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想上大学的日子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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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我考理科更顺理成章。自从懂事以后,家里的大人都反对我学文科。关于这一点,南京的家和北京的祖父伯父有着惊人的一致。我父亲因为写文章被打成了右派,他很恐惧文科这个东西,因为他给文字工作害惨了,一提到就伤心。受家庭影响,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我考虑学什么都有可能,可以考虑数学、化学、医学,甚至林业,这都非常自然,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文科。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最终会考文科。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开后,我一直很兴奋地在积极准备报考理科,当时也没什么大学知识,并不太懂文理科的区别,对文科的理解十分片面,以为文科就是写文章,就是读中文系。反正是打定主意不准备学文,到报名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严重问题,理科是要通过体检的,我的眼睛体检不合格,因此,要想上大学只能改考文科。
  当时想读书的欲望太强烈,不能读书意味着世界末日,于是就临时改考文科了。匆匆上阵,第一年虽然参加了复试,结果还是落了榜。落榜对我是个很大的刺激,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笨,很糟糕,根本就不是上大学的材料。我只是个想读书的痴心汉,非常非常想上大学,但是对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并没有什么信心。我从来就不是个信心十足的人,如果我有信心,就不会出现又考取工人大学的那个波折。七七和七八两级学生之间,实际相差只有半年,而在这半年中,市机械局系统办了一个正式的工人大学,对各个工厂的青年工人招生。过去是厂里推荐,这次却要经过正经八百地报考。考上了,由厂里出钱,读三年,于是我就去考了,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热处理专业。
  这是个有趣的插曲。因为多少还有点理科底子,山中无老虎,猴子便有机会露脸,当时十几人去考,我名列第一,一共要取两个,很自然就录取了。想上大学想读书,一下子柳暗花明,眼见着真的可以坐在课堂里了。父亲帮我分析,说热处理专业和化学也有关系,学这个或许也能学出名堂来。
  可是,最后并没有去读这个学校,事实上,我不过是去上了一天课。当时也没什么重点大学的概念,我放弃的具体原因,至今也说不清楚。只记得那天去上课,感到很孤独,谁也不认识,下课时,别人都在那侃侃而谈,我却仿佛被谁遗弃了。第一天上课的感觉非常不好,热处理专业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原来不成问题的问题,都冒了出来。过去,我只是单纯地想上大学,只要有书读就可以,现在,我突然对自己的真实想法有所怀疑。面对前途,我感到一大片空白,现在想想这很有意思,但是当时对我,是一件非常苦恼的事。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孤独可能只是个表象,只是说明我内心对热处理毫无感觉,我和这个专业没有缘分。
  记得那天上完课,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电影院。是一部重新放映的老片子,我根本不知道电影里放着什么,一直坐在电影院里发痴,整个电影放完,自己还是稀里糊涂。看完电影出来,正好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一个小学同学,他问我现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市工大读书。那个同学没有任何反应,一句话没讲。这对我是个刺激,因为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他对我上这个工大没有任何反应,让人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他的沉默仿佛在暗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真有一种时间就要停止的感觉,或者说只是一种恐惧,是一个人面对选择时的恐惧。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没有做过任何选择。
  我一直认为只要认真读书,学什么都能学好,学什么都是学。在家里,父亲从小就给我灌输那种教育,他认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不管做什么,即使做一名普通工人,也要非常出色。按理说,我已经在学热处理专业了,就该认认真真读下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热处理是个非常有前途的专业,我还想怎么样呢?但是,当时的感觉,就像要和你不爱的人结婚一样,那种恐惧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以前,这绝对不会是问题,然而现在却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我突然意识自己学不下去了,大姑娘已经上轿,要逃婚必须抓紧。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没跟我父母商量,这种事用不着商量。幸运的是,我性格中那种遇事不在乎的一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而是去找我们的一个副厂长,问他我能不能不读这个学校。他开玩笑说:钱都交上了,你怎么能不读呢?我就说:那钱我来赔好了。他笑着说:不得了,就你们家钱多!直到现在,我仍然很感激这位副厂长,因为他见我决心已定,突然话锋一转,很严肃地说:说老实话,你不是这个才,要是让我讲真心话,你就不应该读这个学校,你可惜了,你不是这块料,你应该有更好的机会。
  也许,这位副厂长只是认为像我这样的家庭背景,应该去上一个更好的学校。其实我当时只是不想学热处理专业,想学什么不知道,不想学什么是清楚的。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他的意思是说,你读这个书委屈了,这个学校配不上你。有他这句话,我很轻易地退了学。退了学,除了高考,我已没有别的退路,那时候的用功和发愤,自己想想都会感动。只能破釜沉舟了,坦白地说,我对自己最后是否能考上大学,一点谱也没有。我们厂的一把手对青年工人考大学很反感,开大会时,他板着脸说:有的人成天想上大学,以为自己怎么样,我看未必考得上。当时的压力确实有点大,我这人并不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于是为自己设计了一个退路,我想,要是考不上,那就再考,大不了脸皮厚一些,能考几年就咬着牙考几年。
  七八年第二次考大学,考过之后,又闹了点小笑话。那时候,南京大学发录取通知要比别的学校迟。分数早就知道了,还不算太差,我表姐对我讲,以这个分数肯定能录取重点大学。渐渐地,周围的人都接到录取通知,我却一直没有消息。偏偏在这时候,我母亲单位接到一个电话,是南大招生的人打去的,问这有没有一个叫叶兆言的人,又说这孩子的眼睛不好,是不是因为小流氓打架。接电话的人跟我母亲关系不好,我母亲于是非常多疑,怕她在背后说儿子什么坏话。便找熟人去打听,是拜托南大的教授吴伯匋先生,他和我父母都很熟悉,学问不错,做事却有些糊涂。他也没去认真落实,一本正经地来我们家,说你们家孩子这次没考好,我已经去问过了,没录取,这没关系,下次再考,真考不上,让老叶帮他写个东西,签上孩子的名,发表出去,然后调到文化局去。吴伯匋文革前曾做过文化局的副局长,他老人家这么说,是莫名其妙地自说自话,有一种特殊的迂腐。
  这个插曲如今说起来是喜剧,当时对我则是当头一棒。我想上大学的欲望近乎有点病态,根本就经受不起这样的玩笑。填志愿的时候都不知怎么填,有人告诉我多填点,把文史哲统统填上,越多越保险。按规定,考生只可以选择两个,我却听了这个,冒冒失失填了文史哲。当时想,录取什么就读什么,能进大学门就行。
  结果是被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了。能考上大学,真是件很快乐的事,在这之前,所有的快乐都没法和它相比,甚至以后也没有。我填的志愿,第一志愿南京大学,第二是复旦大学,第三是北师大,第四是华师大,最后一个是山东大学。现在回想起来,只要一个不录取,后面的都可能出事。由此可见,当时一方面拼命想上大学,另一方面非常幼稚,都不知道找懂行的人去咨询一下。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晕晕糊糊,南大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这学校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小时候去看大字报,批斗当时的校长匡亚明,那是童年的记忆。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校长仍然还是那个校长,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终于成了这学校的一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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