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想上大学的日子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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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四百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等。
  我对上大学的迫切愿望,回想起来,是最刻骨铭心。整个青年时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想读书。每当我想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要津津乐道,痛说一番革命家史。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我不止一次写过这件事,其中有篇散文的标题就是《想读书》。
  中学毕业是1974年,那时候的程度非常低,差不多就是文盲了。上个世纪的中国,最没有文化的一代,就是比我大三四岁,然后到我的年龄为止的这一代人,因为前面有老三届,起码中学教育是完整的,在我后面的这一批,赶上文革后期邓小平的整顿回潮,还能稍微学到一点东西。我们最糟糕,高中毕业的时候,数学考的是珠算,而且只学到乘法,整个几何只做了一个土坯子模型。这种程度和初一学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初一。我女儿总说,你们那时候书是怎么读的,快活死了。
  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毕业,班上很多年龄略大一点的,初中毕业就可以去工作。他们很高兴,早工作早拿钱,日后的工龄也相对长了。我的年龄得继续上高中。高中是两年半,整个高中期间,每年学工一个月,学农一个月,还要军训,几乎没好好读过书。整个中学给我的印象,是到临考试前背一下课本,当时能这么做,已经是好学生了。
  读中学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读书有什么用处。那时候上课,也批判“读书无用论”,但是根子里,大家都觉得读书确实无用。事实上,我们都是很快乐地享受了这种不用认真读书的日子。高中毕业以后,当了工人,才意识到原来还是读书有趣。人总是在失去了什么以后,才会感到珍贵。高中毕业后的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悠闲的一个阶段,那是真正的无所事事。我待业了一年,这一年实际上是当我祖父的生活秘书,我照顾老人家,听他聊天,陪他去看他的朋友,在他的身边胡乱看书。看了不少世界名著,也看了很多现代派诗人的诗。当时的人活着对什么都无所谓,因为那个社会没有任何希望。大家茫然地活着,没有前途这样的概念。按照当时的标准,我面前的路倒是比较光明,我是独子,不要下农村,迟早会有个工作,因此当时也没有危机感。待业一年后,祖父依依不舍地让我回南京参加工作,当时工人阶级是个很美好的词,他没有理由可以阻拦我。
  我进工厂,应该说是皆大欢喜,虽然是个非常小的小厂,但是面对知青要下乡的大背景,这个二三百人的小厂,就是个很不错的单位,而且我的工种也不错,是钳工。产生想读书的愿望,是在进了工厂以后。说老实话,当工人并不好玩,成天和机器打交道,那种完全机械的工作,很快就会让人感到厌倦。那时候,我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读点书,想学点什么东西。想上大学的念头是后来逐渐发展的,从一点点,到越来越厉害了,起来越没法克制。到最后,那愿望竟然会是那么强烈,甚至超过了性的冲动。那年头,有的女知青为了上学,不惜出卖自己的贞操,不少大队干部,也就是因为手上有着让别人上大学的名额,理直气壮地就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给睡了。我想我当时要是女孩子,真遇到这样的事,怕是也不能幸免,想读书的念头太强烈了,足以让人失去一切理智。贞操诚可贵,大学价更高,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似乎是件物有所值的买卖。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有书读的时候,你绝对不会想到上学是如何的好。人贱得很,越是没有,就越想,越是得不到,就越疯狂。其实在当时,形式上的读书气氛还是有一些,譬如到处提倡办721工人大学,各个厂都自己牛皮烘烘地办起了大学,那是地道的野鸡大学,完全是闹着玩。我们那个小厂就和北京理工大学,那时还叫北京工学院联合办了一个班,那时候,有个中年教师,风尘仆仆带着几个学生来我们厂实习,一方面搞科研,一方面就像做好人好事那样,为我们这个大集体性质的小工厂办工人大学。这是那个特定年代里的一幕情景喜剧,充满了时代特色。我进了工厂后,突然变得很思上进起来,虽然不知道自己想学习什么,整天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读书,像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一样。又仿佛是大姑娘想嫁人,嫁给谁不知道,只是春心荡漾,已做好了充分的爱的准备,就等着实实在在地去爱一个人。自己厂里要办工人大学,我非常积极,连做梦都兴奋。那时候在厂里学技术,我很用功,老师傅因此都喜欢我,都觉得厂里办大学,对我这样想上进的年轻工人是个好机会。我在厂里人缘也不错,有一个我最好的朋友,他是电工,对上不上这个工大是无所谓的态度,我拼命劝他去。他撒娇不肯写申请,我就自己写一份申请,又代他写了一份交上了。很快,厂里的批文下来了,可是,一大拨人中,唯一刷掉的一个人就是我。
  这是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恶心的一件事。刷掉我是因为办这事的人存心跟我过不去,他跟我过不去完全莫名其妙。当时一个老师傅问他,你为什么不要他,他说,他没有培养前途。他这话听上去也许有理,因为他手上有那么点狗屁的权力,他说没前途就是没前途。事实的真相,是他曾让我替他买药,一种很贵的自费药,第一次买了就没付钱,后来又来要,我父亲觉得他是敲竹杠,让我拒绝,因此就得罪了。有种小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你要拒绝,那好,你就别想上学。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赤裸裸直截了当。这件事曾让人很伤心,我师傅脾气火爆,差一点要揍他。为什么我这么计较这件事呢,因为在当时,在上班的过程中,跟你一起进厂的那些学员,到时间就可以洗洗手换了衣服去读书了,你还得孤单单地留下来,继续老老实实干活,继续和机器打交道,偏偏你又是那么渴望读书。那滋味真让你有苦说不出,我那位好朋友说,反正我也不想读什么微积分,既然是你替我报的名,你干脆替我去上课算了。
  当时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隐隐地疼,觉得窝囊、憋气,又无可奈何。后来我就去上夜校,这个谁也拦不住,因为那是在下班以后,是你自己的业余时间。那年头只有傻瓜,才会在下班后去用功读书。当时的夜校和扫盲班一样,工厂的工人去读不用花钱,我就报了机械制图和高等数学,一个星期上两晚上的课。我们厂的工人大学,也就是个扫盲班水平,或许还不如夜校,它只是一个形式,提供了一个机会,实际上学不到什么东西。也许,根本不值得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我觉得自己被伤害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了不得。
  那年头读夜校的人不是很多。要说我为什么上夜校,除了赌气之外,说起来也非常简单,还是为了想做一个好工人。当时的社会十分简单,没有什么娱乐,我只有两个爱好,其中之一是摄影,另一个就是读书。那时候人的精力过剩,时间太多,上课就是上课,也没有什么目的,虽然我对工作并不满意,却并没有想到不当工人。没有人不想当工人,因为能够当个工人,毕竟是那时候最好的选择。
  想上大学,不想当工人,那是恢复高考以后的事。记得当时很兴奋,因为我们是在夜校知道这个消息,整个夜校都沸腾了,很多想读书的傻瓜,都集中在夜校里,大家奔走相告。我敢说,后来的很多人才,后来考上七七级七八级的大学生,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在夜校里读书的这些人。
  当时就是一门心思想上大学,读什么无所谓。一开始是准备考理科,我在中学时,自我感觉化学很好,于是就想到了要学医。化学和学医究竟有什么联系,也没想明白。反正一听到恢复高考,机会来了,很自然地就机会主义起来,连忙拿起化学课本,还专门去一个老师那里补习数学。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没有想到去考文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断地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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