性着实描绘了一番,说他们经常连十个铜子也舍不得花,买起东西来总像见识浅薄的妇道人家,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直到一切遂其心愿;与此同时,在发放高利贷和抵押贷款时,他们已是老手了,并因手段高明而自成一家.
  "这也罢了,问题是,我们这位老板还千真万确是一位毫无廉耻的家伙,对什么人都骗.他创办的这份报纸,对所有的派别都敞开大门,不论是官方消息,还是反映天主教会.自由派.共和派或奥尔良派观点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误,完全成了杂货铺.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这就是确保其股票交易及其他各类交易生意兴隆.他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办法,仅靠几家资本不到四个苏的公司,便赚了好几百万......"
  就这样,圣波坦始终兴致不减,并不时把杜洛瓦称为他"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他说起话来,才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一模一样.下面给你讲个故事.
  一天,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房内除我以外,还有那老不死的诺贝尔和长得像堂.吉诃德的里瓦尔.报馆行政科长蒙特兰这时忽然走进来,腋下夹着当今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尔特仰起脸来向他问:
  "有事吗?"
  蒙特兰如实相告:
  "我刚刚把我们欠纸厂的一万六千法郎给还了."
  老板腾的一下站起来,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笔钱还给他了."
  "简直是乱弹琴!"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不解的微笑.这在他是经常有的.每当他要说出什么恶毒伤人的话时,那厚实的腮帮上总要掠过一丝这样的微笑.只见他以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说道:
  "怎么啦!......因为本来我们可以少还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兰大惑不解,说:
  "经理先生,这一笔笔帐目并没有差错,不但我复核过,而且你也已签字确认......"
  老板这时已恢复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态:
  "你的天真实在天下少有,我的蒙特兰先生.你怎么就没想到,如果我们欠得他多了,他势必会做出一些让步,让我们少还一部分?"
  说到这里,圣波坦非常老练的神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
  "怎么样?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
  巴尔扎克的小说虽然一本也没读过,杜洛瓦却坚信不疑地随声附和道:
  "一点也不错."
  接着,圣波坦又谈起了其他几个人,说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笨蛋;诺贝尔.德.瓦伦由于年迈,已经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
  "至于这一位,他能有今天,完全是由于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多少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
  "他妻子的为人究竟怎么样?"
  圣波坦搓了搓手:
  "怎么说呢?这个女人鬼得很,脑子比谁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由伯爵提供陪嫁,把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忽然被人浇了盆冷水,全身一阵战栗.他真想走过去给这多嘴多舌的家伙狠狠一记耳光,痛骂他一顿,但最终还是克制住,只能把话题岔开,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您就是圣波坦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是,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的人给我起的外号."
  杜洛瓦把账付了,说:
  "我看天色不早了,两位大人物还需我们去采访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
  "您未免也太老实了.您难道真的认为,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在他们的看法中,有哪些符合《法兰西生活报》读者们的口味,我难道不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等,经我采访过的,已不下五六百人之多.在我看来,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地千篇一律,毫无二致.于是只要把最近一次访问记拿出来一字不差地重抄一遍,便可交差.需要更改的,只是被访者的长相.姓名.头衔.年龄及其随从的有关情况.在这件事上不要有任何差错,否则《费加罗报》和《高卢人报》很快就会毫不客气地给你指出来.不过对于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有关情况,布列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酒家的门房不用五分钟便会给我们述说清楚.我们可以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慢慢地走去.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在报馆稳拿五法郎的车马费.亲爱的,一个人如果讲求实际,就应这样做去."
  杜洛瓦问道:
  "这么说来,当个外勤记者是油水很大?"
  圣波坦故作神秘地回答:
  "是的,不过同写社会新闻相比,也就是小巫见大巫.由于那里面可有变相的广告收入."
  于是他们离开咖啡馆,沿着大街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圣波坦忽然向杜洛瓦说道:
  "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有事,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足可应付."
  杜洛瓦同他握握手,便离开了他.
  一想到他晚上要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心中就烦躁不已,只好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于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把各种各样的见解.看法.结论和轶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举目四顾,人迹茫茫.诺大的巴黎,在这盛夏炎炎的时节,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
  他在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附近,找了家小酒馆填饱肚子,然后沿着环城大街,慢慢地徒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紧坐在桌边,赶写那篇文章.
  但是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才想好的那些东西,像是不翼而飞似的,转眼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搜尽枯肠,试图把它们重新找回,即使是一鳞半爪,也要先写下来.然而这些东西像是在同他捉迷藏,他刚要抓住,立刻又溜掉了;要不然就是突然乱糟糟地一齐向他涌来,使他不知从何入手,因此无法理出头绪,分别加以装点.
  这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苦斗,他倒是把那五张纸写得密密密密麻麻的,不过全都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这尴尬的局面,他不由得认为:
  "看来我对这一行还不完全了解,必须再去请教一番."
  这样一来,他势必又想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起呆上一上午,两个人长时间地促膝而谈,气氛是那样地柔和.亲切.热诚.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激荡着一股热望,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会突然回心转意,又去写起来,并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使这满腔希望成为泡影.

  第二天,他比平时起得要晚,由于他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太过匆忙,而先在那里领略了一番.
  当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十点已经过了.他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
  "先生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料到弗雷斯蒂埃现在会在家里,但他不想就此离开,说道:
  "请告诉他我来了,我有急事."
  过了一会,他被带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穿着睡衣,脚上套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然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贴在壁炉上,在给他丈夫口授什么.
  走到书房门前,杜洛瓦停了下来,讷讷地说道:
  "很是抱歉,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一脸怒气,对他毫不客气地吼道:
  "你又有什么事啊?快说,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没......没什么事,请您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气更大了:
  "这是哪儿的话?别绕圈子了.你在这个时候闯到我家里来,难道只是为了串串门?"
  杜洛瓦慌乱不已,只好如实相告: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还是没能写出.上一次多亏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未让他再说下去: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能干你的活吗?而你,只需要到月底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俸就行了吗?这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旧在抽着烟,一言未发,脸上漾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好像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情此景确实好笑.
  杜洛瓦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道:
  "对不起......我原以为......我原来想......"
  不想突然间,他清亮的嗓音一口气叫道:
  "夫人,对于我的冒昧,万望你原谅.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无与伦比,所以再次向您表示我诚挚的谢意."
  他深深鞠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我下午三点钟去报馆."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飞,口中不停地嘟哝:
  "行呀,这篇文章看来要由我自己写了.我一定要独自把它写出来,好让他们瞧瞧......"
  一回到住处,他就带着满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书.
  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脉络,挖空心思,拼凑了一些报章上连载小说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情节离奇的故事,以中学生的蹩脚文体和军人的生硬语气,拉拉杂杂.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没到一小时,这荒谬绝伦.很不像样的文章也算是写好了.嗣后,拿着这篇文章到报馆去了.
  他在报馆里最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用力握着他的手说:
  "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那篇报道,你肯定已经看到.真是滑稽透顶,整个巴黎都在津津乐道.可是我根本就没去见他们."
  当天的报纸,杜洛瓦还没看,于是赶忙找来,将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急忙看了一眼,呆在一边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碰巧这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骂道:
  "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他把当晚需要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对他们交待了一番.
  杜洛瓦趁势把写好的文章拿了出来.
  "这就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马上就给老板送去."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圣波坦于是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朝里走去.到了走廊里,他向杜洛瓦说:
  "到会计那儿去过吗?"
  "没有,干什么?"
  "干吗?当然是领钱喽.看来你还不了解,每个月的工资总要想着提前去领,天晓得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这......这敢情好呀."
  "我带你去认认门,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儿给钱很痛快."
  这样,杜洛瓦走过去领了二百法郎的月薪,把头天的稿酬加起来.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去一点.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四十法郎了.
  这样大的数目,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呀.他感到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随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性质相同的报馆里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这样的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巧妙地从那些人口中打听到有关情况.
  到了掌灯时分,闲极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他信步走到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说:
  "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前两天,我曾经随弗雷斯蒂埃先生来过这里.他要我往后来看戏不需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待了吗?"
  检票员翻开簿册看了看,发现簿册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
  "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把你的情况去跟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进入剧场以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被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歇尔.
  拉歇尔随即就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我的小猫咪.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已两次在梦见到你."
  杜洛瓦微微地一笑,心里乐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了什么呢?"
  "大傻瓜,这说明我喜欢你呀.等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再好好玩一次."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很愿意."
  "这很好,不过......"
  他欲言又止,显然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于是今天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拉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机关算尽.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看出,这分明就是谎言,因此说道: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同我来这一套,你难道不觉得,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杜洛瓦很尴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还有十法郎,就是这样了,你看可以吗?"
  对方摆出一副出没上流社会的风流女郎的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不以金钱为重的潇洒风度,嘟哝道:
  "那么只有这样了,亲爱的.要知道,我所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神情迷乱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着他的胳臂,偎依在身旁,情意绵绵,一边说道:
  "咱们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转上一圈.我还想现在就这样同你一起去看一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以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吗?"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因为分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颤抖着.他的文章没在报上发表.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虑地把各个栏目都看了一眼,最终仍没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间变得沉重起来.因为荒唐了一夜,身体本已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不顺心的事情,对于疲惫不已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以后,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几小时后,当他再次走进报馆时,他马上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
  "先生,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报上没有登载,这是怎么回事呀?"
  经理抬起头,冷冷地回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另外重写."
  杜洛瓦气愤不已,一言未发,转身就走.随后,他忽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
  "你为什么没让我的文章今天在报上登出来?"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支香烟,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样遥远,仿佛是从洞穴深处发出来的一样:
  "老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糟,要你重写这篇文章.喏,就放在桌上吧."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那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言能答.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的那会儿,弗雷斯蒂埃又说道:
  "你今天应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很想说句尖刻的话语回敬他,可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得懒懒地走开了.第二天,他稿子又送到报馆,但仍然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一局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会寸步难行.
  因此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劳什子文章,从今以后,我决不再提他了.既然环境要求他待人处事必须灵活而圆滑,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循此做去,在更好的机会出现以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记者工作做好.
  现在,不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仅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终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阴沉的听差,也全混得熟透了.
  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上自王公亲贵.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另外还有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表面上,他同他们打得火热,事实上,一转眼便撂在一边.因为和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全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谨有加,一视同仁,不以贵贱论英雄.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品酒为业的人,由于每天接二连三地品尝各种各样的酒,久而久之,连马戈堡所产的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的葡萄酒的区别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很快就成为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但得到了来源可靠的消息,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锐,精明强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来说,他已成为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可是,他的收入依然不多,他写的文章每行仅可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俸.由于他至今仍未婚,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肆,耗费自然惊人,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相当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但始终未能弄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而挣到这样多的钱,如此阔绰的生活.他想,这倒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宜,狼狈为奸.然而他必须识破其行藏,打入到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常常在夜阑人静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

  第 五 章
  光阴荏苒,转眼已过去两个月了,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焦心的是,他的寒微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变,为了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实在希望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对他说来,现在简直成了一种累赘,终日紧紧束缚着他,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不错,人们对他的才华的确很器重,但这种器重并未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助了这位仁兄许多忙,但这位仁兄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他去他家做客.尽管他依然像朋友一般对他以"你"相称,但无论在何场合总对他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由于经常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稿子,他的文笔已经大有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僵硬和狭隘.所以隔三岔五,他已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尴尬局面,现在是再也没有了.但是话虽然如此,这同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正如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辕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似的.他尤其感到愤愤不平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着,总也进不去.或者说,他至今尚无一个能够对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个异性知交,尽管有好几个知名女演员在见到他时常常显得格外亲热.
  再说生活已经告诉他,这些女人,无论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媛,对他所表现的好感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或短暂的钟情.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却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匹被绳索拴住的马,正为自己心愿难遂而焦虑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便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此念.再说,他总觉得,她丈夫说不定会在哪天向他发出邀请.在无聊的时候,他忽然就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她曾经叫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这样,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过来.
  她曾经对他说过:"我下午三点总能在家里."当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正好是下午二时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房上.
  门铃响过,来开门的是一位女佣.她身材矮小,披在肩上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她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了.
  杜洛瓦就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布置也不够好.沿墙摆着的一长列扶手椅,不但年代已久,很是破旧,并且显然是女佣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显现的别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非常蹩脚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每一幅都挂得歪歪扭扭.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还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面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能够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漫不经心,这些画如此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显然已经很久很久了.
  杜洛瓦看见女主人未来,只得坐下等候.过了好久之后,另一扇客厅的门被打开,德.马莱尔夫人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大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还没起床,实在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我被您忘了呢."
  她欢喜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心中反倒感到非常自在.他于是握住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亲了亲.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随后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又说道:
  "啊,您可真是变了个人,变得更加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有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他们像两个已经结交多年的老友,马上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仿佛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常可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的交谈而马上成为莫逆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又停了下来,带着无比惊讶的神色改口道:"您说怪也不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觉得我们像是已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这样看来,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友的.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当然愿意,"杜洛瓦微笑道.可是此种微笑显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目中,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可是体态却更加具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他感到,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浮出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摇摇,却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好像在说:"你看来对我十分倾心",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勿轻举妄动."总的来说,那种表现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种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脚下,或是轻轻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那从两只沉甸甸的乳房间散逸出来的温热馨香.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就不同了,他感到全身激荡着一股强烈而又明确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雅身段,他不禁五内沸然,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侃侃而谈,每句话都暴露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如同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被认为是难于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听着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
  "她的这些话真是别有一番见地.若将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必可写出一篇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随即嚷道:
  "你现在可以进来,我的小乖乖."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边.只见她径走向杜洛瓦,把手伸向他.
  坐在一旁的母亲惊讶不已,不由地也发出一声感叹:
  "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地懂事,我都简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亲了亲那小女孩,然后让她在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女孩声若银铃,一本正经地一一加以回答,俨然像是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瓦因此起身告辞了.
  "以后请经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对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没有在弗雷斯蒂埃家看到您."
  杜洛瓦回答道:
  "啊,这倒没有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们再见面肯定会在他家."
  他一径走了出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没有将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出一个字.
  此后几天,此行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而久久不能忘怀.不仅如此,他的眼前仿佛总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像是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他是这样地不由自主地同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在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是那样地奇异.神秘,发自内心但又扑朔迷离,它会使你如痴如醉,坐卧不安.
  这样,几天以后,他又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以后,小姑娘洛琳娜马上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还一边说道:
  "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再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请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那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有趣,便随口说道:
  "好极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整天都爱玩.所以我建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像大人对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奇似的笑了笑,说道:
  "我怎么在房间里玩?"
  杜洛瓦回答道:
  "没有关系,我到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他于是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还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脸上始终还着微笑,出于礼貌,只得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但并没有认真去追赶.
  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疑不定的脚步走过来时,忽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厅的另一头.小女孩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着在后面追赶,但是还没追上,自己先已怯生生地发出了吃吃的欢快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转而去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现在撒开腿跑起来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扫而光.这新奇的游戏使她兴奋不已,她脸上泛着红晕,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的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等着她去捉,但一闪身,仍被他逃脱了.
  到后来,她以为这下是一定能将他捉住无疑了,不想他却突然把她一把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还大声喊道:
  "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小姑娘高兴不已.她一面使劲扭动着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但又放声大笑.
  这时刚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然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人可非比寻常."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在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上亲了一下.大家又坐了下来,小女孩就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说说话,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洛琳娜,这时因余兴未消,却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德.马莱尔夫人只好打发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两眼含着泪光,小女孩走了,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马莱尔夫人便压低了声音向杜洛瓦说道: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很正经想法,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我每星期都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饭,同时我也隔一段时候就在馆子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愿请客人到家里去.这种送往迎来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说我也不谙家务,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把日子过得更随便一些.因此我总是在饭馆里回他们的情.可是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是热闹不起来,而我的朋友又同他们不是一路的,很难合得来.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要来.时间定在本星期六晚七点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这地方你知道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又说道:
  "这样一来,我们正好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平时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连衣裙剪裁得体,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分外撩人.这通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同她对家中陈设一眼便可以看出的漠不关心,未免太不协调了.杜洛瓦不禁隐约地感到有些愤怒,甚至有一点说不出所以然的别扭.
  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肉体直接接触的,却是那样地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而自己所生活的环境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以后,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着她的身影,身上的各个感官总感觉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现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由于手头依然不太宽裕,他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得又去租一套黑色的.最后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第一个就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堂倌带到了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靠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桌上已经摆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根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习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浓密的树冠,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影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坐在一张沙发上.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面也是红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败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咕叽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大餐馆里经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就好像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堂倌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偶或开着时从房间内传出的各方来客的南腔北调.弗雷斯蒂埃这时就走了出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真挚,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的.
  "两位女士将一同前来,"他说,"这种聚会倒是蛮有意思."
  他向桌上看了看,忽然又走过去,把一盏光焰如豆的煤气灯熄灭掉,并由于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坐了下来,一边说道:
  "我现在应该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但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房门这时忽然打开了,两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把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么小心谨慎.每当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在不意之中就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了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装着一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什么没去看她.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她那儿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落座.侍者过来了,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色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就向侍者喊道:
  "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对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是口味温和一点,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以后,她不可抑制的笑道:
  "今晚我一定要喝个痛快.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必须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并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
  "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这行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可又犯了."
  "当然可以了."
  他于是走过去把另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不久又回到原位坐下,脸上显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他妻子始终一言未发,心里似乎有什么事情似的.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好像总在那里承诺着什么,但又决不会去履行.
  侍者送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这种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也就化了,同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又送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如同少女的肌肤.酒过三巡,举座的谈兴也不知不觉地就放开了.
  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巧正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到处流言蜚语.
  故事说完,弗雷斯蒂埃就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泄露他人隐情为乐的快嘴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同意了她们的观点,并一本正经地申言,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或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
  "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于他人的隐私,都能绝对地默默无语,互相之间都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到处皆是.人们之所以常常......特别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由于担心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说完,他就又笑着说了一句:
  "你们说,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她们不必担心自己会因一时之快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糟践,弄到终身懊恼,只有暗暗地咽下痛苦的眼泪,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于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享受,哪怕欢乐的时间非常短暂!"
  这一席话,语调铿锵,说得还振振有词,表示他对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
  "你们要是同我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话,就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谓予不信,不妨试试."
  两位女士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然无语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的确能秘而不宣,那她们这些巴黎女郎,尽管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也早已经顶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几乎已经躺在沙发上,一条腿环了起来,塞在背心当中很多餐巾,以免弄脏礼服.只听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
  "此话倒是一点不假,如果这些事情果能确保秘密,谁都会跃跃欲试的.这样一来,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怜的丈夫了."
  话题又转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永恒的东西,确实很无聊.但他还觉得爱情却可以持久保持,因为它可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在温情脉脉的友好情谊中互相予以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于是他对感情一破裂便会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视如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鸡犬不宁的那种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说完以后,德.马莱尔夫人不觉长叹一声,说道:
  "一点也不错.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正是因为我们对它要求太高,不切实际,结果常常反而把它给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摆弄着,这时,她也插了一句:
  "完全对......一个女人能有人爱,总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已经想得很多,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言的情形.
  由于第一道正菜还未上来,大家只得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嚼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的思念现在正慢慢地侵入每个人的心里,渐渐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正象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云里雾中.
  侍者端来了嫩而不腻的羊排,羊排下方还厚厚地铺着一层砌成细块的芦笋尖.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就喊了起来:
  "啊,好菜啊!"
  众人于是就吃了起来,细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再说道:
  "我若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就只会有她.像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不会存在."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仿佛是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兴奋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咕哝地说道:
  "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又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我对于爱情,却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大家眼前一亮,个个点头称是,一阵大笑之后.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伸开两手,扶着座椅,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的坦诚令人钦佩,这也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可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持有何看法?"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到具体表现的百花园中.言语虽然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在这时候,大家的用语都非常巧妙,稍稍一点,便彼此会意,豁然开朗;但不管怎样,那类似下身裙裾的遮羞物毕竟已拨开,只是言词虽然大胆,于是掩饰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言词虽然下流,但仍然惺惺作态,欲擒故纵,赤裸裸的男女隐情被他说得毫无遮拦,但遣词造句却相当地含蓄.总之,每一句话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言传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荡起了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碗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如脸盆的器具里,面上好像浮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是盲目地送进口中,由于他们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事情上,陶醉于爱情的氛围之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经一扫原先的矜持,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直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旧显得有点羞赧和持重.但是虽然这样,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表面上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也起了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更加突出,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肆无忌惮.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却慢慢地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两位女士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所持续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而已.于是,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俗的淫荡言辞,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
  "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要总是这个样子,恐怕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
  正餐之后,是甜食.侍者不久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已兴奋不已的男女,两口烧酒一下肚,也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像她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肯定已是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然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醉是确实有点醉了,但也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头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还是一言不发,由于非常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就必有失误,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就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来势如此凶猛,好像快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头上挂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后来,他总算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笨了."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经弄得他六神无主,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致,早已踪迹不见了.
  "那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来结账.侍者马上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转动,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好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
  "咳,还是你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也看不明白."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地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小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这么一句:
  "小费给多少呢?"
  "你看着办呢,我也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不久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还向她问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回到家门口?"
  "这当然好,我如今已经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就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告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并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房间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自己的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乎乎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因此脑海中现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说,没说一句话.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呢?"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地说的那番话语,又回到了他的心上,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一想到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句话也没有,仅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一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正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好,否则只消一句话,将会打破沉默,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他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就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表示,弄得浑身一阵战栗.他忽然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来,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了一声惊叫,但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经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就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对她今晚的盛请表示谢意,并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刚才发生的一幕她仍陶醉.杜洛瓦担心车夫会因此引起疑心,于是就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最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却一言未发.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很难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吧."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大步得意洋洋地朝前走.
  他终于已经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是如此顺利,真是难以想象.
  在此之前,他都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言软语.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着;另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没想到,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而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叫他没法形容.
  "不过她当时酒还是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把事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又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身居要职才是他的梦想,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都纷至沓来,仿佛突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贵妇,排着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面.
  这样,当天晚上睡下以后,许多美好的梦他仍做着.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中未免还有点踌躇满志.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对待他?她会不会不接待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来.所以事情的主动权,如今毋宁说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然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经料定,女仆一看见他,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他立即问道:
  "夫人还好吗?"
  "很好,先生,和早先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带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面,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突然从镜中瞥见了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什么.所以两个人在走到一起之前,都先在镜中互相对视.端详.打量了很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激动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呀!"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在他的怀内.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有一个温柔的嘴唇向他凑了过来,两个人于是有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吐噜:
  "没有想到,事情竟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发,看她时,竭力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
  德.马莱尔夫人也在微笑着,这也正是女人芳心默许.决意委身相就的神态.她喃喃地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个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又吻着她的手腕,嚷道:
  "谢谢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就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始终在荡人心魂的话题上谈论着,但怎么也没想出,只得说道:
  "这样说来,你不怨我了?"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个人都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再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隔墙传来了女佣在餐厅里摆弄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可不能这样靠近你,否则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厅的门这时突然被打开:
  "夫人,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地向他伸过胳膊,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他们仍不停地注视着对方,微笑着,心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开始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因此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夹住,不让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拿走,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午饭吃完,他们又来到客厅,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起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一把将他推开,语调十分冷淡:
  "不要胡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甘心地吐噜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独自同你在一起,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俯过身去,在他耳边小声说:
  "不要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立刻满面通红: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样子."
  她嫣然一笑:
  "这有别的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子."
  杜洛瓦于是追问她何时会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感到这尤其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盯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如炽,急不可耐的焦躁神色.这种激情,正是酒足饭饱之后幽会男女所做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但到底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但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到底答应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一听此言,杜洛瓦喜不自胜,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们很斯文地说起话来,模样也显得尤其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禁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唠叨道:
  "一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惊,然后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看,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赞!我以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定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想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罗嗦了一声:
  "不要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怎样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较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所以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忙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穿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仅能供人坐卧.四壁这一装饰,立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似.杜洛瓦感到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在窗外时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尽管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先前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待.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五颜六彩,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很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抱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等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小声说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间?"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答道.因为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随后,车夫扬了下鞭子,她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吞吞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接连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约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喊声:
  "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哭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且愤怒:
  "经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留心,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索索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便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愤怒地说道:
  "你听见了吗?"
  杜洛瓦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刚才我被他们莫名其妙地污辱了一番."
  "是谁?"
  "住在楼下的那混帐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随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他们全都死了,方可解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尽力解劝:
  "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假如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也就完了.同这种人斗气,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合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随即又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呢?这地方反正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很简单,我立刻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
  "当然只能这样了.但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不过她一转念,突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顿时消失了.
  "听我说,我已有办法了.这件事就让我来做,你什么也不必管.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流行于巴黎的一种封口快信.
  现在,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够想出这个主意而备感欢欣.但这一建议,她此刻还不愿说.随后,她和杜洛瓦颠鸾倒凤,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步行下去时,心情依旧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幸亏任何人也没被他们碰上.
  因为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还没有起身.
  他连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这里相会,到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门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
  "请问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有一套房间?"
  "不错,先生."
  "我想过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清楚自己不应多做盘问.他对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慢慢地向他问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我."
  说着说着,门房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四壁都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但很单薄,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触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面放着,头尾都顶着墙,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的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沾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忧心忡忡,很是不高兴,心下想道:
  "租这样的房子,可要花费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借钱.这件事办得不好."
  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克洛蒂尔德带着她那衣裙的沙沙声,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喜笑颜开地问道:
  "你说这地方好吗?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靠街.假如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能够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忧无虑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没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如今,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都拿了出来.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因为前额的头发常会弄乱,她因而带了来,随时备用.
  接着,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表现出浓厚的兴致.
  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笑咪咪地说道:
  "看来我还得拿点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这难道不更方便吗?例如我要是上街采买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假如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用了三个月,然而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便急切地说道:
  "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告诉我."
  不料德.马莱尔夫人轻描淡写地回答:
  "全部租金都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
  "这么说,我该把钱还给你了?"
  "那倒不用,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高兴的."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不可以!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岂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差不多哀求地说道:
  "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理了,算我求你啦.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并且由我一人安排.这在我是一大乐趣,一个我无比珍惜的乐趣.这对你不可能有什么不好,怎么会呢?我只是想使我们的爱情别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乔,你就不要气鼓鼓的了,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可以知道,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以至整个身子都在请求他.
  杜洛瓦让她哀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最后让了步,觉得这样做,实在说来,倒也没有什么不恰当.
  等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喃喃地说道:
  "不管如何,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没有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着: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且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的确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了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目前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在这个时候,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而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突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只有五个字:下午五点见面.......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情绪,一下子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接着,她向他说道:
  "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你为什么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刚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俸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时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便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便你去哪儿."
  所以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贴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
  "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道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特别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如何?"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格调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但我们目前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的确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开辟了一块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什么装饰的女郎,正坐在两位军人面前.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现狭长形.厅堂深处,三个出租车车夫坐在那儿.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差不多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四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段线绳.他的头发非常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面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发,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微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以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所以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但是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到,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住口:
  "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和下等人一样力大如牛.在我来说,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道要好多少."
  过了不久,她又说道:
  "如果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字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吃一惊,说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这突如其来的追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上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说完两眼低垂,十分悲伤的神情,显得特别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致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肯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由得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清楚的那一段,和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大概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如今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明白,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朝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假如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更加完美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索道:
  "算了,她干了过去的事?我因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随后,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我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声音,以便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这个要求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打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如果装个男学生,那一定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惊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时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这时,她好像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么魁梧."
  如果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不久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大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此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很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可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如此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从小石子儿捡来这些小石块."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其实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丑恶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可杜洛瓦坚持不从,依然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照顾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块,人家都会这么想,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而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仅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退化了.周围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看见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审视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由于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抖.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更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滋味,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好像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
  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因此起身离开.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情,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如何?"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得着说?我会马上站出来保护你."
  每当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某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起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纵算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倦了.而且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尤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现在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不久会有大笔收入,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程度.
  例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但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除此之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目前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那就更多了.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没能替他想出任何其他办法.从现在来看,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时常不分场合,只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是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认真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假如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没有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身无分文,没有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以往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要么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着: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走走.
  他马上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忙地写了几个字:晚饭不方便.
  但立即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真的很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着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报馆里的练习生直接将接揽了,他随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他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如此,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时,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立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惊慌失措地说道:
  "你看,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想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三法郎,说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足够了,够了,谢谢."
  白花花硬币被他接了过来,杜洛瓦马上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起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不久,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高高兴兴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之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去外面走走吧,这种好天气,的确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答道:
  "这儿就很好,出去干什么?"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有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假如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就是人间的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但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现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感到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所以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只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只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声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视地说道: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虽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吞吞吐吐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的确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我们记者这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人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全部平静下来:
  "你不顺心,这关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莫不是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抱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过,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后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问题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完,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出去转转."
  杜洛瓦依旧跪在那里,并没有和他一起站起来.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为什么,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可以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空间:
  "不能,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让."
  然而杜洛瓦并没有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理由的的,况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仍然毫不退让:
  "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杜洛瓦唰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就这一次,你答应我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依然慢慢地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止下脚步,看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到底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绯红,很难说出口.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含着泪花,愤怒地摆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已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是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牢牢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目前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知道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如果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由于这个原因,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紧不慢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如此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部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明白没有?......你现在......总该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格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这样说?怎么就弄到这种程度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这样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因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有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最少有半年要节衣缩食,由于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把它放在心上干什么?"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朝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儿给你?"
  杜洛瓦神色郑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但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很难过."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起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或者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你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落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对:
  "啊,那当然好罗."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走路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早已心迷身醉了.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风急急忙忙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听.
  再见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再见,好吗?"
  "好吧,亲爱的."
  "还是今天这个时间?"
  "还是这个时间."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来了一个长吻,就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得深为惊诧.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认真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能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明白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由于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恍然大悟,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一腔怒火燃燃升起.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准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
  他随后发恨道:
  "无所谓,反正后天就要看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消.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尽管腹中饥饿,仍然再躺一会儿,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不管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如此一来,他又起床,翻了下身,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没能想出.不仅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那三法郎又还了那听差: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接着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于是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马上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必须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因此在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计划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这钱,我今天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但下次见面,肯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晓得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她呢,杜洛瓦应该怎样对待呢.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心里则想:
  "事情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没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毕竟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不是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半夜过去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连续参加几次宴请.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料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原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不久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所以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没把事情说破,如果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一百法郎希望能弄到,但依旧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以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认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非常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假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目前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幸亏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除此以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是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然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对于这件事,如今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现在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实现,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道: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意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立刻答应,由于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担心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尽管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坐的当然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在报馆工作的记者,他能够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以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以免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不久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会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地方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时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碰碰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到底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现在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是否注意到?"
  杜洛瓦回答道:
  "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其实,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看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走.
  杜洛瓦非但已看见她,并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但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没有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后跟了上来,这一次,又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因此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决定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如何?"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也没有表示.
  她就又说道:
  "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不说一句话,好像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突然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否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非常愤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不然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咕咕响,随后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个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由于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现在见到我便像是根本不认识似的.刚才与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刻突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无休止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看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慢慢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给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两个男人逗乐取笑,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快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才时问道:
  "上哪儿去,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震荡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还没有透过来.杜洛瓦着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做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然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似.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真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特别大: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账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没有找到,不久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东西......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不得不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东西......下流!......"
  随后,她忽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接着,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跳下去,但她大喊一声:
  "不准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马上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最后还是没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随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发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讨个好吧......请你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叫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插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叫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发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

  第 六 章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过来,沉甸甸的心情.
  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来,不觉陷入沉思.他感到周身疼痛,仿佛头天挨了一顿棍棒.
  想来想去,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想法先弄点钱来还德.马莱尔夫人,因此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看到他进来,劈面向他问道:
  "今天为什么起得这样早?"
  "有点急事儿.我欠了一笔债,我的名声很有关系."
  "是吗?在赌场欠下的吗?"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才答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其实,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里知道?随后问道:
  "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一时语塞,半刻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的先生."
  "是吗?他住在哪里?"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条名叫'胡编乱造,的街上吧,是不是?亲爱的,不要骗我,我认识这位先生.你既然辛苦一趟,我可以借你二十法郎,多了没有,你看可以吗?"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递过来的一枚金币.
  随即,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总算借到八十法郎.
  但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横心,决定还是把借来的钱姑且留下,一边慢慢地自语道:
  "算了,我犯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如此着急,反正以后有钱还她就是了."
  此后半个月,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坚定的决心一直未曾动摇.不想好景不长,很快便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感到自己离了女人好像已有许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好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陆地的水手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这样,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这里见到拉歇尔.当然了,他一进去,便瞥见了她.原因很简单,拉歇尔很少离开这里.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歇尔从头到脚审视了他一眼: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杜洛瓦脸上挤出笑来:
  "得了,别这么小气吗."
  拉歇尔转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话:
  "像你这种厉害家伙,咱斗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句话说得毫不留情.杜洛瓦听了,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悻悻回来.
  这期间,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体状况目前是越来越糟了.尽管如此,他对杜洛瓦却很苛刻,在报馆里天天给他支派烦人的差事,让他不得安闲.一天,他因心情烦躁,又刚狠狠地咳了一阵,见杜洛瓦未将他索要的消息弄来,立刻火冒三丈:
  "他妈的,没有想到你竟笨得这样出奇!"
  杜洛瓦真想走过去给他一耳光,但他还是压住胸中的怒火走开了,可是心里却在嘀咕道:
  "别狂傲,我总有一天会爬到你头上去."
  说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老兄,等着看吧,我可要让你戴上绿帽子."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因此搓着手,往外走去.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动了起来:特意去拜访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情况.
  进入房间时,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看书.
  她身子动也没动,只侧过头,把手伸过去:
  "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这个称谓,杜洛瓦觉着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见到德.马莱尔夫人,才知道她家里都如此称呼你."
  一听到她谈起德.马莱尔夫人,杜洛瓦心头不觉一阵紧张.不过见她一直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也就马上镇定了下来.再说,这又有什么可怕?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又开口说道:
  "你把她惯坏了.至于说我,一年之中也难得有个人,会想来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带着一种新奇,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好像一位收藏家在鉴赏一件古玩.她生着一头柔软而又温馨的金发,肌肤洁白而又细腻,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尤物.杜洛瓦心里想:
  "同那一位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她,杜洛瓦认为自己必定会成功,就好像摘树上的果子一样,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因此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没来看你,是因为这样会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说的?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了你......但还不太深......我不想让自己彻底坠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应一般,既没有深深的惊异,也没有不快之感,更没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态.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你要来看我,就尽管来好了.但任何人对我的爱,都不会太长."
  杜洛瓦呆呆地看着她,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番话,倒不如说是那沉着的腔调,他随即问道:
  "怎么见得?"
  "因为这完全是徒劳,其中道理,你马上就会明白.要是你早点说出自己的担心,我不但会打消你的思虑,而且会让你放心大胆地过来."
  杜洛瓦忍不住伤感起来,叹道:
  "如此说来,感情难道可以随意?"
  弗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对我来说,一个钟情的男子将无异于行尸走肉.愚蠢的他更愚蠢了,岂止愚蠢,甚至会特别危险.凡对我因萌发恋情而爱着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同他们一律断绝密切往来.因为首先,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觉得他们很像是随时随地会发作的疯狗而对他们心存疑虑.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直到此时才会'病愈,.此点请一定铭记于怀.我很清楚,爱情在你们男人看来只是一种欲念的表现,而我却不这样看,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男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对于爱情,你们男人的了解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实质.请......把目光转过来对着我."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静而淡漠.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听明白,我永远不会做你的情妇.要是你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到头来不仅是一场空,甚至会对你造成有害后果.好了......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们仍可以成为两个好友,两个名副其实,没有任何杂念的好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发现,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毫无挽回的空间,任何努力都将劳而无功.他因而立即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就按照她的意思办.为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将双手向她伸了过去:
  "夫人,从今以后,我行事,将按你的意愿做."
  弗雷斯蒂埃夫人从话音中感到,他这是由衷之言,于是,她向他伸出了两支手.
  杜洛瓦在她的两只手上分别吻了吻,然后抬起头,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唉呀!我要是早结识一位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会多么快乐地娶她为妻!"
  这触动心扉的恭维话语是所有女人都爱听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这一次,她倒是感动了,于是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这目光既充满感激,又令人魂不附体.
  接着,见杜洛瓦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也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
  "我可要立刻就尽我这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说到这里,她呆了一下,接着问道:
  "我可以坦白直言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用顾忌?"
  "是的."
  "那好,瓦尔特夫人始终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设法使她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听清楚没有?特别正派.不过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维她两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从她那里捞点什么.如果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未来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我明白,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毫无起色.但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因此请相信我的话,找个时间去瞧瞧瓦尔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着道:
  "谢谢你的关照......你已是我的保护神."
  随后,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示他很愿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临走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
  "我们已成为朋友,这可是说定了?"
  "当然."
  看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既然产生了效果,他又说了一会儿,说道:
  "如果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妇,我将前来顶替."
  他说完便走了出来,以免同她又生龃龉.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却要花费点周折,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轻易可去得的,再说他也不想贸然前往,以免闹出笑话.老板对他倒也不错,对他的才干很器重,遇到有棘手事务,总是交他处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于是他在一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在市场开门后去那里花十个法郎买了二十来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装进筐内,用绳子捆好,使人觉得是从远处带来的,不久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急急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鄙人今晨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归他名下的信箱里,看到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对他所送礼物深表谢意,并说她星期六在家,请他到时过去坐坐.
  如此这样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也就应邀前往了.
  瓦尔特先生在马勒泽布大街有两幢式样相同.连成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讲究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其余部分由自己居住.两座楼仅在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如有客人来拜访,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钮扣和大红衬里也格外耀眼,使两座大门一眼看去就显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会客室在二楼,进入会客室之前是一间挂着壁毯和门帘的候见厅.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氅,他的手杖被另一位接过来,随即推开一扇门,先行几步,随后便闪在一边,让客人进去,与此同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来客的姓名.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杜洛瓦,未免有点局促不安.他朝四周看了看,忽从一面镜子中发现远处似乎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所造成的错觉,他起初以为走错了方向,随后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像贵妇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蓝色的丝绒,上面点缀着一朵朵金黄色小花.四位女士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讨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经过一个时期来巴黎生活的锤炼,尤其是身为外勤记者而得以经常接触地位显赫的人士,杜洛瓦对于出入社交场合,可以说已相当干练了.但话虽这样,鉴于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种阵势,后来又穿过了几个没有人的房间,他心中仍有点发虚.
  他一面用目光寻找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说道:
  "夫人,原谅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里说道:
  "先生,您来看我,这真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亲,随后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没有认真看清椅子的高矮而差点摔跤.
  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一位女士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经开始冷起来,但也还不够冷,既难以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不足以溜冰.几位女士因此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观点.话题随后转到各人喜欢的季节上,所述理由同房内飘浮的灰尘一样,十分平淡无奇.
  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将头扭转了过去,看到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便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穿着黑衫的后背上,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在闪闪发亮.
  因客人的一进一出而出现的骚动很快平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此外还说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烦.
  女士们谈论这些事情并没有独到见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词,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见惯.
  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站在门边,她一来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别了.
  话题转到林内先生是不是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新来的客人认为,他肯定争不过卡巴农.勒巴先生.由于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如此出色.
  "你们晓得吗?这出诗剧今年冬天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真的吗?这是一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到时候,我肯定要去看看的."
  瓦尔特夫人说话时,神态是那样文静,慢慢地,使人特感亲近.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成竹在胸,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表露出任何的犹豫不定.
  她发现天已黑下来了,因此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同时特别注意地倾听着客人们东拉西扯的谈话,并想起忘记去一次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她的身体已稍稍发福,但面庞依然俊秀.这也奇怪,她的年龄已处于日益迫近人老珠黄的时刻,现在全靠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加以调理,时常以润肤膏保持皮肤的光洁.对于任何问题,她好像都显得相当稳重,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她显然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绪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从无凌乱之感.这个花园尽管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也不乏魅人之处.她注重现实,为人审慎,观察细微,一步一个脚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般地虚怀若谷,雍容大度.
  她发现,杜洛瓦进来后还一言未语,没人与他交谈,因而显得有点形影相吊.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仍在无休息地谈论着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她因而向杜洛瓦问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况,一定超过在座诸位.能否问问,您倾向于谁?
  杜洛瓦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考虑的,不是向来总会引起争议的候选人资格,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不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著作,而是他们患有何种疾病.他们是不是用韵文翻译了洛卜.德.维加的剧作,这我是不理会的,我在意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现状如何.因为我觉得,若能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尤其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又臭又长的论文,要好似百倍."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房间里一片静寂.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继续问道:
  "怎么见得?"
  杜洛瓦答道:
  "对于任何事情,我所关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会引起女士们的兴趣.夫人,就法兰西学院而言,你们真正对它感兴趣,是在得知一位院士命归黄泉的时候.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因此,为让他们快快死去,应将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拿进去."
  看到大家仍然有点惊愕不解,他又说道:
  "我也同你们一样,喜欢浏览巴黎各报本地新闻栏中有关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旦有此事发生,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个空缺将会由谁来填补.随后便是将可能入选者排个名单.每当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个不幸亡故,这个小游戏很有意思,在巴黎的各个沙龙都可见到.这也就是人们平常说的'死神与这四十个老翁的游戏,."
  听了他这篇高论,起先的惊愕虽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士的脸上已开始浮出笑容,因为他的看法确有见地.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来说道:
  "女士们,候选者是否能当选,就看你们了.你们的标准挑选好,是希望他们快快死去,当选者应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就不必你们去操心了."
  说完之后,他非常潇洒地向众人欠了欠身,随后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一走,一位女士匆忙问道:
  "这年轻人是哪一位?他可真有意思."
  瓦尔特夫人说道:
  "我们报馆的一个编辑,现在只在报馆里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的."
  走在马勒泽布街上,杜洛瓦心里乐呵呵的,脚步也特别轻快.一想起刚才告别出来的一幕,他不禁满面生色,慢慢地说:
  "这第一炮想来是打响了."
  至于到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尔,两人最后言归于好.
  此后一星期,他是双喜临门:先是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接着是收到瓦尔特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件事有着密切的联系.
  毋庸费言,《法兰西生活报》是为获得滚滚财源而创办的,由于报馆老板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人物.对他说来,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不过是一种谋财的手段.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德,成天笑呵呵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可在用人问题上,不管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须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而看准了的,必须是胆大心细.深有谋略而又能随机应变的人.在他看来,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的杜洛瓦,就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在此之前,此栏主编一职一直由编辑部主任布瓦勒纳先生兼任.这是一个好人,其循规蹈矩,办事刻板和谨小慎微,同一般职员没有什么两样.三十年来,他相继当过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主任,但办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却丝毫未改.他从一家报馆转到另一家报馆,好像是吃饭,今天在这家餐馆吃了,明天又转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饭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却差不多觉察不出来.无论是政治主张还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闻不问.无论在哪家报馆,他都表现出一片忠心,对份内工作更是熟谙无比,经验丰富,可办起事来却似是一个闭目塞听的聋哑人,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但他的职业道德却令人钦佩,从来不做那些从其职业这一特殊角度来看显得不够诚实,不够体面的事情.
  瓦尔特先生对他自然特别赏识,可仍常常希望另找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因为用他的话说,社会新闻是报馆的生命.通过它,能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心理和金融行情以施加影响.因此该栏目在报道上流社会所举行的有关晚宴时,必须善于不动声色,通过暗示而不用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须能够含而不露,稍稍一点便能使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轻描淡写地否认两句而让谣言更加炽烈,再或是闪烁其辞地加以确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时,这一栏还应办得人人爱看,不管什么人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与己有关的消息.这样就必须考虑到各个方方面面及全部的人,考虑到各个阶层,各个行业;总之,不管在巴黎还是外省,军人还是艺术家,教会人士还是大学师生,各级官员还是身份特殊的高级妓女,都应包括进去.
  不言而喻,社会新闻栏和该栏的外勤记者应由这样一个人来负责管理:此人应时时有着清醒的头脑,处处小心防备,对任何事都肯不轻易相信,同时又具有远见卓识,为人机警.狡黠.灵活,足智多谋,观察敏锐,一眼便能辨别所获消息的真伪,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也想说,以及哪些事会对公众产生影响,并清楚应如何报道方可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仍不够好,办法也少,尤其是天生愚拙,不善透过老板的只言片语而猜测其内心想法.
  杜洛瓦担任此职,必定会完美无缺,然而使这份用诺贝尔.德.瓦伦的话说,"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在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强.
  《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也就是幕后人物,是同报馆老板搞的那些投机事业直接相关的五六个众院议员,所以在众院被称为"瓦尔特帮".他们因为同瓦尔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广进,因而备受人们的羡慕.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只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的意图就是由他执行的.遇有重要文章要发表,他们便向他示意,由他执笔,而他总要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安静.
  为使报纸带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聘请了两位各有特长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文艺专栏,用新派的话来说,也就是连载小说的负责人.
  除此之外,还在以笔杆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钱雇了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以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报道的编辑.最后,还有两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士,分别以"红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时常寄来一些稿件,介绍社交界的各类趣闻,讨论时装.礼节.高雅生活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或是透露一些有关名媛闺秀的秘闻.
  所以,《法兰西生活报》这份"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就是由上述来自各方面的人士支撑的.
  正当杜洛瓦为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感到惊喜的时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请柬.请柬上写着:"瓦尔特先生和夫人订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备薄酒,招待各方好友,恭请杜洛瓦先生届时光临."
  老板在恩宠之外又加恩宠,杜洛瓦喜不自禁,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书一样,对着请帖吻了又吻.接着,他去找了一下报馆财务,同他谈了谈经费问题.
  在通常情况下,社会新闻栏所配外勤记者的薪俸及这些记者所写稿件的酬金,都由该栏主管以其所掌管的专项资金支付.稿件无论好坏与否,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农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归杜洛瓦掌管的这笔钱,在起初阶段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觉得,这钱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可以扣下一部分.
  经他再三要求,报馆财务终于同意先行预支四百法郎.拿到钱后,他脑海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即将欠德.马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他一会又说,这样一来,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将此栏目办好.所以只得打消此念,过些时候再说.
  之后,他一连两天,忙于操持办公事务.他所接管的,是一间供全组人员使用的大房间,房内放着一张长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房间的一头被他占了,而年龄虽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着乌黑长发的布瓦勒纳则占了另外一头.
  放在房间中央的长桌,给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记者.他们一般都是将它当作凳子使用,或是沿桌边坐下,任两腿垂下;或是盘起两腿,在桌子中央坐着.最多时,常常有五六个人同时端坐在桌上,恰像一尊尊中国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时,他们还带着浓厚的兴致,手中玩着接木球游戏.
  杜洛瓦如今也迷上了这玩艺儿,并在圣波坦的带领和指导下,已玩得非常熟练.
  弗雷斯蒂埃的身体,现在是越来越糟了.他最后买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质木料制做的小木球,尽管心爱无比,但玩起来已力不从心,只得送给了杜洛瓦.杜洛瓦则浑身是劲,一有空闲,便不知疲倦地丢起那系于绳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时低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功夫不负苦心人,就在他要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最后已能够一口气玩到二十.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心中不觉一阵惊喜:"看来今天是我的喜庆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实在说来,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只要木球玩得好,就肯定会平步青云.
  为了有充足时间好好修饰一番,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极匆忙地向前走着,模样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再看一看.不料对方这时停下脚步,也要到马路这边来.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看错了,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问自己,假如是哪一天同她面对面地走到一起,我该怎么办?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撞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经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往日的勃勃生机已不复存在.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着:
  "我该换一个地方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好像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渲泄一下心中的欣喜.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天终于来临,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给家里的信,经年不断.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全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酒店里总沉浸在一片欢快的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他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开头一直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别无他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很好.这里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情况,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牵挂.
  如今,他一边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边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以一切.老人家做梦也没有想到,那样的地方我也会去,他知道后将不知会怎样惊奇呢!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生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蓦然出现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去尤其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案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而在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污.在中央的案子上,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好像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以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是那样地熟悉,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也能猜到.
  因此他想:"看来我得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
  就在这时,他的修饰已经结束,因此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腔,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仿佛她们小看了他,污辱了他......他被她们当成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如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觉得自己已在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着的步履,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随后,他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神态是那样坦然.
  全部厅堂都亮如白昼.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也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笑容可掬,对杜洛瓦的到来表示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影响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知道,他坐上部长的席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双双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显得特别端丽.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由得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神虚体倦的样子,一个月后,他又瘦了许多,而且总是咳个不止,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今冬剩下的时光,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来了.随后,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挑.芳龄二八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不堪言.
  杜洛瓦尽管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时他却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像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瞧瞧,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不料今天一见,方知已长大成人.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禁稍稍有点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与他握了握,接着便在一张明显是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候着,大厅里呈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没有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坐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得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见到此情此景,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马上不顾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这两字说得很重."我来把这事说说."
  说着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
  "这是幅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这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为阿尔皮尼的《森林》,另外一幅为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画在了天边,看上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随后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庄重的神态说道:
  "这些画可都是些名家的杰作."
  此地挂的是四幅画,也就是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他们最后一幅,画的是旺代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客人们继续往前走去,只见老板严肃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这几幅画,主题就不那样严肃了."
  众人起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面就是上身,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看见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忍不住怦然心动,目光中显出一片贪婪;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态.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淫荡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得意地向众人炫耀着:
  "如何?有意思吧?"
  轮到下面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观看着身旁一个水杯内掉进的一只苍蝇,一只爪子已经举起,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可它还没有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能够救出小东西吗?
  这之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的确巧妙!"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附和道:
  "是的,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于是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是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他的画.
  如今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莽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有着惊人的块头,所以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路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伸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只看到她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着,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赞叹.
  瓦尔特先生这时又说道:
  "其他房内还有些画,但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同这些画相比就大相径庭了.因此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如今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看看."
  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说,诡秘地说道:
  "如今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就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热情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由于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要是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压根儿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样考虑?
  想来想去,他想再议论.但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走开.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几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仿佛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
  他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是好.大厅里,各人的说话声,他听得非常清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叫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立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这个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急忙答道:
  "丝毫没有问题,夫人,丝毫没有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想现在出去.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真要疯了,由于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得我啦?"
  他刷地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把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害怕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料她又神情平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乱的心情总也安静不下来:
  "近来的确很忙,夫人,的确很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全部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发现别的什么.
  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停止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讲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瞧便知她的两腿一定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格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这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即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惊诧不止,几乎笑出声来:
  "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模样!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的确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一个仆人此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记述也没有乐趣,但气氛却相当热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另一边是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尽管德.马莱尔夫人神色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不料酒过三巡,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这时,杜洛瓦突然觉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可她并没有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觉得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过来了.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发了.
  他们以后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可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性子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索,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像皇帝似的说话.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于是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不是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了."
  "也是这般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整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那个时代跟她的穿着打扮一样."
  "这些文坛怪物,不清楚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毒."
  "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这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讲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停止.
  众人因此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朝她问道:
  "今夜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为什么?"
  "由于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这里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之后,他们便独自走开,没有再说什么.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别了.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时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非常感激,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便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差不多空无一人.寒夜漫漫,举目四顾,在四周特别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分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两人最初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讲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敏,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是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便说道:
  "是呀.何况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也是第一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你看来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管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让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如今是一个也没有了.象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彻底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缠扰着,所以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会儿发出阵阵战栗.
  他此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浮云,他们是天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吭了.杜洛瓦今晚心情非常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这样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许多年后,你也许这样说.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无以伦比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朝前走,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朝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尽管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叫我非常震惊."
  诺贝尔.德.瓦伦继续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明白.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阴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懂我的意思.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特别可怕了.
  "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理解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始终在侵蚀着我,好似一只怪物钻进我的身体当中,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倒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完全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现在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成为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并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以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余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我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中止.如今,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速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只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不如死!
  "啊,这一切你会理解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立刻就会完全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儿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让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誉了.可是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结局.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伸过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能够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由于它是死神肆虐的明证.
  "不仅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比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可是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彻底忘却了走在他身边的杜洛瓦.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要是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朝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还有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尽管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找不出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能相信什么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只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所以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吞吞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仔细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想办法设法摆脱环境给你制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开销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踏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尽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理睬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最后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什么会受此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但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构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证明.如果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区别?"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以无耐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没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只有诗歌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冒着青光的皓月,读了一首诗: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协和桥上,慢慢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
  "年轻的朋友,赶快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些难熬的日子.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但备感零落,苦闷焦灼,并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于是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但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环绕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有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丝毫没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默无语了.不久,他又说道:
  "无论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有些事总还是幸运的!"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下了脚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到了晚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罗罗索索,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然而还是该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再见!"
  说完,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好像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沉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话,我才没有时间听他讲哩."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走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快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全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如今一切竟是这样地称心如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叫人不心旷神怡呢!
  带着这如痴如醉的心情,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约会.
  因为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一片春日景象风和日丽.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抵抗不住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履缓慢,尽情吮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随后,在星形广场,他们穿过凯旋门,到了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等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富有者有的策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对他们现在是并不如何羡慕了.因为职务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现在是了如指掌,不久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颇知其详.
  前方走来一批女骑手,苗条的身材穿着深色紧身呢绒服装,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模样.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基本上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一一列举出来.但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了出来,与其说是寻欢作乐: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特别有趣.一旦剥去那道貌岸然的表面,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角色.他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快乐.
  因此他对着这些人大喊了一声:
  "一群无耻的伪君子!"
  接着,他开始以目光寻找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由于凭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的,赌场因而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不明自然不言自明.
  其他一些人虽然出身名门,可是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其他一些人景况就更差了,听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分一杯羹.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应嘉许),但所付款额来自何处,就谁也不知道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可说).在这些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名宦显贵之家,不管走到哪里都备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定脱帽致意,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无耻丑恶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无论蓄着短髭,还是蓄着络腮胡子,个个都是目瞪口呆,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发笑,内心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无耻之极,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这当儿,一辆低矮时髦的敞篷马车,由两匹较小的白马拉着,很快地跑了过来.由于跑得很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随风飘荡.驾车人是一个金发少妇,也即是社交界无人不晓的名妓.她身后坐着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接着走过去,很想同这靠色相出名的女人打声招呼,对她在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的时候,可以招摇过市,来此炫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说上几句称赞的话语.因为他此刻大概隐约感到,他同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相同的灵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会依靠同样的大胆手段.
  最后,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可是心中却热乎乎的,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他处境相比的人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微提前到达其昔日情妇家.
  一见到他,德.马莱尔夫人就扑到他的怀内,并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忘得干干净净了.随后,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
  "你知道吗,亲爱的?烦人的事又来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不想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并要在这儿呆六个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个星期不见你一面,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因此我已将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来我家吃晚饭,我已同他谈起过你.到时,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面有难色,没有马上赞同,由于有了人家的妻子,现在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碰到过.他担心,到时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个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他们的事便会露出马脚,于是说道:
  "不可以,我觉得还是不与你丈夫见面为好."
  德.马莱尔夫人惊讶不已,站在他面前带着天真的神色看着他,依旧坚持道: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天都有这样的事!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通!"
  杜洛瓦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说道: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
  "为使气氛显得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接待客人在家里,对我并不是什么轻松事儿."
  此事说完之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放到了一边.但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慌乱不已,倒不是因为他厌恶同这位先生握手寒暄,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说不出来.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平常一样,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带着庄重的表情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说起您,现在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杜洛瓦抢步迎了上去,尽力使自己显得热情一些,因此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及至坐了下来,却又无话可说了.
  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一面问道:
  "您在报馆里已经做了很久了吗?"
  杜洛瓦答道:
  "不是的,才刚刚几个月."
  "这样说,您做了一会儿!"
  "是的,还行."
  接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未太多思考,无非是一些初次相见者在类似场合常说的日常琐事.他总想定了下来,开始觉得眼前的场面格外有趣.看着德.马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面庞,他实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还不明白哩,我让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不由得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窃贼一样,有一种非常的满足的邪恶,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豪兴勃发,很想同他交个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其对他推心置腹,将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都向他吐露.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咪咪地以她那很难看到的目光,向房内两人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因为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没有敢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安详,喜上眉梢,好像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况且在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正常之举,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姑娘洛琳娜这时也走了进来,比平时更乖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因为父亲也在房内,有拘束非常紧张.她母亲向她问道:
  "今天是怎么的啦,怎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立刻小脸通红,好像她母亲不管不顾,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把她不该有的内心隐秘泄露了出来.
  不一会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不由大吃一惊.一星期来,他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咳个不停.他说,按照医生嘱托,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住些时候.
  没到散席,他们便告辞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
  "依我看,他的情况有点不妙.看样子,不会再拖多少时候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慢慢地说道:
  "是呀,一切完了.但他总算有幸,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
  "您意思是说,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
  "是的,他妻子真是样样来得,什么都清楚.表面上,她深居简出,谁也不见;事实上,什么人都认识.她要想做什么,不管什么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啊,她不仅心细,能干,而且主意来得快,没有任何女人能超得上她.对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
  "她自然很快还会结婚的,对不对?"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如果她心中已经有了人,我一点儿不会感到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大概会有很大麻烦......就是这些.到底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德.马莱尔先生,这时罗嗦道: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你总爱津津乐道,我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事,咱们也不要这样.我们能把自家的事搞好,都已经很不错了.这一点我劝人人都应牢记."
  杜洛瓦很快告辞出来,心里乱糟糟的,脑海中忽然产生了许多尚无头绪的想法.第二天,他去瞧了瞧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整理装束.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气弱声嘶的样子.但仍不停地说道:
  "这次去南方养病,原本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接着,他又就报馆里的事,向杜洛瓦说了几句,事实上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妥当.
  杜洛瓦向他们告辞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旧友的手:
  "好了,我走了,老兄.愿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非常感激对她说道:
  "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吗?所以,如果需要我,不论什么事,请切勿见外.到时只须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照样办."
  "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示她的谢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饱含格外的柔情.
  往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和正慢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这里见过一面.今天,他有点愁眉不展,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连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尽管十分客气地还了礼,但却显出了十分傲慢的神态.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

  第 七 章
  查理走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担子也就更加重了.现在社会新闻栏由他负责,而且常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文章发表之前,总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板要求每人必须文责自负.这期间,尽管他同外界有过几次争论,可是都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由于他同政治家的接触日趋频繁,他也慢慢成了一个目光敏锐.作风干练的政治编辑.
  可是杜洛瓦在其前进道路上,目前仍有一块心病.这就是一张名叫《笔杆报》的小报有意同他作对,天天对他口诛笔伐,矛头直指他这个《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负责人.用小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话说,他们要打的,就是他这个天天替瓦尔特先生制造骇人听闻消息的祸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指桑骂槐.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现在小报上,对杜洛瓦大加讨伐.
  对这,雅克.里瓦尔一天向杜洛瓦说道:
  "你也沉得住气."
  杜洛瓦无力地答道:
  "有什么法子?他又没有指名道姓攻击我."
  但一天下午,当杜洛瓦走进他那间办公室时,布瓦勒纳递给他一份当天的《笔杆报》,说道:
  "看,又有一篇文章骂你."
  "是吗?为的是哪样?"
  "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一篇有关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风化警察逮捕的报道."
  杜洛瓦一把接过报纸,看到这篇题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写道:
  《法兰西生活报》名闻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宣称,被臭名昭著的风化警察逮捕的奥贝尔女士......有关详情,本报已在前几天作了报道......纯属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中并无此人.但实际情况是,此人就住在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警察局对瓦尔特银行的经营活动,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该行雇员为什么也如此卖力地庇护警察局,其中道理不言自明,我们对这自然非常清楚.至于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这位外勤记者的所有报道是皆以"瓦尔特的利益"为基本出发点的,如头天说某某人命归黄泉,第二天便遭辟谣;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称,某某地方战事如何激烈,其实上当地战场却是一片平静;再或是郑重其事地抛出某某国王的重要谈话,实际上这位国王却是什么也没有讲.因此,他不妨还是报道这些耸人听闻.只有他洞悉内情的消息为妙,甚至报道一些晚会上传出的交际花风流韵事,或宣传一下能给我们这些同行中某些人带来巨大收益的某类产品性能如何优良,也未免不可.
  读完此文,杜洛瓦气得目瞪口呆,不过心里却很清楚,文中有些话对他十分不利.
  愣在一旁的布瓦勒纳这时问道:
  "这条线索是谁向你提供的?"
  杜洛瓦搜尽枯肠,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料突然间心头一亮:
  "哦!想起来了,是圣波坦提供的."
  他把《笔杆报》的文章又读了一遍,被他人收买了这篇文章,不由得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
  "什么?竟然说我是由于得了好处,才......"
  布瓦勒纳赶快打断了他:
  "是呀,这件事是够你头疼的.老板对这类事情都非常重视.这在我们这个栏目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正好在这时,圣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笔杆报》今天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来.这个女人还确实有,但没有逮捕她,有关报道毫无根据."
  杜洛瓦因此跑去面见老板.老板脸色阴沉,目光中带有狐疑的神色.这件事经过,他对杜洛瓦说道:
  "你立刻去一趟这个女人家,不久对有关事实予以澄清,务使人家不要再抓着你不放.以后行事,应尤须谨慎小心.发生这种事,无论对报馆还是对你我,都很麻烦.一家报馆,应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有一句话说."
  杜洛瓦让圣波坦替他带路,不久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一边向车夫喊道:
  "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停在一栋大楼前.之后,他们一连爬了六层楼梯.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见圣波坦出现在门边,她马上问道:
  "您又有什么事要找我?"
  圣波坦回道:
  "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关于您的那些事情."
  老女人于是把他们领进屋内,一面说道:
  "两个人都走了,说他们是一家报馆的,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家."
  说着,她转向杜洛瓦:
  "这样说,先生您想了解一点情况吗?"
  "是的,请说一说,风化警察是不是逮捕了您?"
  老女人举起双臂,感情激动地说道:
  "这是从哪里说起?啊,先生,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事情是这样经过的:附近一家卖肉的平时态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少两.我已屡次发现,但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便去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没有想到,他给我称的尽是些零碎玩意儿.话也这样说,虽然零碎,但倒还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种.说真的,他给我的那些,只能做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卖剩下的零碎.因此我没有要,他张口骂我老耗子,我也就骂他老骗子.这样你一句来我一句,双方也就大吵了起来,铺子前面围了一百多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来了一名警察,要我们到局子里去把事情说明白清楚.我们就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便把我们赶了出来.从那以后,我总在别的铺子买肉,甚至不再从他门前经过,免得又吵起来."
  见老女人停了下来,杜洛瓦就问道;
  "就是这些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老女人回答道.说道,她递给杜洛瓦一杯黑茶子酒,杜洛瓦没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写报告时,不要忘了把肉铺老板的份量不够写进去.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便写了一篇短文,斥责对方.
  《笔杆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蹩脚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毛,洋洋洒洒,就其宣称而遭我否定的一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一事,向我大兴问罪之师.这位名叫奥贝尔的老妇人,我已亲眼见到.她起码已有六十来岁.据她向我详细所谈,她那天是因买排骨而与肉铺老板发生了争吵,后去警察局对此情况作了一番详细说明.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如此.
  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恶意中伤,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驳斥了.而且对于这种又不署名的攻击文章,也没有必要作答.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这时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感到这样写也就可以了.因此当下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处,心中有点焦虑不安.对方见了后,会怎样回答呢?这人会是谁呢?为什么对他如此不讲情面?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暴躁,弄得不好,这种事会越闹越大,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报纸拿来后,他将这篇短文又读了一遍,心中感到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觉得,有些措词本来还能再和缓一点.
  整个白天,他们都心神不定,夜里仍然没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来去买会有答复的当天《笔杆报》.
  天气又忽然冷了起来.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刺入肌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两条长长的冰带结成长长的条.
  报纸尚未送到报亭,杜洛瓦不禁想起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出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这时已经冻僵,特别是手指尖,冻得生疼.他因此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借以御寒.报亭里,老板娘用一袭羊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伏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进去,只能见到她那冻得通红的鼻子和两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报亭前,将一捆报纸从窗口装了进去.随后,老板娘递给杜洛瓦一份打开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匆匆扫了一眼,看报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没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气,突然发现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这么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明.声明试图纠正我们的报道,但采用的伎俩却是撒谎.因为他承认,的确有个女人叫奥贝尔,也确实有个警察把她带到了警察局.这样,如果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风化"一词,也就同我们原先的报道完全相同了.
  可见,有些记者的为人处世,和他们的才能一样糟糕.
  随便说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立刻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赶回家中漱洗,连做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辞是这样狠毒,他已无任何犹豫可言.毕竟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马上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家中,尽管此时还才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神色严肃地问道;
  "如何,你不会后退吧?"
  杜洛瓦一声未语,这位报馆经理又嚷道:
  "你赶快去找里瓦尔,由他出面来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两句,随后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罢那篇短文后说道:
  "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此外一位证人你想找哪个?"
  "我也不清楚."
  "你看见布瓦勒纳如何?"
  "可以,就是他."
  "你的剑术好吗?"
  "压根儿不行."
  "真糟糕,那枪法呢?"
  "以往打过."
  "那好,你得抓紧练练,其他一切均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洗脸间,过了不久便走了出来,不但脸已洗过,胡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
  "随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但下来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靠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为前后两部分.墙上悬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都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仿佛就在决斗那会儿.
  "各就各位!准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断地举起胳臂,瞄准靶子射击.因为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数次击中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格外满意:
  "好......很好......很好......你看起来会一切都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嘱道:
  "你就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里子弹很多,就是全部打完也无所谓.我中午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新的情况."
  说罢,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如今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也就再也没有劲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翻腾.
  无论如何,这事闹成目前这样,实在拙劣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少些?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这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地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地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前不久对他说的,心情阴郁的他此时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禁大声喊道:
  "妈的,他的话真是棒极了!"
  他忽然觉得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便走上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同坟墓无异.地面上,不时有车辆走过发出的沉闷声,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隆隆雷鸣.现在会是几点了?这里时间过得真同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的监狱一样.杜洛瓦等待了很久很久.
  接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里瓦尔最后出现在门边,他身后跟着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
  "问题已经处理完!"
  杜洛瓦认为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因而把事情了结了.他高兴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谢谢!"
  不料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爽快.我们提出这样的条件,他全部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非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向上而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瞧瞧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射了几发,把由下往上举枪怎样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有了一番示范.随后说道:
  "如今十二点都过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于是进了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言不语,只是埋头吃饭,以免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尽管心不在焉,但仍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对他的勇敢我感到惊奇.
  过了不久,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再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瞬间已一切准备就绪,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事情已经给定下来了.因此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怎么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始终没有离开他,并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于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既已没有任何人,他走开大步,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七八糟,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脑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那么外,便是无边无际的焦虑,一颗慌乱不已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曾当过兵,也开过枪,但那时,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己也不会造成多大危险.
  无论怎样,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都表现过了.不久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动,不由得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这样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仔细思索.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如今,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好像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因而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这人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由于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区区小事,而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怎叫人不气愤难消?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荒唐的决斗,一股怒火不禁升起来了.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夹着一种难以言话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似在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用剑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假如用剑,至多不过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但用枪,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无论怎样,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战栗,朝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因此宽衣就寝.
  躺到床上后,他吹熄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尽管盖着一层薄被,他却觉得很热,怎么也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等片刻又侧向右边.
  他觉得还是很渴,因此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些不安起来.
  房内只要是出现一点响动,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连模仿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得一哆嗦.他胸中感到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才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模样.
  哪儿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去决斗场,露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由得因此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要是他虽有坚强的意志,但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但是一旦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因此重新燃起了蜡烛.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显现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差不多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两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骇人.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涌进他的心房:
  明天这时候,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回转身,向床上看了看,好像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毫厘不差,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此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朝向窗外.
  不料一股寒气袭来,冷彻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那张床他也不回头看.因为过度紧张,一双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颤抖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支离破碎,盘旋不定,难于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简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迷迷糊糊.
  他所一心挂念的,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走了起来,机械地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随后,他自言自语道:
  "我该给父母写个回信,把这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于是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看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协调,因此撕去一页,重又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或许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因此唰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如今,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难以自制.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无法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但是他感到,虽然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无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很小的声音,但清晰可闻.他在心里想:
  "我的对手以往决斗过吗?他是否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是不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但他说,此人如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绪忽而又转到了他将要前往的决斗场上,猜想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想呀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忽然间,他好像看到阴森乌黑的枪口正对准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射出来.
  他立刻感到无比的绝望,心头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颤抖,并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砸碎家什,或对着什么咬他几口.这时,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放着满满一瓶烧酒.由于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形成的.
  他拿过酒瓶,就着瓶口贪婪地.喝了起来,一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而这时,瓶里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因为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有办法来对付这难耐的时刻了,"他认为.他感到周身热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出现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第一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呆在远处,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晨鸡,在接连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马上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时,才不致于临阵害怕."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瞬间又有点挺不住了.由于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不久又穿上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几乎仰面倒了下去.由于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刻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对他说道:
  "今天天气很寒冷."
  随后又问道:
  "如何?你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
  "很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还没吃东西吧?"
  "我早上一般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来未见他戴过这玩艺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在门外一位先生坐在车里.里瓦尔对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说了声"谢谢",随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使他像弹簧一样迅速缩了回来:原来这个匣子里放手枪的.
  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医生身旁坐了下来.
  接着两个人也上了车扬了一下鞭子,马车开始启动.此行的目的地,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大家都感到手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尤其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坐在前边的一人于是把它放到了身后边,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老是往下掉,最后只得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活跃不起来.医生尽管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但又恐怕说起话来思想不连贯,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惶恐的是,担心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目前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环顾四周,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因为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象镜子一样光洁蔚兰的天空.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好像裹着一股寒气,并未给冰冻的大地带来一丝热气.
  里瓦尔这时对杜洛瓦说道:
  "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去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等一会儿还要把对方拿来的枪支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木然地说了声谢谢.
  里瓦尔于是将该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嘱咐,由于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于是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
  "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地回答:'好了没有!,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拿起了枪,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随即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拿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把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马车驶入一座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拐了过去.里瓦尔忽然打开车门,对车夫喊道;"朝这儿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车子走上一条车辙明显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发抖.
  杜洛瓦口中仍在无休止地默念着: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抬起枪来."
  他想,要是车子这时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但他看到一林间空地的尽头已停着一辆车,四位先生正在那里踏着脚取暖.杜洛瓦感到气也喘不过来了,不禁张大了嘴.
  两个证人最先下了车,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手枪匣子被里瓦尔抱着,同布瓦勒纳一起向两个陌生人走了过去.这两人也正向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彬彬有礼地彼此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块林中空地内走了走,同时一会儿看看地下,一会儿看看树上,好像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飞走了的东西.随后,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很大的劲,把两根手杖插入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一样,把一枚铜币丢向空中,猜它落下后是相反,还是反面朝上.
  勒布吕芒医生此时向杜洛瓦问道:
  "您感觉好吗?您还需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已不太清楚,仿佛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不是害怕了?也许是,但他也说不上来.他所知道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十分满意地低声向他说道:
  "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的运气很好,在挑选枪这一方面占了点便宜."
  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这是没什么兴趣了.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上衣口袋摸了摸,看一下袋内是否装了什么可起防护作用的纸片和钱夹.他任凭摆布.
  他像祈祷一样,依旧在默诵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被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里接过一支手枪.此时,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不用说,这就是他的对手了.
  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里所想的,却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拿起枪来."
  在一片寂静中,好像从很远的远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
  "先生们,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大声地喊道.
  这同时一个人于是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下面还喊了些什么,他是毫不理睬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了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一点儿也没有发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一缕青烟立即冒了出来.他对面的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看到,对方的头顶上方也升起了一点青烟.
  双方都开了枪,事情已经完结.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他的上衣口袋袖解开了,焦急地问道:
  "你伤着没有?"
  "没有,我想没有,"他不加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丝毫未伤.
  "用这种鬼手枪决斗,结局一向这样,不是根本打不着,就是一枪致命.实在没办法!"雅克.里瓦尔嘀咕道,话音中露出一种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惊喜中,身子动也不动.他手里仍旧牢牢地握着那把枪,别人只得把它拿了过去.他这时感到,自己好像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心中别提有多高兴,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向任人何挑战.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下头,草拟现场报告.随后,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笑了笑,将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走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进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馆,话题自然是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说了说他的感受:
  "我并没把它看作是一回事,一点也没有.这你们一定也看到了."
  里瓦尔说道:
  "是的,你的确表现非凡."
  现场报告写好后便给杜洛瓦拿了来,让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见报告上写着,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不禁深为纳闷,而且有点不安,便向里瓦尔问道:
  "我们每人不是仅仅开了一枪吗?"
  里瓦尔笑道:
  "是一枪呀......每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瓦尔特老头一看见他,便激动地同他拥抱在一起:
  "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个好样的!"
  这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馆走了走,并两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不期而遇.
  他们互相间没有打招呼,如果两人中有一人受伤,就会握手的.不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前后,杜洛瓦收到一张小蓝条:
  天哪,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希望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爱你.......克洛.
  杜洛瓦即刻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一下扑到到他的怀内,在他的脸上到处吻着:
  "啊!亲爱的,你知道吗?今天早上看到报上的消息,我真是太感动了.来给我讲讲事情来历,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明白."
  杜洛瓦只得把有关情况详细说了说.她叹道:
  "决斗前那天晚上,那是一个非常难熬的夜晚!"
  "不,我睡得很不错."
  "要是我,就一夜不会合眼的,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对我讲一讲."
  杜洛瓦因此活龙活现地描述了起来:
  "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相互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了问他们是否已准备好,随后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马上平稳地把枪举起来对准他的脑袋,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平常都用的是扳机灵活的手枪,而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最后没有掌握好,而把子弹打飞了.不过倒也没有偏多少.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很好.他射出的子弹从我太阳穴旁飞过时,我感到了一阵风."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并用两手牢牢地搂着他,好像要分担他所经历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
  "哦,我可怜的宝贝,我可爱的宝贝......"
  等杜洛瓦讲完后,她又说道: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我希望能时刻见到你.我丈夫在巴黎,这确实很不方便.不过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时,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的确可怕,我是不会再去的.这可怎么办呢?"
  杜洛瓦灵机一动,于是问道:
  "租这套房子要多少钱?"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索性搬过来住好了,我来付租金.以我现在的身份,那个房间已不合适."
  德.马莱尔夫人想了想,说道:
  "不,不能."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不行?"
  "因为......"
  "别说了,我很喜欢这套房子.我既然来了,也就不走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
  "并且房子本来就是用我的名义租的."
  但德.马莱尔夫人还是不同意:
  "不,不行."
  "到底怎么不行?"
  她嗲声嗲气地在杜洛瓦耳边小声说道:
  "因为你会带其他的女人到这儿来,我可不能......"
  杜洛瓦满脸怒色:
  "我怎么会这样?你放心......"
  "不,你会带来的."
  "那好,我对你发誓......"
  "真的不带?"
  "当然是真的,我以名誉保证.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天地."
  她情不自禁地牢牢搂着他:
  "既然这样,当然行,亲爱的.但我要告诉你,你只要欺骗了我,那怕只是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就从此完蛋了,永远完蛋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赌了一通咒.因此决定,他当天就搬过来.往后她从门前经过,便可进来看看他.
  过后,她又说道:
  "星期天,你还是来我家吃晚饭.我丈夫对你印象很不错."
  杜洛瓦不由得有点高兴起来了:
  "是吗?"
  "当然,他对你赞不绝口.还有,你不是说过,你在乡下的一座别墅里长大?"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清楚点喽?"
  "不错."
  "你可以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可喜欢这些了."
  "好的,我明白了."
  德.马莱尔夫人吻了他一遍又一遍,慢慢地离开他.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现在是更加炽烈了.
  在前往报馆路上,杜洛瓦心中却道:
  "一个多么古怪的尤物,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天晓得,她天天想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这两口子实在举世少有!也不知道老家伙同这没心没肺的女人是怎么突发奇想而走到一处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原先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和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结了婚?这一切都是谜,谁能知道?但这大概就叫爱情吧?"
  "无论怎样,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没有再这样做了.我若把她丢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后想.

  第 八 章
  经过这次决斗后,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但是他常常搜尽枯肠仍不能提出什么新的思想,于是天天惊呼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想出来的,他为此而感到特别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办专栏的特点.
  爱嘲弄.好怀疑.有时又过于幼稚,这些特征被巴黎人说成笑话.这些东西,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长篇大论,总要尽情讥讽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数语便击中要害.对这,杜洛瓦总笑着说:"你可别小看了,我将来要出名就靠的是这个."
  他如今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已搬了过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来和他相会.一进来,她便动作麻利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哆哆嗦嗦地钻进他的被窝.
  除此以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来她家吃饭,同她丈夫大谈农活,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他本人也对农活很感兴趣,那个人常常谈得十分投机,因而把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坐在父亲的腿上,有时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这时也睡着了.
  无论谈起什么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几次在杜洛瓦走后,总要带着这种腔调说道:"这个年轻人很好,很有教养."
  目前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从卖花女拉着的车旁走过时,已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现在是万事如意,就象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瞧了瞧邮戳,这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即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
  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难于启齿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来帮我一把,别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眼下还能起床,但医生对我说,他大概是过不了这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要日夜守着他,我已力不从心.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便特别恐惧.我丈夫已没有亲人,因此这个忙只能求你来帮.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为你打开了报馆的大门.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托.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进一缕清风,猛地升起一种类似羁绊得以解脱.眼前豁然开朗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
  "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怜的查理!何况我们谁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向老板讲了讲.他被老板获准前往,但再三说道:
  "但你可要快点回来,我们这里缺不了你."
  这样,乔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临行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有关的情况.
  他于隔天下午四时到达戛纳.
  他在一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到了劳利别墅.山坡的树林里座落了周围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茂密的树林从戛纳一直伸展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特色.一条公路在旁边,弯弯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弯处都有一幅秀丽的景色展现于眼底.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不由得失声叫道:
  "啊,是先生您来了,夫人正焦急地等待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
  "你的主人现在如何?"
  "不太好,先生.他看起来没有几天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粉底蓝花帷幔挂在客厅四周.靠窗远望,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由得叹道:
  "啊哈!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不错!这些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索索声,杜洛瓦将身子转了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双手,朝他走了过来:
  "你来啦,这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两人相视良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可是气色依然格外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
  "他已变得非常可怕,明白自己不行了,于是折磨我.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你要多靠使我吗,不清楚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不久,然后说道:
  "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出来,假如发生在夜间,我单独一人将很难对付.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你被我带了进去."她说.
  杜洛瓦随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辉,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这位朋友,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来了.不用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浓烈气味:由于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伸了伸手,说道;
  "你来啦,承你的情,来送我走."
  杜洛瓦尽力笑了笑:
  "瞧你说的,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快乐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探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随后便脑袋低垂,在痛苦中挣扎沉思.
  他呼吸急促,差不多是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好像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仰了仰头说道:
  "你们看,这景致是多么美啊!"
  对面山坡上,四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到达城市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朝下看去,岛上的地势好像十分平坦,好像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断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怪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向上而下,直插入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
  "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的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不能自控.
  他搜尽枯肠,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来抒发心中的赞叹,后来只得说道:
  "啊!是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丽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恳求道:
  "把窗户打开吧,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
  "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不然你又要着凉的.你不知道,按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对你并没有什么益处."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好像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
  "告诉你,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早晚是完了,晚上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都打开.
  三个人顿觉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芬芳.但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没多久,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喊叫起来:
  "马上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后将前额贴在玻璃上注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说一说,安慰他几句.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适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
  "这样说来,你来这儿后病情仍不见好?"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特别不耐烦.说罢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继续说道:
  "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不知要强多少.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有什么新闻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是从伏尔泰学院新近来了个名叫拉克兰的毕业生,计划让他接替你.不过小家伙还是嫩了点,你快回来吧!"
  "我?如今要我写专栏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说道.
  死的念头看来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心房,无论谈起什么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重复出现.
  谈话出现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让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逶迤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不断降临,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烂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都蒙上了一层红星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形成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时断时续,听了令人撕心裂肺:
  "这落日我还能看见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此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到了头......我死了之后......一切仍会依旧......好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接着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之后,我便再也看不见......这真可怕......全部的东西了......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多么舒服的床......还有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非常喜欢你!"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在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仿佛在弹钢琴一样.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要更让人难受,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语: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痕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所以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这些话,他那天并未弄明白,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领悟了其含义,心中顿感分外凄楚,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好像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简直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笼罩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刻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仅在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映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气愤地说道:
  "怎么啦?今天为什么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不久,空旷的原野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不久,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
  "你现在想怎么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开饭时间没有到,三个人动也不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话语,好像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餐饭费的时间尤其长,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肯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因为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听.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朝外看了看,中天一轮圆月,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洒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四处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快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赶快回去.
  但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就压根儿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付诸东流.这么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这事可真难呀!既然这样,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况且时间看来也不会拖得太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国所独有的.杜洛瓦觉得现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太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
  "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上楼去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直接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料病人这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
  "怎么样了?觉得好些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同玛德莱娜快去把饭吃了,一会儿我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想这想那.等下,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但我担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一定经受不住."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这样你会着凉的."
  "无所谓,"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这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点,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跑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都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趣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故意装出来的.他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关景物.
  "看,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后来被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他随后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就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说道:
  "啊!舰队,马上就可以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好像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奇怪,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很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能移动.形状酷似了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乐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起来,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舰只都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很快又更正道:
  "错了,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门前停了下来.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因为他下不了车,只得由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时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清楚,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把样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终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马上给他送往别墅,说道:
  "我过几天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踏上了归途.不料过了不久,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侵人肌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咳了起来.
  这咳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法子能缓和其病痛,使他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尽管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才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由于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由于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惊骇不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马上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吩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经到弥留之际,看来明天上午都拖不到,"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没有什么用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么办?"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事项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答道:
  "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现在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麻烦你,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份的神甫.请对他说明白,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不用管其他事."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听便.愿意效劳的老年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间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事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神甫两字说了两个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了什么......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她面色惨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一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聋,所以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
  "不,不,你的情况并没有到达这一步.你病了,但并没有危险.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前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些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
  "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这件事等你好一点时,我们再谈.但是,假如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这是我的天职."
  此后长时间无声无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没有听到而已.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就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让你.你跟着我念吧:Confiteor Deo om-nipotenti......Beat Mari semper virgini......"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不久,听他说:
  "你现在开始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敛声静气地听着,心里异常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什么,神甫随即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来,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呆会儿吧.他的内心隐蔽,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他们于是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下来.头顶上方,一株玫瑰的满枝繁花正竞相怒放,前方不远的地方,则种着一丛石竹花,浓郁的清香不时传来.
  沉默一会儿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可能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结束,我就走."
  "总得要有十来天吧?"
  "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杜洛瓦又问:
  "这么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小时候父母便都死了."
  一只蝴蝶飞到石竹花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在花上停下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坐着.
  仆人走过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比,弗雷斯蒂埃似乎瘦得更厉害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
  "再见,孩子,我明天还要来."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在门边消失,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费力地朝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时停时续地说: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什么听你的,去找医生吧......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露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的时候一样.
  他的双手又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规律地做着一种动作,好像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着哭起来,只见她慢慢地说道:
  "别胡说,哪就到了这一步?你只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比刚刚跑过的狗还要快,连数也数不上来了,并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都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人从未看到的面目狰狞之物,由于他的眼内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随后,他又气息微弱地说道:
  "墓地......我......上帝!......"
  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时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起来:如今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干枯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两人沉默地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到了.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就象忽然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眼来,恰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地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在嘴角露出血迹,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随之停止了.
  一见此情,他妻子立即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后,口中说道:"啊!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没想到,他竟走得非常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起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办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忙,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就饥肠辘辘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有点惊奇.饭一吃完,他们又爬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由于哪儿也找不到所需要的黄树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尘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一言不发,但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澎湃.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使杜洛瓦有点惴惴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庞,心里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同他说过话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完了,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的事!无怪乎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害怕,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归根结蒂,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就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也不能复生了.
  多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蛮好,有吃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消失.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点也不剩!一出娘胎,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尝尽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来临,永远地告别人生.不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新芽培育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虫蚁,还是会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就永远不会复现.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事万物的存在是多么地短暂,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永无休止地推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因此只能听凭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若干年,如果土地缓慢变化,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不过便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岂有他哉?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脑袋低垂,好像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还正值盛年,何必为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寻烦恼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注视起来.对方正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
  "在世一生,唯一快慰的事情就是爱情.若能把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搂于怀内,也就可以说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好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么一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变成了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种种难解之谜,他感到很纳闷,不禁想起外界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她的婚事是这位伯爵促成的,那么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以后的路她将怎样走?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推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倍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这一切都很清楚.然而他对此为何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常常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要在深层发掘,方能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何妨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必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况且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颖,行事果断,坚韧不拔,知道他是一个让人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什么叫的是他?他难道不应将这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由于她此时心中的他,已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于是,杜洛瓦此时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迟后天必将离去.最要紧的,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有理由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发着有规律的声响.
  杜洛瓦低声问了一句:
  "你一定很累了吧?"
  对方说: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心力交瘁."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响亮,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作出反应似的,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
  "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你的日常生活被彻底打乱了,而且搅得你身心不宁."
  年轻的女人长叹一声,但并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
  "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声不吱,他又说道:
  "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并且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
  "谢谢,你真好,我实在没什么说的.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吧."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很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而又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朋友间的这种亲昵不宜延续太久,于是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玉手.弗雷斯蒂埃夫人于是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严肃的神情说道:
  "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单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其实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娶她为妻,但不便启齿.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但是虽然这样说话,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并不难找到.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精力,巧于表达.何况一个时候以来,他感到,在房内闷浊的空气中,已可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即胸腔病灶腐烂变质的臭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常会闻到的最初恶臭.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满整个棺木.
  杜洛瓦因而问道:
  "可不可以开一会儿窗?好像房内空气不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当然可以,其实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它把床前两支蜡烛的光焰吹得摇曳不定.就跟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正在为自己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调过身,对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
  "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向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一会儿.
  杜洛瓦随即低声对她说道:
  "我有句话要对你讲,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千万不要由于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我后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只怕就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既无钱财也无地位的穷汉.然而我人穷志不短,并且认为并不怎样愚拙.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同一个已经到达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也只不过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刚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示可否,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作这种事,完全是对它的玷辱.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如果有你一句话,我就可以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怎样更好,全看你的意愿.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无需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在这儿就不用再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所作出的决定.在此以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说,你说好吗?"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夜幕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动也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向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静寂无语,脑海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小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了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的确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这腐烂的气味,他再也受不了.
  "不管怎样,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八点钟木匠来了."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说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尽管他们也会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地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对此他们已渐渐习惯了,已从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然而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过睡魔的缠绕,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又合上了眼,嘴里喃喃地说:
  "他妈的,不论怎样,躺在被窝里还是舒服得多."
  虽然在门外发出一声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看护走了进来.天已大亮.就在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仍旧是那样妩媚.美丽.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他不觉一惊,叫道:
  "看呵!他的胡子!"
  尸体虽已开始腐烂,胡碴却依然在长,且一天的时间内,同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多.人虽已死,生命仿佛仍旧存在,简直像是就要复活似的.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叫人无法理解.他们惊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随后去歇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事毕,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待他们忙完死者的后世,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怀,甚至开心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令人熏然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于是两人到了花园,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那气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忽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严肃,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没有注视对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昨晚话我听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在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时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是行还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双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尚未入土安葬的查理,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由于既然你已向我提出来了,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假如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要是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男人,他的名声我也决不会玷污,绝对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必须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众人很是不同.但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这就是我所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无需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思索,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也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要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吱,就走了开去.
  他们到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但因为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在以戛纳的一处公墓安葬.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回到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车未来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最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就要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以后,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马上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因此上了车,随后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形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马上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作为回报,她也来了同样的动作,但并没有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