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漂亮朋友(下)



  《漂 亮 朋 友(下)》
  〔法〕莫泊桑 著

  第 二 部

  第 一 章
  乔治.杜洛瓦原来的生活又恢复了,一切依然.
  他现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一小套房间内,生活极有条理,俨然一副一切从头开始的模样.他同德.马莱尔夫人所保持的关系,甚至也和正常夫妻一样,好象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而提前进行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现,他的情妇常常不免感到纳闷,不止一次地笑着说:
  "你比我丈夫还要埋头家庭事务,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滞留了些时日,至今未归.后来,杜洛瓦终于收到她一封信,信上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来,对于他们的久别,却只字未提.但他并不死心,决心一旦她稍有犹疑,便使出浑身解数,一定要把她娶过来.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都女人难以抗拒.说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张便条,会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已回到巴黎.请即来面晤.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而外,便条上什么也没写.他收到这张纸条是在上午九点,当天下午三点他就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见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漾着她那特有的媚人微笑,向他过去两只手.久别重逢,他们凝视良久.
  "难为你在那可怕的时刻,替我到那边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说.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是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杜洛瓦说道.
  两人因此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问了问报馆及瓦尔特夫妇和其他同仁的情况.她所惦记的,就是报馆.
  "这些日子,"她说,"我很想念报馆,非常想念.即使未在报馆担任任何职务,可是我的心已同它联在一起.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很喜欢这一行."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杜洛瓦觉得,听话听音,她的微笑.声调.乃至话语本身,都分明是一种暗示.因此他虽曾许诺决不贸然从事,此刻仍经不住诱惑,遂嗫嚅着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以......杜洛瓦的名字......重新拿起笔杆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变得庄重起来,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道:
  "咱们还是不要谈这个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实际上已经接受,因此双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热地亲吻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谢,谢谢,我是那么地爱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杜洛瓦跟着也站了起来.他看到,她的面色异常苍白,于是立即看出,她有意于他,也许已经很久很久了.因此两人正面对面站着,他一下子将她搂到怀内,带着庄重而又缠绵的神情,久久地在她的前额吻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轻一闪,把他的拥抱挣脱了,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朋友,你可听好,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不过我很可能会同意的.但有一点,在我同意你向外讲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保守秘密."
  杜洛瓦发誓一定守口如瓶,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打那之后,他每次来她家看望她,都非常小心,从不要求她明确地答应下来.因为对于未来或"以后",她有自己的想法.一谈到要做的事情,她总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比正式赞同岂不是更好,也愈加巧妙?
  杜洛瓦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都没命地工作,并且省吃俭用,打算积攒一点钱,以免结婚时两手空空,手足无措.想当初,他是花钱如流水,现如今,他却成了爱钱如命的人.
  转眼之间,一年年过去了.他们的关系依然没人知晓.这是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表现也极为自然.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盯着他的两眼,问他道:
  "我们的事儿,马莱尔夫人知道吗?"
  "没有.我既已答应你严守秘密,任何人我也没说过."
  "那好,现在可以讲了.我负责通知瓦尔特两口子,这个星期就要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看行吗?"
  "行,明天就办,"杜洛瓦说,激动得他满脸通红.
  玛德莱娜将目光往旁边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心慌意乱的样子,一面说道:
  "要是你同意,我们结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感到,那个时候比较合适."
  "一切听你的,我从心底里赞成."
  "具体日期,我看还是五月十日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而且是我的生日."
  "行,就订在五月十日吧."
  "你父母住在卢昂近郊,是不是?这是你对我说的."
  "是的,他们就住在距卢昂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靠少量的年薪为生."
  "是吗?我非常想见见他们."
  "不过......不过......他们......"杜洛瓦支支吾吾,满脸都是窘态.
  到后来,他还是决定要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如实相告:
  "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巴佬,在村里开了爿小酒店,不过勉强度日.为了供我上学,他们真是累断了筋骨.我倒从不为自己出身寒微而感到羞愧.但他们......遇事考虑不周......说话粗鲁......你也许会受不了的."
  玛德莱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之甜,显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没关系,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我一定要去.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告诉你,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不过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是举目无亲......"说到这里,她向杜洛瓦伸过一只手来,跟着又加了一句:"除了你."
  他感到五内沸然,心里甜丝丝的,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如此动情.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说道,"不知怎样向你说这件事."   "什么事呢?"杜洛瓦问.
  "是这样的,亲爱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不大留心别人的事,我却十分在意.比方说我喜欢闪亮发光的外表,喜欢高贵的贵族称号.我在想,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可否乘此机会......把你的名字改成贵族式的?"
  她忽然粉脸羞红,好像要让杜洛瓦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我倒是想过,"杜洛瓦马上答道,"不过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困难是什么?"
  杜洛瓦笑了出来:
  "我是怕弄得不好,别人会讥笑我们的."
  她耸了耸肩膀:
  "这是哪儿的话?绝对不会.大家都在改,他们是不会笑话的.你可将你的姓一分为二,改成杜.洛瓦一点问题也不会有的."
  杜洛瓦俨然一副对问题深为理解的腔调,马上说道:
  "不行,这也未免太简单,太一般化了,这样做,人人都会.我原本想以我家乡的名字作我的笔名,然后渐渐将它融到我的名字里去.再过些时候,再像你刚才所建议的那样,把我的姓一分为二."
  "你的老家是康特勒吗?"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对."
  她沉吟良久,说道:
  "不行.康特勒,这个字的末端不太好听,我不喜欢.来,咱们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它稍稍改一改......"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后写了几个名字,对其外表一一琢磨了一番.随后突然喊了起来:"有了,有了,快你看这样改怎样?"
  一张小名片递给了杜洛瓦,只见上面写的是:"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道:
  "很好,而且非常好."
  她欣喜万状,一连又读了几遍:
  "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不错,的确妙不可言."
  接着,她很有把握地说道:
  "你就等着瞧吧,大家很快就会接受这个名字.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说干就干,否则就太晚了.从明天起,你的专栏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依然沿用'杜洛瓦,的名字.这样天天见报,谁也不会因你取了个笔名而感到惊讶的.到我们举行婚礼时,还可再作一点变动,就对朋友们说,你当初所以未将'杜,字单独标出,是考虑到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现得谦虚一点,甚至什么也不用说.现在我想知道,你父亲叫什么?"
  "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她轻轻念了两遍,仔细听了听有关音节,随后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匆匆写了这样两行字:
  "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荣幸地告诉阁下,犬子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特订于日内成婚,特此敬告."
  她把纸片往远处挪了挪,又看了一会儿,不禁为这天衣无缝的改动而称赞不已,说道: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地轻而易举,只要稍稍用点心思,就没有办不到的."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辞出来后,走在大街上杜洛瓦决心已定,从现在起,他的名字便成了"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尔"了.他感到自己已在突然间成为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不知不觉气宇轩昂,脸上显出傲慢的神色,很有点贵族绅士的派头.他心潮澎湃,真想告诉身边的过往行人:
  "我就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可是回到寓所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马上浮现在他眼前,这令他深为不安,于是马上给她写了张便条,约她在第二天来谈谈.
  "这次见面非比寻常,"他心里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的."
  他决定一切任其自然,况且他天生大大咧咧,对于不随心的生活中的事,从不过于计较.接着,他突发奇想,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开征一种新的税赋,以此平衡国家预算.
  他主张在文中,凡姓氏中带有贵族标记者,每年都须交纳一百法郎,从男爵到王公亲贵等有爵位者,则必须交纳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写下的是"杜.德.康泰尔".第二天,他收到情妇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说她午后一点前来.
  在等她到来的当儿,杜洛瓦有点坐立不安.不过他已决定,单刀直入一见面,把所有的事向她和盘托出.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后,再慢慢地开导她,让她知道,他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再说她丈夫德.马莱尔先生,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我必须与她分手,另谋出路,再找个名正言顺的伴侣.
  话虽如此,一场争吵将在所难免,他不免十分紧张.因此门铃一响,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马莱尔夫人一下就扑到他的怀内,说道:
  "漂亮朋友,你好."
  见他在拥抱她时远不如往常热烈,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问道:
  "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你先坐下,"他说,"我有件事必须同你谈谈."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坐了下来,连帽子也没摘,仅仅把脸上的面纱往头上撩了撩,等着他往下说.
  杜洛瓦眼帘低垂,想了想该从哪里说起,接着便慢慢说道:
  "亲爱的,你也看出来了,我心里很乱,也很沉重,真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对你说.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爱你,打心底里爱你.就为这件事,我终日苦恼,生怕它会给你带来痛苦,真是左右为难."
  德.马莱尔夫人面色苍白,全身颤抖,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呀!"
  当一个人怀着满腔喜悦,向别人宣布一项令对方伤心欲绝的决定时,他表面上常要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分外沉痛的样子.杜洛瓦现在就是这样.但他语调悲伤,但又十分坚定地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就要结婚了."
  德.马莱尔夫人好像是要昏厥过去一样,在他的内脏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叹.她气噎喉堵,喘息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见她一句话也没有,就又说道:
  "我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前,是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你是无法想象到的.你知道,我既无金钱,也无地位,在巴黎孤身一人,连个依靠都没有.于是身边十分需要能有个人帮我出出主意,给我以安慰和鼓励.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找个志趣相投的人.现在,这个人我终于已经找到!"
  说到这里,杜洛瓦停了下来,想看看对方反应如何.因为他料定,德.马莱尔夫人绝对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甚至对他破口大骂的.
  不想对方却是以一只手按住了胸口,正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就要跳将出来那样.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依然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头也在一上一下地不停摆动.
  杜洛瓦拿起她放在座椅扶手的那只小手,想握在手中.可是她猛的把手抽了回去,一副木然痴呆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啊!......上帝呵!......"
  杜洛瓦双腿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但却没敢碰她,由于她的沉默不语比大发雷霆,更使他如坐针毡.他结结巴巴地说: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情况,我的处境怎样,你也应该替我想一想.啊!我要是能娶你为妻,那该有多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个有夫之妇.我该怎么办?你不妨替我想想.我要立足于社会,就得有个妻子,否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给杀了......"
  他娓娓而谈,语言低沉而柔媚,听来就象一缕丝竹之声.
  他看到,目光呆滞的德.马莱尔夫人,眼内慢慢地流出了两颗泪珠,一会儿便滚到了面颊上,眼帘下方随后又涌出了两颗.
  "啊!别哭了,克洛,"杜洛瓦低声细语地说道."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和气度,德.马莱尔夫人作了极大的努力,最后终于开了口,颤抖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她问道呢:
  "她是谁?"
  杜洛瓦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又觉得本来是要说的,因此说道:
  "是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浑身一阵战栗,但依然一言未发.她沉思了一会儿,而且是那样地专注,简直将跪在脚下的杜洛瓦彻底忘却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里不断地涌出,落下,又涌出.
  她站了起来.杜洛瓦意识到,她要走了,不会对他说一句话.她没有责备他,但也绝不会原谅他.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不想让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而死死地抱住她的双腿.他感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他于是向她企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可不能这样就走了."
  德.马莱尔夫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地动人,又是那样地哀伤,反映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内心痛苦.她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事儿了.你是对的......你......你......选择了一个你需要的人......"
  说着,她身子往后一缩,他的手被松开了,一径向外走去.杜洛瓦见她既然如此坚决,也就未再设法挽留.
  房内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杜洛瓦站起身,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头上刚才挨了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横,喃喃道:
  "天哪,不管好歹,事情总算完了......并没有大吵大闹一番.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好不过的."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忽然感到一身轻,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他有点飘飘然,好像同命运之神较量了一番,为自己的处变不惊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觉狠狠地打了墙几拳.
  到后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
  "我们的事,你对德.马莱尔夫人说过了没有?"
  "已经说过了,"他的回答是那样地安闲.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的眼睛仍在看着他:
  "她听了后是不是感到很突然?"
  "没有,一点也没有.相反,很好,她觉得很好."
  消息很快传出.有的人感到惊讶,有的人说自己早就料到.还有的人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他们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
  现在,每逢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就是"杜.德.康泰尔",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仍旧署名"杜洛瓦".隔三岔五,他已开始写一些有关政治的文章,署名"杜.洛瓦".他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时光.未婚妻对他尽管十分亲热,但也只是将他当作兄弟一样看待.不过,她终究顶不住男女相爱的诱惑,在这"兄妹情谊"中仍隐藏着一种名副其实的柔情和欲念.她决定,他们的婚礼将秘密举行,除有关证婚人外,也不邀请任何亲朋好友.婚礼一举行完,便于当天晚上前往卢昂,去看望杜洛瓦那年迈的双亲,并在老人身边呆上几天.
  关于卢昂之行,杜洛瓦曾经想方设法劝她打消这一想法,但终未如愿,最后只得照她的意思办.
  于是到了五月十日这一天,这一对新人既已决定不请任何客人参加其婚礼,有关宗教仪式也就成为多余的了.他们只是在市政厅匆匆登了个记,便赶回家中整理行装,在当晚六时在圣拉扎车站登上了开往诺曼底的火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他们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差不多没有说上几句话.此刻,列车就要启动了,他们相视良久.两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只得莞尔一笑.
  列车缓缓穿过长长的巴蒂尼奥车站,随后驶过巴黎城墙与塞纳河之间色彩斑驳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偶尔也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随后便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风景.
  列车走过阿尼埃桥时,看到河里帆樯林立,船上的渔夫和船夫来来往往,二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骄阳正在西垂,大小船只洒满一片金辉.塞纳河波平浪静,平时旋涡翻滚的激流已无影无踪.整个河面在温暖强烈的夕照下,好像是凝结了似的,一丝涟漪也没有.河流中央,一条帆船,为了尽量利用轻柔的晚风,两翼各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上去好像一只大鹏.
  "我非常喜欢巴黎郊区,"杜洛瓦喃喃地说道,"记得我曾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好得令我终身难忘."
  "还有那些小船也异常令人神往,"妻子接着说道,"傍晚时分,驾着一叶扁舟在水上轻轻驶过,该是多有意思的事!"
  说了这么两句,两人又沉默了,仿佛谁都不敢尽情地回忆各自的往昔年华.他们这样默默地坐着,或许是在回味那令人留连.富于诗意的事情.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此刻拿起她的小手,慢条斯理地亲了亲.
  "从卢昂回来后,"他说,"我们的晚餐有时可以到夏图去吃."
  "可是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呀!"妻子说.那口气似乎是说:"不能因贪图享乐,而把该做的事丢在一边."
  杜洛瓦将她的手始终握在手中,由于焦灼,也手足无措,才可转而对她表示爱意.即使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前,他未曾像现在这样神慌意乱,莫知所措.对于玛德莱娜,他之所以不敢造次,是由于觉得她聪明过人,狡猾的品性.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腼腆,又不敢过于鲁莽,既不敢显得反应迟钝,又不敢操之过急,生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
  他将这只纤纤细手,轻轻捏了捏,不料对方竟毫无反应.他于是说到:
  "你已成为我的妻子,但我却觉得很是奇怪."
  "为什么?"玛德莱娜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好像我很想吻你,但又为自己拥有此权利而感到惊讶."
  她不慌不忙地将她的粉脸向他凑了过去,在上面他也亲了亲,像亲一位亲姐妹一样.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杜洛瓦又说道,"你想必记得,就在弗雷斯蒂埃邀我在你家参加的那次晚宴上.我当时想,我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一生也就算是没有白过了.怎么样?你现在不已经是我的妻了吗?"
  "谢谢你这样抬举我,"玛德莱娜说,一面以她那始终漾着一丝笑意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
  "我这些话也未免太冷漠,太愚蠢了,"杜洛瓦心下想."不行,我只能这样做."于是向她问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如何认识的?"
  不想她竟带着挑逗的调皮神情说道:
  "我们此番去卢昂,难道就是为了谈他?"
  杜洛瓦觉得面红耳赤,说道:
  "对不起,我真笨.不过这都是让你吓出来的."
  玛德莱娜忍不住喜形于色:
  "我吓的?这怎么可能呢?你倒是说说看."
  杜洛瓦移过身子,紧贴着她坐下来.
  "瞧!一只鹿!"她叫了一声.
  列车正穿过圣热尔曼林地,一头受惊的小鹿被他看见了,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道小径.
  趁她俯身敞开的车窗,向外了望之际,杜洛瓦弯下身子,温情脉脉地在她颈部的头发上亲吻了很久.
  她起初僵着身子未动,然后便抬起头来说道:"别闹了,你弄得我怪痒痒的."
  然而杜洛瓦并未就此甘休,不停地抖动卷曲的胡须,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到处激烈地吻着,这弄得她烦躁不已.
  玛德莱娜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
  "我说你安分一会儿好不好?"
  杜洛瓦将右手从她身后插过去,她的头也扭了过来,就像老鹰袭击小动物一样,对着她的嘴扑了上去.
  她挣扎着,竭力将他推开,想挣脱他的拥抱,最后总算将他一把推开,说道:
  "你还有没有完呀?"
  杜洛瓦哪里听得进去?他一将她搂住,带着激动的神情,饿狼似的在她脸上狂吻着,同时试图将她按在座位的软垫上.
  她猛地一使劲,终于挣脱了他,霍地站了起来:
  "啊!乔治,你这是怎么啦?别再闹了.我们都早已不是小孩,卢昂就要到了,怎么还等不及了?"
  杜洛瓦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听过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言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又轻松地说笑了起来:
  "好吧,我就耐心地等着.不过请你注意,我们现在才到普瓦西,在到达卢昂之前,我是没有多少闲情,跟你说上几句话的."
  "那就让我来说好了,"玛德莱娜说道.
  她又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显得很温柔.
  她把从卢昂回来后该做些什么,详细同他谈了谈.他们将住在她的前夫留给她的房子里.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职务和待遇,杜洛瓦也将承袭.
  婚礼举行之前,她已像生意人一样,把他们未来家庭的收支,开开出一份详细清单.
  他们的结合,采取的是将财产分开的做法,对诸如死亡.离婚.生下一个或数个子女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男方声称可带来四千法郎,可是其中有一千五百法郎是借来的,其余部分是他在这一年中为准备结婚,而省吃俭用地积攒下来的.女方可带来四万法郎,据她说这笔钱是弗雷斯蒂埃留给她的.
  说到这里,她又谈起了弗雷斯蒂埃,并对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他这个人很能埋头苦干,生活井井有条,他节俭很好.要是不死,定会很快创下一份家业."
  杜洛瓦坐在那里,总是心猿意马.这些话,他哪里听得进去?
  玛德莱娜说着说着,因想起一件事而停下来.此时,她又说道:
  "不出三四年,你每年的收入便可达到三四万法郎.查理倘若健在的话,在他名下他让下了这笔钱."
  杜洛瓦对她这番说教已开始感到不耐烦,于是回敬了她一句:
  "我想,我们今天不是为了谈论他才到卢昂的."
  "说得对,是我错了,"说完玛德莱娜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后便朗朗地笑了起来.
  杜洛瓦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好像一个非常乖觉的孩子.
  "你这种模样真让人忍俊不禁,"玛德莱娜说.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样,"杜洛瓦反驳道,"而且将永远无法摆脱.再说,你刚才那番话不也就是这种意思吗?"
  玛德莱娜马上问道:
  "这话怎讲?"
  "家里的事,全部由你掌管,你可以处处听我安排.作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这在你自然应该当仁不让!"
  玛德莱娜惊异不已: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你是结过婚的,很有点这方面的经验,但我却只是个一窍不通的单身汉,我的无知得靠你来改变,靠你来开导,就是这样的情况!"
  她嚷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杜洛瓦回答道:
  "事情明摆着,我对女人可以说一无所知,而你刚刚失去前夫,自然很了解这个男人,难道不是吗?一切得由你手把手地来教我......今晚就......要是你愿意,甚至现在就可开始......"
  玛德莱娜乐不可支,大声说道:
  "啊!要说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帮你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他接着又学着中学生背书的腔调说道:
  "当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给我开的课,能够讲得扎实一些.整个课程......可分为二十讲......前十讲打基础......阅读和语法还是很重要的......后十讲用来学提高和修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
  玛德莱娜已然笑得前仰后合,说道:
  "你可真是个名符其实的榆木疙瘩."
  杜洛瓦又说:
  "既然你跟我说话,左一个'你,右一个'你,,我也这样做的,今后对你一律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亲爱的,告诉你,我对你的爱现在是越来越强烈,一分一秒都在增加.卢昂怎么还没到呢,真是急死人了!"
  这番话,他是学着演员的腔调说的,并且脸上充满逗乐的表情,使得这位看惯了风流文人装腔作势.不拘形迹的年轻少妇,忍不住十分开心.
  她从侧面看了看杜洛瓦,感到他长得特别美.这时的她,好似见到树上熟透了的诱人果实,恨不得马上就能一饱口福,然而理智告诉她,这果实很好,但必须在饭后吃果点时方可品尝,因此还是忍住了.
  想着自己怎么会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她也感到满脸通红,说道:
  "小家伙,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还不信?在车厢里偷情只会使人倒胃,并没有多大意思."
  接着,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又说了一句: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她那魅人的小嘴说出的这一句句话是何意思,杜洛瓦难道还听不出来?他不觉兴致大增,憨笑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同时口中吐吐噜噜,好像在作祈祷.随后,他大声说道:
  "我刚刚求得主司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对我的庇佑.如今,我是心硬如铁,不为任何诱惑所动了."
  夜色渐渐降临.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袭轻纱,笼罩着列车右方的广袤原野.列车此刻正沿着塞纳河岸前行.车内两个年轻人凭窗望去,路边的河水像一条光滑如镜的宽阔金属带,不停地向前伸展.火红的夕阳已坠入地平线以下,一块块斑点残留在天幕上,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渐渐暗了下去,变成深褐色,很快也就苍凉地悄然无踪了.四周原野于是带着一种类似死神降临的战栗,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苍茫大地,每当夜幕降临时,都会出现这种令人感到凄惶的景象.
  通过敞开的车窗,面对这凄凉的夜色,这对年轻的夫妇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们刚才还是那样地欢快,可现在却突然地一句话也没有了.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一天春光明媚,就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到芒特,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那摇曳不定的光焰,立刻在长座位的灰色垫子上洒了一层昏黄的光晕.
  杜洛瓦挽着妻子的纤细身腰,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方才炽烈的欲望,现已变成一股脉脉柔情,变成一种懒洋洋的要求,渴望稍稍得到一点滋润心田的抚慰,如同母亲怀内的婴儿所得到的那种.
  "我的小玛德,我太爱你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非常低.
  听了这柔声细语,玛德莱娜顿时魂酥骨软,全身一阵颤抖.杜洛瓦已将脸颊靠在她那热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势俯下身子,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一言未发,热烈地吻了很久.后来,两个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猛然疯狂地拥抱在一起,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行起了好事.就此,总共没用多长时间,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们的交合.事毕,他们仍旧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点幻灭之感,既感到周身无力,又觉得好像欲望依然.直到一声汽笛长鸣,报告列车就要抵达下一个车站.
  玛德莱娜用尖指理了蓬乱的云鬓,说道:
  "咱们就像孩子一样,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她的手被狂热地吻着,吻了这一只又吻那一只.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我的小玛德,我是这么地爱你!"
  车到卢昂之前,他们就这样脸贴脸地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眼睛朝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不时可看到几处农舍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因为自己能这样地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满意足,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来越迫切地期望着更加亲密无间.更加放浪形骸的拥抱.
  他们在与河岸相对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稍微吃了点东西,于是上床就寝了.第二天,时钟刚打八点,女仆便走来把他们唤醒了.
  他们将女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喝完后,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瞟了一眼,就像刚刚得到一笔财宝似的,怀着满腔喜悦,兴冲冲地一下把她搂在怀里,无比激动地说道:
  "啊!我亲爱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信赖和欢乐充满了目光中.她一边回报杜洛瓦的吻,一边向他说道:
  "我只怕......也一样."
  不过,对于他们今番来卢昂探望其双亲一事,杜洛瓦一直都忧心忡忡.他已多次提醒过她,要她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情况想得太好.此刻,他感到有必要再说一说.
  "你知道吗?他们只是乡巴佬,是乡下的农民,而不是舞台上的农民."
  "我自然知道,"她笑道,"这你已不知对我说过多少遍了.好了好了,起来吧.你一起,我也就起来了."
  杜洛瓦跳下床,马上开始穿袜子:
  "那边一切都非常简陋.我的房内只有一张铺着草垫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从没见过弹簧床."
  不想玛德莱娜听了这句话,却似乎兴致大增:
  "这有什么不好呢?尽管睡不好,可是身边......却有你,到了早晨还有公鸡打鸣把我叫醒,这该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这是一件宽大的白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头不禁有些不快.为什么呢?据他所知,这类晨衣,他妻子一共有一打之多.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另外买件新的呢?说实在的,他真不希望她仍然使用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时穿过的晨衣.睡衣和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一定会还保存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触的印迹.
  他点了一支烟,朝窗边走了过去.
  窗外,宽阔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机隆隆作响,正挥动铁臂,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这景象,杜洛瓦虽然早已看惯,但今天见了,心中仍觉得分外激动.他放声喊了起来:
  "啊!这景象是多么的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将两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他被她的整个身心靠着,不禁心潮澎湃,欣喜非常,一连声地赞赏道:
  "啊!是美,真是美极了!真没有想到,这里的船只是这样多!"
  不久,他们登车上了大路.因为几天前已经写信告诉两位老人,他们要赶到那边,同他们一起吃午饭.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马车,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先走过了一段坑坑洼洼.很长很长的大路,不久穿过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场.后来,马车就开始向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困倦的玛德莱娜,忍不住在车内打起了盹来.原野上,微风习习,春光明媚.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真让人感到无比的舒坦.
  她这时被丈夫叫醒了:
  "快看呐!"
  马车此时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观赏山下风景的最佳地方,因此历来成为游人必到之处.
  俯瞰山下,一个又宽又长的大峡谷呈现在眼前.整个峡谷被一条大河穿过.清澈的河水带着汹涌的波涛,从峡谷的一头奔腾而下.河中小岛星罗棋布.湍急的河水绕过一个弯,然后沿卢昂边沿穿流而过.该城就在河的右岸,此刻正笼罩在一片飘渺的晨雾中.灿烂的朝阳,给万家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辉.数以千计的钟楼,或尖或圆,个个小巧别致,精湛的手艺,远远看去极似一件件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一个个方形或圆形的塔楼,就像是戴着一顶顶装饰华美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的塔楼和钟楼,散布于城中各处.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又以大教堂高耸入云的青铜塔尖看来最为突出,应属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多么粗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对岸是圣塞韦尔市广阔的关厢地带.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栉次鳞比,其顶端部分都呈圆形拱凸状.
  这些耸入云天的砖砌圆柱建筑,比塞纳河彼岸的教堂钟楼还要多,一直延伸到旷野腹地,天天向蓝天喷吐着黑色的煤烟.
  其中最高者,那罕见的烟囱坐落在富德尔广场,其高度甚至可与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凯奥波斯金字塔......相媲美,同卢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于是,在这喷吐黑烟的工厂烟囱群中,它也就成了烟囱之王,就像那大教堂塔尖,在众多教堂钟楼群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样.
  若将目光移向更远处,在这座工业城后面,人们还可发现一座枞树林.塞纳河在流过这两座城市后,继续向西而去.两岸山峦起伏,山上树木葱茏,不时有一些岩峭壁裸露在外面.随后,河水又绕了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逝在遥远的天际.河中,一队队驳船来来往往,远远望去,在前面拖带的汽船小得像苍蝇一样,不停地冒着一股股浓烟.大小不等的岛屿在水上一字儿排开,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较远,看去好象一串碧绿的念珠.
  就在杜洛瓦夫妇对着这如画江山尽情饱览之际,一直耐心地等着的马车,毫无焦急的样子.由于经常送游客来此观赏,车夫已逐渐摸索出各类游客在此伫留的时间.
  马车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料杜洛瓦忽然发现,前方几百米开外,有两个老人正蹒跚而来.他立刻跳下车,大声叫了起来:
  "他们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们."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因为步履不稳,身子不时碰着对方的肩头.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一点拱凸,虽已上了年纪,身子倒还结实.女的瘦高个儿,背已有点驼,神色也相当忧郁,显然是个累了一辈子的道地农村妇女.她恐怕从来也没笑过,而丈夫有时倒有可能会陪客人喝上两杯,说笑取乐.
  玛德莱娜此刻也已走下车来,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他们的儿子现在是这么一副衣冠楚楚的仪表,他们是一定认不出来了.对于她,他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穿着鲜艳裙子的漂亮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
  他们默默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儿子,对车子前边站着的两个城里人连看也没看.
   他们就要走过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句:
  "爸爸,您好啊."
  两位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脸上一片惊讶的神色.还是老妇人首先明白过来,她站在原地,问了一声:
  "是你吗,儿子?"
  "是我,妈妈,"杜洛瓦答道,说着跨上一步,使劲亲了两下她的脸颊.接着又亲了亲父亲.老人此时已把头上的黑色丝质帽子摘了下来,其高高的帽筒与牛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
  "这就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指着身边的玛德莱娜向他们说道.两位老人像是在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对着这位儿媳端详了许久,心中不无惊讶和担心.除此之外,父亲似乎感到满意,目光中含有几分赞许,母亲的神情则带着明显的猜疑.
  老头子生性开朗,出来之前又喝了两口苹果酒和烧酒,此刻借着酒兴,将眉毛一扬,问道:
  "我能亲亲她吗?"
  "当然可以,"儿子说道.
  玛德莱娜不免有些难为情,但仍将上身俯过去,让这位乡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两个响吻.亲完之后,老人抹抹了嘴角.
  现在轮到她的老婆婆了.于是这位老妇却是带着敌意在儿媳的脸上亲了亲.不,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儿媳.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儿媳应该是一副村姑的模样,身子壮实,气色红润.总的来说,脸膛应像苹果一样红润,身体应像产驹母马一样粗壮.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妖里妖气,全身充满麝香味,一点都不知道爱惜金钱.由于在这位老妇看来,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
  大家于是跟在装着杜洛瓦夫妇行囊的马车后边,朝村中走去.
  父亲挽起儿子的胳臂,故意放慢脚步,以便同前边的人拉开一点距离.这之后,他带着分外的关切,向儿子问:
  "怎么样,这些年,在外边,你干得好吗?"
  "很好,非常的好."
  "是吗?这就好,实在是太好了!告诉我,你妻子带了多少嫁资?"
  "四万法郎,"杜洛瓦回答道.
  父亲情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口哨,压低嗓音发出了一声赞叹:"真利害!"
  有这样大的数目,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接着,他又庄重地说道:
  "说真的,你娶的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口味.想当年,对于如何评价一个女人的美丑,他可是个行家.
  玛德莱娜这时仍和婆婆肩并肩走着,可是两人始终一言未语.杜洛瓦和他父亲随即赶了上去.
  村子终于到了.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两边各住着十来户人家.村里面的房屋,有的是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就如同同城镇所见相同;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茅草.杜洛瓦父亲开的"风光酒店",就设在村口左侧一间非常简陋的平房里,但是房子上部带有一个小小的鸽楼.酒店的门上,按照古老习俗,上面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这儿为口渴的过往路人,备有水酒.
  堂屋里,并在一起的两张桌上,铺了两条大毛巾,所需餐具早已经摆好.隔壁一位大婶,特意前来帮忙,正在那里张罗着.看见一位美人走了进来,她马上同她行了个大礼,认出杜洛瓦后,她不由地喊了出来:
  "耶稣基督,真是你呀,小乔治!"
  "是的,是我,布律兰大婶,"杜洛瓦高兴地回答道.
  说着,他就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走上去亲了亲她.
  随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
  "走,到咱们的房里去呆会儿吧,先把帽子摘了."
  他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在房间里凉气阵阵袭人.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一片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关于摆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房内尽管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让人赏心悦目.
  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就把妻子搂在怀内,说道:
  "你好吗?玛德.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真是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怎么想他们.等到见了面,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老头这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
  "来呀,来呀,饭已经做好了."
  一对新人就坐在桌旁.
  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吃的时间却很长.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后顺序全无讲究.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就来了兴致,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大都讲着庸俗而低下的笑话,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杜洛瓦虽早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仍一阵阵笑声发出来.今日重归故里,对孩提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梦牵魂萦的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过去的岁月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例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吹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得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脑际浮现了起来.
  母亲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忧伤,郁郁寡欢,时不常带着心头之恨对媳妇瞟上一眼.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城里来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总觉得她定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她常常站起身,到厨去端菜,或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着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会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忧郁的神情显而易见.嘴角尽管依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凄哀和听天由命的样子.她倍感失望,伤心不已.为什么要这样呢?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吗?她不是不知道,今日在这儿,见的是乡下人,并且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乡下人.她这个人素来很少幻想,这一次,为何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他什么也说不出.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到这儿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有可能的.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显得出众.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诸多难以捉摸的粗鲁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何以会使她感到如此格格不入呢?
  自己的母亲也想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是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却被人诱奸而从此无法振作.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的她在贫困中死去.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此人也许就是她父亲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疑惑罢了.
  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他们见到杜洛瓦,个个称赞不止,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的确是百里挑一!"
  另外几个跟杜洛瓦家没有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此起彼伏.然后,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母亲满脸愁容,不停地走来走去,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已,于是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出去吧,我已受不了啦."
  饭还没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拉下了脸来.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一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与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
  "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走走,你说好吗?"
  "很好,走吧!"玛德莱娜喜不自胜.
  他们下山后,在克瓦塞租了条船.整个下午,他们是在一小岛边度过的.岸上垂柳轻扬,河里碧波荡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两人不禁眼饧骨软,打了一会儿盹.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山上来.
  对玛德莱娜来说,随后在烛光下进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顿饭还要难熬.杜洛瓦父亲因中午多喝了两杯,在餐桌上仍然醉眼朦胧,一句话也没有.他母亲则仍旧搭拉着脸.
  昏黄的烛光照在灰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个身影.但鼻子显得尤其大,动作也变了形.偶尔有人稍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时,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朝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一完,玛德莱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为黑漆漆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的烟草味与泼洒的饮料发出的气味,的确呛人.
  走出屋子后,杜洛瓦向妻子说:
  "我看你已经有点厌烦了吧?"
  玛德莱娜正要否认,丈夫止住她:
  "不必逞强,我已经看出来了.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回去.你看怎样?"
  她小声答道:
  "好的,我是想要走了."
  他们慢慢地向前走了走.和风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到处充满淅淅沥沥的细小声音.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头顶的树木直冲霄汉,两旁则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
  "我们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树林里,"杜洛瓦说道.
  "树林很大吗?"
  "很大很大,可是法国屈指可数的一座森林."
  小径四周弥漫着泥土味.草木味与苔藓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发的清新气息,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霉烂变质的陈腐味交织在一起,这正是茂密的森林里所特有的气味.玛德莱娜昂起头,看到硕大的树冠之间繁星点点.由于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虽然如此,她仍感到四周这苍茫林海,似乎有一条脉搏在轻微跳动.
  不知怎地,她的心忽然一阵战栗,并迅速传遍全身.胸中顿时隐隐约约涌起一丝哀愁.此时此刻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这广袤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而又没人搭救.
  她呐呐地说:
  "我有点害怕,想回去了."
  "好吧,咱们往回走吧."
  "那么......我们明天回巴黎了?"
  "当然,明天就走."
  "明天早上就走."
  "好,就明天早上."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经进入梦乡.这一夜,她没有睡好,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声响惊醒.这些声响正是农村所特有的,她难以适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里的哼哼声,以及午夜刚过便已经出现的雄鸡打鸣.
  天蒙蒙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杜洛瓦过去禀告父母,说他们要走了.两位老人听罢,不觉一怔,经过三言两语也就弄清楚,这匆匆离去是谁的意思.   父亲只问了一句:
  "你不久还回来吧?"
  "当然,一到夏天就回来."
  "是吗?那好吧."
  母亲在一旁嘟哝着:
  "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会因自己做的事而招来苦果."
  为使两位不满的老人得到安慰,杜洛瓦作为礼物,给他们留了二百法郎.十点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了来.一对新人也就吻别双亲,登车离去了.
  车子正向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说道:
  "你看,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带你来见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与夫人."
  玛德莱娜也笑了,说道:
  "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好,并已开始喜欢他们.回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点糕点."
  然后,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尔......你等着瞧吧,收到我们的结婚喜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奇怪的.我们就说,在你父亲的庄园里住了一周."   她把身子靠过去,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说道:"你好,乔!"
  "你好,玛德,"杜洛瓦将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搂住了她.
  远远看去,晨光下的塞纳河,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展现于山谷深处.大河的一边,一个个工厂烟囱正向天空喷着团团煤烟.另一边,古城卢昂岿然耸立的大小钟楼直插云天.

  第 二 章
  这一对新人重返巴黎,已两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报馆里.原先所说由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所任职务.专门撰写政论文章一事,还须时日.因此他暂时仍负责社会新闻栏的工作.
  这天傍晚,离开报馆后,他一直赶往家中......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饭.一想到很快又可同燕尔新婚的妻子亲昵一番,他便兴奋不止.为妻子的姿色深深倾倒的他,现在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走到洛雷特圣母街,经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给她买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把骨朵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骨朵已经开始开放,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楼梯,每登上一层楼,他都要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停下来,得意地照一照.因为一看到这些镜子,他就想起了自己当初走进这幢楼房的情景.
  由于忘了带钥匙,他按了按门铃.前来开门的人,仍旧是先前那个仆人.妻子主张将此人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来没有?"他问道.
  "已经回来了,先生."
  走过餐厅时,他发现桌上放着三副餐具,不由地深为纳罕.客厅的门帘向上撩了起来,他因而发现,玛德莱娜正在朝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一束玫瑰.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样.这使他很是扫兴与不快,仿佛他对妻子的这一情意缠绵的表示,及因而从她那里必会得到的快乐,被人抢先夺去了.
  "你今天请了哪位客人?"他走进去问.
  玛德莱娜继续在那里摆弄着花,并没有回过头来:
  "今晚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来,他每个星期一都要来这吃晚饭,今晚也不例外."
  "啊!非常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后,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来,或扔掉.不过到后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看,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忽然转过身来,满脸堆着笑:
  "啊!你还想到了这个,真是为难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双臂,把嘴唇朝他凑了过去,神态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到些许宽慰.
  玛德莱娜接过来闻了闻,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马上就将花插到了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瓶内.
  "这空空的壁炉上方,现在总算像个样子了,我真高兴."她对着这番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她又斩钉截铁地说:
  "知道吗?沃德雷克这个人,脾气很好,你们很快就会相处融洽的."
  门铃这时响了起来,伯爵显然到了.他自然地走了进来,神态之悠闲,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女人的纤纤细手,然后转过身,亲热地把手朝她丈夫伸了过来:
  "这一向好吗,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当初,他同杜.洛瓦在这里相遇,表情是那样拘谨和生硬,而今天却完全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表明,从那时以来,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杜.洛瓦惊讶不已,为了不辜负其盛情,立刻笑容满面地将手伸了过去.经过简短的交谈,两人几乎像是一对交往多年.互相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焕发的玛德莱娜,于是对他们说道:
  "你们俩谈吧,我去厨房看看."
  她朝他们分别看了一眼,走了开去.
  待她回来时,她见他们正谈论一出新上演的戏剧.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意思.
  晚餐很丰盛,席间气氛随和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在这幢房子里,同这对年轻漂亮的新婚夫妇在一起,他是如此地心恬意恰.
  他走后,玛德莱娜向丈夫说: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错?待你对他完全了解后,你会对他更加敬佩的.他实在是一个忠实可靠.不可多得的朋友.唉,若不是他......"
  她还未把话说完,杜.洛瓦便抢着说道:
  "对,我也觉得他很不错.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玛德莱娜接着说道,"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赶写一篇东西.饭前没有对你讲,是因为实在没时间,沃德雷克那时就要来了.我今天得到一条有关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将来一定会当上部长的拉罗舍—马蒂厄议员给我提供的.我们应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有关材料和数字,我已经拿到.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你把灯拿上."
  杜.洛瓦拿起灯,二人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仍旧像先前一样摆放着,纹丝未动.只是最上层现在又放了三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过的暖脚套还摆在那儿,正等着杜.洛瓦来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笔.笔杆上,死者生前咬过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
  玛德莱娜点上一支烟,倚在壁炉上,把她听到的消息谈了谈,接着又说了说她的想法和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细心听着,一边不时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玛德莱娜说完后,他提了些不同的看法,接着又回到所谈问题上,大大作了一番发挥.经他这样一改,他此刻所谈的,已经不是什么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场倒阁运动.这篇檄文只不过是个引子.她妻子已放下手中的香烟,不觉兴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对问题看得更深.更远了.
  因此她不时点头:"对......对......很好......太好了......这才显出文章的分量......"
  杜.洛瓦说完以后,她催促道:
  "现在赶快动笔吧."
  然而一旦摊开稿纸,杜.洛瓦却又不知从何落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来.玛德莱娜于是走过来,轻轻伏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虽然如此,她仍旧不时停下来,显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是这个意思是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杜.洛瓦每次总这样答道.
  玛德莱娜出语辛辣而尖刻,正是女流之辈所特有的,现在正可用来对现任政府首脑大张挞伐.她不仅对这位政府首脑所推行的政策大力嘲讽,而且对其长相尽情奚落.文章写得潇洒自如,意趣横生,让人读了不禁开怀大笑,同时对其观察之敏锐也深为折服.
  更有甚者,杜.洛瓦还不时地加上几句,使文章的锋芒所向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别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撰写本地新闻时磨练出来的.每当他认为玛德莱娜提供的依据不大可靠,易于弄巧成拙时,他总有办法把文章写得扑朔迷离,使读者不由得不信,从而比直接说出更具有分量.
  文章写好后,杜.洛瓦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念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写得无懈可击,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带着分外的欣喜与惊奇相视而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彼此间因深深的倾慕和柔情依依而兴奋不止,从心灵到躯体不禁春情萌动,最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对方的怀抱.
  "咱们现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灯,目光闪闪.
  "您既然掌灯引路,请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玛德莱娜回答.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朝卧房走去.妻子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还为了让他快走,而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颈处轻轻地挠着,因为杜.洛瓦最害怕别人给他搔痒.
  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署名发表后,引起非常大轰动.众议院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夸奖了一番,决定《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从此由他负责,社会新闻栏则仍旧由布瓦勒纳负责.
  该报随后对负责国家日常事务的内阁,展开了一系列巧妙而猛烈的抨击.有关文章都写得别具匠心,并且例举了大量事实,时而挖苦讽刺,取笑逗乐,时而笔锋犀利,炮火连连.如此接二连三,打得既准又狠,让人惊讶不已.大段大段地转载《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一时成为其他报刊的时髦之举.官场人士纷纷打听,可否对这未曾谋面的凶狠家伙许以高官厚禄,从而令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一见到他,就是一番热烈的握手,头上的帽子举得老高,其声望之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一斑.不过相比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灵和交游之广,更使他暗暗称奇.
  他每天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中,老可见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或者众议员,便是政府官员或军中将领.他们待玛德莱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态自然而又亲切.她是在哪儿同这些人认识的呢?她自己说是在社交界.可他们对她如此信任和青睐,她又是怎样得到的呢?他始终弄不明白.
  "她这个人完全可以做个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里想.
  晚上回来过了吃饭时间,在她是经常有的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激动不已.往往面纱尚未摘去,便忙开口道:
  "我今天可给你带来了一份'美味佳肴,.你想,司法部长刚刚任命的两位法官,曾经是混合委员会成员.咱们这次可要给他一点儿厉害,让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果然立刻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位部长骂得狗血喷头.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还写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于头天来过后,到泉水街玛德莱娜家来吃晚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这天一进门便紧紧地握住他们夫妇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连声说:
  "好家伙,这气势真是厉害!经过这番穷追猛打,我们岂有不大获全胜之理?"
  此人长久以来,一直对外交部长的职位虎视眈眈.这次确实希望能趁机了却心愿.
  这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其实并无政治信念与多大能耐,更无什么胆略和真才实学.作为一名外省的律师,他原来是某省城的一位风流人物,但为人狡诈,一向在各激进派之间谋求折衷,是所谓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自由思想的卫士这是各不符合的.这种像粪堆里滋生的蝇蛆,借普选之机钻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农思想的驱使而尤其善于投机钻营,于是在失意潦倒.一事无成的众议员同僚中,一直被视为佼佼者.为了获取众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衣冠楚楚,待人和蔼可亲,因此在社交界与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达官显宦中,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拉罗舍不久将当上部长."到处都有人如此议论.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样,坚信部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他是瓦尔特老头所办报纸的一名大股东,也是他在众议院的同伙,并已经同他合伙做过多笔金融生意.
  杜.洛瓦对他的支持,可以说死心塌地,由于他隐隐发现,自己日后说不定可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再说弗雷斯蒂埃丢下的这摊事儿,他不过刚接手.而拉罗舍—马蒂厄曾许诺过弗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长的交椅,便授予他荣誉团十字勋章.所以说这枚勋章将戴在他这个玛德莱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外,总的说来,其他一切如故,并无任何变化.
  对于杜.洛瓦所处的这一情况,他们的这些情况也被同事们看出来了,人前人后常爱拿他开玩笑,弄得杜.洛瓦很恼火.   有的人干脆称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进报馆,便有人不顾一切地向他叫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装着没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那个人又喊了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见到这种情景,几个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往经理办公室走过去,刚才喊的人突然挡住了他,说道:
  "对不起,我才将喊的是你.真是昏了头,动不动就把你同可怜的查理混淆了起来.要说原因,主要还是你写的文章与他的文章,看起来太像了.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杜.洛瓦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窝着火,开始对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愤恨不已.
  大家都认为他这个政治栏目新任负责人,同其前任的文章,不论在措辞上还是在写法上,都极其相似.每当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时,瓦尔特老头也说:
  "对,乍一看去,的确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
  还有一回,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看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边,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摆放整齐,旁边有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着:"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以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政府正式认可之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用,随处可用,旅行在外也无不可."
  杜.洛瓦看完,捺着性子把柜门关上,可是仍大声说了一句,以便房内其他人能够听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处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因而受到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十分旺.不论是一般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在所难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而很害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差不多无异于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如同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岂会有今天?"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将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中,他仍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倒也没怎么管,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就隐隐作痛.
  他现在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觉得仿佛看到器物上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那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觉得怏怏不乐.
  他常常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感到纳闷,怎么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来没有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放心的.她进进出出,我从来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他是个十足的废物,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么一个蠢货?"
  因此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盘桓着:
  "以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么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畜生?"
  这样,一件件日常琐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者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怒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可从来没让他们做过."
  "对,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讨厌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烦地打断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又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你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望着丈夫,不明白他这无名火因何而发.不过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很快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一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或许觉得这很可笑,但心里却感到甜丝丝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恼火.这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得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
  "查理以前常常用这玩意儿吗?"
  "对,"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很怕感冒,毕竟身子骨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表现是够充分的了,"杜.洛瓦恶狠狠地说.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跟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际仍然萦回着那一成不变的想法,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一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以免着凉?"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虚与委蛇,"他只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态百出,"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轻蔑神情,耸耸肩.
  从此以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而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怜悯之情,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只要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叫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会拿长眠于黄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其度量狭小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与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
  有一句话,他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蛋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妻子对此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然而他仍一个劲地坚持:
  "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十分可笑,不是吗?"
  "好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讲,"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拙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老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很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转转,于是向玛德莱娜问:
  "我的小玛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一走吗?"
  "好,当然想去."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体内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气,滚烫滚烫.马车一辆接一辆,把一对对情侣送往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去.
  望着这些恋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车里,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已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没有其他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默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醉于炽热的欲望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好象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流,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加混浊起来,令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者,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着万种情爱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是柔情缭绕,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女欢爱的浓厚气息,让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在这荡人风情的熏染下,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止.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想怎么就怎么了."
  巨大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小路上,马车渐渐拉开了距离.林荫茂密,树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经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而又清新.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没有不感到销魂蚀骨.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轻轻叫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可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沿,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啊!看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此外就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
  这"守林人"一词,也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名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朝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没有说一句话.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很难排解.如今,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过了一会儿,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这儿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刻打道回府,他的要求这么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点也摆脱不了.不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个死鬼.
  只见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
  "请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给可怜的查理戴绿帽子?"
  "你的这些无聊想法,什么时候才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脸鄙视的年轻妻子.
  但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看你,我的小玛德,有还是没有,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了绿帽子,对吗?"
  玛德莱娜无言以对.跟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
  "他妈的,"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世上要是有人像是戴了绿帽子的话,他就是一个.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笨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因此他坚持道:
  "来,还是照直说吧.这没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明这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实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止: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如果不这样对待他,反倒是不对的.来,玛德,承认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诚然觉得十分有意思. 因为她一阵阵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把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说个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然躲开身子,说:
  "你这个人真笨!这种问题,谁会回答?"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认真,杜.洛瓦立刻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喘息微微,僵在那里,神色茫然,好象受到了严厉训斥.
  马车这时正沿着湖边走着,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深沉的夜色,远处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现在朝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因此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过来,硕大的车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是不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仍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由于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肯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差不多可以断定.这样一想,他不禁又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痛打一顿,把她掐死!
  "啊,亲爱的,如要我该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倘若这样的比赛结果,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向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养汉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贞,因而心情沉重,难于言表,个中滋味他还是生来首次尝到!于是,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这种不平之感是那样强烈,不能这样说,转而迅速变成对玛德莱娜的仇恨.她既然让前夫戴了绿帽子,他杜.洛瓦又怎能信得了她?
  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为使痛苦的心灵得到安慰,他自我安慰道:
  "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使之为己所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信任."
  这样,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与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世界属于强者.我必须做个强者,一切都可以驾驭."
  马车走得很块,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很象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无数声响聚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连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脉搏跳动和生命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我若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为的是自己,胜利归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为了名利而感到自私,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与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在视野中出现了.它像一个怪模怪样的巨人岿然挺立于城门边,好象正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朝前走去.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车的洪流又被卷入了.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默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心里一定在想什么,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
  杜.洛瓦一声冷笑:
  "我在想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由于我觉得,说实话,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恶狠狠说道:
  "一个时期来,我老是缩手缩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碰到一点小事,便心惊胆战,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从今后,我是决不会再这样了."
  想到这儿,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不过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快.相反,他觉得,他们已经言归于好,又成了两个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感到很不自在,遂问道:
  "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车子这时恰巧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美丽身姿,照耀着耀眼煤气的灯饰,是显得多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好,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不会为了你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因此答道.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简直冷得象冰.
  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荡着一丝微笑,并且他伸过来手,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第 三 章

  第二天,杜洛瓦进了报馆后,立刻找到布瓦勒纳,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想托你办一件事.最近一些天,有人常叫我弗雷斯蒂埃,显然觉得很有意思.我倒觉得无聊透了.请你在下面对大家说一说,这种玩笑谁若再开,我可要扇他的耳光.
  "他们应当想一想,为了开这种玩笑而最后导致一场决斗,这是不是划得来.我来找你,是因为知道你是性情稳重,能够使事情不致变得不可收拾,这种后果造成不快.除此之外,还因为在我上次决斗时,你曾经是我的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了.
  说完后,杜.洛瓦出去办了点事情.不久,待他回到报馆时,已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中,他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声音."谁来啦?"他向仆人说道.
  "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回答.
  杜.洛瓦的心不禁有点扑通扑通跳起来,但他马上推开了客厅的门,心里嘟哝道:"嗨,这有什么?"
  克洛蒂尔德正站在壁炉边,身上洒满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杜.洛瓦感到,他一看到,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及其像哨兵一样站在身边的两个女儿欠了欠身,然后将身子向他旧日的情妇转了过来.克洛蒂尔德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接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仿佛在说:"我爱的仍旧是你."作为回报,克洛蒂尔德也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上次一别,恍如隔世,"杜.洛瓦说道,"你一向可好?"
  "很好,"克洛蒂尔德悠然自得地回答,"你呢,漂亮朋友?"
  她接着又转过身,对着玛德莱娜问:
  "你可同意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吗?"
  "当然,亲爱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
  似乎是话中有话.
  瓦尔特夫人这时说,单身汉雅克.里瓦尔将要在其寓所的地下室举行一场大型剑术表演,并已邀请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出席观看.最后他说道:
  "这场表演一定很有趣.遗憾的是,没有人能陪同我们前往,由于我丈夫那天刚好没空."
  杜.洛瓦立刻自告奋勇,说他届时可以陪她们去.瓦尔特夫人欣然接受:
  "这样的话,我和我的两个女儿都不知怎样感谢您了."
  杜.洛瓦看了看瓦尔特夫人的幼女,心里想道:"这个小苏姗长的倒是不错,实在不错."一眼看去,姑娘头发金黄,活脱脱像个布娃娃,虽然个子矮了点,但模样清秀,身腰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发育健全.小小的脸蛋上,一双蓝灰色大眼,炯炯有神,很像富于想象的精细画家,用画笔特意画出来的.另外,肌肤白皙,光洁无瑕.松软的头发,巧妙蓬起,卷曲自然,恰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同一些小女孩常常抱着的精美布娃娃头上的头发,毫无二致.这些小女孩的个儿往往还没有她们怀里抱着的布娃娃高.
  姐姐罗莎则相貌丑陋,身材平板,任何动人之处都没有,完全是一个无人注目.答理和谈论的女孩.
  女孩的母亲这时站起身来,对着杜.洛瓦说道:
  "拜托您了.下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们在家等您."
  "尽管放下心,夫人,"杜.洛瓦回答.
  她走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起来:
  "再见吧,漂亮朋友."
  她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久久没有放.面对这意在不言中的内心倾诉,杜.洛瓦深为感动,不禁对这生性活泼.放荡不羁.也许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女人,忽然有点儿旧情萌发.
  "我明天就去看她,"他立即想.
  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在客厅里.玛德莱娜倏地发出一阵爽朗而又欢快的笑声,两眼直视着他,说:
  "知道吗?瓦尔特夫人现在十分有意于你."
  "你看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杜.洛瓦一脸不相信.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的千真万确.她和我一谈起你,就眉飞色舞.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说她未来的两个女婿一定要和你一样......不过既然是她,这没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什么意思?"杜.洛瓦没听明白.
  "啊,你可知道,"玛德莱娜满怀自信地说道,"瓦尔特夫人一向洁身自好,从不给人留下什么话柄.一言一行实在无可挑剔.她丈夫的情况,你和我一样清楚.而她却和他截然不同.再说为嫁了个犹太人,她吃了多少苦?但她对丈夫始终如一.于是她是一个非常规矩的女人."
  "我还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杜.洛瓦惊讶极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玛德莱娜教堂每次举办慈善活动,大施主都是她.她的婚礼是按天主教的风俗进行的.是她丈夫装模作样地做了洗礼,还是教会对他们的婚姻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我也记不起来了."
  "原来这样.这么说......她很......看得起我了?"杜.洛瓦问.
  "对,完全对,假如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会劝你向她女儿求婚的......当然她是苏珊,而不是罗莎,不是吗?"
  "不过她本人也还不错呀,"杜.洛瓦玩弄着嘴角的胡髭说道.
  玛德莱娜终于沉不住气了:
  "知道吗,我的小乖乖?对于这位母亲,你可以去试试.我对此并不担心.她既已是这样一把年纪,是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要是早几年,情况也许会有点不同."
  "这么一说,难道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想.于是他随即耸了耸肩,说道:
  "嗨!......真是做白日梦!......她父亲能要我这个女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决定,今后要好好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他倒并未怎么去想.
  整个晚上,他都沉湎于同克洛蒂尔德的那一段令人销魂的艳史中.脑海中所浮现的,尽是她的温存体贴和可笑举止,以及他们在城中到处游逛的情景.因此他反复地暗自表示:
  "她这个人可真是好.对,明天,我就去看看她."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就到了韦尔纳伊街.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女仆.
  "您一向可好,先生?"女仆向他问道,态度很是随和,完全是一副小户人家所雇佣人的样子.
  "很好,孩子,"杜.洛瓦回答道.
  在客厅里,有人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地作音阶练习,弹得很不熟练.杜.洛瓦走了进去,见是洛琳娜.他以为,她会跑过来搂住他的脖颈亲吻他.不想她神态庄重地站起身,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即便板着脸走了出去.
  她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成年妇人,把杜.洛瓦弄得莫名其妙.她母亲这时走了进来.杜.洛瓦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并在上面亲了亲.
  "我非常想你,"他说.
  "我也是,"对方说.
  两人坐了下来,彼此相视而笑,热辣辣地看着对方,真想拥抱在一起,狂吻一番.
  "亲爱的小克洛,我真爱你."
  "我也."
  "这么说......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吗?"
  "又怪又不怪......我有一阵子非常痛苦,以后也想开了,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因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不敢来,不知道你会怎样对我.我只是不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对了,洛琳娜是怎么啦?她见到我,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自你结婚后,我们便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谈起你.我想,她这是出自嫉妒."
  "哪儿的话呀?"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已不叫你漂亮朋友,而只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了."
  杜.洛瓦面红耳赤,随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让我吻一吻你."
  克洛蒂尔德把嘴凑了过去.
  "咱们下次在哪里见面?"杜.洛瓦问.
  "当然......君士坦丁堡街."
  "什么?......那套房子还空着吗?"
  "是的......还没有退掉."
  "没有退?"
  "对,我想你会回来."
  杜.洛瓦不禁满腔欣喜,非常荣耀.显而易见,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深深地爱上了他,至今未改初衷.
  "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又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吗?"
  "很好.他回来住了一个月,前天刚走."
  杜.洛瓦禁不住扑哧一笑:
  "他走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是很巧,"克洛蒂尔德天真地说道,"不过他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你不是知道嘛?"
  "对,是这样.再说,他这个人倒也讨人喜欢."
  "你呢?"克洛蒂尔德接着问道,"你生活得如何?"
  "既不好,也不坏.我妻子同我不过是合伙人."
  "就这样?"
  "仅此而已......说到感情......"
  "我明白了.不过她却是个好人."
  "对.但我对她一直没什么兴趣."
  说着,他往她身边靠靠,问道:
  "咱们何时再见面?"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行."
  "好,就明天.下午两点?"
  "那下午两点."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行前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
  "你知道,君士坦丁堡的那套房子,我想我来租下它吧.我希望这样,再也不能由你来支付房租了."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他的手:
  "随便.只要将房子保留住,使我们能在那儿见面,就行."
  杜.洛瓦因此一路走了出来,心中备感欢欣.
  走到一家照相馆前,他见橱窗里放着一帧女人的照片,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很像瓦尔特夫人,心中不免嘀咕起来:
  "无论怎样,她也还有几分姿色.我怎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呢?现在我倒真想看看,她星期四会怎样对我?"
  他一边走,一边搓搓手,心里乐不可支,为自己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一个干练的男子在获得成功之余,常会在内心深处产生这种难以言传的喜悦之情.因为一方面,虚荣心得到了安慰;另一方面,女性的柔情所引起的渴求,也在感官上得到了满足.
  到了星期四,他向玛德莱娜问道:
  "里瓦尔搞的剑术表演,你不去看吗?"
  "啊,才不呢.我对此不感兴趣,我要去众议院."
  杜.洛瓦接着去接瓦尔特夫人.他叫了一辆敞篷车,由于天气特别好.
  见到瓦尔特夫人,他不觉一惊:她是多么地漂亮.年轻!她穿了件浅色衣裙,前胸上方袒露.一条金黄色的花边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起伏不停.杜.洛瓦觉得她今天真是娇艳绝顶,使人魂酥骨软.她举止沉着,落落大方,一副做母亲的安然神色,所以常常不被风流子弟所留意.她的言谈虽然都是一些人所共知.平淡无奇的琐事,但思绪乖巧,井井有条,任何过激语言也没有.
  女儿苏姗通身粉红色装饰,色彩鲜艳,光艳照人,恰似瓦特的一幅新作.她姐姐罗莎则像是一个陪伴这位漂亮小姐的女教师.
  里瓦尔寓所的门前已停着一排整整齐齐的马车.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起他的手臂,一起进去.
  此次剑术表演是为赈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从参众两院一些议员的内眷发起的.这些议员都同《法兰西生活报》有一定的关系.
  瓦尔特夫人虽然同意偕女儿前来,可是拒绝做募捐主持人.教会组织的慈善活动,她一般都会只挂个名.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多么地虔诚,但是她觉得,自己既然嫁了个犹太人,一言一行应继续保持教徒的样子.然而里瓦尔组织的这次表演,却有点共和思想的味道,十分像是矛头直指教会.
  三个星期来,各家倾向不同的大报,都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我们杰出的雅克.里瓦尔最近提出一个新奇而又慷慨的想法:为接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要在与其单身住房相连的漂亮练习厅里,组织一场大型剑术表演.
  请柬由拉洛瓦涅.勒蒙泰尔.里索兰等参议员的夫人与拉罗舍—马蒂厄.佩塞罗尔.菲尔曼等著名的众议员的夫人,负责寄发.表演间歇将直接募捐,募捐所得将立即交给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一段大肆宣扬的文字,是头脑灵活的雅克.里瓦尔为显示其才能而想出来的.
  为迎接各方来客,他此时正站在寓所门前.门里备有冷饮和茶点,开支由募捐所得扣除.
  他彬彬有礼地向客人指了指通往地下室(已改作表演厅和练习场)的小楼梯,说:
  "夫人们,请向下走.在地下室进行剑术表演."
  随后,看到其经理的妻子业已到来,他抢步跑了上去,接着握了握杜.洛瓦的手,一边说道:
  "你好么,漂亮朋友."
  "谁告诉你......"杜.洛瓦惊讶地看看对方.
  "我们身旁的瓦尔特夫人,"里瓦尔扯他的话."觉得这样叫你非常亲切."
  "对,"瓦尔特夫人满脸通红,急忙说道,"我承认,如果我同您更熟一点,我也会像小洛琳娜那样,叫您漂亮朋友的.对您来说,这个称呼很合适."
  "夫人,"杜.洛瓦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么叫吧."
  "不,"瓦尔特夫人垂下了眼帘,"我们的关系还不很密切."
  "您总不会认为,"杜.洛瓦喃喃地说,"我们之间会始终像现在这样."
  "那再看吧,"她说.
  走下狭窄的楼梯口,杜.洛瓦将身子闪过一边,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这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从明亮的阳光下来到这灯光昏暗的地方,气氛忽然显得有些阴森森的.螺旋型楼梯下方,很快送来一股地下室的气味,又闷又潮.四周墙壁为举行这次剑术表演,虽已擦过,但依然霉味很重.除此,空气中还伴有宗教仪式上常可闻到的安息香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香脂味,如马鞭草香.鸢尾根香和紫罗兰香.
  举目所见,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说话声,响声震耳.
  整个地下室里,点的是煤气彩灯和纸糊灯笼.沿着硝迹斑斑的石头墙壁,堆放着一层厚厚的枝叶.上述灯具就藏在这一簇簇树叶后面,于是人们所见到的,只是一些树枝.
  天花板上点缀着蕨薇,地上铺着树叶和鲜花.
  这番布置显然别具匠心,情趣盎然.大厅深处搭着比赛台.比赛台两侧,各有一排座椅,是裁判席.
  大厅两边,各放了十排长凳,可容纳二百来人就座.事实上,被邀请的来宾却达四百人之多.
  比赛台前,面对观众已站了一些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身材瘦削,臂长腿长,嘴角蓄着短髭,胸膛高高挺起.其中有的是剑术师,有的是业余选手,但皆属当今剑坛名流.他们身边围了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这些男人,有的风华正茂,有的两鬓霜染,正在同这些身穿击剑服的青年说着什么,看来关系十分密切.他们站在那儿,很想希望能引起注意,被人认出.因为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不是剑坛宗师就是击剑行家.
  女士们几乎已坐满所有长凳.衣裙声和她们的说话声,很难听.他们像在剧场看戏一样,纷纷地用起了扇子,因为这铺满树叶的地下室,现在已热得像蒸笼一样.有个人甚至借机恶作剧,不时高喊:"我们想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时走到第一排坐在了给他们保留座位的位置上.杜.洛瓦见她们已经安顿好,也就打算走了,他说道:
  "恕我不能奉陪了,由于这长凳,我们男人是不可以坐的."
  瓦尔特夫人犹豫了一会,说道:
  "不过我仍希望您不要走,我还等着您给我说说那些击剑手呢.对了,您站在凳子边上,是不会妨碍别人的."
  她睁着大眼,温柔地看他,接着又说道:
  "怎么样?漂亮朋友......先生......您就留下吧.我们很需要您."
  "好吧,夫人,"杜.洛瓦回答道,"我深感荣幸......一切遵命."
  一片赞叹声在大厅四周响起:
  "这间地下室可真是好,真有意思."
  这个拱型大厅,杜.洛瓦当然是忘不了的.那次决斗之前,他曾独自一人在这儿呆了整整一上午.大厅尽头当时放着一个用白纸板做的模拟头像,她大大的眼睛,是那样怕人.
  忽然楼梯边传来雅克.里瓦尔的声音:
  "女士们,比赛马上要开始."
  只见六位男士穿着紧身衣,昂首挺胸地上了赛台,在裁判席上坐了下来.
  他们的姓名在观众中纷纷传开了:其中一位个儿不高.短髭很密者,就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另一位身材高大.业已谢顶但却蓄着长须者,是画家约塞芬.卢德.其他三位服饰华丽.潇洒英俊的青年,分别是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最后一位是剑术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各挂起一块牌子在大厅两侧,右面的牌子上写着:克莱夫克尔先生;左面的牌子上写的是:普律莫先生.
  两人都是二级剑术师中的高人.他们带着军人般的严肃神情,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登上台后,彼此机械地行了个"交战礼",便交起手来.由于身穿帆布击剑服,又带了白色护肘皮套,看去像是两个古代士兵模样的小丑,为了逗乐而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打个不休.
  大厅里,不时有人发出一声呐喊:"击中了!"裁判席上的六位男士因此把头向前伸了伸,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观众所看到的,只是两个木偶一样的人,伸着胳臂,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因此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然而人人都显得兴奋不已.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的动作并不怎么优美,甚至有点滑稽,不由地想起新年时大街上卖的那种打打闹闹的小木偶.
  这第一对击剑手赛完后,随着上场的是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两人一个是民间剑术师,一个是军中教官.一个矮得出奇,一个胖得要命,就像是用肠衣吹制的气球.只消一剑,立刻就会瘪了下来.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大厅里顿时笑声不断.普朗东先生动作敏捷,进退自如,而卡拉平先生却只是挥舞手臂,整个身子因太臃肿而动弹不得.但也非常聪明,每隔一会儿,便可见他单膝前屈,憋足了劲,拖着沉重的身躯向前刺去,仿佛成败在此一举似的.但随后,他要将身子重新直立起来,也就十分吃劲了.
  懂行的人都说他一招一势很是严密,使对方无空可钻.观众自然信以为真,对他赞不绝口.
  再接下来,就是波里雍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了.前者为职业剑术师,后者为业余选手.一交手,他们的格斗便激烈无比,疯了似的你追我赶,逼得裁判搬起椅子纷纷躲开.他们一会儿打到左边,一会儿打到赛台右边.一个如果向前逼进,另一个就会纵身一跃,向后退去.女士们时而为他们那趣味横生的后退而忍俊不住,提心吊胆.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觉得这貌似激烈的比赛并不过瘾,这时喊了一声:"你们别累着了,快下来吧!"举座为这不知深浅的话而大为扫兴,嘘声四起.行家的评论随即迅速传开:非常卖力的两个参赛者,只是功夫略有欠缺.
  上半场的最后一场,是雅克.里瓦尔同比利时著名剑术师莱贝格的精彩表现.他一出场,便受到女士们的赏识.只见他相貌英俊,修短合度,且步伐轻捷,身手矫健,一招一式比前几个参赛者都更为优雅.无论是守还是攻,他的动作都是那样地洒脱,令人赏心悦目,同其对手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虽然也十分英勇,但常常流于俗套.
  "此人看来很有教养,"有人评价道.
  最后,里瓦尔胜利了.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然而就在此前不久,地下室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阵伴有跺脚声和欢笑声的奇怪声响,弄得观众很不安.显然是二百来位应邀前来的客人,因为无法下来观看而在那里起哄.仅那小小的螺旋型楼梯就挤了五十来个男人.大厅里一时变得酷热难挡.要求透透气和喝点水的呼声,此起彼伏.刚才那爱闹的家伙,这时又叫了起来:"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尖利的嗓音压倒许多人的说话声.
  里瓦尔身上依旧穿着击剑服,满面通红地走了出来,说道:
  "我这就去让人送点冷饮."
  说罢,他急匆匆地向楼梯边走去.可是楼梯上已堵得严严实实.要穿过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比登天还要难.他只得向上面喊道:
  "快给女士们送些冰水来."
  这五十来人立即跟着叫道:"快送冰水!"
  终于有人托着一托盘冰水出现在楼梯口.但是等到盘子传下来,却只剩下一些空杯了:杯内的水已在传递过程中被人喝干了.
  "这样下去岂不会把人憋死?"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赶紧赛完,散场早了点!"
  "募捐还没有搞,"另一人跟着喊.
  "募捐......募捐......募捐......"众人随声附和道.他们虽已热得气喘吁吁,但仍是一副欢快的表情.
  于是六位女士在长凳间走来走去,不时可听到一枚银币落入钱袋的清脆声响.
  杜.洛瓦此时在将场内的名人......指给瓦尔特夫人看.不言而喻,这些人都是社交名流和各大报的记者.这些老牌记者凭借其自身经历,大都看不起《法兰西生活报》,对该报所作所为一直持保留态度.作为秘密交易的产物,这种政界人士和金融巨子联手的刊物,仅要内阁一倒便会销声匿迹.这样的例子,他们见得太多了.除上述社交名流,场内还有几位喜爱体育运动的画家和雕塑家,以及一位大家不断地指指点点.带有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的诗人.几位音乐家与许多外国贵族.杜.洛瓦每谈到其中一位贵族,都要在他名字后面加上"阔佬"两字.他说这是跟英国人学的,因为他们的名片上都印有Esq字样.
  "你好,亲爱的朋友,"有人这时向他叫了一声.杜.洛瓦见是德.沃德雷克伯爵,遂向女士们道了句失陪,走过去同他握了握手.
  过了一会,他又回到瓦尔特夫人身边,说了会:
  "沃德雷克这人真是举止不凡,到底出身不同."
  瓦尔特夫人没有接话.她有点累了.胸脯在一呼一吸中起伏不停,这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常常不期而遇.杜.洛瓦发现,这位"老板娘"的目光已变得慌乱,显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立刻闪开了.他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瞧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下功夫做这样事?"
  几位募捐的女士这时从旁走了过去,手上的钱袋已装满金币和银币.挂了一块牌子在台上,报告下一个节目为特别节目.各个裁判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在期待着.
  一会,两位女击剑手手提花剑上了场.深色运动衫在她们身上穿着,下身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由于胸前护甲非常厚实,使她们不得不一直仰着脖子.两个人都很年轻,并长着漂亮的脸蛋.她们微笑着向台下欠了欠身,观众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她们在一片窃窃私语和轻佻的笑声中开始比试起来.
  裁判的脸上,个个荡着一丝微笑,不时为她们的劈杀轻轻叫好.
  两位年轻女子的娴熟表演,在观众中也引起了阵阵喝采.但是男人们见了心旌摇摇,女人们也兴趣大增.因为巴黎观众日常所见,不过是咖啡馆里的女郎卖唱或小型歌剧,纯粹是矫揉造作,附庸风雅,未免显得相当粗俗,甚至有点下流.今日的表演,自然使他们大开眼界.
  击剑手的每一次进攻,都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阵喜悦.不过话虽然如此,他们所最为留意的,倒不是其手上的功夫,而是击剑手将身子转过去时,他们所看到的丰腴后背.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们比赛完后,经久不息的掌声在大厅里响起.
  接下来,是战刀表演.但是已没人观看,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地下室的上方.因为楼上此时传来了家具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巨大声响,好像有人要搬家似的.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清脆的钢琴声,上面又传来节奏鲜明的脚步移动声.未能下来观看剑术表演的客人,为了补偿,显然在上面即兴办起了舞会.
  大厅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不久后,女士们纷纷跃跃欲试,也对跳舞产生了浓厚兴趣.台上的表演已无人观看,说话声响彻整个地下室.
  那些因为迟到而未能下来的人,竟然马上就办起了舞会,他们倒真能自寻其乐.下面的人不由地对他们深为羡慕.
  这会儿,台上又出现了两位新选手.他们彼此行了个礼后,便展开了架势,神情是那样地威严,把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
  接着,他们比试了起来.一招一式,有力,而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向前冲刺,还是往后退缩,每一个动作都极优美,不但用力准确,而且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之感,简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观众,都受到深深的吸引,露出一片惊呆的神色.
  两位击剑手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进一退,看去似乎很慢,实质快如旋风.其出手之敏捷,身段之灵巧,实在是登峰造极.看得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由于他们清楚地感到,今日这场表演精美绝伦,世上罕见.两位剑坛大师已将击剑技巧推向无可企及的高峰.其身手不凡和高超技艺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到他们比赛完后,握手退场时,众人这才回过味来,欢呼声立刻响成一片,又是跺脚,又是叫道.两位击剑手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塞尔尚,另一个叫拉维尼亚克,在人们的口中竞相传诵.
  同时,因情绪受到格斗气氛的激发,有的人一时变得火气很大.男人们看着身边的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稍不顺眼,就会动起手来.许多人尽管从未拿过剑,如今也纷纷挥舞起手上的手杖,摆出进攻或防守的姿势.
  人群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开始退场.如今总算可以去喝点什么了.可是等他们走到上面时,却发现原先准备的饮料和茶点,早已被那些跳舞的人尽情用光了,因此个个怒气冲冲.然而那些家伙在散去之前竟有脸说,不该让他们这二百来人白溜一趟,什么都没看到.
  大量的糕点.水果,以及果子露.香槟和啤酒,现在却荡然无存,连一块糖果也见不到,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已经被这些人劫掠.糟蹋.扫荡一光.
  在众人的追问下,服务人员手捂着脸,面色沉重地谈了谈有关的详情,说其中的女士比男人还要凶狠,不停地吃呀,喝呀,即使撑破肚皮,也在所不惜.他们这一席话简直就像是国家遭到入侵,城市遭到洗劫之后,劫后余生的痛苦追述.
  大家只好走了.有的人为自己刚才捐了二十法郎而后悔不迭.他们感到纳闷的是,那些又吃又喝的人,竟一个子儿也没捐.
  这次募捐共得捐款三千余法郎.除去各项开支,仅为第六区的孤儿募得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瓦陪着瓦尔特夫人及其女儿出来后,又坐上马车送她们回去.因此坐在老板娘对面,他得以再次碰到她那含情脉脉又躲躲闪闪.慌乱不已的目光,心中不由地嘀咕道:"嚯,她倒真的是上钩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觉得他同女人的确有缘.别的不说,德.马莱尔夫人自同他和好以后,便对爱他得发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特别轻松.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一见到他,便马上说道:
  "我今日得到消息,摩洛哥问题已变得复杂起来.法国有可能会在数月内出兵.不管怎样,大家定会利用这一点来推翻内阁.拉罗舍也会乘此机会当上外交部长."
  为了戏弄妻子,杜.洛瓦故意装出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谁也不会这么傻,竟会重蹈突尼斯问题上的覆辙.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说会的,肯定会的.你看来还不明白,这件事对于他们能否财源广进,有重要的关系.亲爱的,在今天的政治角逐中,诀窍已不再是在女人身上什么打主意,但是利用政治事件."
  "你算了吧,"杜.洛瓦满脸轻蔑的样子,故意刺激她.
  "哎呀,没有想到,你的头脑竟与弗雷斯蒂埃一样简单."玛德莱娜果然发火了.
  她想刺一刺他,以为他定会火冒三丈.但是他却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我的头脑如同龟公弗雷斯蒂埃一样?"
  "这是什么话,乔治!"玛德莱娜大为不高兴.
  "你怎么啦?"杜.洛瓦依然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弗雷斯蒂埃戴过绿帽子,不是这你那天晚上向我承认了吗?"
  说罢,他又带着深深地同情说了一句:
  "可怜的死鬼."
  玛德莱娜将身子转了过去,不愿意答理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我们星期二晚上有客人.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会来吃饭.你去把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也请来好吗?我明天想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或许里索兰夫人也能请到."
  一段时期来,玛德莱娜利用丈夫所任职务,结交了一些朋友.参众两院中,有的人十分需要《法兰西生活报》给予支持.她如今经常连请带拉地把他们的妻子弄到家里.
  "很好,"杜.洛瓦说,"我负责去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他搓了搓手,为自己终于找到恰当的话题而感到高兴,既能不让妻子感到难堪,又能使其阴暗报复心理得到满足.由于自上次在林苑转了一圈以后,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强烈嫉妒心.现在,只要一谈起弗雷斯蒂埃,他总想加上"龟公"这一形容语.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招最后必定将玛德莱娜弄得烦躁不已.于是在整个晚上,他带着悠然自得的嘲讽腔调,不厌其烦地把"龟公弗雷斯蒂埃"说过了不下十次.
  他对死者已无所怨恨.相反,他正在为他复仇.
  妻子装着没听见,仍是笑嘻嘻地对着他,特别无所谓的样子.第二天,既然玛德莱娜要向瓦尔特夫人发出邀请,他忽然想抢在她前面,去单独会会这位老板娘,看她是否真地有意于他.他感到这很好玩,心里很是得意.再说若有可能......为什么不就势......呢?
  因此这天下午,刚过两点,他便来到了马勒泽布大街.进入客厅后,他等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瓦尔特夫人终于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赶忙地向他伸来一只手: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吹来啦?"
  "什么风也没刮.我今日来,是想来看看您.我是受一种力量的驱使而来的,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没什么话要对您说.总而言之.对于我这样早就来打扰您并如此坦率地说明情由,您可能原谅我的冒昧吗?"
  他半开玩笑但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嘴角挂着笑意,声音里却透着严肃.
  "说真的......"惊讶不已的瓦尔特夫人,红晕泛在脸上,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的话我听不明白......感到非常突然......"
  "我这番表白,"杜.洛瓦又说道,"有意说得十分轻松,由于我怕吓着您."
  他们互相紧挨着坐了下来.瓦尔特夫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说,您刚才的话......是认真地喽?"
  "当然.这些话,我藏在心底已经很久很久,早就想对您说.但是我不敢,大家都说您性情古板......很严肃......"
  瓦尔特夫人已恢复平静,这时说道:
  "那您为什么今天来了呢?"
  "我也说不出来,"杜.洛瓦说,接着又压低嗓音:"或许是因为昨天回去后,我始终坐立不安,心里只是想您."
  "这说的是什么话?"瓦尔特夫人面色煞白,"别孩子气了,咱们还是说些别的吧."
  杜.洛瓦一下子就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弄得她惊骇不已.她想站起来,可是杜.洛瓦双手抱着她的身腰,死死按住了她.同时带着激动的神情不住地说着:
  "真的,很久以来,我便爱上了您,而且爱得发狂.您现在不想说什么.我控制不了自己,毫无办法.我爱您......我是多么地爱您!您能懂我的心吗?"
  瓦尔特夫人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杜.洛瓦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凑了过来,因此用双手紧抓住他的头发,使劲顶着,不让他贴近.接着又将头向左右两边,迅速地来回摆动,并闭上了眼,不愿再看看他.
  隔着薄薄的衣裙,他在她身上到处摸着.捏着.这突如其来地有力爱抚,弄得她实在有点顶不住了.不想这时,杜.洛瓦忽然站起来,想把她抱在怀内.就在他挪开身子的那一瞬间,她往后一缩,刷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绕过一张张椅子逃往一边.
  杜.洛瓦觉得,现在若去追她已没有什么意思,因此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煞有介事地抽抽噎噎,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说了声再见,便一径走出去.
  到了门厅,他神态自若地拿上自己的手杖,出了大门.走在大街上,他心中嘀咕道:
  "他妈的,看来事情已成了."
  接着,他到邮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封快信,第二天约她相见.
  他在平常时刻回到家中.一看到妻子,便劈头问道:
  "怎么样?由你负责的那几位,你都请到吗?"
  "请了,"玛德莱娜答道,"只有瓦尔特夫人不能肯定届时是否有空.她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什么责任呀,良心呀,说了很多,让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她现在这样子实在很怪.不管怎样,我想她会来的."
  "当然,"杜.洛瓦耸丁耸肩,"她会来的."
  不过,他对此并无确实的把握,因此直到宴请那天还一直担心着.
  这天早上,玛德莱娜收到这位老板娘一张便条.上面写道:"今晚的时间总算已经挤出,因此可来贵府赴宴.只是我丈夫不能陪同我前来."
  杜.洛瓦看后心想:
  "我没有再去找她,看来也是对的.她现已经平静下来,我可要处处留神."
  不过,在她来到之前,他心里仍有点惶惶不安.她终于来了,神色相当安详,只是有点冷漠和傲慢.杜.洛瓦立刻摆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言语非常谨慎,处处顺从.
  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里索兰夫人也在各自丈夫的陪同下来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来人后,身子尚未坐下,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上流社会的新闻.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打扮得格外迷人,别出心裁地穿着一套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制服,那纤细的身腰及丰腴的胸脯和臂膀裹得紧紧的,使那张小小的秀丽面庞格外引人注目.
  入席时,杜.洛瓦坐在瓦尔特夫人的右侧.但在晚宴进行期间,他只和她说了几句非常严肃的话,而且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克洛蒂尔德身上,心里不由地感叹道:"她的美丽和娇艳,的确无与伦比."总之,他也时而对自己的妻子瞥上一眼,觉得她长得也还不错,虽然他怀着一腔恶意,至今对她怒火未消,只是暂且埋藏在心底罢了.
  不过,他对瓦尔特夫人之所以欲罢不能,完全是因为对方越难征服便越要去降服她,此外同男人独有的那种猎奇心理也不无关系.
  这位老板娘在言语中流露出想早点回去,他便立刻说道:
  "我送您回去吧."
  她一口就回绝,但杜.洛瓦也不是轻易可拗得过的:
  "为什么不让我送您呢?您也未免太伤人了.您若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您看,我不是已经平静下来吗?"
  "您总不能就这样把客人扔下不管吧?"
  "这有什么?"杜.洛瓦笑了笑."不就是离开二十来分钟吗?他们恐怕未必会发现呢!您若不让我送,那可是要伤透我的心."
  "好吧,"瓦尔特夫人小声说道,"我同意便是了."
  可是他们刚在车上坐好,杜.洛瓦便一把抓起她的手,狂热地在上面吻个不停:
  "我爱您,我爱您,让我把心里话给您掏出来.我不会碰您的,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多么地爱您!"
  "啊......"瓦尔特夫人结结巴巴,"您刚才怎么说来着......现在又......这不好......这可不好......"
  杜.洛瓦显出努力克制的样子,压低了嗓音说道:
  "您看,我这个人是多么有自制力.因此......您还是让我只对您说......我爱您......而且我要每天对您说......对,我如果每天到您家去跪在您面前,看着您美丽的面庞,把这三个字对您说五分钟."
  "不,不行,"她任凭杜.洛瓦亲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不能让您这样.想想人家会怎样说.家里有仆人,有女儿.不,不行,绝对不行......"
  "我现在是,"杜.洛瓦又说,"因此一天看不到您,我就简直活不下去.无论是在您家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每天得见您一次,哪怕是一分钟也好.让我趁此机会拉一下您的手,呼吸一点您身边的空气,并看看您这苗条的身材和您这令我发狂的动人大眼."
  这爱情的表白是多么地单调乏味,但瓦尔特夫人听了,不停地颤抖着身子,只是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行......绝不行.您别说了."
  杜.洛瓦仍然耐心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由于他知道,要把这心地单纯的女人弄到手,不可操之过急.但无论如何,得让她允许和他见面.见面地点,可从她定,随后也就由不得她了.
  "听我说......这见一面是必不可少的......我一定要见到您......我将像乞丐一样......在您家门前等着您......要是您不出来,我就直接进去......明天我就去见您."
  "不,不行,"瓦尔特夫人一再说道,"您可不要来,我不会接待您的.我有两个女儿,您要帮我想想."
  "那您说吧,我到哪里去见您......街上也行......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时间也由您定......只要让我能看到您就行......我将同您打个招呼,对您说一声'我爱您,,然后就会走开."   瓦尔特夫人心乱不已,不知说些什么.马车此时已进入她家大门,她只得压低声音向他匆匆说道:
  "好吧,明天午后三点半,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向车夫叮咛了一声:
  "请将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府里."
  杜.洛瓦回到家,妻子说道:
  "你刚才去哪里啦?"
  "因为有份急电要发,我去了一下电报局,"杜.洛瓦低声说.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走来:
  "漂亮朋友,您能送我吗?要知道,我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吃饭,要是没人送,我会不来了."
  说着,她转向玛德莱娜:
  "你该不会嫉妒吧?"
  "哪儿会?这不管这种事."杜.洛瓦夫人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客人陆续散去.拉罗舍—马蒂厄夫人身材矮小,像个外地来的女仆.她出身一公证人家庭,同拉罗舍结婚时,丈夫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律师.里索兰夫人已经很老了,却很自命不凡,看上去很像是在阅览室将就着学了点知识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自命清高,对他们也看不上眼.每次伸出她那只"素手"同这些市井小民握手时,她都显得有些勉强.
  克洛蒂尔德披上边饰耀眼的头巾,在走出楼梯边的房门时向玛德莱娜喊道:
  "今天的晚宴搞得很好.用不了多久,这儿就会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政治沙龙."
  现在只有杜.洛瓦一人同她在一起了,她一下扑进他的怀内,说道:
  "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对你的爱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强烈."
  马车摇摇晃晃,像一条船在水面游戏.
  "这同我们那个房间相比,可就差多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可他心里却想的是瓦尔特夫人.

  第 四 章
  骄阳似火,圣三会教堂外广场行人稀疏.七月的巴黎,滚滚热浪.来自天空的灼热气流,沉沉地积压在城市上空,形成火辣辣厚厚的一层,让人感到十分闷热.
  教堂门外,喷水池喷出的水柱,落了下来,是那样地软弱无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显得极其地疲惫.漂浮着树叶和纸片的池水已经有点发绿,成为丑乎乎的.
  一只狗越过石砌池边,一下跳入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教堂门前的林荫下,靠墙放着一排长凳.长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正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只狗在水中嬉戏.
  杜.洛瓦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还才是下午三点.他已经提前半小时到达这里.
  每当想到今天这场约会,他不禁感到好笑:
  "对这个女人说来,这教堂的作用可也真大.她不仅可以在这儿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在心灵上求得慰藉,并因此而表现出自己的政治态度,继续保持其在上流社会应有的地位,而且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作为其同情人幽会的场所.难怪有的妇女常将教会当作一把用途广泛的雨伞.如果天晴,便是一根很好的手杖;要是烈日当空,则可用来遮阳;如果下雨,还可用来挡雨.而如果不出门,那就随便把它扔在房内任何地方都可以.这类妇女有几百人之多.她们根本不把上帝放在眼内,但又不准他人对上帝说三道四,必要时仍要借助上帝的威望去干那私会情人的勾当.如果你劝她们干脆去旅馆开个房间,她们会感到这是奇耻大辱.而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她们反而认为没有什么不妥."
  杜.洛瓦在水池边缓慢地走着,扬头看了看教堂的大钟:三点零五分,比他的表快两分.
  他觉得还是走到教堂里边为好,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来.他吸了口气,感到非常惬意.为熟悉一下环境,他在殿内走了一圈.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面,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在宽大的大殿堂深处,也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很有节奏的脚步声.受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此人是谁,于是循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位身体很胖.脑袋光秃的先生,只见他手上拿着帽子,正抬着头.倒背着手在那儿悠然自得地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不时可看到一位跪着的老妇,双手捂着脸,在默默地祈祷.
  四周一片孤寂.空旷和宁静.穿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是如此柔和.
  杜.洛瓦油然感到,这实在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回到门边,重新看了看表:才三点多一点.他在中间过道的入口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却为这里不能抽烟而觉得有点遗憾.那位身材很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离唱诗班平素所站位置不远的地方走着,因为其缓慢的脚步声,仍常常传来.
  门外走进一人,杜.洛瓦转过身来,看见是一位身穿粗呢裙.愁容满面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旁,她便双膝跪倒,两手合在一起,目光向着上天,带着无比的虔诚,一动不动地祷告起来.
  杜.洛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经受着怎样的忧愁.痛苦和失望.她一贫如洗,这是显而易见的.如今来这里可能为的是不断受到丈夫的毒打,也可能是孩子沉疴不起,已经气息奄奄.
  "生灵多么可怜!这受苦受难的人该有多少?"杜.洛瓦不觉在心中发起感慨,胸中顿时为这无情的世道而升起一股怒火.他转念又想:"不过这些穷人倒底还有所寄托,认为上苍在照管着他们,他们的名字在天上是记录在案的,他们在尘世间受的苦将会在天上得到补偿.但是天晓得,这'上苍,到底在哪里?"
  因教堂里的寂静而陷入无边遐想的杜.洛瓦,于是对创世之说下了个断语,低声嘟哝道:"这一切真是愚蠢透顶!"
  耳边传来一阵衣裙声,他浑身一哆嗦:是她来了.
  他站起身来,抢步迎了上去.她没有向他伸过手来,低声说道:
  "我时间不多,马上就要回去.您就跪在我身边吧,免得引起人家注意."
  她在殿堂里一直往前走着,企图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看来对这儿的情况很是熟悉.她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很轻,差不多没有一点声响.
  走到祭坛旁边,她回过头来,用神秘的语调在教室里说话,低声说道:
  "还是在两侧过道旁找个地方为好,这儿太惹眼."
  说着,她向主祭坛上的圣体柜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回到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拿了一个祷告用的小木凳,跪了下来.
  杜.洛瓦马上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也跪了下来.待两人都跪好以后,他装出一副祷告的样子,低声对她说道:
  "谢谢,谢谢.我对您的爱是多么地强烈.我希望能在这天天对您讲一遍,告诉您,我是如何爱上您的,如何在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便对您萌发了爱慕之情......我真期望能在哪一天对您掏出我的心里话,把全部都告诉您."
  事实上,瓦尔特夫人在默默地沉思,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这时,只见她隔着那双合拢在一起的手说道:
  "我让您对我说这些,实在是发了疯.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做出这种事来,让您以为,好像我们这种......关系会有什么结果似的.您就忘记这些吧,您必须这样,再也不要同我谈起."
  她想听听杜.洛瓦会作怎样的反应.杜.洛瓦本想说几句断然而又充满激情的话语,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竟愣在那里.直到后来,他总算又开口了:
  "什么结果不结果,我并没有期待什么......也没有怀抱任何希望.我只知道我爱您.无论您怎样对我,我都要满怀热情,不厌其烦地向您讲述,使您最终明白这一点.我要日复一日,逐字逐句地把我对您的感情印在您的脑海里,使之深深地扎根于您的心底,像清醇无比的美酒,一滴一滴地浸透您的肌体,使您受到感触而逐渐回心转意,过一段时候不得不对我说:'我也爱您,."
  他感到,她那靠着他的肩头在索索发抖,胸脯快速起伏.就在此时,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是的,我也爱您啊."
  杜.洛瓦好像是头上受到猛烈的一击,浑身为之一震,叹道:"啊,上帝!......"
  "可是,"瓦尔特夫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道,"这种话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说出的吗?我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完全知道自己这样做罪孽深重,可恨可憎......可是我又不能......我不能......我几乎不敢相信......连想也不敢想......我没有办法......实在没办法.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偷偷地爱着您,已经有一年了.除了您......我谁也没有爱过.啊!我经受了多少苦,进行了多么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克制不住,因为我爱您......"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整个身子因伤心不已,而不住地颤抖.
  "把您的手给我,"杜.洛瓦低声地说,"我又摸了摸它,握一握......"
  她慢慢地将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杜.洛瓦看到她泪流满面,眼中噙着泪花.
  他拿起她的手,使劲地捏了捏:
  "啊,我真想把您脸上的泪都舔干."   "不要坏了我干净的身子......"瓦尔特夫人气弱声嘶,呻吟声不断."我这下完了."
  杜.洛瓦不禁想笑,他在这种地方又能对她做什么?他已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语,因此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说道:
  "您看心跳得多厉害?"
  殿堂里又传来了那位先生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在祭坛前转了一圈之后,现在又从殿堂右侧走了过来,这已是第二次了.眼看他就要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瓦尔特夫人迅速将手从杜.洛瓦手中抽了回来,捂住自己的脸.
  就这样,他们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仿佛两个人都在向苍天作虔诚的祷告.那位在殿堂漫步的先生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不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朝门边走去了,双手始终倒背着,手上提着那顶帽子.
  "我们明天在哪儿见面?"杜.洛瓦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地方.
  她毫无反应,似乎灵魂已经飞开天堂,在祷告中变成了一尊雕像.
  "我们明天去蒙梭公园吧?"杜.洛瓦继续问.
  她向他转过头来,捂着脸的双手都已放下,露出一张因极端痛苦而变得铁青的面庞.只见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您能不能走开......走开一会儿......我要......我要一个人在这儿......安静一下.您在这儿......我太痛苦......我要静下心来......祷告一会儿......求上帝原谅我......拯救我......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几分钟就可以......"
  杜.洛瓦见她神色剧变,痛苦万状,只得默默地站了起来,沉吟一会儿,问道:
  "我待会儿再来,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往祭坛那边走了过来.
  瓦尔特夫人于是竭力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祷告上来,开始一片虔诚地祈祷上苍,带着一副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样子,向上帝发出了绝望的呼喊:"请可怜可怜我吧!"
  为了不再看到这刚刚走开的年轻人,她愤怒地闭上了眼,努力把他从脑海深处撵走,拼命地不去想他.可是在这痛苦绝望之际,她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她所想要的上帝,依然是他那撮卷曲的胡须.
  她受此煎熬,算来已整整一年了.在此期间,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身影每时每刻不在她心头盘旋,而且越来越清晰,弄得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入罗网的母兽,被捆绑着扔到这头雄兽的身前.而这头雄兽只是凭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就将她征服了,让她无从抵抗.
  现在,虽然在教堂里,在上帝的旁边,她却比在家里觉得更加虚弱,更加孤立无依,无力自拔.她根本祷告不了,心心念念不忘总想着他.他一走,她感到五内俱焚.不过,尽管身处绝境,她仍在搏斗着,反抗着,顽强地希望上帝能拯救她.她这个人从未有过软弱的表现,宁愿死去也不愿就此沉沦.然而话虽如此说,她嘴里在心意至诚地祷告,耳内听到的却是杜.洛瓦在殿堂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意识到自己是彻底沉沦了,任何反抗都将无济于事.不过她仍然不想就此屈服.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她突然一阵昏眩.女人们在这经常会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大喊大叫,身躯扭曲.浑身颤抖的她,感到自己将要轰然倒下,喊叫着在座椅间滚成一团了.
  恰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走了过来.她调过头,见是一位神甫.她于是站起身,伸开双臂,一下冲了过去,冲他喊道:
  "啊,请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神甫停下脚步,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夫人,您这是怎么啦?"
  "我要您救救我.请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神甫只是凝视着她,不知她是否疯了.
  这是一位年轻神甫,个子很高,身体微胖.饱满的腮帮直往下坠,脸颊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有点发青.显然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瓦尔特夫人连忙说,"请帮帮我,给我指点一下,对我来说?"
  "我会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在此听忏悔,"神甫说.
  "不!不!不!"瓦尔特夫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说道,"您得马上就听,马上就听.我已等不得了,这儿他就在,在教堂里,正在等着我."
  "谁在等你?"神甫问道.
  "一个男人......您若不搭救我,我将被他毁了......我将被他死死缠住......我已无法逃脱他......我的心太软......心太软......无法对付他......"
  说着,她竟在神甫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俱下声泪:
  "啊,神甫,请可怜可怜我,看在天主的份上,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
  她死死抓住神甫的黑袍,不让他离开.神甫为难地向周围看了看,看是否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的人在看着这一幕.
  "好吧,请站起来,我身上正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明白自己现在是根本走不脱了,只好随着她.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而后快步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走了过去.这每一间斗室简直就是一个灵魂的垃圾箱,是信徒们倾倒其罪恶的场所.
  神甫走进中间一间,随即将门关上.瓦尔特夫人于是走进旁边一间,怀着一片虔诚和满腔希望,激动地对神甫说道:
  "我是一个有罪之人,乞求天主保佑."
  杜.洛瓦在祭坛前转了一圈,而后沿殿堂的左侧往门边走去.到了殿堂中央,同那位仍在殿内安然漫步的秃顶先生偶然相遇,心中不由地感到纳闷:
  "这家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转悠,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此时也放慢了脚步,并不时地看着杜.洛瓦,显然想同他交谈两句.然而,走到面前后,他向杜.洛瓦欠了欠身,然后很有礼貌地问道:
  "先生,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座教堂建了多久了?"
  "天哪,我也不能确定."杜.洛瓦说,"我想总有二十至二十五年了吧.我今天是第一次来."
  "我也是,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杜.洛瓦马上兴致大增,随即说道:
  "您好像看得很仔细,很注意这个细节."
  "哪里,我不是来参观的,"对方感到啼笑皆非."我在等等我的妻子,她约我在此会面,可她到现在还没来到."
  他再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又说道:
  "外面热得真要命."
  杜.洛瓦看了看他,认为他倒也和蔼可亲,且忽然感到他很像弗雷斯蒂埃,于是问道:
  "您好像是外省人吧?"
  "是的,我是雷恩人.您呢;先生?您仅仅是出于好奇,才进来转转的吗?"
  "不,我是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向他欠了欠身,微笑着走了开去.
  走到大门边,他见刚才那个贫穷女人仍跪在那里祷告,心中不由地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还有完没有?"这样,他原先对她的一点同情和怜悯也就无影无踪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一直走了过去,不久又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地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
  他远远地向他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呆的地方看了看,不禁一惊,原来瓦尔特夫人已不在那里了.他以为自己把刚才那根柱子弄错了,于是又向前走去,直到最后一根柱子,然后又折返回来:哪儿也没有她的踪影!她难道走了?他觉得很是惊讶,一团怒火油然升起.但转念一想,她也许正在找他,便在殿堂里又走了一圈.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索性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期望她会来寻找他.因此决定在此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一阵低声细语引起了他的注意.然而奇怪的是,教堂的这一部分,一个人也没有,这悄悄的说话声会来自哪里?他站起身看了看,看到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一间门外露出一个裙角,拖在地上.他走过去一看,里面坐着的女人正是她,她在忏悔!......
  他很想冲过去,一把将她拉出来,但转而又想:"何必呢?别看她今日向神甫忏悔,明天就会对我服服帖帖."他因此在忏悔室对面悠然地坐了下来,耐心等着回想起眼前这种事儿,他心里不觉好笑.
  他等了很久.后来,瓦尔特夫人终于站了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他后,马上向他走了过来,但面色阴冷,异常严肃.
  "先生,"她说,"请不要送我,不要总这么说,更不要再独自一人到我家来,我不会接待您的.再见了."
  说完,她板着脸,一直走了出去.
  杜.洛瓦没有拦她,因为他的原则是,凡事不可用强,神甫这时也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神情有点恍惚.杜.洛瓦走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冲着他骂道:
  "要不是看你穿着这身长袍,我就给这张猪脸两记耳光."
  骂完之后,他一转身,吹着口哨离去.
  刚才那位胖胖的先生,头上戴着帽子,两手背在身后,仍焦急地在门廊下等着.两眼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时,两人又互相寒暄了一番.
  瓦尔特夫人既已离去,杜.洛瓦也就到了报馆里.一进门,他便从仆役们紧张的神情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因此大步走进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紧张地站在那里,一句一句地口授一篇文章,并一边口授,一边向身边的外勤记者分派任务,或是对布瓦勒纳交待两句,再或是拆阅手边的信函.
  看到杜.洛瓦进来,他大声叫了起来:
  "啊,真是好极了,漂亮朋友来了!"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点尴尬,马上了下来,解释道:
  "对不起,这样叫你实在很冒味.我今天真是忙昏了头.我是因为听我妻子和女儿一天到晚这样叫你,也就跟着叫起来了.你不会反对吧?"
  "哪儿会?"杜.洛瓦笑道,"再说这个绰号并无任何让人不高兴的."
  "很好,"瓦尔特老头接着说,"这样的话说,我就同大家一样叫你漂亮朋友了.来,我来对你讲一讲,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已经倒台了的内阁,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票对一百零二票.我们的假期又要往后挪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谁也说不上,而今天已是七月二十八日.西班牙对有关摩洛哥的安排十分不满,是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因为陷得很深,现在已是进退维谷.马罗已奉命重新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为外交部长,他自己则除担任总理外,还兼任内政部长.这样一来,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写一篇带有指导意义的文章,就一些原则问题提出一点看法,给几位部长指明道路."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
  "当然这条路,也正是他们自己预备走的.因此围绕摩洛哥问题,我如今必须能够拿出既饶有兴味,又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效果.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详细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希望你来给我想想办法."
  "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吧,"杜.洛瓦考虑片刻说道,"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成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能够给您写一篇文章,谈谈此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另外,文章还将涉及一点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菲居伊的有关情况.这块绿洲,其他欧洲人至今还未去过,这次冲突就是因为它而引起的.您觉得这样写怎样?"
  "好极了!"瓦尔特老头叫了起来,"用什么题目来做?"
  "从突尼斯城到丹吉尔.如何"
  "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于是走去找了找往日的《法兰西生活报》,把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找了出来.由于这篇文章通篇谈的是殖民政策以及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和在奥兰省的见闻,他只须用打字机打下来,稍加改动,重新换个标题,便完全可以对付当前的足够.
  不到一小时,经他稍加修改,文章也就算是定下来了.不仅与当前形势紧密结合,而且还对新成立的内阁赞扬了几句.
  瓦尔特读后大加赞赏:
  "很好......很好......非常好.看来你是一位出色的人才,事实上可喜可贺."
  晚饭时分,杜.洛瓦回到家中,为今天的意外收获备觉高兴.圣三会教堂的约会虽然未能遂愿,但他感到,这场较量他已是稳操胜券.
  她妻子正焦急地等待他的归来,于是一见到他,便大声喊道:
  "听说了吗,拉罗舍已当上外交部长?"
  "听说了.我刚才就这个问题写了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
  "是一篇什么文章?"
  "这篇文章你知道,就是我们第一次合写的那一篇:《非洲服役散记》.由于当前需要,把它又改了改."
  "不错,此文对当前确实很适用,"玛德莱娜笑道.她想了想,又想道:"我在考虑,这篇文章的续篇,你当时应当把它写完,而你却......半途放下了.我们现在若能把它写出来,那将是一组很能对味的文章呢."
  "完全正确,"杜.洛瓦一面在餐桌前坐下,一面说道:"弗雷斯蒂埃这个龟公既已作古,我们现在来写这几篇文章,也就没什么妨碍的了."
  玛德莱娜觉得很不中听,立即正色道:
  "这种玩笑很是无聊,能不能就此打住?它挂在嘴边一丝笑容?"
  杜.洛瓦正想反唇相讥,仆人突然走来递给他一封快信.快信没有署名,只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昏了头,请您原谅.明日午后四时,请来蒙梭公园."
  一切都这么想,他心中一阵狂喜,随手将快信放入衣袋,对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我不再同你开这种玩笑了.我承认,这不太好了."
  说完他开始吃饭.
  一边吃,一边又将快信的寥寥数语朗读了一遍:"我一时昏了头,请予以原谅.明日午后四时,请来蒙梭公园."这表明,她已经让步,分明在说:"我听您的,在哪儿见面,什么时候见面,全由您定."
  他笑了起来,玛德莱娜道:
  "你究竟怎么啦?"
  "没什么.我刚才碰到一位神甫,他那张脸看来很是有乐趣." 第二天,杜.洛瓦准时到达约会地点.公园的长凳上坐满不耐暑热的市民们.孩子们在沙质小径上玩耍,看守着他们的保姆,迷迷瞪瞪,好像在凳子上做着美好的梦.
  瓦尔特夫人已出现在一处流水潺潺的古代废墟旁,他正满面愁容,惶惶不安地围着那一小圈圆柱转悠.
  杜.洛瓦刚刚走过去同她寒暄两句,她便说道:
  "这公园里的人可真多!"
  杜.洛瓦马上趁机说:
  "完全对,要不要换个地方呆?"
  "去哪儿?"
  "随便哪儿,比方说坐在马车里也行呀.您可将身边的窗帘放下,谁都看不见."
  "那倒不错.这个地方可真是让我害怕."
  "那好,我这就去找车.五分钟后,咱们在对着环城大街的那个门边相见."
  他飞快地走了.不一会儿,她在杜.洛瓦所说的门前,跟他一起登上了他叫来的马车.待她将身边的窗帘放下后,迎面第一句话便是:
  "您对车夫说了吗,我们上哪儿?"
  "这您就不用管了,"杜.洛瓦说,"他早已经知道."
  他跟车夫说的地方是君士坦丁堡街.
  "为了您,"瓦尔特夫人又说道,"我们爱了之后,经受了这样的折磨和煎熬,您是不可能知道的.我昨天在教堂里表现得相当不冷静,当时是一定要离开您,非常害怕同您单独呆在一起.您能原谅我吗?"
  "这还用说?"杜.洛瓦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是这样地爱慕您,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听我说,"瓦尔特夫人的目光已经近于央求,"你可不能对我胡来......不能......不能......否则我是不会再见您的."
  杜.洛瓦起先没有回答,一丝笑容始终挂在眼角令女人芳心激荡的狡黠微笑.后来还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一切都听您的,这还不行吗?"
  瓦尔特夫人因此向他讲了讲,她在得知他要娶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时,怎样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她讲得非常详细,连具体日期和她当时的内心活动,也说得很清楚.
  她忽然收住自己的话语,由于车子这时已停了下来.杜.洛瓦一把打开了车门.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这里有间房子,"杜.洛瓦回道,"您就下来,到里边坐坐吧.这儿的环境要更为安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结婚前住的房子,我现在把它又租了下来......但暂用几天而已......这样我们可以有个僻静的地方说说话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同他共进这间房内,瓦尔特夫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手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座垫:
  "不行,不行,我不去!我绝不去!"
  杜.洛瓦的声音已变得严厉了起来:
  "我向您发誓,绝对不会碰您的.您瞧,已经那些人看着我们,这儿很快就会聚起一堆人.快......快......快点下来吧."
  他又说了一遍:"我向您发誓,我绝对不会碰您."
  一酒店老板此时正站在店门口好奇地看着他们.瓦尔特夫人乱哄哄的,她赶紧跳下车,冲进楼里.
  她正要上楼,杜.洛瓦抓住她的胳臂:
  "不,在这儿,就一楼."
  他一下把她推到了房内.
  房门一关上,他便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抱到怀里.她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话也说不出:"啊,上帝!......上帝!......"
  杜.洛瓦不顾一切地吻着她的脖颈.眼睛和嘴唇,同时还疯狂地在她身上乱摸,她怎么也躲不开.到后来,一直没命地推搡他,以回避其嘴唇的瓦尔特夫人,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她的挣扎也就忽然停了下来.她已经被征服了,现在是一切听任摆布,任他给她宽衣解带.在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时,杜.洛瓦的手同使女的手一样灵巧,敏捷.
  瓦尔特夫人从他手上一把夺过胸罩,把脸捂了起来,任其肌肤玉骨赤裸着呆在那里,脚下到处扔着刚脱下的衣裙.
  只有脚上的鞋,他未给她脱去.就这样,一把把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这时,她俯耳向他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异样:"向您发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情人."那语气很像一个年轻姑娘在说:"向您发誓,我会是贞洁的."
  "这又有什么?"杜.洛瓦心想,"这些,我并不在乎!"

  第 五 章
  转眼已是秋天.杜.洛瓦夫妇整个夏天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在议会短暂休息之时,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连篇累牍,发表了一篇又一篇关于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尽管现在还只是十月初,议会却要复会了.由于摩洛哥事件已变得十分严重.
  实际上,谁也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但议会休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风趣诙谐.就连中间派也鼓掌叫好的演说,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定会仿效其前任,向丹吉尔派出一支军队,使之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对称.这正如一个壁炉,只须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才可产生对称效果一样.他还说:"先生们,对法国来说,非洲这块土地恰如一个壁炉.此壁炉不但消耗了我们大量的木柴,而且因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而烧掉了我们许多的纸币.
  "你们突然雅兴不浅,一厢情愿地不惜重金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既然如此,你们就等着瞧吧,马罗先生现在也会这样做的,也在壁炉的右边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这篇讲话早已家喻户晓.杜.洛瓦便是受其启发才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他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即使他自己也认为,出兵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在"爱国"的幌子下,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把西班牙视为敌国,对它展开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法兰西生活报》因其与政府当局众所周知的密切关系而猛然名噪一时.对于政治方面的消息,它的报道总是会先于其他严肃报刊.它并在报道时以这样那样的按语,点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的意图.于是该报一时之间成了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成了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人敬而远之,开始对它刮目相看.它已经不再是一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报刊,而是政府的重要喉舌.报馆的幕后核心,就是拉罗舍—马蒂厄,杜.洛瓦则成了他的发言人.至于那样瓦尔特老头,这位平时很少发言的众院议员和精于心计的报馆经理,隐瞒的原因就是,据说是因为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
  玛德莱娜的客厅业已成了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好几位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连政府总理也已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这些政界要人的女人,过去轻易不敢跨进她家门槛,现在却以有她这个朋友为荣,而且来访的次数已远远超出她对她们的回访.
  当今外交部长在这里随意出入,俨然成了家中的主人.他每天随时会来,并且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经由他口授,让丈夫或妻子笔录下来,好像他们已成为他的秘书.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离去之后,同玛德莱娜面对面独处的杜.洛瓦,总要对这位出身卑微的发迹小人火气连天地发泄一通,言语之间不仅充满威胁,而且带有恶毒的含沙射影.
  每逢此时,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愤愤地说道:
  "你若有能耐,也像他一样,混上个部长让我看看.到那时,你不也可趾高气扬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我劝你还是闭上你的臭嘴为好."
  杜.洛瓦乜斜着眼看着她,用手摸嘴角的胡髭,说道:
  "我还有什么能耐,没有人知道这些事.也许总有一天,大家会发现的."
  "那好,"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道,"我们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一天."
  两院复会那天早上,尚未起床的玛德莱娜,向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作了反复叮咛.由于丈夫就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午饭,想要在开会之前,就《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听听他的意见.可以这样说,此文应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表露.
  "特别是,"玛德莱娜说道,"问问他别忘了,贝龙克勒将军是不是确像外界所传已被派往奥兰.如果确已派去,其意义可就非同寻常了."
  "你能否少罗唆了两句,"杜.洛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让我静一会儿.此去该问些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明白?"
  "那可不见得,亲爱的,"玛德莱娜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每次你去部长家,我给你交办的事,你总会忘掉一半."
  "那是因为,"杜.洛瓦气哼哼地说,"你这位部长大人是个笨蛋,他令人很讨厌."
  "这是什么话?"玛德莱娜的语调仍然十分平静,"他既不是我的部长,也不是你的部长.不过他对你而言比对我要更为有用."
  杜.洛瓦稍稍转过身,对她发出一声大笑:
  "对不起,他从未向我献殷勤."
  "对我也没有呀,"玛德莱娜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别忘了,我们的前程可全都仰仗着他."
  杜.洛瓦一时语塞,又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如果问我,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喜欢谁,我倒还是倾向于沃德雷克那个老傻瓜.那家伙近来怎样?我有一星期没见着他了."
  "他病了,"玛德莱娜说,神态显得分外镇定."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因关节炎发作而起不了床.你应当去看看他.你明白,他很喜欢你,你若去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的,我过一会儿就去,"杜.洛瓦说.
  他已穿戴整齐,戴上之帽子后又查了查,还有落下什么.见一切都已妥贴,他也就走到床边,亲了亲妻子的前额,然后说道:
  "回头见,亲爱的.我会在晚上七点以前回不来."
  说完,他出了家门.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正恭候他的到来.由于内阁须赶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开会,他今天的午餐于十点开始.
  鉴于女主人不愿改变她的用餐习惯,饭桌上只坐了他们两人以及部长的私人秘书.刚一落座,杜.洛瓦便谈了谈他那篇文章的梗概,并不时地看了看匆忙写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
  "亲爱的部长先生,"他最后问道,"您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大致上还可以,亲爱的朋友.只是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或许稍嫌肯定.文章应将出兵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同时又让人感到最终是不会出兵的,绝不相信你自己.总之要让读者从字里行间感到,我们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好极了,我已明白您的意思,并会努力在文章中将此点充分反映出来.对了,我妻子要我问您,会不会将贝龙克勒将军派往奥兰,听了您刚才的话,我以为不会派."
  "好的,"部长说.
  话题随后转到议会当天的到会.拉罗舍一马蒂厄侃侃而谈,显然这在对自己几小时后在议会的发言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作仔细的推敲.他的右手时而拿着叉子或刀子,时而拿着一小块面包,不停地挥舞着,就像已站在议会的讲坛上,不仅语言铿锵,而且词藻华美,赛似清醇无比的美酒.他形质丰伟,衣冠楚楚,嘴角两撮短髭微微向上翘着,看去好像竖着两条蝎子的尾巴.此外,他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围着两鬓贴了一圈,就象自命风流的外乡子弟.不过,虽然风华正茂,他却已经有点大腹便便,凸起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他的私人秘书一直默然无语地吃着,喝着,对他这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自然已习以为常了.对他人的平步青云艳羡不已的杜.洛瓦,心里恨得象什么似的,不由地在心中骂道:
  "你这发迹小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今政客又有哪个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华同这位巧言令色的部长比了比,心里嘀咕道:
  "他妈的,我要是有十万法郎,去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那些同乡,不管机灵与否,都参加到滑稽透顶的选举中来,我不也会成为一名政治家吗?我在各个方面都一定会非常出色,岂是这些目光短浅的鼠辈所能比拟的?"
  拉罗舍—马蒂厄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仆人送来咖啡.他一见时候已经不早了,马上按了按铃,叫人备车,同时又向杜.洛瓦伸过手来:
  "都清楚了吗,我的亲爱的朋友?"
  "清楚了,部长先生,请尽管放心."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向报馆走去,打算动手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之前,他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到四点钟,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与德.马莱尔夫人相会.他们会面是每星期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现在已是刻板成章.
  但是他刚走进编辑部,便有人递给他一封快信.信是瓦尔特夫人寄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事情至关重要.请在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这回可要给你帮个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他妈的,来的可真是时候!"杜.洛瓦愤怒不已,随口说了一句.因为情绪太糟,他已无法工作,于是立即出了报馆.
  一个半月来,他总是试图同瓦尔特夫人断绝往来,但她却仍旧死死缠着他.
  那天失身之后,她曾懊悔万分,在此后一连三次会面中对杜.洛瓦责备不休,骂声不绝.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并且对这徐娘半老.喜怒无常的女人早已失去兴趣,因此决定疏远她,希望这小小的插曲能因此很快过去.不想她忽然回心转意,对他一片痴情,不顾一切地沉溺于这条爱河中.那样子,简直像是往脖颈上拴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杜.洛瓦终于软了下来,出于对她的爱怜和照拂,只好处处随着她.但是她的情思是那样炽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难于招架,备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见不着他,每天随时随刻都会给他寄来一封快信,约他马上去街头.商店或公园相会.
  及至见了面,她又总是那几句话,说她是多么地爱他,在她心里将他奉若神明.等他离开时,也总免不了一番赌咒发誓:"今日见到你,真是不知有多高兴."
  至于其他方面,也同杜.洛瓦的想象截然不同.为了博得杜.洛瓦的欢心,她常常做出一些与其年龄极不相称.令人喷饭的可笑动作.这贤良文静,年已四十的女人,多年来总是恪守妇道,她那圣洁的心灵,从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为何物.可如今,她却像是在经过一个寒冷夏天之后所出现的阳光惨淡的秋天,或像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暮春,忽然萌发出了一种少女般的奇异情思.即使姗姗来迟,这股爱却分外地热烈,并带着一片天真.其难以逆料的冲动和不时发出的轻声叫唤,恰似情窦初开的少女.但青春毕竟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只能使人倒胃.一天之中,她可以给杜.洛瓦写上十来封情书,但情书所透出的狂热,却只能让人哑然失笑.情书的文笔更是怪诞,经常无缘无故诗兴大发,不能让人受任何感染.此外,信中还学做印地安人的样子,通篇充满飞禽走兽的名字.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如果没有外人,她就会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努起难看的嘴唇,走过来温情脉脉地亲吻他,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动.尤其让杜.洛瓦感到难以忍受的,是她对他各种各样的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称他为"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唤他"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而且每次与他床第相就,总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以为这是妩媚动人,故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同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些小动作非常类似.
  "我现在要吻谁呢?"她常问.如果杜.洛瓦没有马上回答"吻我",她便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直到杜.洛瓦气白脸为止.
  杜.洛瓦觉得,她本应懂得,谈情说爱,需要的是把握分寸,相机行事,一言一行都十分谨慎而又恰到好处;她作为一个芳龄已逝.已有两个女儿的女人,又是上流社会的贵妇,既已委身于他,就应该行事庄重,严于律己,善于压制制内心的冲动.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此眼泪决不应像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所流下来的,而应像狄多所流下的.
  她不停地向他唠叨:"我是多么地爱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一样爱我吗,我的宝贝?"
  杜.洛瓦每听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真想喊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象怎么就顺从了你,"她经常说道,"不过我不后悔.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她说的这些话,杜.洛瓦听了,感到它是那么地刺耳."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
  此外,她在拥抱杜.洛瓦时,那生硬的动作也令他深为不悦.一接触到这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周身热血奔涌,欲火如炽,于是其拥抱总是显得异常认真,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杜.洛瓦直想笑.因为这情景分明同一些目不识丁的老人,到了行将就木之际,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学几个字一样.
  她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怀内,热辣辣的目光是那样炽烈,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某些年华已逝,但床第兴致依然不减当年的女人所常有的.她双唇微动,默然无语地用力吻着他,同时那温暖.臃肿.已经力不从心但仍不知足的身躯,则紧紧地贴着他.这时,她会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有意扭动身躯,嗲声嗲气地对他说:"小宝贝,我是多么地爱你!我是多么地爱你!现在就来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吧!"
  每当此时,杜.洛瓦真想痛骂她几声,接着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他们最初的几次幽会,是在君士坦丁堡街进行的.每次见面,杜.洛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会遇上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到后来,他也就想出种种借口,不让她来这里.
  他现在差不多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饭,或是去吃晚饭.她则不放过任何机会跟他亲昵,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而杜.洛瓦却更希望同苏珊呆在一起,因为她的小样儿是那样有趣.不想这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女,为人却相当机灵.狡黠,常常说出一些会叫人意想不到的诡诈话语,好像集市上见到的小木偶,总喜欢炫耀自己.她对身边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观察敏锐,出语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使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二人因此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苏珊对他现在是张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叫个不止.
  一听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便会离开她母亲而向她跑过去.苏珊这时会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很尖刻的话语,两人于是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杜.洛瓦既已对这位母亲的爱感到索然寡味,如今也就对她厌烦透了.他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气冲天.于是,他不再去她家,对她的来信或召唤,也不予理睬.
  瓦尔特夫人现在终于明白,杜.洛瓦已不爱她了,因此备感心中痛苦.但她并未死心,仍在时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坐在窗帘放下的马车里,在报馆或他家的门前,或在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着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气地骂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顿,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滚开吧,你总这样缠着我,真是让我烦透了."可是鉴于《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语,而使她最后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该结束了.
  不料她仍不识事务地想出种种理由,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见面,而一想到两个女人总有一天会在门前相遇,杜.洛瓦就感到不寒而栗.
  说到这另一个女人,即德.马莱尔夫人,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对她的爱越来越深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气鬼".不言而喻,他喜欢的是她.因为他们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儿和在社交场中追欢买笑的浪荡男女,两人如此相投的性情,连他们自己也未想到,他们竟与街头那些生活放荡之徒毫无两样.
  因而整个夏天,他们是在卿卿我我的热恋中度过的,常常像两个寻欢作乐的大学生,特意偷偷离开家,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并长久地在河上泛舟,采摘岸边花草.德.马莱尔夫人所看重的是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以及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大晴天与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说说笑笑,饱览巴黎郊外的风景,虽然市民们在这里建的一幢幢别墅大都十分简陋,并无多少魅人之处.
  有的时候,杜.洛瓦不得不赶回城里,去瓦尔特夫人家吃晚饭.他此刻对死死缠着他的老东西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一心惦记着刚刚和他分手的德.马莱尔夫人,由于在河边的草丛里,这年轻的女人已使他的欲望得到满足,他的心已经被她完全占据.
  现在,他以为自己已终于大致摆脱老东西的纠缠,因为他特别明确,甚至直截了当地向她表明,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再继续下去了.不想一走进报馆,竟又收到了她的快信,要他下午两点去君士坦丁堡街相会.
  他一边走一边将信读了一遍,只写上面写道:"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事情至关重要.请于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这回可要为你帮个大忙.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老东西今天又要见我,"杜.洛瓦在心里嘀咕道,"不知为的是什么?我敢打赌,除开没完没了地向我唠叨,她是怎样地爱我,一定是什么话也没有.不过她在信中谈到事情至关重要,又说要给我帮个大忙,这或许是真的,所以得看看再说,问题是,克洛蒂尔德四点就到,我无论如何得在三点之前把老东西打发走.唉!这两个女人可真是烦人,但愿她们不要碰在一起!"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妻子.说实话,也只有她从没给他带来任何烦恼.她有自己的生活,似乎也很爱他,这在他们共度良宵时表现得尤为明显.总之,她平素的生活有条不紊,几乎一成不变,决不允许人轻易打乱.
  这样,杜.洛瓦迈着缓慢的步伐,向他那用作同女人幽会的住所走了过去,心里对那老东西恨得什么似的:
  "哼,她这次要是什么事儿也没有,看我会怎么对她吧!我才不会像康布罗纳那样温文尔雅.相反,作为第一步,我将对她说,从今之后再也不会跨进她家的门坎了."
  于是他马上走进房间,等待瓦尔特夫人的到来.
  她几乎马上就来了,一见到他便说道:
  "啊!看来,我的信你收到了,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道:
  "是的,信送到报馆时,我正要去众议院.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为了吻他,她的面纱已被摘去,像一条被打怕的狗,一副胆怯而又温顺的样子,向他走了过去,一边说:
  "你为何对我这样狠?......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想想,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
  "收起你那一套吧!"杜.洛瓦向她嘟哝道.
  瓦尔特夫人紧挨着他站着,一旦他微微一笑,或做个什么手势,就会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我原本是一个多么规矩而又幸福的女人,"她又说道,"不想被你勾引而误入歧途,今天你竟又这样对我.你当初在教堂里是怎样对我说来着,以后又怎样地硬把我拉到这间房里,你总还没有忘记吧?可是现在,你一见到我,竟是这样一副样子,这样一种腔调!上帝!上帝!你对我为什么如此凶狠?"
  杜.洛瓦跺了跺脚,变得更为声色俱厉了:
  "别说了,你这些话我实在听够了.一见到你,就这没完没了的唠叨.好像我当初追求你时,你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完全是个天使.不,亲爱的,其实很难否认,你当时可并不是一名无知无识的幼女,因此根本就谈不上拐骗.你是作为一个成年妇女,投入我的怀抱的.对此,我一直深深地铭感于怀,但我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围着你转.你有丈夫,我也有妻子,我们都是有家的人,再也不能胡闹了.是的,我们曾相爱过,不过时间短暂,无人知晓,一切都结束了."
  "啊!"瓦尔特夫人说道,"瞧瞧你这些话是多么地狠毒,多么地龌龊,多么地无情无义!是确,我当时已确实不再是冰清玉洁的少女,可是我从没爱过别人,从未失过身......"
  "这些我全知道,"杜.洛瓦打断她的话,"并且你已说过不下二十次了.不过你应该知道,你当时已有两个孩子......因此早已不是一名处女......"
  她惊愕不已,不由地倒退了一步:
  "啊!乔治,你要这样想的话,那就太不成样子了!......"
  与此同时,她双手按住胸口,喉间喘着粗气,眼看着就要放声痛哭.
  杜.洛瓦看她的眼泪已经下来,顺便拿起放在壁炉上的帽子,向她说道:
  "既然你要哭,我就走了,如今.你今天让我来,原来就是要我看这场表演!"
  她往前一步,拦住了他,同时从兜里抽出一块手绢,迅速擦了擦眼泪.神色终于镇定下来,但说出的话语仍因为气噎喉堵而断断续续:
  "不......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个政治方面的消息......要是你愿意......可以趁此机会赚上五万法郎......甚至更多的."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杜.洛瓦的语气忽然舒缓下来.
  "昨天晚上,我偶尔听了几句我丈夫和拉罗舍的谈话.再说,他们平时谈些什么,倒也不怎么背着我.我只听我丈夫要拉罗舍对你保守秘密,因为他怕你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杜.洛瓦已将帽子都在椅子上,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那么,他们说了什么呢?"
  "他们将要占领摩洛哥."
  "这是哪儿的话?我刚才还在拉罗舍家,跟他一起吃了饭.内阁怎样安排,他基本上都已对我讲了."
  "不,亲爱的,他们骗了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事."
  "你坐下来说,"杜.洛瓦对她说.
  他自己随即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瓦尔特夫人则从地上拉过一个小板凳,放到杜.洛瓦两腿之间,一屁股坐在上面.接着,她十分温存地说:
  "我由于时时想着你,现在对我身边的人所悄悄议论的话题,也很在意."
  她告诉杜.洛瓦,一个时期来,她发现他们一直在背着他搞些秘密东西.他们对他是既想利用,但又不太放心.
  "你清楚,"她说,"一个人在有了心上人后,是变得非常精明的."
  到了来此见他的头一天,她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正在偷偷地谋划一笔很大很大的交易.她为自己的机灵而感到高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她激动的很,出言吐语彻底是一副金融家内眷的神情,异常熟悉交易所里所玩弄的各种花招和证券市场的急剧变化.证券行情的这种大起大落,常会使成千上万的小资产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在一两小时内便倾家荡产.正由于这些人以其积蓄所购股票,大都是以一些政治家或银行家的响亮名声作为后盾的.
  "他们这一手,"瓦尔特夫人反复说道,"干得真太漂亮了,实在是天衣无缝.再说整个事情是我丈夫一手策划的,他对此很内行,简直是得心应手."
  杜.洛瓦对她这没完没了的情况介绍,实在不耐烦听他说了,说道:
  "究竟这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呀."
  "好吧,事情就是这样:向丹吉尔出兵一事,早在拉罗舍当上外交部长之日,他们就已决定了.这期间,他们一步步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全都收了进来,而且收进的手段又极其巧妙,全都是委托名声欠佳的经纪人代为办理,以免引起他人注意.他们甚至瞒过了罗契尔德家族的银行.该行虽曾经对不断有人购进摩洛哥股票感到不解,但得到的答复是,收购者全系声名狼藉.濒于破产的中间人,因此也就未予深究.现在,出兵一事很快就将付诸实施,一旦我们的军队到达那边,国家就会对此股票提供担保.这样一来,我丈夫他们就可稳赚五.六千万.你听明白没有?他们为何对谁也不放心,生怕走漏一点风声,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瓦尔特夫人感到,她在杜.洛瓦心中的地位,现在已变得重要起来,因此将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上身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为了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对她的疼爱,现在无论要她做什么,她也会在所不辞.
  "情况确实吗?"杜.洛瓦问道.
  "绝无问题,"瓦尔特夫人充满了自信.
  "这一手确实干得漂亮,"杜.洛瓦说,"至于拉罗舍这个混蛋,到时候,我可要给他一点厉害.啊,这个恶棍!他最好还是小心点......最好还是小心点......他那部长职位已经完全掌握在我手里!"
  他想了想,自言自语:
  "不过这个机会倒不可以放过."
  "这种股票,"她说,"你如今要买也还可以,每股才七十二法郎."
  "是呀,可是我手头没有现金."
  瓦尔特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眼光中充斥央求:
  "此点我已经想到,我的小猫咪.你若能听我的话,对我好一点,那些钱我可以借给你."
  "这个,就算了吧,"杜.洛瓦断然回绝.
  "听我说,"瓦尔特夫人哀求道,"我还想了个办法,无会同你借一个铜子.我本想买一万法郎这种股票,以便积攒一点私房.这样吧,既然你无现金购买,我就买他两万,其中一半算你的.你知道,这笔钱我不必还我丈夫.因而你现在一分钱也不用出.要是事情成功,你可得七万法郎.如果不能成功,你欠我的一万法郎,不管什么时候归还都可以."
  "不,"杜.洛瓦仍不同意,"这种做法我不喜欢."
  瓦尔特夫人于是摆出一大堆理由来说服他,事实上只是凭一句话而参加一万法郎的认购,因此也是承担着一定风险的.再者,她不必为他垫一分钱,因为所需款项将从她丈夫的银行透支.
  此外,她还阐明了一件事,这件事若能成功,将全部归功于他在《法兰西生活报》从政治方面所进行的努力,如果不加以利用,就未免太愚蠢了.
  杜.洛瓦仍然犹豫不决,瓦尔特夫人又说道:
  "你应当这样想:这一万法郎,事实上是我丈夫替你垫的,是你替他办的事所应得到的报酬,远远还不止这些."
  "好吧,那就这样办,"杜.洛瓦最后说,"你认购的股票中算我一半.若是将来本金全亏,我便给你一万法郎."
  瓦尔特夫人欣喜万分,她站起身,双手摸着他的头,吻了又吻.
  杜.洛瓦起初并未制止.不想她更加大胆,到后来竟紧紧搂着他,在他脸上到处吻着.他想另一位就要来了,如果他心一软,势必会消耗他一些时间,况且他与其在老东西怀里耗费精力,还不如留待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他于是轻轻将她推开,说:
  "好了好了,不要再这样子了."
  "啊,乔治!"瓦尔特夫人痛苦地看着他,"我现在都不行了."
  "今天不行,我有点头疼.一直这样,我会受不了的."杜.洛瓦说.
  瓦尔特夫人只好顺从地在他的两腿间重新坐下,说道:
  "明晚来我家吃饭好吗?你要是能来,我将不知会有多高兴."
  他沉吟许久,最终还是不敢拒绝,说道:
  "好呀,我一定会来."
  "真是太感谢你了,亲爱的."
  她感到激动不已,不禁温柔地将她的面颊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来蹭去.不想她的一根乌黑的长发,在不知不觉中缠到了他上身背心的钮扣上.
  她发现后心中忽发奇想,这种幻想纯属虚构,正是女人们在考虑问题时所常会有的.她于是索性把那根头发绕在那个扣子上.接着又在另一个扣子上绕了一根.这样接二连三,她在杜.洛瓦上身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绕了一根自己的头发.
  待会儿,杜.洛瓦一站起来,势必会将这些头发扯断,从而给她造成疼痛.但对她说来,这将是多大的幸事!她的一小绺头发,也就是她身上的有一些东西,将因而被他带走.这类信物,他还从来没有跟她索要过.而现在,这一根根头发将像一种无形的纽带,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紧紧同他连结在一起,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宝.总而言之,杜.洛瓦将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她,思念她.他对她的爱或许明天就会变得更加强烈一些.
  "我要走了,"杜.洛瓦这时忽然说道,"由于我要在众院会议结束之前赶去见两个人,今天不能不去."
  "是吗?这么快就走?"瓦尔特夫人叹息一声,但接着便隐忍说道:"好,你走吧,不过明天可一定要来吃晚饭啊."
  她将身子闪了开来,头上猛的一阵短暂而剧烈的疼痛,好像针扎一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为自己被他稍稍弄疼而感觉到非常高兴.
  "那就再见了,"她说道.
  杜.洛瓦似笑非笑地将她搂在怀内,冷冷地看了她的双眼.
  她被这亲吻登时弄得心醉神迷,又叹了口气:"这样快就要走了!"哀求的目光始终盯着房门大开的卧室.
  杜.洛瓦将她轻轻推开,脸上是一副焦急的样子:
  "我得走了,再要耽搁,就要赶不上了."
  她于是凑过嘴唇,杜.洛瓦在上面随意碰了碰,一面将她遗忘的雨伞拿给她,说道:
  "快走,快走,现在已经是三点多了."
  她先他一步走了出去,嘴里仍在不停地呼喊:"明晚七点,可千万别忘了."
  "明晚七点,我是不会忘的."杜.洛瓦说.
  他们随即就分了手,一个往右,一个往左.
  杜.洛瓦一直走到环城大街,然后又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走了回来.在一家店门前停下,他发现玻璃缸里装着糖炒栗子,心想这是克洛蒂尔德最爱吃的,因此走去买了一袋.四点整,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恭候其年轻情妇的光降.
  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来得较晚,因为她丈夫又从外地回来了,要在这儿住上一星期.
  "你明天能来我家吃晚饭吗?我丈夫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她问杜.洛瓦.
  "不行,我明天要去老板家吃晚饭.我们有许多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要商量一下."
  她早已摘去帽子,现在正忙着脱下绷得太紧的胸衣.
  "我刚才给你买了点糖炒栗子,"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炉上的袋子.
  "是吗?"她拍起了手,"你实在是太好了."
  她走过去拿起栗子,尝了一个,说道:
  "这玩艺儿真不错,我都会把他们吃光的."
  她神采飞扬,深情地望着他:
  "我的毛病很多,看来无论哪一方面,都未使你感觉讨厌."
  她慢慢地吃着栗子,还不时往袋内了上一眼,看里边是否还有.
  "来,"她这时说道,"你来坐在这椅子上,我就坐在你两腿之间吃我的栗子.必然很是惬意."
  杜.洛瓦笑了笑,随即坐下并张开两腿,让她坐在中央,同瓦尔特夫人刚才坐的地方一样.
  她仰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朝他说道:
  "告诉你,亲爱的,我梦见了你,梦见咱们骑着一头骆驼作长途跋涉.那是一头双峰驼,我们每人骑在一个驼峰上,穿过一片沙漠,三明治和葡萄酒,我带在身边.三明治就用纸包着,酒则装在玻璃瓶内.我们的饭就在驼峰上吃.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觉得乏味了,因为其他的事,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之间隔的距离又太大.于是我想下来."
  "我也想下来,"杜.洛瓦打趣她.
  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开心,由于怂恿她继续说这说那,即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天真烂漫.柔情依依的"疯话".这无所顾忌的笑谈,出自德.马莱尔夫人之口,使他觉得是那样情趣盎然,而倘若由瓦尔特夫人说出来,则定会使他大为扫兴.
  克洛蒂尔德现在对他是左一个"我的小宝贝",右一个"我的小猫咪"地叫个不停,他听了之后心里美滋滋的,一点也没有不愉悦之感;而刚才瓦尔特夫人这样叫他,他却感到十分刺耳,很不舒服.这毫不足怪,同样的情话出自不同的人之口,效果竟也有些不同.
  不过杜.洛瓦在为这荡人心魄的欢声笑语所陶醉的同时,心里想的是他即将赚到的七万法郎.于是他忽然以手指在德.马莱尔夫人的头上敲了两下,打断了她的喁喁絮语,说道:
  "听我说,我的小猫咪.替我给你丈夫捎句话.就说我说的,叫他明天去买一万法郎摩洛哥股票.此股票的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不到三个月,我保证能赚六万至八万法郎.你可要叫他严守秘密,就说是我讲的,政府已决定向丹吉尔出兵,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至于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对你讲的这些,但是国家机密."
  克洛蒂尔德的神色已变得十分严肃,说道:
  "谢谢你的关照.我今天就告诉我丈夫.对于他,你尽可放心,他是不会说的.他这个人嘴很紧,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这时已将栗子全部吃完,因此将纸袋在手里揉了揉,扔进壁炉里,说道:"我们上床吧."说罢开始给杜.洛瓦解开上身背心的钮扣.
  然而她并未解下去,而是对着手上一根从扣眼上抽出的长发笑了起来:
  "瞧,你可真是个忠实的丈夫,身上还带着玛德莱娜的头发呐."
  接着,她又变得严肃起来,对着这被她发现.细得差不多看不见的头发琢磨了很久,说道:
  "这头发是褐色的,绝不可能是玛德莱娜的."
  "也许是女佣的吧,"杜.洛瓦笑道.
  克洛蒂尔德认真地在背心上仔细查了查,最后从另一只钮扣上又抽出了一根长发,接着又找出一根.她忽然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战栗,大声喊道:
  "好呀!你一定同哪个女人睡了觉,是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纽扣上."
  "这是哪儿的话?你在胡说些什么......"杜.洛瓦惊讶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尽管有点尴尬,但他马上便讪笑着矢口否认,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并没有任何不悦之意.
  然而克洛蒂尔德仍在寻找,不断地把她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一一迅速解开,扔在地毯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性机灵的她一眼就看了出来.于是,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狂怒不已,早已泣不成声:
  "爱你的人一定是个女人......她分明是想让你时时带着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啊!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
  她突然一阵欣喜,神经质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这是一根白发......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好啊!你如今竟同老的也睡起觉来了......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说,你收了她们多少钱?......真没有想到,你同什么人都可以......既然这样,也就用不着我了......你还是同那个人好吧......"
  她站起身,跑去拿起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穿起来非常迅速.
  杜.洛瓦满脸羞愧,走过去想挽留往她:
  "不要这样......克洛......别犯傻了......我确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听我说......别走......千万可别走......"
  "去同你那东西好吧......"德.马莱尔夫人那句话还是这样,"让她天天守着你......她的这些头发......白色的头发......你可以用来给自己编个指环......仅你身上缠着的,便足足够用......"
  她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穿好衣服,并戴上了帽子和面纱.杜.洛瓦伸过手来,想拉住她,不想她一扬手,给了他狠狠一耳光.杜.洛瓦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她趁机拉开房门,一直走了出去.
  杜.洛瓦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了,心里不仅对瓦尔特夫人这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啊!他定要将她赶得远远的,毫不留情!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红的脸颊,而后走了出去,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如何报这羞辱之仇.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决不让步的.
  走到大街上,他于闲逛中在一家珠宝店门前停了下来,一只表看了很久.这只表,他早就想买了,但却要一千八百法郎,他难以拿出.
  但转念一想,他的心不禁高兴得怦怦直跳:
  "倘若那七万法郎能稳稳到手,我要买这只表,那难道还不轻而易举?"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也就转到这七万法郎的用途上来了.首先,他要用这笔钱赚个议员当当.其次,当然是要把那只令他梦牵魂萦的怀表买来,并去交易所玩玩股票.此外还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他不想马上去报馆,觉得自己还是先同玛德莱娜谈一谈为好,而后才去见瓦尔特先生,把已经决定的文章写出来.于是,他迈开大步,向家中走去.
  到了德鲁奥街,他猛然收住脚步,想起自己还没有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悠悠逛逛地往回走,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着许多甜美的事情,例如看来可很快到手的那笔意外之财.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想到拉罗舍那个恶棍和瓦尔特夫人那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至于克洛蒂尔德刚才的暴跳如雷,他倒不太在意,由于他知道,她不久就会同他言归于好的.
  走到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门前,他朝门房问道:
  "听说德.沃德雷克先生病了,请问他的身体近来如何?"
  "先生,伯爵现已弥留病榻,看来是过不了今天晚上了.他心脏已进入."门房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惊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顿时升起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谢谢......我回头再来......"他嘟哝了两句,竟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跳上一辆公共马车,马上赶往家中.
  他妻子早已回来,他冲进房间,非常匆忙,向她说道:
  "知道吗?沃德雷克已经死了!"
  坐在一边看信的玛德莱娜,抬起头来,一连说了他三次: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沃德雷克伯爵因风湿病危及心脏,眼看是不行了,"杜.洛瓦说.接着说道:"你看现在该做些什么?"
  玛德莱娜面色煞白,站起身来,两颊因抽搐而不停地抖动,便捂着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大放悲声,哀痛欲绝.
  一会儿,她停止哭泣,擦了擦眼泪,说道:
  "我......我这就去看看......你别管我......他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你不用等我......"
  "好,你去吧,"杜.洛瓦说.
  他们握了握手,便匆匆走了,连手套也忘了戴.
  杜.洛瓦独自吃了晚饭,随即就开始写那篇文章.文章完全按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让读者感到政府是不会向摩洛哥出兵.写好后,他送到报馆,同老板聊了几句,便叼着烟告辞出来,心里不知怎的,竟感到分外轻松.
  回到家中,妻子还没有回来,他便躺下睡了.
  玛德莱娜将近午夜时分方才回来.杜.洛瓦被惊醒之后,坐了起来在床上.
  "怎么样了?"他问.
  玛德莱娜面色之苍白,神情之悲伤,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看见她说:
  "他已死了."
  "是吗?他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我赶到时,他有些神志不清."
  杜.洛瓦陷入了沉思,有些话已到嘴边,但没敢说出.
  "快点睡吧,"他说.
  玛德莱娜迅速脱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死的时候,身旁有亲人守着吗?"
  "就只有一个侄子."
  "是吗?这个侄子经常来看他吗?"
  "从未来过,他们已有十年不见了."
  "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没有......我想是没有."
  "这样说来......他的财产会由侄儿继承了?"
  "不太清楚."
  "他很有钱吗?"
  "是的,非常有钱."
  "大体数目我是知道的?"
  "详情不大清楚.可能有一二百万吧."
  杜.洛瓦什么也没有再说.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肩并肩,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精神清醒地想着他的心事.
  杜.洛瓦已毫无睡意.他如今觉得,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觉到玛德莱娜好像在哭,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问了一句:
  "你睡着了吗?"
  "没有."
  她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和颤抖.杜.洛瓦接着说道:
  "刚才忘了告诉你,我们被那位部长骗了."
  "是吗?"
  他于是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个阴谋,一五一十地都向她讲了讲.
  "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完后,玛德莱娜向他问道.
  "对不起,"杜.洛瓦答道,"这一点恕我不能奉告.你有你的消息来源,我对此从来不打听.同样,我也有我的消息来源,而且不想让他人知道.无论如何,对于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我保证确实无误."
  "这完全可能......"玛德莱娜说,"我早就怀疑他们在背着我们做些什么."
  依然毫无睡意的杜.洛瓦,这时向妻子身边靠了靠,温情脉脉地在她的耳边亲了亲.她使劲将他推开,一边说着:
  "你行行好,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今天我有这种兴致?"
  杜.洛瓦只好忍气吞声,转过身去,闭上眼,终于睡着了.

  第 六 章
  教堂里挂着黑色的帷幔,门楣上方的纹章上扎着个花圈,过往行人都被告诉了,这里正在给一位绅士举行着葬礼.
  有关的仪式刚刚结束,前来参加吊唁的人正缓步从沃德雷克的灵柩前和他侄儿的身边走过.后者同大家一一握手,对这个表示感谢.
  乔治.杜.洛瓦和妻子走出教堂后,两人肩并肩地走着,准备回家去.双方谁也没有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
  到后来,杜.洛瓦终于开口了,但又好像在是在自言自语:
  "这事可也真有点儿奇怪!"
  "你说什么,亲爱的?"玛德莱娜问.
  "我是说沃德雷克怎么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来."
  玛德莱娜倏地面红耳赤,一层粉红色面纱罩在一张粉红色的脸上:
  "他干什么要给我们留点什么呢?一点道理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见杜.洛瓦没有答话,她又说:
  "公证人那儿可能会有遗嘱,但是我们还一无所知."
  "是的,这完全可能,"杜.洛瓦想了想,说,"由于不管怎样,我们俩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每星期来家里吃两餐晚饭,不论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他在我们家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他对你简直俨如慈父,因为他孑然一身,既无子女,也无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侄儿,并且是远房的.你说得很对,他可能会留有遗嘱.我并不指望会得到多少,只希望能纪念一下,说明他想到了我们,对我们有真挚的感情,对我们同他的情谊感念不忘.因此,一点友好的表示是一定会有的."
  若有所思的玛德莱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是,恐怕不会没有遗嘱."
  他们一踏进家,仆人马上递给玛德莱娜一封信.玛德莱娜拆开看了看,随手递给杜.洛瓦.
  信是设在沃热街十七号的拉马纳尔公证人事务所寄来的,全文是:
  夫人,
  我荣幸地通知您,因一事与您有关,请于便中来本事务所面商.星期二至星期四下午二时至四时皆可.
  顺致以崇高的敬礼,
  拉马纳尔
  现在轮到杜.洛瓦脸红了,只看见他说道:
  "准是有关遗嘱的事.可是奇怪的是,他找的是你却不是我,因为从法律上来讲,我才是一家之主吧."
  玛德莱娜起先不予答理,后经过一会儿考虑,说道:
  "待会儿咱们一起去,你看怎么样?"
  "行,我去."
  吃过午饭,他们就出了家门.
  到达拉马纳尔的事务所,接待他们的首席书记显得十分热情,马上领他们进了公证人的办公室.
  公证人是个五短身材,浑身上下,浑身胖得要命.脑袋像个圆球,镶嵌在由两条腿支撑的另一个圆球上.这两条腿是那样地粗而短,看去也像是两个球似的.
  他欠了欠身,指了指椅子,请来客坐下.不久,他转向玛德莱娜说:
  "夫人,德.沃德雷克伯爵生前留有一份遗嘱,这遗嘱涉及到您.我请您来,就是想把有关情况告诉您."
  "我早已料到就是为了这个,"杜.洛瓦按捺不住地咕哝道.
  "我现在就将这份遗嘱念给您听,"公证人又说,"所幸遗嘱倒还不长."
  他在桌上的一个纸盒拣拿起一张纸,念了起来:
  立遗嘱人德.沃德雷克伯爵,原名保罗.爱弥尔.西皮里昂.贡特朗,身体健康,精神正常.今特在此将其死后意愿陈述如下:
  人生短暂,生死未卜.为防不测,今特立遗嘱一份,存于公证人拉马纳尔先生处为证.
  本人财产计有交易所证券六十万法郎,不动产约五十万法郎.因无直系亲属继承,本人愿将上述财产全部遗赠克莱尔.玛德莱娜.杜.洛瓦夫人,不附加任何条件或义务.此馈赠乃一亡友对该夫人忠诚友情之深切表示,望能笑纳.
  公证人念完后,继续说道:
  "以上就是遗嘱的全部内容.此遗嘱立于今年八月,与取代两年前所立内容完全相同.受赠人为克莱尔—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的遗嘱.在我处还有一份遗嘱,若家庭内部发生争议,可足以证明德.沃德雷克伯爵先生的遗嘱,始终未变."
  玛德莱娜面色苍白,一直看着地上的两眼,杜.洛瓦则神情紧张地用手捏着嘴角的胡髭.停了一会儿,公证人又向杜.洛瓦说:
  "先生,毫无疑问,夫人要接受这笔遗产,必须得到您的回答."
  杜.洛瓦站起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考虑考虑再说."
  公证人笑着欠了欠身,非常和蔼地说道:
  "先生,对于您的谨慎和犹豫不决,我很理解.我再说一点,德.沃德雷克先生的侄儿今天上午已得悉遗嘱的内容.他表示,如果能给他十万法郎,他对此遗嘱将予尊重.我个人认为,就遗嘱本身而言,是没有任何空子可钻的,问题是如果闹到法院,就必会弄得满城风雨,因此你们恐怕还是尽量避免这种结局为好.必须知人言可畏呀.不管怎样,希望你们能在星期六之前对上述各点作出答复."
  "好的,先生,"杜.洛瓦欠了欠身说道,接着便彬彬有礼地向公证人躬身告辞.等始终一言未发的玛德莱娜先退出后,他才脸色铁青地走了出去.此时公证人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家后,杜.洛瓦砰的一下关上房门,将帽子往床上一扔,说道:
  "你过去是不是沃德雷克的相好呢?"
  正在摘面纱的玛德莱娜,不一怔,将身子转了过来:
  "你是在说我吗?"
  "对,就是你.一个男人在他死后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得到他的全部财产,除非......"
  玛德莱娜浑身颤抖,面纱上的别针怎么都拔不下来.
  她想了想,神情紧张地说道:
  "这是......怎么啦?......你难道......疯了?......你自己......刚才......不也希望......他能够留点什么给你吗?"
  杜.洛瓦依然站在她身旁,注视着她表情的微小变化,就象一位法官在努力捕捉犯人失去镇定的情绪.他一字一顿地说:
  "完全对......我是你丈夫......他如果作为一个朋友......留点什么给我......当然可以......听明白没有?......而他如果作为一个朋友......给你留点什么......那就不行......因为你是我妻子.从社会习俗......和社会舆论来讲,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现在是玛德莱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了.她一反常态,以其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明亮的双眼,好像要从中发现什么,洞穿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心灵.由于这人的内心世界是那样地神秘,只有在他稍不经心而未加提防的短短一瞬间,才可像那略略开启的门扉,让人隐隐看到一点.只见玛德莱娜这时不紧不慢地说道:
  "可是我觉得,他若......将这样一大笔遗产留给你,外人定会一样感到奇怪的......"
  "怎么见得?"杜.洛瓦急忙追问.
  "因为......"玛德莱娜欲言又止,"由于你是我丈夫......你认识他才多久?......而我同他的交往却很多年了......他在弗雷斯蒂埃还活着的时候立的前一份遗嘱,便已写明让我继承他的遗产."
  杜.洛瓦大步在房内来回走,说道:
  "你不要这份遗产."
  玛德莱娜毫不在乎地说:
  "好呀,不过这样的话,也就不用等到星期六,立刻就可派个人去告诉拉马纳尔先生."
  杜.洛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人再次相视许久,都想洞穿对方的内心隐秘和真实意图.通过这心急火燎.默默无言的探询,双方都竭力想将对方的心思都觉察到,因而这是一种心智的较量.这两个人虽然朝夕相处,但彼此之间始终缺乏了解,更不要说心灵深处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因而经常互相猜疑,多方探测和窥伺.
  杜.洛瓦这时忽然凑近玛德莱娜的面庞,低声向她说:
  "别装傻啦,你就知道了吧,你曾是沃德雷克的情妇."
  玛德莱娜耸了耸肩:
  "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沃德雷克对我确实有感情,并且很深.但我们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从来没有过越轨行为."
  "你在撒谎,这不可能,"杜.洛瓦使劲跺着脚.
  "可事实就是这样,"玛德莱娜说道,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的.
  杜.洛瓦又在房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停在她面前:
  "那你说,他干吗把遗产全留给了你?"
  "这很简单,"玛德莱娜慢条斯理地说道,"就象你刚才所说,我们,更确切地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已相识了.我母亲曾在他的一个亲戚家当过伴娘.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他常来这儿看我.因为他没有子女,在遗产继承问题上便自然想到了我.如果说他曾有点儿爱我,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哪个女人未曾这样被人爱过?他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藏于心底的爱,就在安排自己的后事时,将我的名字写在了他的遗嘱上.每个星期一,几束鲜花他都会带来的,你对此并未感到奇怪,然而他一朵花也未送过你,难道不是吗?他今天又将遗产送给我,道理是一样的,况且这遗产他也无人可送.相反,他如果让你来继承这笔遗产,那就太为滑稽了.他干吗要这样做呢?你是他什么人?"
  这几句神态自然,从容不迫的话,说得杜.洛瓦张口结舌.不过他依然寸步不让: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按照遗嘱所作的规定接受这笔遗产.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人人都会以为有那么回事,从而对我说长道短,拿我取笑.同事们本来就对我嫉妒得要命,这样一来岂不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诽谤我?我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注意维护自己的荣誉和名声.外面已有谣传,说某人是我妻子的情夫,我不能让我妻子接受这种不清不白的遗产."
  "好吧,亲爱的,"玛德莱娜依然和颜悦色,"我们就这样放弃吧!不就是少得一百万吗?"
  杜.洛瓦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了这句话,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有意让玛德莱娜能够听到:
  "是啊......这一百万......只好算了......他在立遗嘱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到这样做是多么地缺乏考虑,忘掉了起码的习俗.他没有想到,这会让我处于多么尴尬.难堪的境地......生活中,什么事都应考虑周全......他若将此遗产给我一半,也就不会有这种麻烦."
  他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同时嘴角的胡须用手捻着.每当他遇到棘手问题而感到烦闷和怏怏不乐的时候,他总爱这样.
  玛德莱娜拿起一个她每逢有空就绣几针的刺绣活儿,一边挑选绒线,一边说道:
  "我的话已经说完,由你考虑怎么做."
  杜.洛瓦沉默不语,后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世人将永远无法理解,沃德雷克为什么选中你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并且我竟也甘心赞同.因此如按现在这种方式接受这笔遗产,对你而言将等于承认......你们俩关系暧昧,就我而言将等于承认自己甘愿屈尊,无耻之尤......因此对于我们的接受,别人会怎样想,不能不加以考虑.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使之得以避免.假如可以让他们相信,他将这笔遗产给了我们两个人,丈夫一半,妻子一半."
  "可是遗嘱写得明明白白,"玛德莱娜说道,"我看不出这怎么好."
  "有什么难的?"杜.洛瓦说,"你可以用生前馈赠的方式将这遗产的一半分给我.我们又没有子女,这样做完全可以.这样的话,便可将那些心怀叵测之徒的嘴堵住."
  "我仍然不明白,这怎么会使外人不去议论,"玛德莱娜有点不耐烦了,"因为遗嘱分明是白纸黑字,还有沃德雷克的签字."
  "我们难道要将这份遗嘱贴到墙上,让人人知道?"杜.洛瓦气愤地说,"说到底,你这个人真是蠢得很.我们就说,德.沃德雷克伯爵给了我们一份遗产,每人一半......不就行了?......总之,没有我同意,你是拿不到这份遗产的,要我同意,则必须分我一半,以免我成为别人的笑料."
  玛德莱娜又用其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
  "随便你,我怎么都行."
  杜.洛瓦站起身,又在房内来回走了起来.他好像仍有点犹豫不决,现在是尽力避开妻子的锐利目光:
  "不行......绝对不行......看来还是彻底放弃是好......这样做将更加妥帖......非常适当......更有体面......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这样说,什么也说不了,并会使那些谨小慎微者感到由衷的佩服."
  可是话音刚落,他又在妻子面前停了下来:
  "你看这样好不好,亲爱的?如果你愿意,便由我单独去找一下拉马纳尔先生,把情况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我将把我的顾虑和盘托出,并对他说我们已经谈妥,决定平分这笔财产,以免他人闲话.既然我也得到其中的一半,他人显然将无法讥笑我.其中道理非常明显:我妻子所以接受,是因为我这个做丈夫的也接受了;作为她的丈夫,我对她这样做不会损害自己的名声,总是再清楚不过的.如若不这样,由于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玛德莱娜轻轻地说了一句.
  杜.洛瓦的话接着更多了:
  "情况确实如此.要是对半分,事情将变得很明晰.一个朋友给了我们一笔遗产,他不愿对我们区别对待,不愿厚此薄彼,不愿给人这样的印象:'我生前喜欢这一位和另一位,身后也仍然如此.,不言而喻,他更喜欢的是你,但在将他的遗产给予我们两人时,他想明确表示的是,他的这种偏爱不过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纯洁感情.可以这么说,他如果想到这一点,必会交待明白的.可是他没有考虑到,更没有估计到可能产生的后果.正象你刚才所说,他每星期都要给你送来几束鲜花,死后也仍要给你留下点什么,作为最后的纪念,只是没有想到......"
  "行啦,我明白了,"玛德莱娜烦恼地打断他."你也不必再罗里罗唆了,公证人也被见到了."
  杜.洛瓦满脸通红,半晌才说道:
  "说得对,我这就去跑一趟."
  他拿起帽子,临走之时又说了一句:
  "对于沃德雷克的侄儿所索要的数额,我将尽力用五万法郎解决这一棘手问题,你看怎样?"
  "不,"玛德莱娜高傲地答道:"他要十万法郎,就给了他吧.如果你愿意,这笔钱可由我那一份出."
  "不行,"杜.洛瓦满脸羞愧,"还是共同分担吧.每人让出五万法郎,我们还有整整一百万呢."
  "就这样吧,亲爱的玛德,一会儿见,"他继续说道.
  他跑去向公证人讲了讲上述安排,说这安排是他妻子想出来的.  第二天,他们签了有关文书.玛德莱娜.杜.洛瓦在此文书中用生前馈赠的方式,表示让给她丈夫五十万法郎.
  走出公证人事务所,杜.洛瓦见天气晴朗,就提议去大街上走走.他今天显得格外随和,对妻子关怀倍至,温情脉脉.他脸上笑嘻嘻的,好像对什么都感到满意,而玛德莱娜却始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面容冷清.
  正当寒气袭人的深秋,街上行人步履迅疾,好像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杜.洛瓦领着妻子走到一家店铺前.店内的一只怀表他已经看了多次,早就想购买了.
  "我想送你一件首饰,你觉得怎么样?"他向妻子问道.
  "我没什么,你看着办,"玛德莱娜淡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杜.洛瓦问到:
  "你想要什么?要项链.镯子还是耳环?"
  店内陈列的各类金器和精美宝石,琳琅满目.玛德莱娜一见,始终挂在脸上的冷漠神情烟消云散.她兴致勃勃,怀着十足的好奇,逐一看了看橱柜内摆着的金银珠宝.
  "这个镯子倒还不错,"她忽然有点心动.
  她说的是一条外形特别的金手链,每一节上都镶着一颗不同的宝石.
  "这条手链要卖多少?"杜.洛瓦因此问珠宝商.
  "要三千法郎,先生."
  "两千五行吗?要是行,我们就要了."
  "不行,先生,我不能卖,"珠宝商想了想,最后说.
  "这样好啦,"杜.洛瓦又说,"我再出一千五百法郎买下这块怀表,加在一起就是四千法郎,以现金支付,你看怎样?如果还是不行,我们就到别处看看."
  店老板面有难色,但考虑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好吧,先生,就这个数了."
  杜.洛瓦随即告诉他应送往何处,然后说道:
  "请用花体字在怀表上写上我的姓名缩写G.R.C,并要在这几个字母的上方刻一个男爵的冠冕."
  玛德莱娜将这一切看在眼内,感到大为惊异,不禁笑了起来.从店里出来时,她带着一种柔情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感到他确实为人精干,很有魄力.他现在既然有了年金收入,总该有个头衔,这是不言而喻的.
  "男爵先生,"店老板在招呼他们离去时说道,"请放心,这字星期四就可刻好."
  他们走到一家滑稽歌舞剧院门前,看见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新剧.杜.洛瓦马上说道:
  "如果你同意,我们今晚来看看戏,那个包厢先订好了."
  包厢还有,他们立刻订了一个.
  "咱们找个小餐馆去吃饭,你看怎样?"
  "很好呀,我同意."
  杜.洛瓦的心情简直好得很,接着又想了个可供消遣的去处:
  "我们现在去找德.马莱尔夫人,邀他们出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你看好吗?据说她丈夫已经回来,我很希望能见见他."
  他们随即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杜.洛瓦心里仍想着上次同他这位情妇的那场不快,他感到庆幸的是,今天有他妻子在场,可不必作任何解释.
  不想克洛蒂尔德早将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甚至急切地要丈夫接受他们的邀请.
  晚餐的气氛十分愉快,整个晚上都很好.
  杜.洛瓦和玛德莱娜很晚才回来.楼道里的灯已经熄灭,杜.洛瓦只好不时划根火柴,照亮楼梯.
  到了二楼楼梯口,突然划着的火柴的光焰,使楼梯边的那面镜子,在黑暗中映照出两人忽隐忽现的身影,好似来去无踪的幽灵一般.
  杜.洛瓦高举着手臂,使镜中两人的面影显得更为清晰.
  "瞧,两个百万富翁在走上楼去,"他得意地笑道.

  第 七 章
  对摩洛哥的远征,已于两个月前结束.在夺取后,直达到黎波里的非洲地中海沿岸地区已全在法国的占领之下.此外,这又一个被吞并的国家所欠的债务,已由法国政府提供担保.
  听说有两位部长借此机会赚了两千多万,其中就有人们常常直言不讳提到的拉罗舍—马蒂厄.
  至于瓦尔特,巴黎谁人不知,仅股票一项,他就赚了三四千万,除外还在铜矿.铁矿和地产经营上赚了八百至一千万,真是财源广进.法国占领前,他购进了大片土地用了极低的价钱,占领后很快便卖给了各殖民开发公司,因而赚了大钱.
  短短几天工夫,他便成了世界上数得着的富翁和实力雄厚的金融巨头,远远胜过一些国家的国王.谁见到他,都是一副敛声静气.低头哈腰的奴才相.而且他的发形,也使许多人羡慕不已,内心深处卑鄙龌龊的想法,却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对他来讲,"犹太人瓦尔特"."来历不明的银行老板"."行迹可疑的报馆经理"."靠贿赂当选的众院议员",所有这些带有贬损的称呼已统统成为过去.他被人们知道的,是以色列人富翁瓦尔特先生.
  对于自己的富有,他也确实很想显示一下.
  在圣奥诺雷关厢街拥有一幢豪华宅第,并且宅第内的花园与香榭丽舍大街相通的卡尔斯堡亲王,当时在生活上相当拮据.瓦尔特知道后,就向亲王提出由他买下这幢宅第,并要亲王在二十四小时内迁出,所有陈设均保持原样,连一把扶手椅也不许移动.他出的价钱是三百万.最后拗不过这诱人的数额,终于拍板成交.第二天,瓦尔特就在此新居安顿了下来.
  不久,他又忽发奇想,产生了一个与波拿巴媲美的念头,整个巴黎被征服了.
  匈牙利画家卡尔.马科维奇的巨幅油画《基督凌波图》,此时正在著名鉴赏家雅克.勒诺布的陈列室展出,很快引起轰动,人人竞相前往观赏.
  艺术评论家们也是不断称誉,说这幅画是本世纪最为杰出的一幅作品.
  不想瓦尔特忽然以五十万法郎将此画买了去,从而使满心欢喜的观众大失所望,同时瓦尔特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全城的议论中心.这一说法对于他说,有的羡慕,有的谩骂,还有的叫好.
  随即,他又在各报登出一则消息,邀请巴黎各界名流在一天晚上前往他家欣赏这幅出自外国名家之手的杰作,免得人们说他把画藏了起来.
  他将大开大门,凡愿前往一睹为快者,只须在门前出示请柬,便可进入.请柬是这样写的:
  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时,卡尔.马科维奇的《基督凌波图》将在寒舍展出,到时有电灯照明.阁下如能大驾光临,将不胜荣幸.
  瓦尔特先生和夫人
  请柬下方附有一行小字:午夜之后将举行舞会.
  因此,凡愿留下者届时都可留下.结交新友在瓦尔特夫妇当中.
  其他人在欣赏名画的同时,还可在府第内随便走走,看看男女主人,而不管这些来自上流社会的人士会怎样傲慢或态度冷漠.这之后,他们便可趁兴而去.可是瓦尔特老头确信,过一阵子,他们还会来的.由于他们也常去造访他的那些同他一样发迹的以色列兄弟.
  当前最要紧的是让报上经常提到的那些拥有贵族头衔但已家道中落的人士,前来看看.这样做,一来是让他们看看一个在一个半月内就赚了五千万的人,一副模样如何;二来是让他们亲眼目睹,来他家的人是如何地似潮水一般.另外,还想让他们看出,他这个以色列子弟把他们请到家里来欣赏一幅描绘基督的油画,是有着怎样的雅兴,怎样灵活处事.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你们看,马科维奇这幅有关宗教题材的《基督凌波图》,是我花了五十万法郎才买下来的.我虽是犹太人,但这幅画将永远珍藏在家里,天天在眼皮底下."
  这个邀请在社交界,特别是在众多贵妇和纨绔子弟中,引起了强烈议论,虽然它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去看这幅画,就如同到帕蒂先生的画室去看一些水彩画一样.瓦尔特得了一幅名画,他要在一天晚上敞开大门,让大家都去看看,这难道不是一件时下难遇的美事?
  半个月后,《法兰西生活报》每天都对十二月三十日晚的这场盛会作大量报道,想尽办法把公众的兴趣激发起来.
  见老板忽然变得如此富有,杜.洛瓦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费尽心机后,从妻子手中强夺了五十万法郎后,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富有,现在却仍觉得还是很穷.周围有钱的人到处皆是,但他却一个子儿也挣不到.同他们的巨万财产相比,自己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心被忌妒啮咬着,无名之火与日俱增.所有的人他都恨,特别是瓦尔特一家,因此现已不去他家.他恨自己的妻子,因为她中了拉罗舍的计,不让他购买摩洛哥股票.他更恨这位外交部长,因为他骗了他,利用了他,竟然有脸每星期两次来他家吃晚饭.他成了他的秘书,办事员和笔杆子,每当他在他面前为他捉刀时,他真想将这自命不凡又处处得意的家伙活活扼死.作为一名部长,拉罗舍其实并无多少政绩.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殚精竭虑地不让人看出他捞了许多.但是这一点,他杜.洛瓦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这个陡然发迹的区区律师,言行举止是那样大胆,狂妄,那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
  在杜.洛瓦家,拉罗舍现在是随意进出,完全取代了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位置,就象这位伯爵在世时的样子,且对仆人说话,俨然是一副家中主人的神情.
  杜.洛瓦对此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发作他是不敢的,如同一条狗,虽想咬人,但不敢张口.因此他只得迁怒玛德莱娜,动不动对她恶言恶语.每当此时,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孩子.再说他的这种喜怒无常,她也实在难以理解,常常说道:
  "我真弄不懂,你为何总这样牢骚满腹,其实你现在的境况已经够好的了."
  每听到这种责问,杜.洛瓦总是转过身去,低头不说话.
  至于老板家即将举行的晚会,他早已宣布自己是绝不会去的.这可恶的犹太人家,他不想再踏进一步.
  两个月来,瓦尔特夫人是每天给他写信,他去她家,或是约个地方,同她见一面.她说,她要把自己为他赚的七万法郎交到他手中.
  这些情急辞迫的来信,都被杜.洛瓦随手扔到了壁炉里,他一个字也没有写给他.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不想要自己应得的一份,但没有怠慢她,鄙视她,折磨她.她是那样富有,他不愿对她有求必应.
  举行晚会的那天晚上,玛德莱娜对他说,他不去参加是不对的,他却答道:
  "请别管我的事行不行,我就是不去."
  但吃了晚饭之后,他又突然说道:
  "这个罪看来还得去受,你马上去准备."
  玛德莱娜料到他会去的,于是说道:
  "我只要一刻钟便可动身."
  他一边穿礼服,一边嘟嘟囔囔,甚至上了车也还在不停谩骂.
  原属卡尔斯堡亲王的那幢宅第内,四角各挂了一盏电灯在前院,就象四个发出淡蓝色光芒的小月亮,把整个院子照得通明.正房门前的高高台阶上铺着一块华美的地毯.每一级台阶旁都直直地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看上去好似一尊尊石雕.
  "嚯,他们可真会装腔作势!"杜.洛瓦耸了耸肩骂道,心里因嫉妒而极不舒服.
  "住口,"他妻子向他说道,"你也暂且装模作样."
  他们走了进去,脱下户外穿的沉重外衣,交给迎上前来的仆人.
  丈夫也随同几位女士进来,现也正忙着脱去身上的裘皮大衣,"这房子真气派!"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宽大的前厅,四壁挂着壁毯,壁毯上绣的是马尔斯战神和维纳斯女神的爱情故事.左右两边是气势雄伟的楼梯,沿阶而上,可达二楼.用铸铁制成的栏杆,由于年代久远,外表镀金已不太耀眼,但在红色大理石阶梯的映衬下,其淡淡的光芒仍隐约可见.
  客厅门前站着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另一个穿着蓝色衣裙.一有客人到来,她们便向女士们献上一束鲜花.大家都感到这一安排颇有情致.
  各个客厅都已是高朋满座.
  女士们大都服饰一般,以表明她们今晚来此同平时参观其他私人画展,并无多大不同.打算留下来参加舞会的女士,则基本都是袒胸露背.
  瓦尔特夫人在第二个客厅接待来客,身边簇拥着一群女友.许多人因不认识她,像在博物馆参观一样,并未注意谁是此宅第的主人.
  看到杜.洛瓦到来,她的脸色刷的一下一片惨白,且身子动了一下,想迎上前去.但她终于还是站着未动,等着他走过来.杜.洛瓦彬彬有礼地向她欠了欠身,玛德莱娜则同她极为亲热,恭维的话语没完没了.杜.洛瓦于是让妻子陪同这位老板夫人,自己很快溜入人群,想去听看看肯定可听到的尖刻议论.
  五间客厅一个连着一个,全都挂着名贵的帷幔或意大利刺绣及色彩和风格各异的东方壁毯.古代画家的名画点缀其间.一间仍保留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特别引人注目.客厅内的座椅全都放着丝质软垫,淡蓝色底衬上绣着一朵朵玫瑰.低矮的木质家具,漆得一片金黄,上面套的饰物同墙上所挂帷幔一样,做工美伦美奂.
  一些著名人士,杜.洛瓦一下便看出了他.其中有德.黛拉希娜公爵夫人.德.拉弗内尔伯爵夫妇.德.安德勒蒙亲王将军.貌若天仙的德.迪纳侯爵夫人,并且在各重要场合常可见到的男男女女.
  有人这时触了一下他的胳臂,同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滴滴声音:
  "啊!漂亮朋友,你这个死鬼,如今总算来了.这些日子为什么总也看不到你?"
  披着一头金色鬈发的苏珊.瓦尔特正站在他面前,用其善睐的明眸看着他.
  杜.洛瓦没有想到是她,心里特别高兴,就同她握了握手,解释道:
  "我何尝不想来?可是最近两个月,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抽不开身."
  "这可不好,"苏珊的神情非常严肃,"很不好.你让我们太难过了,因为妈妈和我,现在都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已经离不开你.你如果不来,我简直闷死了.你看,我已将心里话对你说了,你要是再不来就太不应该了.如今让我挽上你的胳臂,由我带你去看《基督凌波图》.这幅画在最里边的花房后部.我爸爸把它放在那儿,无非是想让大家在这里多走一走,炫耀一下他这幢房子.他这样做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他们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这英俊潇洒的少年和这楚楚动人的姑娘,众人立即注意.
  "瞧,"一位知名画家说道,"这可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不论在哪一方面都很般配."
  杜.洛瓦听了,心中不禁思忖道:
  "我要是真有本事,当初本应娶的是这一位.这其实不难办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相反,我糊里糊涂娶了那一个,真是太傻了!但一个人在作出一项决定时常常显得过于匆忙而考虑不周."
  想到这里,他像是心里淌进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涩,顿时万念俱灰,感到自己这一生也太没意思了.
  "漂亮朋友,"苏珊这时向他说道,"你经常来.爸爸现在是这样富有,我们什么也不必担忧,可以痛痛快快地尽情享乐."
  "唉!"仍沉浸于其冥想中的杜.洛瓦说道,"你很快就要结婚的,你会嫁给一个家势煊赫但已有点败落的贵族.这样,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不够的."
  "你在说些什么!"苏珊不假思索地说,"我不会马上结婚.我所喜欢,非常喜欢,完全喜欢的人.家里这么多钱,我要将这一生当作两个人生来度过."
  杜.洛瓦冷笑一下,神情中带着讥讽和傲慢.随后,他指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将他们的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绍,说他们都出身高贵,但家道已远不如当年,凭着那依然保存的空爵位而娶了个像她这样的金融家女儿.现在,他们有的还同妻子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有的则早已离弃妻子.但不论属何情况,全都自由自在,生活放荡,为众人所熟悉且备受尊敬.
  "我敢担保,"他最后说道,"不出半年,你也会经不起这方面的诱惑而嫁给一位侯爵.公爵或亲王的.到那时,你便会高高在上,我也看不起,小姐."
  苏珊气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敲了一下,说她一定要找个自己所满意的人.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不信咱们就等着瞧,由于你们家太富有了."
  "你不是也继承一笔遗产吗?"苏珊问道.
  "唉!"杜.洛瓦难为情地长叹一声,"这笔遗产带给我的,只是一年两万法郎的年金.在现在这种时候,这点钱又算得上什么?"
  "你妻子不也得到一笔遗产吗?"
  "是的,两人加在一起是一百万,每年可得年金四万.就这点收入,连一辆像样的马车也买不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来到最里边的那间客厅里,一间巨大的温室蓦然出现在眼前.虽是隆冬时节,温室里高大的热带树木却郁郁苍苍.树下种着大片大片的奇花异草.走进这深绿色的天地中,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花草所发出的浓郁芳香,扑鼻而来.灯光从室顶照射下来,好似飘落下一阵阵银白的雨丝.这令人陶醉的柔和人造氛围,非平时所常见,其引人入胜给人以一种甜美的异样感觉.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之间,是一条条满布青苔的小径,好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发现,左边一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下,有一个大得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水池.池边立着四个代尔夫特所产大型瓷塑天鹅,一股股清泉从其微张的嘴内不断喷出.
  水池底部铺了一层金黄色细沙,几条来自中国的金鱼正在水中嬉戏.这些外形奇异.体大腰圆的金鱼,不仅眼球凸出,并且每块鳞片的边缘都呈蓝色,是专门养于水中,用于观赏的.看到这些时而到处游弋.时而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不禁使人联想到中国巧夺天工的刺绣.
  杜.洛瓦停下脚步,不觉怦然心动,心中喃喃道:"要说富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情况.只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算不枉度一世.问题是别人能够做到,而我为何不能?"
  他想了想,看自己有何办法可以施展,可是这种办法哪能立时想出?他因此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懊恼.
  他身边的苏珊这时一言不发,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侧过眼向她看了看,刚才的想法再次涌现于脑际:
  "我原来要是娶了这没有头脑的姑娘,也就好了."
  "当心!"苏珊好像突然从其悠悠思绪中惊醒过来,向他喊了一声,推着他走过面前的人群,向右拐了过去.
  这时,只见一簇奇异的树木,其手掌就是五指,颤巍巍地伸向天空.就在这树丛的中央,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立于海面上.
  独特的布置,确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油画的四周完全淹没于晃动的绿叶丛中,使得整个画面看上去像是一个深不可测.如梦如幻的黑洞.
  观众必须仔细观看,才可看清画上原来画着一条小船.因为布置巧妙,船体部分已尽皆隐去.其实船舷上正坐着一位圣徒,手里举着一盏灯.明亮的灯光全都照在翩翩而来的基督身上.不过,在昏暗的灯影里,船上的其他圣徒仍然依稀可辨.
  基督踏着波浪往前走着,脚下的波涛立刻顺从地走出,让出了一条道.圣人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闪亮.
  提灯的信徒照着慢慢走来的基督,明灭不定的灯光中显现出圣徒们一张张惊喜的面庞.
  这的确是一幅气魄宏大.匠心独运的名家之作.不论谁看了都会产生强烈的愿望,令你梦牵魂萦,久久无法忘怀.
  于是今日来此观看的人,起先都敛声静气,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也就若有所思地走开了,随后才谈起这幅画的价值.
  杜.洛瓦看了一会儿,心下想道:
  "能够买下这样的东西,的确非同小可."
  见不大的场地前,如今已是挤挤撞撞,他也就紧紧地靠着依然挽着他的苏珊那只纤纤细手,即刻退了出来.
  "要不要喝杯香槟?",苏珊问."我们如今不妨去餐厅坐坐,或许能在那儿见到我爸爸."
  他们于是慢慢地往回走,各个客厅里都挤着满满的宾客,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那是拉罗舍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音从他耳边轻轻掠过,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他往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挽着这位部长走了过来.两个人笑容满面,在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不一会对视的目光,柔情依依.
  他觉得,旁人好像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发出低声议论.他真想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给这两个鬼男女重重几拳.
  玛德莱娜这样做,真让人丢尽了脸.他不禁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们现在谈到他杜.洛瓦时,可能也在称他为"龟公".她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个发迹小人,表面上确有几分机灵,实际上并无多大能耐.人们之所以常来他家作客,是因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不过,人们在私下议论他俩时,一定无所顾忌.这也不奇怪,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都像是在玩弄心术,名声越来越糟,因此已将他这个家弄得流言四起.跟她在一起,他杜.洛瓦绝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她已成为他的绊脚石.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作弄她一番!例如眼前这位可人的苏珊,他便可大加利用,使她无地自容.他怎么就瞎了眼,没看到这一点呢?
  他和苏珊此刻已来到餐厅.有一个很大的餐厅,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气势宏伟.墙上挂着年代久远的戈柏兰昂贵壁毯.
  瓦尔特一眼瞅见他这位专栏编辑,急忙走来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各处都看了吗?苏珊,你是否领着他,将该走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你说是不是?盖尔什亲王也来了,你见到没有?他方才在这儿喝了杯五味子酒."
  说完,他又向参议员黎梭兰迎了上去.他的妻子在参议员身后跟着.这没有头脑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好像杂货铺一样花哨.
  一位男士此刻走来向苏珊打了个招呼.这个人瘦高个儿,脸上蓄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头已有点秃,一副社交场合到处可见的潇洒神气.杜.洛瓦已听人称呼他为德.卡佐勒侯爵.他这时忽然对这位侯爵产生了嫉妒.他是什么时候同苏珊认识的?无疑是在她家发了财之后.再者说,此人目前一定是在追求苏珊.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臂,杜.洛瓦回过头,原来是诺贝尔.德.瓦伦.老诗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的礼服却是皱巴巴的,一脸漠然而又疲惫的表情.
  "今日这种场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及时行乐,"他说道,"一会儿还有舞会,跳完舞便回去躺去.这难得的机会,女孩子肯定会高兴异常.你何不喝杯香槟?这酒太好了."
  他让人将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满,举起杯,向这时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
  "祝愿头脑精明者,能战胜百万富翁."
  接着,他又温和地说:
  "倒不是因为我对他人有钱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们,这就是我的原则立场."
  杜.洛瓦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由于苏珊已随着德.卡佐纳侯爵走了.他扔下诺贝尔.德.瓦伦,马上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来,想喝点什么.因而,他的出路被挡住了.待他好不容易挤出来时,不料却与德.马莱尔夫妇撞个满怀.
  德.马莱尔夫人他常可见到,可是她丈夫他却很久未见了.德.马莱尔先生走上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说:
  "亲爱的,您上次让克洛蒂尔德捎给我的话,令我不胜感激.我因为购买摩洛哥债券而赚了差不多十万法郎.没有您,这钱是赚不到的.您可真是一位很重情谊的朋友."
  几位男士不时回转身来看着这妖娆而俏丽的褐发女人,杜.洛瓦随即说:
  "亲爱的,作为回报,请准许我带走您的妻子,也许说,允许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对夫妇不应总在一起,您说对吗?"
  "完全对,"德.马莱尔先生欠了欠身."如果我们走散了,便一小时后在此会面."
  "好吧."
  两个年轻人说着挤进人群,后面跟着这位丈夫.克洛蒂尔德感慨万千,不停地说:
  "瓦尔特这一家真走运.不过归根结蒂,还是由于人家有生意头脑."
  "看你说的,"杜.洛瓦反驳道,"成功的关键在于有能耐.总之是各有各的办法."
  "两个女孩每人将会有两三千万法郎,"克洛蒂尔德又说,"且不说苏珊长得那样漂亮."
  杜.洛瓦没有接茬.见他的心事被人说破,他并不高兴.
  克洛蒂尔德还未去看《基督凌波图》,杜.洛瓦说他愿为引路.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以糟践他人为乐,对陌生人更是品头论足,无所顾忌.圣波坦此刻走了过来,各种勋章均在上衣口袋上.他们一见,不由开怀大笑.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前任驻外大使,胸前也挂着勋章,但数目远不如圣波坦多.
  "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杜.洛瓦突然大发感慨.
  布瓦勒纳也走来跟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挂了根决斗那天带过的黄绿两色绶带.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尽管身躯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时正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那间小客厅里,跟一位公爵说着什么.
  "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杜.洛瓦调侃道.花房进去后,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丛后面,身边是拉罗舍—马蒂厄.他们这样做,分明带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幽会,别人怎样说,我们根本不在乎."
  德.马莱尔夫人在看了卡尔.马科维奇所绘基督以后,也以为这幅画的确非同一般.此后,他们开始往回走,但是她丈夫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洛琳娜还在恨我吗?"杜.洛瓦忽然问道.
  "这还用说?她完全不想见你,别人一谈起你,于是她走了出去."
  杜.洛瓦没有再说什么.小家伙突然对他如此反感,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备觉沉重.
  走到一扇门边,苏珊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声叫道:
  "啊!你们在这儿.这样吧,漂亮朋友,你暂且独自呆一会儿.我要带克洛蒂尔德去我房间看看."
  两个女人匆匆走了.尽管人群比较集中,但她们扭动灵活的身腰,居然顺利穿了过去.这是她们在这种场合的拿手好戏.
  "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回转身,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接着压低嗓音说:"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是要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跟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立即到花房去.花房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立刻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不去,我就会撕破脸大闹起来,这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回答,"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了手.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没能准时到达.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显然是从餐厅喝了酒来的.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碰到了德.马莱尔先生,终于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脱了身.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看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还在那里热烈地谈着什么.就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里.
  不想外面的阵阵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里暗暗骂道:"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去.因为刚刚走出灯火辉煌的客厅,脚下的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掉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灯光照着,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的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着.她沮丧地说道:
  "啊,你终于来了!我快要让你给逼死了?"
  "又来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别这样好不好?你若不听,我这就走."
  瓦尔特夫人钩住他的脖子,嘴对着嘴向他说道: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什么总这样躲着我?说,我在哪地方对不起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慢慢说道:
  "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缠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劲摇头:
  "瞎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同你闹了一场."
  "我从来没有情妇."
  "住嘴!你为何总也不来看我?为什么连一星期同我一起吃一次餐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你,无时无刻想着你,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感到自己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最后是喉头发紧,胸部就要爆裂,两腿瘫软无力,连路也走不了.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却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异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身体微胖.一脸孩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绝望之极,那女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中闪过,只见他说道:
  "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的.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们这样下去,必会弄得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手.这些我说的话,全是实情.不过,你如果能表现得理智一点,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来看待,我定会像往常一样,来看你的.这一点,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尔特夫人将她那裸露的双臂放在他穿着黑色礼服的胸前,说道:
  "只要能见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可是说好了,"杜.洛瓦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其他联系."
  "当然说定了,"瓦尔特夫人喁喁道,于是紧接着便将嘴唇向他凑了过来,说道:"吻我一下......最后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蔼地拒绝道,"刚定下的规矩,怎么能马上就推翻?"
  她转过身,擦了擦眼角滚落的泪水,不久从胸衣内抽出一个用粉红色丝带捆着的纸包,递给杜.洛瓦:
  "给,这是购买摩洛哥股票赚的钱中你所应得的一份.能为你弄点外快,我很高兴.喏,给你......"
  "不,"杜.洛瓦不想要,"这钱我不要."
  "什么?"瓦尔特夫人愤怒地说,"你现在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钱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谁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乔治,你怎么变成这样?"
  杜.洛瓦只好接过小纸包,随即放到了口袋里.
  "现在该回去了,"他说,"要不你会得肺炎的."
  "这样岂不更好?我真希望能赶紧死掉."瓦尔特夫人说,同时把他一只手拿了下来,带着疯狂和绝望,没命地在上面吻了又吻.随后便恋恋不舍地跑到楼里去了.
  杜.洛瓦于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踱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接着也就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到了花房里.
  他妻子和拉罗舍已不知上哪儿去了.逐渐散去了的人群,留下来跳舞的人显然没有多少.她见苏珊挽着她姐姐的胳膊,一起向他走了过来.她们要他等一会儿和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们跳第一个四人舞.
  "你们说的这位伯爵到底是谁?"杜.洛瓦忙问.
  "我姐姐新交的一个朋友,"苏珊扮了个鬼脸.
  "你真坏,苏珊,"罗莎满脸通红,"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苏珊微笑道.
  罗莎非常生气走了.
  杜.洛瓦亲热地挽起苏珊的胳膊,温柔地说道:
  "听我说,亲爱的小苏珊,你真把我当你的朋友看吗?"
  "当然啦,漂亮朋友."
  "你绝对信任我?"
  "绝对信任."
  "你刚才说的话还记得吗?"
  "什么?"
  "关于你的婚事,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你能嫁."
  "当然记得."
  "很好,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什么事?"
  "只要有人向你求婚时,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见之前,任何人都不答应."
  "好的,我一定这样做."
  "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父母."
  "我绝不对他们说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急匆匆跑进来:
  "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吧,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突然涌进了许多新的东西,他想马上就离去,以便冷静地想一想.他四处寻找玛德莱娜,不一会儿,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他所不认识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饮料.她把他介绍给他们,这两人是谁她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咱们走吧."
  "好吧."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经过各间客厅,往外走去.客厅里的人已经离去了不少.
  "老板的夫人在哪儿?我想同她打个招呼."
  "我看没有必要,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而我对此已无兴趣."
  "有道理,你说的很对."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默然无语.然而一进房间,玛德莱娜面纱还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
  "知道吗?我有一件令你惊奇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下:
  "什么?"
  "你猜."
  "我没这个兴趣."
  "你说,后天可是元旦?"
  "是."
  "大家又要送新年礼物了."
  "是."
  "这是拉罗舍送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让我带给你."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象首饰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个荣誉团十字勋章.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苍白.然后,他笑了笑,说道:
  "我倒希望他能给我送上一千万.这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于是气愤异常:
  "你这个人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他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可多着哩."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天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
  "你今年才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是相对而说,"杜.洛瓦说,"我得到的应该更多,本来应当更多."
  他拿起打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看了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脱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真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个.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因而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准主意.可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
  "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是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小步的."
  "我已改变了主意,"杜.洛瓦淡淡地笑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在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十分迷人的样子.她这个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是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死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很凄凉."说不是,是由于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志哀.不管怎样,从今以后,我是心如死灰了."
  "决心虽然下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可能保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但是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庆贺.
  饭后,大家离别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声对他说道:
  "听我说......从今以后,我是什么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绝对是这种情况.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所难想象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灵及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总之,您的身影每时每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现在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是的,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但是,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常来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又揉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毫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冷地说道,"您看,您的信我接到,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面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他这时笑着向杜.洛瓦说:
  "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曾跪在这画前祷告,同在教堂里一样的虔诚.那样子可真把我高兴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表明她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站于海面的当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
  "他是多么地非同常人!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且饱含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啊,你们俩是这么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感觉很相像.
  人人都很惊讶.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苍白.

  第 八 章
  在这一年冬天的剩余日子里,杜.洛瓦夫妇常去瓦尔特家.就连在玛德莱娜声称自己懒得出去而宁愿留在家里时,杜.洛瓦也照样要去同这一家人一起共度晚餐时间.
  星期五是他所选定的固定日子.一般到了这一天,除了杜.洛瓦,老板夫人谁也不会邀请,因此这美好的时光也就属于我们这位漂亮朋友一个人独享.吃过晚饭后,大家常玩玩牌,喂喂金鱼,像一家人似的消磨着快乐的时光.瓦尔特夫人有好几次在较为隐蔽的地方,如门背后.花房里的树荫或某个昏暗的角落,冷不防抓住杜.洛瓦的双臂,紧紧地将他搂在怀内,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爱你!......我爱你!......爱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每一次,杜.洛瓦总是冷冷地将她推开,冷静地向她说道:"又来了,您要总是这样,我就不再来了."
  三月底,两姐妹的婚事突然传得众人皆知.大家都说,罗莎的未来郎君是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苏珊的未来郎君则是德.卡佐勒侯爵.这两人已成为瓦尔特家的常客,享有特殊的地位和礼遇.
  不过,杜.洛瓦和苏珊却相处融洽,无拘无束,像亲兄妹一般.两个人常常一聊就是好半天,把什么人也不放在眼内,彼此似乎十分情投意合.
  至于苏珊会嫁给谁的问题,他们不再提,甚至也未谈到那些隔三岔五前来求婚的人.
  一天上午,杜.洛瓦被老板带到家中吃午饭.不久,瓦尔特夫人被仆人找去接待一位来访的供货商,他借机向苏珊提议道:
  "咱们去给金鱼喂点食如何?"
  他们都把一大块面包拿在手里,来到花房里.
  大理石水池四面放了些软垫,以备人们在近处观看游鱼时,但跪在上面.两个年轻人于是各拿了一块,肩并肩在水边跪了下来,开始向水中投扔手上捏出的小面包团.鱼儿看到后,立即摇头摆尾地游了过来.它们转动着凸出的大眼,或是来回悠游,或是潜入水下,吞食下沉的面包.随后又浮了上来,希望能再吃到一块.
  这些小东西,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身子转动自如,动作敏捷,样子十分有趣.其鲜红的躯体在池底黄沙的衬托下,截然分明,像一团团光亮的火焰,不时出没于碧波之中.而一旦停止游动,其鳞片的蓝色边沿便显得分外耀眼.
  杜.洛瓦和苏珊看着自己映入水中的身影,不禁相视而笑.
  "苏珊,"杜.洛瓦悄然说道,"你有事不对我说,这可不好."
  "你指什么,漂亮朋友?"苏珊问.
  "晚会那天,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话,忘了吗?"
  "没有呀."
  "你曾答应我,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要先听听我的意见."
  "怎么啦?"
  "怎么啦!有人已经向你求婚."
  "谁?"
  "你不知道."
  "我发誓我不知道."
  "你知道.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德.卡佐勒侯爵."
  "这该怎么说呢?首先,他并不是个花花公子."
  "就算不是吧,但是他是个笨蛋,整天赌博耍钱,吃喝玩乐,败尽了家产.你年轻漂亮,聪明伶俐,能同这样的门第结亲,真是绝好."
  "你好像非常讨厌他,"苏珊笑着问道.
  "我并不恨他."
  "不,你恨他.但他也并没有那么好."
  "哪里,他是个十足的蠢货."
  苏珊微微侧过身,把目光从水中转移了过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
  杜.洛瓦面露窘态,只得说出心中秘密:
  "我是......我是......我是有点嫉妒他."
  "你?"苏珊十分惊讶.
  "是的."
  "真奇怪,这怎么会呢?"
  "因为我爱上了你.你这个坏东西,你心里一定知道."
  "你难道疯了,漂亮朋友?"苏珊突然严肃道.
  "我觉得,自己确是疯了.你是一个未婚少女,而我已是一个有妇之夫.这件事很清楚?我这样做,不但是疯了,而且是犯罪,甚至可以说是无耻.所以,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恨得丧失理智.这不,听说你要结婚,我气得了不得,简直要动刀杀人.苏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今天都对你说了,你要原谅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水中的金鱼见上面再也没有面包掷下来,便像英国士兵似的排成一行,呆呆地把目光集中在岸边两人的脸上.而这两人现在是再也不管它们了.
  "可惜你已经结婚了,"苏珊说,语气中忧喜参半."没有别的办法?谁也无能为力,一切都结束了."
  杜.洛瓦猛地转过身,紧贴她的脸,向她问道:
  "要是我离了婚,你愿嫁给我吗?"
  "会的,漂亮朋友,"苏珊不加思索地答道,"我会嫁给你的,因为我喜欢你,胜于喜欢其他任何人."
  "谢谢......谢谢......"杜.洛瓦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求你一点,再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求婚,先等一等.算我求你了,这一点你能答应吗?"
  "好,我答应你,"苏珊说,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杜.洛瓦将手中仍拿着的一大块面包往水里一掷,便慌慌忙忙地离开了苏珊,连"再见"也忘了说.
  没撕开的大块面包,漂浮在水面上.池中金鱼纷纷直冲过去,围在四周贪婪地大口大口啃啮着,后来又将面包推到水池的另一头,翻来覆去地在面包的下方争抢,搅成一团,如同一朵头朝下落在水中的鲜花,转个不停.
  心中既感到诧异又惴惴不安的苏珊,站起身,慢慢地回到客厅:漂亮朋友已经走了.
  杜.洛瓦神色自若地回到家中,玛德莱娜正趴在桌案上写信.
  "瓦尔特家星期五的晚饭,你还去吗?"他问,"我照例是要去的."
  "我不去了,"玛德莱娜迟疑一会儿说道,"我不太舒服,还是留在家里算了."
  "随便你,"杜.洛瓦说,"并没有人逼你去."
  说罢,他又拿起帽子,走出家门.
  一直以来,他便在注视着玛德莱娜的一举一动,不遗余力地对她进行监视和跟踪,因此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如今,他所期待的时刻就要到来.玛德莱娜刚才说她"还是留在家里算了"时,其含义他一下就听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他对她十分和气,整天乐呵呵的.这是他多日来所少有的,玛德莱娜因而说他简直改头换面了.
  到了星期五,他很早便穿好了衣服,说是先要去办点事,而后便去老板家吃晚饭.
  六点左右,他吻别妻子,出了家门,直接走到洛雷特圣母院广场,叫了辆出租马车.
  他向车夫说道:"请将车赶到泉水街,停在十七号对面,就站在那里,直到我吩咐你离开.然后请将我送到拉法耶特街的'山鸡饭店,."
  车子开始迅速向前走着,杜.洛瓦将窗帘放了下来.不久,马车停在他家对面的马路上,他开始注视门前的动静.等了约十分钟后,他见玛德莱娜从里边出现,向环城大道走去.
  待她走远后,杜.洛瓦将头伸出车窗,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吧."
  马车于是继续前行,很快将他送到本街区众人皆知的"山鸡饭店".他走进饭店,要了几样菜,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不停地看着手腕上带着的手表.吃完饭,他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两杯清醇的香槟,并点上一支上等雪茄,不慌不忙地抽着.到了七点半,他从饭店里走出来,叫了一辆由此路过的空车,直奔拉罗什富科街.
  车子在一幢楼前停下后,他向门房二话不说,便直接上了四楼.他扣开一扇门,向前来开门的女仆问道:"请问吉贝尔.德.洛尔姆先生在家吧?"
  "在家,先生."
  进入客厅后,他呆了一会儿.不久,一军人模样.胸前挂着勋章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高大,虽然还很年轻,但已满头白发.
  杜.洛瓦向他打过招呼后说道:
  "警长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我妻子同她的奸夫此刻正在他们租下的一间家具齐备的房子里吃晚饭.就在烈士街了呢."
  "好的,先生,"警长欠了欠身,说道.
  "你们采取行动得在几点前吧?"杜.洛瓦又说,"过了这个时间,你们就不能去私人住所捉奸了."
  "是的,先生.冬天是七点,三月三十一日后是九点.今天是四月五号,所以可到九点."
  "那好,警长先生.我在楼下备有一辆马车.我们可用这辆车去警察局接您手下的人,一起前往.时间既然还早,我们到达后可在门外稍等一等.这种事,越是晚去,便越有可能当场抓住."
  "行,先生."
  警长去穿了件大衣,把三色腰带掩盖了起来.回到客厅后,他将身子闪过一旁,让杜.洛瓦先走.杜.洛瓦因心里正在想着什么,不想先走,因此连声说道:"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走吧,先生,这是就象在家里一样,"警长说道.   杜.洛瓦只好向他欠了欠身,走了出来.
  他们先到了警察局,去接三个在局内等候的便衣警察.由于杜.洛瓦已在白天去过警察局,说当晚定可将这对狗男女当场抓住.一个警察随即上了驾辕的位置,坐在车夫身旁,另两个则钻进了车内.车子很快驶到烈士街.
  下车后,杜.洛瓦说道:"他们就在三楼,房内的布局我知道.进门后有一间小客厅,接着是餐厅,卧室在最里边.三个房间彼此相通.整个楼房,除了外边的大门,没有其他出口可以逃走.不远处住着一个锁匠,你们随时可以吩咐."
  几个人走到他所说的楼房前,时间还才是八点过一刻.大家只得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二十多分钟.到八点三刻,见杜.洛瓦说了声"现在可以上去了",众人立即走到楼梯前,对门房根本未予理会,况且门房也未看到他们.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在外边留了一人,把守大门.
  四个人到达三楼后,杜.洛瓦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接着又透过锁孔看了看.屋内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动静.他于是伸手掀了掀门铃.
  警长这时对他的两位副手说道:"你们不必进去,在这儿呆一会儿吧."
  大家等了等.两三分钟后,杜.洛瓦又将门铃一连按了几下.屋里终于传来一点声响,接着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个人走了过来窥探动静.杜.洛瓦弯起手指用力在门上敲了敲.
  "谁呀?"一个竭力掩饰.就像是女人的声音问道.
  "快开门,我们是警察局的,"警长回答.
  "您是谁?"里边的声音又问.
  "我是警长.快开门,要不我们就要进来了."
  "你们要干什么?"还是里边的声音.
  "是我,"杜.洛瓦说话了."还是开门吧,你们已无法逃出我们的掌握."
  轻微的.显然是光着脚的脚步声远去了,但不到几秒钟又走了回来.
  "你若还不开门,我们可要撞进来了,"杜.洛瓦说.他手握铜质门把,慢慢地用肩顶在了门上.见对方依然一声不吭,说时迟那时快,他使出全身力气猛的一下撞了过去,门上的旧锁顷刻脱落.锁上的螺丝一个个早已弹出槽孔,使得杜.洛瓦几乎倒在玛德莱娜身上.因为刚刚在门里说话的正是她.只见她头发蓬乱,两腿外露,身上只穿了件胸衣和短裙,正拿着一支蜡烛站在那里.
  "今天要找的就是她!他们是逃不了啦,"杜.洛瓦大叫一声,冲进屋内.警长摘下帽子,跑了过去.丧魂失魄的玛德莱娜,举着蜡烛,跟在后边.
  他们穿过餐厅时,只见餐桌上杯盘狼藉:除了几块吃剩下的面包和几个空的香槟酒瓶,还放着堆鸡骨头和一瓶打开了的鹅肝酱.餐具架上放着两个装满牡蛎壳的盘子.
  卧房里到处扔着衣物,简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搏斗.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搭着一件连衣裙,扶手椅的扶手上则挂着一条男人穿的短裤.四只短靴......其中两大两小......胡乱放在床脚下.
  这是一间连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不但陈设一般,且弥漫着一种浑浊的难闻气味,同旅馆中常见的相同.这气味既有墙壁.窗帘.床垫和座椅所散发出的,也有在此公寓房住过一天或半年之久的客人留下来的.随着客人的一批批更换,这滞留不去的人体气味也就越积越浓,变成一种时时散发.无以名状.令人恶心的怪味了.这在各公共场所已是司空见惯.
  壁炉上放着杂物:一个点心盘.一瓶查尔特勒产甜酒和两只酒杯,杯内的酒只喝了一半.铜座钟上方的人形装饰上,挂着一顶男人戴的大礼帽.
  警长倏地转过身,两眼瞪着玛德莱娜:
  "这是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先生,您是他的合法妻子克莱尔—玛德莱娜.杜.洛瓦夫人吗?"
  玛德莱娜声音低沉地答道:
  "是的,先生."
  "您在这里干什么?"
  她不作声.
  警长又问:"您在这儿做什么?此时此刻,您不在自己家里,却赤身露体呆在这家具齐备的房内,到这里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见玛德莱娜依然不言语,便又说道:"夫人,既然您不想说,我只好自己来把情况弄明白了."
  一眼望去,床上显然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警长走过去,叫了一声:"先生!"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看样子,像是背朝外,脑袋埋在枕头底下.
  "先生,"警长拍了拍那像肩膀的地方说道,"请放明白些,不要逼我动手."
  被褥下的人依然毫无反应,好像死了一样.
  杜.洛瓦抢步上前,将被头掀了掀,然后一使劲,抽去枕头,拉罗舍—马蒂厄一张苍白的脸也就露了出来.杜.洛瓦俯过身去,恨不得一把将他捏死,但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既然有脸干这见不得人的丑事,就该有勇气站出来承认."
  "你是谁?"警长问道.少顷,见那男人慌乱不已,一句话也不说,他又说道:"我是警长.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快说,你这胆小鬼."怒火中烧的杜.洛瓦在一旁喊道,"你要再不说,我就帮你回答."
  "警长先生,"床上的人终于开口道,"这家伙如此侮辱我,您不能不管.你们两人中究竟谁的话算数?我回答谁?"
  这两句话,他说得气若游丝.
  "当然是回答我,先生,"警长说道,"快说,你是谁?"
  对方又不开口,一个劲地用被子护住脖颈以下的躯体,眼神中透出无比的恐惧.嘴角两撇乌黑的短髭,同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还是不回答?"警长又说道,"这样的话,我便只好将你先行逮捕.无论如何,你还是先起床,待你穿好衣服,我们再审问."
  "可是您站在这儿,我无法起床,"对方扭动了一下身躯,只露出一个脑袋说道.
  "为什么?"警长问.
  "因为我......我......没穿衣服."
  杜.洛瓦哼的一声冷笑,一面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衬衣,扔到床上,一面大声道:
  "算了吧......快起来......你既然能当我妻子的面脱光衣服,也该有脸当着我的面把衣服穿上."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壁炉边.
  玛德莱娜此时已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她是什么也无所畏惧了,目光中闪耀着坚毅的光芒.她卷起一个纸卷,像有贵客光临似的,把壁炉旁七扭八歪的大烛台上插着的十枝蜡烛,一一点燃.随后,她背靠壁炉中央,将两只光着的脚,向那行将熄灭的炉火,从后面伸了一只过去.只达胯部的衬裙,下摆部分由此被高高撩起.壁炉上放着一包呈粉红色纸包的香烟,她随手抽出一支,点燃后抽了起来.
  为不阻碍她的相好穿衣起床,警长也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先生,您常干这种差事吗?"玛德莱娜毫不客气地向他质问.
  "很少很少,夫人,"警长一本正经地回答.
  玛德莱娜发出一声冷笑:"很好,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有意不看她丈夫,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这当儿,床上的先生正忙着穿衣.他穿上长裤和鞋靴后,一边穿着背心,一边走了过来.
  警长转过身子,对他说道:
  "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不料此人仍旧是什么也不说.
  "既然如此,我只能将你逮捕."警长说道.
  "不得碰我,你根本没有资格!"对方忽然大声说道.
  杜.洛瓦好像要对他动武似的,一个箭步冲上来,气势汹汹地向他吼道:"别忘了......你是当场被捉.只要我愿意......就凭这一点,完全可以让他们把你逮捕."
  "这家伙是现任外交部长,名叫拉罗舍—马蒂厄."他接着说道,声音特别高昂.
  警长听了一怔,不由地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说真的,先生,对于我刚才的问话,你到底回不回答?"
  对方只得把心一横,大声回道:
  "这个混蛋,这一次总算没有曝光.我的确是拉罗舍—马蒂厄,现任外交部长."
  接着,他指了指杜.洛瓦胸前那闪着红光的小东西儿,说道:"他身上戴的这荣誉团十字勋章,就是我给他的."
  杜.洛瓦顿时面色惨白,嚓的一下把系在扣子上的那块红绶带扯了下来,扔到了壁炉里:
  "你这混蛋弄来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毫不稀罕."
  两个人呲牙裂嘴,怒目而视,彼此的脸贴得很近,尽管一个瘦削,一个矮胖,但都捏紧了拳头,眼看就要动起武来.
  警长慌忙插到他们中间,用手将两人隔开:
  "先生们,何必这样,也未免太有失身份了."
  双方终于未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开了.玛德莱娜依然静静地在那里抽着烟,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部长先生,"警长这时说道,"我刚才进来时,您正一个人同这位杜.洛瓦夫人单独呆在一起.您躺在床上,而她却几乎一丝不挂,同时您的衣服在房里扔得到处都是.这已构成通奸罪,并被我当场抓住.以上事实确凿无疑,您是无法否认的.您还有什么要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拉罗舍—马蒂厄喃喃道,"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夫人,"警长又问玛德莱娜,"您是否承认,您的情夫是这位先生?"
  玛德莱娜很是爽快:"不错,他是我的情夫."
  "这就够了.这样一来,我的事也就完了."
  警长接着记了几点有关现场的情况.已穿好衣服的拉罗舍—马蒂厄,一手搭着大衣,一手提着帽子,待他写完后向他问道:
  "先生,这里还需要我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为什么走呀,先生?"杜.洛瓦转向他,毫无顾忌地讥笑道,"我们的事已经完了,你们可以重新上床.我们这就走."
  说着,他轻轻地碰了碰警长:
  "警长大人,我们走吧,我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了."
  警长对他的话显然感到有点吃惊,随即跟着他往外走去.不想到了门边,杜.洛瓦忽然停了下来,示意警长先走.警长谦逊地让了.
  "不,先生您请,"杜.洛瓦坚持道.
  "不,还是您,"警长说.
  "警长先生,请不必客气,"杜.洛瓦彬彬有礼欠了欠身,带着一种讥讽的口气说道."我们今日在这儿,可以说也就是在我自己家里."
  出了门后,只见他小心翼翼,轻轻将门重新带好.
  一个小时后,乔治.杜.洛瓦到了《法兰西生活报》.
  瓦尔特先生已先他一步来.老板对他的这家报纸现在仍十分关注,都亲自过问这些事情.报纸发行量的大大增加,为其扩充银行业务提供了很大方便.
  杜.洛瓦走进办公室后,老板抬起头来向他问道:
  "啊,你来了.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今天没来我家吃晚饭?这是从哪里来?"
  杜.洛瓦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会使对方多么地惊讶不止,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刚刚把我们的外交部长拉下来了?"
  瓦尔特认为他开玩笑:
  "什么?拉下来......"
  "是的,内阁马上就要改组,就是这样的情况.这僵尸一般的家伙,早就该把他拉下来了."
  老板直愣愣地看着他,认为他喝醉了:
  "哎哟,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拉罗舍—马蒂厄和我妻子通奸,刚刚被我当场抓住了.整个情况,警方也亲眼目睹.这位部长大人现在真是完了."
  瓦尔特呆若木鸡,将眼镜一下推上前额:
  "你这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当然.我打算立刻就此写一篇报道."
  "你想怎么样?"
  "让这个流氓.恶棍.混入政府部门的骗子永世不能翻身!"
  杜.洛瓦把帽子放在扶手椅上,又说道:
  "谁要是挡我的路,可要小心点,我是不会再去的."   老板似乎仍旧莫名其妙,嗫嚅着问道:
  "但是......你妻子呢?"
  "明天早上,我就正式提出离婚,把她还给那死鬼弗雷斯蒂埃."
  "什么离婚?"
  "当然,她让我丢了脸.为了能把他们当场捉住,我必须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主动权已掌握在我手中了."
  瓦尔特仍旧有点懵里懵懂,只是紧张地看着他,心下想道:"天哪,这家伙可不是等闲之辈!"
  "我现在无拘无束......"杜.洛瓦又说,"钱也有了一些.今年十月议会改选时,我将去我家乡参加竞选,我在那边已有一些名气.在众人眼中,我这个妻子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我不论做什么一直不能堂堂正正,人们能崇敬我吗?她把我当傻瓜,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弄得服服帖帖.不想她的行藏很快被我识破,她的一举一动也就在我的严密监视之中了,这个臭婊子."
  他哈哈一笑,接着又说道:
  "可怜弗雷斯蒂埃戴了绿帽子......自己竟毫未察觉,依然是那样自信,心里没有什么事.他留给我的这个骚货,总算被我甩开了.我现在一身轻,什么都可以去试他一试."
  他岔开腿,骑坐在椅子上,又得意地复述了一遍其内心想法:"我完全可以试一下."
  眼镜仍放在脑门上的瓦尔特老头,一直在瞪着大眼看着他,心中不免地嘀咕道:
  "是的,这个混蛋,到如今,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要去写那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此事可马虎不得.您想必也已看出,文章一发表,将够这位部长受的.他已成了落水狗,谁还能救他呢.《法兰西生活报》已无必要顾及他的面子."
  瓦尔特沉吟一会,最后拿定主意道:
  "去写你的吧,他既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爱莫能助."

  第 九 章
  三个月已经过去了.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已在最近正式结束.后者的姓如今仍随前夫,她因而还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动身之前邀请一两位朋友,在乡下玩了几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这天,早上九点,大家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是从驿站租来的.
  他们将去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些人当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曾希望不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往,由于侯爵那副面孔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实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决定还是把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带上.决定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驶过香榭丽舍大街,不久从布洛涅林苑穿过去.
  明朗的夏日,天青气爽,又不太热.蔚蓝的天空是那么明净,简直能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的弧线.
  在厢里侧坐着三个女士: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坐一个,中间坐的是瓦尔特.
  马车驶过塞纳河后,便顺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到达布吉瓦尔,之后仍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年龄稍大些.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飘拂.杜.洛瓦见了,心中大为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经风这样一吹,真是太棒了."伯爵此时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已在一个月前正式订婚了.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都心有灵犀,两个人的目光一旦相遇,就好像在那里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也就慌忙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模样.
  午饭吃了很长的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动身之前,杜.洛瓦提议在门外的平台上略走一走.
  大家先领略了一下四周的景色,不久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都陶醉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原野中.连绵不绝的山岗下,塞纳河似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蟒,逶迤流向麦松—拉菲特.右侧山顶上,有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如一条其大无比的尺蠖僵卧在那里,在天边留下了巨大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有辽阔的原野,大小村落星罗棋布.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像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十分夺目.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美丽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即使是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尽情享受领略如画的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已是神魂颠倒."
  "我也是一样,漂亮朋友,"苏珊说.
  "如果我不能把你娶过来,"杜.洛瓦又说,"我想我会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的."
  "你为何不跟我爸爸去说,他或许会答应的."
  杜.洛瓦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说:
  "我已对你说过不下十次了,这完全是徒劳.你父亲不仅会将我赶出报馆,而且会从此不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肯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许给德.卡佐勒侯爵,只差你点头同意.他们在等待着这一天到来."
  "那可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看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你是爱我爱得了不得,什么事都敢去做吗?"
  "那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无论它看起来是多么地荒唐?"
  "是的."她说
  "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没错."   "如此说,你也敢同你父母对着干?"
  "对."
  "真的吗?"他问
  "当然."她说
  "那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你来采取行动,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娇惯,什么都依着你.所以,你若有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是不会奇怪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肯定会感到意外而大为光火......"
  "哪里,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的话.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肯定比你父亲还要强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顶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之外,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
  "从你母亲房里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严肃而又非常坚决地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
  "好的,之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如果你决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趣!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的许多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诱人冒险故事,就象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在她的脑际.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而又急切地问道:"我们哪天走?"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回答.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战栗.
  "这我马上还不能讲.你如今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应该知道,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嫁给我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并且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决心已下......"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到哪儿才能见到你?"
  "你可以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吗?"
  "可以.有扇小门,我知道怎样开."
  "那好.午夜时分,等守门人睡下后,你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找我.我乘坐的马车就停在正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
  "好,我肯定去."
  "真的?"他问
  "当然是真的."
  杜.洛瓦拿起苏珊的手,紧紧地握着说:
  "啊!我是多么地爱你!你真好,真勇敢,说好了,你是不想嫁给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他说
  "你父亲听你说出这个意思时,他是否会气得不得了?"
  "我想会,他说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里去读书呢?"
  "你瞧,这种事情来不得一点心软."
  "我不会心软."
  苏珊两眼望着远处辽阔的天际,私奔的念头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她将同他一起......走到比这天际更远的地方......她竟会私奔!......心里为此而感到无比的荣耀.对于这样做会对她的名声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她是不管的,甚至全然懵然无知.
  瓦尔特夫人这时转过身来,向她叫道:
  "到这儿来,小苏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说什么?"
  他俩于是赶上了众人,大家都在谈论那个将见到的海滨浴场.
  为了不走同一条路,一行人踏上了经沙图回巴黎的归程.
  途中,杜.洛瓦始终一言未发.他想,倘若苏珊确能拿出一点勇气的话,他是定会成功的.三个月来,为了引诱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意,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爱上了他,但这正是他这位情场老手所擅长的.
  他首先让她拒绝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现在又让她答应同他私奔,因为这是他所能求助的唯一方法.
  但他知道,瓦尔特夫人是决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他的.她还爱着他,而且会永远如此,其一片真情,简直难以理论.为了遏制她的感情,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他感到,她尽管正为自己的满腔激情无以满足而深深苦恼,但她决不会就此罢休,更不会让他娶她的女儿苏珊.
  可是他一旦将苏珊从家里弄出来而掌握在手中,也就可同她父亲平起平坐,进行谈判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对别人此时与他说的话语,自然而然也就未能听进多少,因此只是哼哼而已.车到巴黎,他才从这思绪中摆脱出来.
  苏珊也陷入了沉思.耳边不时回荡的马铃声,使她感到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大地洒满银白的月光,路旁是黑漆漆的丛林与不时出现的乡村客店.马夫们每次更换马匹都是那样匆忙,因为不言而喻,后面一定有人紧紧地追了过来.
  马车驰进府邸大院,主人要杜.洛瓦吃了饭再走,他谢绝了.
  回到住所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找出了身份证,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同各个方面的往来书信,把一些与己不利的信付之一炬,其他的信则藏起来.将这一切都办妥后,他坐下来给他朋友写了几封信.
  这当儿,他不时地往墙上的挂钟瞟上一眼,心里想道:"那边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不安起来,不知自己的苦心孤诣最后会不会以失败而告终.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失败,他杜.洛瓦会有办法对付的.不过话虽如此,今晚这场冒险实在是非同寻常.
  十一点左右,他出了家门,在马路上溜达了一会,便要了辆出租马车,到了协和广场,在距海军部门外拱廊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每隔一会,他便划根火柴看看表.时间已临近午夜,他越来越受不了了,不时将头伸向车窗外张望.
  远处一座大钟敲了十二下,接着是近处的一座隆隆作响.不想此钟的钟声刚落下,又有两座同时响了起来.最后则是很远很远的一座响了一阵.如今,钟声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她没有来,也许不会来了."
  他决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决不可以在这时候急忙离去.
  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各处的大钟又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是不抱任何希望,虽然他仍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猜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头问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地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吗?"
  "对,是我."
  他拧了半天,才把门把拧开,说道:"啊!......你来了......你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扑在他的怀内.他马上向车夫喊了一声,车子就启动了.
  苏珊仍在喘息着,没有言语.
  "来,把经过情况给我说说,"杜.洛瓦说.
  "啊!可怕极了,特别我妈那里,"苏珊小声说.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间,把准备好的那番话对她讲了讲.她马上脸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哭了起来,气愤得很,说我非得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动手打我,简直就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进寄宿学校,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从未见过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发起火来,叫的比他们还响.爸爸于是叫我出去,样子凶极了,与他的身份一点都不相称.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所以我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身腰,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漏过,心房怦怦地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们的女儿此刻已经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瞧吧.他于是答道:
  "现在已太晚,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中的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物,身上一无所有,"苏珊说.
  "这有什么?到了那边总会有办法的."杜.洛瓦微微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轻轻地亲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是太习惯,于是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不想这时,他发现她哭了,立时慌了手脚:
  "你怎么啦,亲爱的?"
  苏珊已经哭得泪人一般:"我可怜的妈妈要是知道我已离家出走,她这时候是不可能睡安稳觉的."
  瓦尔特夫人此时确实没有睡着.
  苏珊走出她的房间后,房内便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了.
  只见她带着万分的沮丧,疯也似地对丈夫问道:
  "天哪!这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明摆着,"瓦尔特狂怒道,"苏珊被这精于心计的家伙给迷住了心窍.她拒绝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捣的鬼.他自然是看中了她非同一般的嫁资."
  接着,他愤怒地在房内走来又走去,又说道:
  "你也是,老招他来,不断地恭维他,奉承他,把他宠得不成样子.整天这样,左一个漂亮朋友,右一个漂亮朋友.现在可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
  "你说是我......我招他来的?"瓦尔特夫人面如死灰,嗫嚅着.
  "是的,就是你!"瓦尔特对着她吼道,"你.苏珊.马莱尔的妻子及其他几个人,都被他迷得像是着了魔.仅要有两天没见他,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挺直了身子,神态庄重地说道:
  "不准你这样对我说话.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铺里长大的."
  瓦尔特一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气愤地骂了声"他妈的",便开门走了出去,同时将门砰的一声带上.
  丈夫走后,瓦尔特夫人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由于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苏珊爱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愿意娶她!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他长得那样帅,女儿一时迷上他,想有一位这样的丈夫,是很自然的.这只是一时的冲动.问题是他,他总不致于会同她串通起来吧?瓦尔特夫人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如同一个人遇到巨大不幸时所常有的.不,苏珊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这样,她一会儿感到杜.洛瓦有可能为人奸诈,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又觉得他可能并不知情.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要是这件事他是主谋,他这个人也就太鲜廉寡耻了.结果会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来说,这会造成多大的危险,带来多少难以想像的痛苦.
  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事情倒是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夫妇俩带着苏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也就会过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她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由于迄今为止,她还爱着他.这爱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要想把它拔掉,是绝不可能了.
  没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了,还不如死了好.
  她思前想后,不禁忧虑重重,没了主意.同时头也开始疼起来了,脑海中思绪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很难受.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委而恼火.她看了看墙上的钟:一点已过,心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个人在这儿苦思冥想,否则会发疯的.还是去叫醒苏珊,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点."
  为了不弄出声响,她光着脚,手里拿着蜡烛,到了女儿房间门口,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床上被褥丝毫未动,她起初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女儿还在同她父亲理论.但一转念,觉得情况不对,于是慌忙向丈夫的书房跑去.等她一股劲冲到那里时,她已经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丈夫已经躺下,但还在看书.
  看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地一惊: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她嗫嚅着:
  "看到苏珊吗?"
  "我?没有呀,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走了,她没在房间里."
  瓦尔特一下子跳下床,穿上拖鞋,连睡裤也没来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儿的房间奔了过去.
  他向房内扫了一眼,一切都不言自明:苏珊已离家出走.
  他将手上的灯随手放在地上,颓丧地倒进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时已赶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
  他已无力回答,连火也懒得发了,只是说了一下:
  "完了,苏珊已在他的手里,我们完了."
  妻子没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完了?"
  "唉!自然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苏珊嫁给他."
  妻子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吼叫:
  "嫁给他?没门.你难道疯了?"
  "你嚷也没用,"瓦尔特凄然地答道,"苏珊既然已被他拐走,名声已受到玷污.要是将她嫁给他,也还是个万全之计.只要好好解决,这件丑事也不会张扬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个劲地叫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这是痴心妄想.我不同意这件婚事!"
  "可是苏珊已经在他手中,"瓦尔特颓丧地说,"这一手,他做得很漂亮.我们一天不让步,他就一天不会放苏珊回来.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必须立刻作出让步."
  妻子有口难言,痛不欲生,只是不停地说:
  "不!不行!我决不会同意!"
  "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可以这样,"瓦尔特有点不耐烦了."啊,这个恶棍,他狠狠地把我们捉弄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找个出身高贵的人并不难,难的是找个精明强干而又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程远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当上议员和部长的."
  "不......你听到没有......我决不同意把苏珊嫁给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着.
  "住嘴......"瓦尔特不禁心头起火,并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而开始替漂亮朋友说话了."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也许我们将来不会为将女儿嫁给他而感到后悔.他这样的人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准.你也看到,他只写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罗舍—马蒂厄这个蠢货从部长位上拉了下来.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失体面,这对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因此对于他,我们还是应当往前看.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她真想扑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发泄一通.但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苏珊嫁给他......我......不......同......意!"
  瓦尔特站起身来,提起放在地上的灯,说道:
  "唉!同其他娘儿一样,你的脑筋也死得很.你们这些娘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总爱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况的需要而有所退让......真是愚蠢.我可是对你说了,苏珊必须嫁给他......我们只能这样."
  他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穿着睡衣的身影像一个滑稽可笑的灵魂,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过宽阔的走廊,悄然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妻子仍茫然地站在那里,难以言状的煎熬在心中经过.再说,她还是没弄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不能总这样僵立在这里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很想逃离这里,非常想迈开大步往前飞奔,去寻求他人的帮助.正在这时,她实在太需要他人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能向谁求助,什么人能来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对,神甫!身边这时若有一位神甫,她定会扑他的脚下,向他倾诉一切,把自己的过失和苦恼向他和盘托出.神甫听过之后,一定会明白为何不能将苏珊嫁给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并设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须马上找个神甫.但是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找呢?然而她又不能就这样呆着.
  不想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详地立在水面上.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好像正在叫她,对她说:"来,跪到我的脚下来.我会给你以安慰,并告诉你该如何做."
  她于是拿起蜡烛,走出房间,朝楼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图》已被改放在花房尽头的一间门上镶着玻璃的小屋里,以免花房内的潮气把它弄坏.
  这间小屋因而也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里,门外树影婆娑,到处长着奇花异草.
  瓦尔特夫人进入花房后心头不禁一怔,由于以前每次到这里,举目所见处处光亮耀眼,而今天这里却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枝叶繁茂的热带植物发出的浓郁气息.因为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早已经关上,这积存于玻璃拱顶下的花草气息因而变得相当闷浊.不过,它虽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仿佛处于一种死气沉沉的沉闷状态,可是也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种荡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向往.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心中不禁惶恐,由于借着手中摇曳不定的烛光,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看去是那样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狰狞的魔鬼,有的却像是一个个人站在那.
  这时,她蓦地看到画上的基督,因此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下来.
  她立刻狂热地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痴心而又带着分外的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她举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她脚下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之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乔治!
  "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个劲地祷告,可是"乔治"两字却在不知不觉中涌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了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一直在某个房间里呆着.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可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他们,而且非常清楚,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间很暗,床幔露出一条缝隙.她站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的怀内拖出来.她要掐住她的喉咙,要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儿,因为她竟然同这个人睡在一起.她可能碰到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触到的,是那幅油画,却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很快就熄灭了.
  后来怎样呢?她久久地沉于梦幻中,许多古怪可怕的事情在梦中出现.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在为他们的可恶爱情祝福着.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地方,可是周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动弹不了,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充斥着许多荒诞离奇.虚无缥缈的可怕梦幻.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颠三倒四,甚至危胁生命的恶梦.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经是人事不知,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糟,谁都担心她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并且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对于苏珊的失踪,对仆人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在这个时候,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投入邮筒的,由于他在动身之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心,不过他们之间并未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定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感到有必要将她留下,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意愿,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的.
  现在,他终于如愿得偿,因此将苏珊带回巴黎,送到她父母身边.他自己则打算过一段时候再露面.
  他们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苏珊从没有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一副牧羊女的形象无忧无虑.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操之过急好.第二天,他们到达那里,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起鱼来,头上戴着顶草帽,草帽上插着几朵野花.她觉得这地方美极了,并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一家商店买的短上装,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中泛舟.他们情爱甚笃,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抖.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心态,而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经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珊竟有点恋恋不舍:"这样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第 十 章
  读者所熟悉的君士坦丁堡街那间小套房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在公寓大门边相遇的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德.马莱尔匆匆进入房间,杜.洛瓦还没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克洛蒂尔德便向他问道:
  "这么说,你要娶苏珊.瓦尔特了?"
  杜.洛瓦轻轻点点称是,说道:
  "你难道不知道?"
  克洛蒂尔德怒不可遏,站在他面前气冲冲地说:
  "你要娶苏珊.瓦尔特!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三个月来,你对我甜言蜜语,把我瞒得死死的.这件事现在谁都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到后来,我丈夫告诉我的"

     杜.洛瓦发出了一声冷笑,但心里毕竟有点歉疚.把帽子放在壁炉上后,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克洛蒂尔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忿忿地低声说:
  "看来同你妻子分手之后,你便开始这精心谋划了.但你竟煞有介事地继续让我作你的情妇,给你暂时来补一补缺.你这卑鄙的小人?"
  杜.洛瓦没好气地说:
  "怎么这样说呢?我妻子欺骗了我,并被我当场抓住.我设法同她离婚,现在打算另娶一个.这有什么不对吗?"
  克洛蒂尔德气得浑身发抖,说:
  "啊!你竟然是这样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坏家伙!"
  杜.洛瓦笑了:
  "是啊,上当的总是些傻瓜及白痴!"
  克洛蒂尔德没理他,接着往下说道:
  "对于你的为人,我怎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出来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坏得这样出奇?"
  杜.洛瓦突然摆出了一副威严的神情:
  "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太过分."
  经他这样一说完,克洛蒂尔德更是火冒三丈:
  "什么?你难道也配我同你客客气气,大大方方地?自从我认识你以后,你对我的种种表现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这些话,你竟还有脸不让我说.哪个人没有上过你的当?哪个人没有被你利用过?你到处寻欢作乐,到处骗取钱财,而你还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杜.洛瓦站起身来,嘴唇气得直打哆嗦:
  "住嘴,否则我就要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你......你......你竟要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克洛蒂尔德嘟哝着.
  怒火中烧的她,现在已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想这怒火忽然像是冲开了闸门,一下迸发了出来:
  "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你难道忘了,从第一天租这个房子开始,就是我出钱租下的?当然,你偶尔也付过房租.可是是谁租下来的?......是我......是谁让它保留下来的?......是我......而你竟要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还是闭上你的臭嘴吧,流氓!沃德雷克留给玛德莱娜的遗产,是你从她手中夺走了一半,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也认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同苏珊发生关系,然后迫使她嫁给你......"
  杜.洛瓦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使劲摇了摇她:
  "不要提她,不许你把她拉进来!"
  克洛蒂尔德也大声喊道:
  "你同她睡了觉,你还有资格不许我说?"
  她不论说什么,杜.洛瓦皆可忍受,只在这无中生有的捏造,却是他所不可以忍受的.她刚才当着他的面,把他的那些丑行都喊叫着抖落了出来,这已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怒火.现在,她竟又对这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姑娘,说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来,他不禁恨得手心发痒,就要对她报以拳脚了.
  他因此又说道:
  "住口......你要再不住口......我可就要不客气了......"他一面说,一面摇晃着她的身子,好像在摇一根树杈,要把树杈上的果实都摇落下来.
  不想蓬头散发的克洛蒂尔德却仍带着凶狠的目光,张着大嘴咆哮道:
  "我就说,你同她睡觉了!"
  杜.洛瓦松开手,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使她一个跟头栽倒在墙边.不甘示弱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支撑起身子,向他转过头来,又声嘶力竭地重复一遍:
  "我就要说,你同她睡了觉!"
  杜.洛瓦一个箭步冲过去,伏在她身上,像揍一个男人一样,对她抡圆拳头使劲砸.
  克洛蒂尔德再也硬不起来了,只是在杜.洛瓦的重击之下呻吟.她动也不动,脸藏在墙脚下,发出痛苦的叫喊.
  杜.洛瓦停住手,站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使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一转念,走进卧室,拧开水龙头放了盆凉水,把头在水里浸了浸并洗了洗.然后一边仔细地擦着手,一边走回来看她怎样了.
  克洛蒂尔德仍躺在地上呜咽.
  杜.洛瓦不耐烦地问道:
  "你哭什么,有完没完?"
  克洛菩尔德没答理他.他站在房间中央,对着这个躺在面前的女人,心中不免感到有点羞愧和尴尬.
  他便把心一横,拿起壁炉上的帽子,向她说着:
  "我走了.房间钥匙,你走的时候交给门房好了.我就不等你了."
  走出房间并关好房门后,他来到了门房那儿,对他说道:
  "太太还在房里,她一会儿就走.请告诉房东,这房子我打算从十月一日起不来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到这一天还会有些日子."
  完后,他大步走了出去,由于给新娘的礼物尚未备齐,得抓紧着办.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日两院复会以后.婚礼将在玛德莱娜教堂举行.外间传说有很多,但真实情况谁也不能弄清.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新娘曾被拐走,但实情如何,谁也拿不准.
  仆人传出的说法是,瓦尔特夫人已不再同她那将来的女婿说话.自从那天晚上定下这门亲事,她命令人在深夜把女儿送往寄宿学校后,曾在一气之下服毒自杀.
  她被人发现时,已经快要气绝了.以后要彻底恢复过来,显然是不可能了.她现在已完全成了一名老妇,头发完全花白.与此同时,她已变得非常虔诚.教堂于星期天举办的大型弥撒,她是每场一定到.
  九月初,《法兰西生活报》宣布,这份报纸主编已改由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担任;对于报社经理,则依然是瓦尔特先生.
  报社在人员上作了大大扩充,靠金钱而从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各大报馆挖了许多著名的专栏编辑.本地新闻编辑和政治编辑,还有艺术评论员和戏剧评论员.
  新闻界德高望重的老报人在谈到《法兰西生活报》时,过去那种轻蔑的神情现在是再也见不到了.甚至那些对该报当初所作所为颇有微词的庄重的作家,也因其在短时间内所取得的全面成功,而开始对它另眼相看.
  由于一个时期来,乔治.杜.洛瓦和瓦尔特一家已成为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这位大主编的婚礼也就成了巴黎的一件大事.姓名常常见于报端的社会名流,都纷纷表示届时要前往祝贺.
  婚礼举行那天,时值初秋,明丽的阳光洒遍大地.
  早上八点,位于罗亚尔街的玛德莱娜教堂全体员工便连忙在教堂门前高高的台阶上铺了一块大红地毯.街上行人禁止通行,巴黎市民由此知道这里将举行盛大活动.
  上班的机关职员.青年女工和商店店员纷纷驻足观看,很想观看这些为一场婚礼而如此耗费的阔佬,到底是什么模样.
  十点左右,驻足观看者越积越多.但大多仅仅呆上几分钟,见婚礼一时半刻还不会举行,也就离开了.
  然而到了十一点,围观者又已是黑压压一片.这时来了一些警察,开始疏散行人.
  不久,首批宾客终于到来.这些人显然是想占个好位置,以便将整个仪式看个清楚.因此,他们都在教堂大厅接近中间过道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接着,其他宾客陆续到来.女士们花团锦簇,裙裾,男士却大都已谢顶,个个神情严肃,步履庄重,比平时显得更加端庄.
  大厅里已渐渐坐满了人.灿烂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直射进来,把前几排亲友座席照得一片明亮.大厅尽头似乎还有点昏暗,同门外长驱直入的耀眼阳光相比,祭坛上的烛光是显得多么昏黄,渺小而且苍白.
  旧友相聚,彼此很快认出,因此纷纷点头致意,不久就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文人骚客在此场合的表现,从来不如社交人士.他们在低声说着话,目光在女人们身上转来转去.
  诺贝尔.德.瓦伦正在找一位熟友,忽然雅克.里瓦尔就坐在几排位置中间,就向他走了过去.
  "看到没有?"他说,"终究是有心计者神通广大."
  对方对他们的这位仁兄倒并不怎样嫉妒,所以说道:"这样也好,他如今总算有了个归宿."
  然后,他们就各自在人群中见到的人,一一向对方说了说.
  "你了解他前妻的近况吗?"里瓦尔突然问道.
  "可以说既知道也不知道,"诗人笑道,"所说她住在蒙马特区,平时深居简出.不过且慢......我最近在《笔杆报》上看到几篇政论文章,文笔同弗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章完全一样.作者名叫让.勒多尔,此人年轻英俊,为人聪颖,同我们的朋友杜.洛瓦属同一类型,还与他的前妻过从甚密.我因而认为她喜欢同后起之秀为伍,而且会一直如此.况且她非常富有.由于作为他家的常客,沃德雷克和拉罗舍—马蒂厄在这方面不会对她毫无益处."
  "玛德莱娜这个小娘们确实不错,"里瓦尔说道,"不但聪明伶俐,而且生得一副冰肌玉骨!如果脱了衣服,一定非常迷人.不过奇怪的是,杜.洛瓦的离婚既然人人知晓,他怎么又能到教堂里来举行结婚典礼呢?"
  "他到教堂里来举行婚礼,"诺贝尔.德.瓦伦答道,"是由于在教会看来,他的上次婚姻可不算数呵."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是因为没有加考虑还是出于节约,我们这位漂亮朋友当初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结婚时,以为去区政府登个记也就可以了.由此他们未去教堂接受神甫的祝福,而这在神圣的教会看来,不过是同居罢了.这样,他今天是以未婚男子的身份来教堂的,教堂对他倒也非常卖力,将其豪华陈设全都摆了出来,这可要我们的瓦尔特老头破费一点."
  宾客仍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大厅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有的人甚至在说话时声音响亮.几位要人成了人们关视的中心,他们则为自己能引起众人的关注而备感荣耀,所以神态特别严肃,十分注意保持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仪表.他们觉得自己是各种喜庆活动所必不可少的装饰,是烘托氛围的高雅摆设,所以对于自己在这种时候该怎样表现,非常老练.
  "亲爱的,"里瓦尔这时又说道,"你是常到老板家去的,瓦尔特夫人和杜.洛瓦彼此间的确是一句话都不说吗?"
  "是的,她不愿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杜.洛瓦仿佛在摩洛哥发现的尸体问题上拿住了瓦尔特什么把柄,因此对他发出威胁,假若不将女儿嫁给他,便将一切公之与众.想起拉罗舍—马蒂厄的前车之鉴,瓦尔特不得不立刻让步.可是姑娘的母亲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固执,她当即发誓,从此再也不同这未来的女婿说话.他们俩走到一起时,那模样可真滑稽.一个面无表情,完全像是一尊雕像,一尊复仇女神的雕像;另一个却窘态百出,尽管他依然谈笑风生,视若无睹,因为此人有着非凡的自制力."
  这时候,几位报界同行走过来同他们握了握手,就一些政治方面的问题同他们稍稍谈了几句.聚集在教堂门外的民众所发出的嘈杂声,好像海洋深处隐约传来的涛声,随着长驱直入的阳光而传入大厅,直冲拱顶.如此一来,大厅内那些绅士淑女的窃窃私语,也就变得相形见绌了.
  守门卫士忽然用其长戈在木板地上敲了三下.随着一阵衣裙的声声和椅子的挪动声,众人纷纷将身子扭转过去,只见新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出现在阳光灿烂的门边.
  她看上去依然橡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玩具娃娃,通身披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插着几朵桔黄色小花.
  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然后迈进大门,走入大厅.管风琴于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报告新娘已经来到.
  她款款而行,脑袋低垂,但并无羞色.神情虽稍显激动,但举止大方,仪态迷人,实在生得娇小柔媚.女士们微笑着看着她走过,忍不住发出低声赞叹,男士们也赞不绝口:"她可真是一个美艳绝伦.世所罕见的尤物!"瓦尔特步履庄重,但不太自然,略显苍白的脸庞,鼻梁上端端正正架着一副眼镜.
  长得眉清目秀,且穿着一式粉红色衣装的四位女傧相,走在他们后面,为这国色天香的"王后"侍候于侧.男傧相也是精心挑选来的,不仅体态匀称,而且步伐整齐,仿佛由芭蕾舞教师悉心指点过了.
  接下来便是瓦尔特夫人了.手上挽着现年七十二岁的德.拉图尔—伊夫林侯爵,也就是她另一个女婿的父亲,她与其说是在队列中向前走,倒不如说是在一步步往前蹭,每挪动一步都有可能要昏厥过去.她的脚好似粘在了地板上,两条腿瘫软如绵,怦怦直跳的心房简直像是要跳出胸膛.
  她是瘦得很多,满头白发下,那张面庞是那样苍白,两颊是那样凹陷.
  她两眼直视,对身旁的宾客看也不看一眼,也许不能挣脱他心中苦苦的伤痛.
  队列中随后出现的,是和一陌生老妇走在一起的乔治.杜.洛瓦.
  他昂着头,眉心微锁,凝重的目光也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的胡髭高高翘起.他的俊美实在无可挑剔,且身材修长,两腿笔直,步履冉冉.他身着一套剪裁合度的礼服,肩上搭着一条血红色荣誉勋位的绶带.
  接着走过来的是新人的亲属:刚结婚六星期的罗莎同参议员黎梭兰走在一起,她丈夫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则与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走在一起.
  最后是杜.洛瓦的亲友所构成的一支乱七八糟的人.这些人,杜.洛瓦已带到他的新家去同大家相识.他们都是巴黎市井的知名人物,且个个古道热肠,只要与你见上一面,马上便可与你结为知己.其中大多都为杜.洛瓦的远亲,有的是暴发户,有的则是穷愁潦倒.行为不端简的没落贵族.这后一种人中,有的并已成家,那景况就更惨了.例如他们当中有德.贝尔维涅先生.德.邦若兰侯爵.德.拉沃耐尔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诺公爵.德.克拉瓦洛亲王以及瓦尔莱阿里骑士.此外是瓦尔特请来的几位客人,有德.盖尔什亲王.德.费拉辛纳公爵和夫人,以及漂亮的德.杜纳侯爵夫人.还有几位是瓦尔特夫人的亲戚,在这一群人中,他们还保存着外省人朴实无华的仪表.
  管风琴始终在不停地响着,其闪闪发光的钢管奏出的响亮而有节奏的乐曲,把人间的悲欢离合全都倾诉了出来.两扇大门这时隆隆关闭,明媚的阳光好像被驱赶了出去,大厅里顿时一片昏暗.
  杜.洛瓦和新娘现在已经在祭坛上跪下,与烛光熊熊的祭台遥遥相对.来自丹吉尔的新任主教,头戴主教帽,手持神杖,从圣器室走了出来.他将要以天主的名义为他们证婚.
  他按照惯例向他们问了几句,接着让他们交换指环,还说了几句要他们永结同心的话语.此后,他发表了一篇饱含天主教精神的祝辞,用华丽的词藻把夫妻间必不可少的忠诚说了很久很久.他身材高大而又肥胖,气度非凡.大腹便便正是这些高级教士所具威严的象征.
  人群中忽听见有人哭泣,几个人不由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双手捂着脸,在抽抽噎噎.
  在女儿的婚事上,她只好作了让步.由于若不让步,她又能怎样?女儿回来后到她房内来看她时,她连亲也没有亲她,马上把她赶了出去.杜.洛瓦来见她时是那样毕恭毕敬,她当即压低嗓音向他说道:"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为卑鄙龌龊的小人,请今后别再同我说话,我不会答理你的."自那时以来,她始终处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终日长吁短叹.她恨苏珊,这刻骨铭心的恨发自她那过于浓烈的情思和无以排解的嫉妒.由于她作为母亲和情人而在内心深处郁结的这种奇异的嫉恨是那样强烈而又不便与外人言,它像一处灼热作痛的伤口,使她终日不得安宁.
  而现在,她的女儿和情夫却在一位主教的主持下,当着两千宾客和她本人的面,在这所神圣的教堂里堂而皇之地举行婚礼!她能说什么呢?她能站出来加以阻止吗?她能向主教高声疾呼,对他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你今天主持的这场婚礼,是对世间人伦极其放肆的玷污"吗?
  好几位女士见此情景深为感动,低声说道:
  "看看这可怜的母亲在把女儿嫁出去时,是多么地令人伤心!"
  主教的祝辞已经变得更加抑扬顿挫了:
  "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都很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借助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人民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更多表率来......"
  听了这一席话,踌躇满志的杜.洛瓦禁不住有点飘飘然.罗马教会的一位高级神职人员今天居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语!他感到非常清晰,前来为他祝贺的大批社会名流,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他觉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将他高高地托了起来.他这个康特勒贫苦农民的儿子想不到也有今天,成了人世间的一位主宰!
  倏忽之间,他仿佛发现,在那俯瞰卢昂河谷的山岗上,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他们简陋的酒店里,为前来喝酒的本地老乡热情地张罗着.从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遗产中分得一份后,他曾给他们寄去五千法郎.如今,他想再给他们寄上五万法郎,让他们置点薄产,颐养天年.
  主教的祝辞已经结束.一位披着金色长袍的教士登上祭坛,管风琴又奏起了颂扬新婚夫妇的乐曲了.
  最初,琴声激越,如汹涌澎湃的波涛长时间如雷震耳,其高亢雄浑的气势简直像是要掀掉屋顶,冲向蓝天.随后,这响彻大厅.撼人心魄的乐声,突然慢了下来.轻快活泼的音符在空中嬉戏,如阵阵轻风掠过耳边.婉转的曲调欢快而又柔媚,酷似小鸟在蓝天翱翔.不想过了一会儿,这幽雅的乐曲又突然一改其轻歌曼舞而再度变得高昂洪亮起来,其雷霆万钧的磅礴之势使人骇异,好像一粒沙子在转瞬之间变成了浩瀚的苍穹.
  最后,有人唱了起来,歌声在垂首而立的人群上空飘荡.演唱者是来自歌剧院的沃里和朗德克.大厅里香烟缭绕,芳香扑鼻.祭坛上,教士主持的祭献业已开始,目的是祈求天主降临人间,对乔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礼给以确认.
  跪在苏珊身旁的杜.洛瓦脑袋低垂.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好像已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信徒,对天上神明对他的如此垂顾和恩宠感激莫名.自己能取得今天的成功,他不知该感谢谁,于是将一腔感念都献给了神明.
  弥撒结束之后,他站起身,挽着他的妻子走进圣器室.举座宾客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他面前走过.杜.洛瓦喜不自胜,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万民朝贺的君王.他不住地向贺喜的客人躬身行礼,同他们一一握手,口中还客套连连,对他们的恭维之辞总要说上一句:"感谢光临".
  后来,他突然发现德.马莱尔夫人向他走了过来.两人间过去的热吻和温情,以及她的温存体贴.说话的声音和芳唇的韵味,不禁油然涌上心头,使他热血沸腾,真想一把把她拥入怀内,同她重享床笫之乐.她容貌娇好,目光热烈,身段迷人,而且常常显出一副顽皮的样子.杜.洛瓦心想:"不管怎样,让她做个情妇,仍是满不错的."
  德.马莱尔夫人略带不安,羞怯地走到他面前,朝他伸过手.他接过来握在手中,感到她那纤纤细手在暗暗向他传递信息,其轻轻捏握不仅表示她已原谅了他,而且表示愿同他重修旧好.他于是将这只小手使劲握了握,意思显然是:"我始终爱着你,我是你的."
  他们的目光因此相遇,这含笑的目光闪闪发亮,充满爱意.只见她娇媚地向他慢慢地说:"回头见,先生."
  他也朝她说道:"回头见吧,夫人."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
  其他人还在向这边涌来,他面前的这股人流总也走不完.此后,前来道贺的客人终于少了起来.直到最后一人离去,杜.洛瓦也就重新挽起苏珊的胳膊,穿过大厅,朝门外走去.
  大厅里,道贺完毕的客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目送这一对新人从身边走过.杜.洛瓦昂着头,神色安详,缓缓地走着,目光向着阳光灿烂的门外.他感到周身出现一阵阵战栗,这是人在处于极度幸福中时所经常有的.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心中只想着他自己.
  走到门口,他看见门外万头攒动,挤着一片闹哄哄的人群.这些人来到这里,显然是想一睹他乔治.杜.洛瓦的丰采.全巴黎人现在都在看着他,赞扬他.
  他抬起头来,协和广场对面的众议院马上映入他的眼帘.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从脚下的玛德莱娜教堂跃入那波旁宫中.
  他一步步走下了教堂门前高耸的阶梯,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不过这些人,他根本视而未见,因为他的思绪此刻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日子.耀眼的阳光下,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总浮现在他的眼前,见她正对着镜子梳理那卷曲的云鬓.但每次从床上下来,她的头发总是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