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贪官供我上大学

作者: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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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还给了我手机和电脑,这两样学生贵族的必备品,我也有了。手机听同学说是很昂贵的新款,电脑是一个进口的笔记本。他说:你拿去用好了,算我卖给你的,上了班把钱还给我。那些东西都是他随手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他说不是人家送的就是开会发的,反正常年用不到,不用也浪费。这两样东西让我在学校里出了不少风头,有了值钱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去社会实践和别的地方考察也是要钱的,李叔没说什么就给了我一个信封。
  因为李叔,我甚至体会到了爱情。上大学的时候,我根本没考虑过谈恋爱,因为那分心,也用钱。而现在一个学生会的女生主动接近我了,我们在林荫道上第一次拉了手,我们在路灯下第一次接了吻。我们一起用李叔给的电脑看电影,晚上,我用李叔给的手机给她发短信。
  此后风言风语也就来了,一个贫困生居然有电脑、手机,还有女朋友,让很多人看不过去了。老师找我谈话了,让我注意影响。我说:什么影响?他说:那些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应该低调。我知道了别人对贫困生的看法,甚至是同情贫困生的人对贫困生的看法:他们就应该啃馒头喝凉水,别人有的他们不该有,不管那是怎么获得的。他们只有感激的资格,没有享受的资格,在那些人眼里,他们的意义仅仅在于被人同情,假如不被人同情了,就会被人怨恨。
  有一次,有个外班的人来我们宿舍借电脑,我正好开了机,就对他说:用我的。然后我就到水房洗袜子去了。在水房,我听见借电脑的对我们同宿舍的人说:他不是贫困生么,怎么还有这么贵的电脑?
  同宿舍的人竟然这样说:现在的人,真富假富看不出来,真穷假穷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很委屈,把这些告诉了李叔。我说:李叔,那些东西我不要了。
  李叔说:为什么,你想当文盲吗?
  我把学校的事对他说了。还有人说我拿了资助的钱,就出去出风头、游山玩水、和女朋友吃吃喝喝。这些我也对李叔说了。我说得很动情,这时候才知道,穷人没钱是压力,穷人有点钱更是压力。
  李叔听了,却问:你确实游山玩水了吗?
  我说:那是学校的考察活动,学生会的才有资格报名,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当然要去。除了路费以外,我没在那些地方逛过一次公园。去的时候为了应急带了两百块,回来还是两百块,连一瓶饮料也没买。
  李叔又说:你和你女朋友没有去过饭馆和咖啡厅?
  我说:没有,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里散步,一起上自习,看学校的免费录像。有一次去公园,来回的路费还是她出的呢。
  李叔听完似乎很动感情,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别管别人怎么说,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就行了。你没干缺德事。
  这话给了我力量,我想:我没干缺德事。我继续像过去一样用功学习、积极生活、谨慎地谈着恋爱。那些议论也没有了。我经过了这一关,变成和别的学生一样的人了。
  
  那两年真是让人目眩神迷的时间,我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也就是那段时光。李叔给了我这样幸福的时光,但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三年,他出事了。
  那时我从老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李叔,带着家乡特产的熏肉和假期在外地实践的照片和报告。但在外边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开门。后来邻居开了门,告诉我,这家早就没人了。李叔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我想他会告诉我的,于是回到学校去等李叔。过了半个月,李叔还没有来,老师却来告诉我:你的资助可能有问题了。
  我说:李叔怎么了?
  他说:他被双规了。
  双规,这是和什么人相关联的字眼。这几乎像晴天霹雳一样,我问他:为什么?
  老师说:不知道,现在出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经济问题呗。你不用担心,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学校会想办法帮你把费用——
  我泪水模糊了双眼,往出就跑。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哭,同时不想让自己为贪官哭,但是我确实是哭了。
  李叔的事后来清楚了,是我用李叔的电脑在网上查到的。前后两条新闻,第一条,是李叔在一个大会上宣讲正气,强调官员一定要有正气,第二条就是李叔被双规了,涉嫌一起数额不小的经济犯罪,并且旧案也有很多,长期收受贿赂。报道上还说,他有一笔来路不明的巨大资产,还常年与情妇同居,生活腐化堕落,家人都送到了国外。
  两条新闻,在别人眼里是讽刺,在我这儿就像天塌了。资助我、教导我、鼓励我的李叔,居然是一个贪官,是那种让我父亲厂子倒闭,让我一家陷入窘境的贪官。我吃贪官的饭、睡贪官的床、用贪官的钱,使贪官的电脑、打贪官的手机。我是被贪官害了的家庭的孩子,因此对贪官仇恨,但却被贪官资助上了大学,并且感激崇拜这个贪官,把他当成了偶像。
  什么叫百感交集,那就叫百感交集,什么叫如雷轰顶,那就是如雷轰顶。
  我闭门不出,不再上课、不再参加活动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我可能会上不完大学,我已经上过的大学靠的是贪官的资助。李叔是什么人?贪官,贪官是什么人?让我们一家食不果腹的人,席卷我们钱财的人,祸国殃民的人,在南方的歌厅摸我二姐的人。
  假如我是一个争气的、清白的人,我应该不再花李叔的钱,我应该绝食而死,就像朱自清先生不吃美帝国主义的救济粮一样。但是我有那么争气清白么?该花的已经花了,我痛恨的那种人的钱,我心怀感激地花了。
  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想这件事,但最后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李叔的事情。父亲听了以后没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我只听到电话里的杂音。平时为了省钱,我们在电话里都是快嘴,但这一次在沉默上就花去了那么多钱。等了好久,父亲告诉我:我和你妈商量一下。
  一会儿,电话打回来了,父亲说:我们先不租对面的门脸了。
  商量出来的,就是这个结果。父亲厌倦了在街上和城管赛跑,一直想自己开个小店,可是因为我上学,这个想法不能实现。因为有了李叔的资助,他也能从嘴里攒下点钱了,于是想盘下街对面的一个摊位。李叔的资助没有了,我的学业还没完成,对家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盘不下那个摊位了。父亲还要继续和城管赛跑。
  父亲给我的就是这个答案,而其他问题他不能回答我。那些问题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也觉得没必要去想了。李叔是个贪官,而父亲是最应该恨贪官的人。但常年的艰辛和劳苦已经让他不想也不能去评论什么、歌颂或痛恨什么了。说到最后,他变成这样也是贪官害的。
  但我必须想这个问题:我该不该去看李叔呢?我回到床上,脑袋麻木着,思维也慢得像失去知觉了。我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他是一个贪官,没抓出来的时候,是人们趋之若鹜、炙手可热的人,抓出来了,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唯恐躲之不及的人了。我应不应该跟他扯清关系,划清界限,我的人生刚开始,谁想跟一个贪官扯上关联呢?况且我应该是恨贪官的人,我的仇恨应该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可我是被贪官资助上学的人,想划清界限,划得清么?况且,他就算是贪官,毕竟也帮助过我,即使是用赃款帮助的我,起码赃款用在了我的身上,而不是花天酒地。再况且,我是叫他李叔的。
  这个问题开了头,就让我不停地想:假如我去看他,我应该怎么对待他呢?指责他,痛骂他,对他说,你他妈也配教育我?
  我他妈也配说这话?
  最后,我还是没有去。我没法面对李叔,是因为没法面对心里的矛盾。我想象着被关起来的李叔的样子:他变得颓唐了很多,衰老了很多,就像报纸上的那些贪官一样。
  但这时,我却接到了李叔的信。是他让人带给我的。
  他在信上对我说,他的案子已经定性了,国家盯了他很久,估计要判刑,要在牢里度过下半生了。他有一个情妇,她在李叔出事之后就跑了,带走了一大笔钱。李叔的钱,国家的钱,赃款。
  李叔还说,他对我这么好,没有什么目的,对一个穷孩子好还有什么目的。他只是想发发善心,任何人都有善心的,就算做伤天害理的事的人,也有善心。善心需要满足,我的穷像他小时候,我的年纪像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去新西兰以后就不上学了,和另一批孩子鬼混起来,后来还吸上了毒。他管不了他的孩子,就对我用起了心,他想证明,他能养育好、教育好一个孩子。
  李叔还说,别以为他对我说过的道理都是假的,在会上说的可能是假的,对我说的是真的。他确实希望我能成才,希望我做一个有用的人、勤奋的人、正气的人。最后他告诉我,我以后的学业他安排好了,他为我存了一笔钱,会定期汇到我的账户上,那些钱不是赃款,是他的工资,我也可以把以前给我的钱看作他的工资。
  他说:谢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是真心希望帮助你的。希望你明白。
  看完那封信,我决定去看李叔了。我不再想象如何面对他、如何对他说什么,我只想看看他。但托人打听到看守所的地方,李叔却已经被转走了,他被送到别处的监狱去了。
  李叔的钱仍然定期汇到我的账户上,直到我毕业找了工作。父亲如愿租了门脸,做起了小生意,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没有再去看过李叔,没有和他通过信,同样,他也没有再找过我。我用贪官的钱上完了大学,我希望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希望自己有勇气努力做一个李叔想让我做的人,做一个我不知道是贪官的李叔那样的人。李叔没有做到,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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