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贪官供我上大学
作者: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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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9岁,父亲的工厂倒闭了。
他是工厂的车工,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了,靠那点工资养活我们一家。母亲是农村人,跟着父亲来到我们那个小城市,一直没有工作。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就不能下床了,正式当上了一名病人,而且是没有公费医疗的病人。我还有两个姐姐,大姐老实,很小就嫁给了父亲的徒弟,工厂倒闭以后,师傅都没工作了,徒弟当然更没工作。大姐夫是个老实人,他生气的时候习惯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对我大姐动手。没有工作以后,喝不起酒了,他只能用打我大姐来排解忧愁了。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关系。
二姐没有那么老实,也漂亮。她看到了大姐的前途,就离家出走了。她是我们那所中学的校花,据说她到南方从事娱乐业去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人们说起娱乐业很兴奋,街上的痞子经常对我说:
娱乐业的弟弟来了。
他们还说:可是你姐姐不在电视上,你姐姐在夜总会里。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说起夜总会,人们更加兴奋。
夜总会里的男人应该和我的大姐夫不一样,他们完全相反。那些男人是高兴的时候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对我二姐动手。我二姐鼻青脸肿地回家躲过几天什么风头,然后又归心似箭地走了。我父亲一气之下,和她也断绝了关系。实际上,是他被我二姐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了,我就没再见过二姐。
我忘不了工厂倒闭的那天。父亲早先已经听到过或真或假的很多传闻了,但还是没法相信。他喝了一瓶白酒,打开窗户,指着街上的所有房子说:这些都是公家的,工厂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工厂怎么会倒闭呢?
他是一个对前途没有幻想的人,他只想在公家的厂里上班,用工资养活一家人,最好还能供我上大学。但是那几年,他的工资越来越少,我们已经难得吃上肉了。
父亲再三向我强调,他没有工作,并不是他没本事,他是一个老车工。他们厂长代表国家把厂子卖给了香港人,倒闭了再卖,香港人买起来会很便宜,便宜的钱有一部分是给厂长的。当然这都是传闻,没办法找厂长理论了,就连有人想找厂长拼命都晚了。因为厂长已经移民新西兰了。他老婆几年前就说新西兰的空气很好。新西兰非常干净,连苍蝇都进化成吃花蜜的昆虫了。
我父亲说,如果要怨,就怨贪官吧。
我父亲是一个老车工,但车床全被香港人运到沿海去了,他被告知另谋生路。他就到街上卖杂七杂八的东西,冬天卖毛袜子,夏天卖苍蝇拍。幸亏我们这里不是新西兰,新西兰的苍蝇都快变成蝴蝶了。那些年我父亲的背驼了下去,腿脚却快了不少,因为他经常抱着摊子和城管赛跑。我在学校最不喜欢上体育课,因为跑步的时候总会想到父亲也在跑。上完初中,我想要考一所技校,当一个电工或者水暖工什么的,这样就能早点工作,但是我父亲说:你也想进工厂吗?工厂要倒闭的。
他要求我必须考上大学,我上了高中,三年里没有节假日,终于考上了。街上的邻居都来祝贺,每户往桌上放了十块钱。他们大多是父亲的同事,都是没钱的人。
我是没法靠这些十块钱上大学的,上大学不是以十块钱来计算的事情。但是考上了不能不去,我带着几百块钱来了省城。这是家里仅有的钱了,而母亲下个月的药钱还没着落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到山前怎么知道有没有路。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进校园的。几百块钱别说学费了,连住宿费都交不起。新修的宿舍楼,带卫生间,一年要收一千多块钱。同宿舍的人都在铺床、安置暖瓶、书柜、衣架,安装电脑,只有我坐在床上。我不踏实,不知道自己当晚有没有权利睡在上面。
幸亏这时候我遇见了李叔。我们是在学校举办的捐助大会上认识的。捐助大会是为我们这种学生开的,找一些成功的人来捐助我们上完大学。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穷孩子,也没见过那么多富人,那天就是穷孩子和富人的大聚会。一个老师在台上说了很多充满感情的话,感谢富人,激励穷孩子,告诉他们努力学习,将来也要变成富人。然后就是按照号码认领,后来我知道,现在的富人什么都认领,他们认领草地、老虎,还认领贫困大学生。李叔认领了我,他是一个头发几乎没有了、穿着西服的男人,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他用软软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专心学习,别的别考虑了。
他的语气平和、舒缓,毋庸置疑。这个声音让我很感动,我等了那么多年,就等这样一句话,今天他对我说了。
我在李叔的资助下开始了大学生活。很多人叫他李局,也有人叫他李总,但他说:你不是我的下级,你是我的晚辈,你干脆叫李叔好了。大学第一年,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捐助大会上,以后他就没来过,但是学费已经交了,每月的生活费也定期由一个专门代发的老师交给我。还见过他一次,是在街上,我到学校外面去买教材,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开过来。那时路上车多,排着队走不动,奥迪车干脆拐上了自行车道,声势浩大地鸣喇叭,把自行车轰开。街口有一个警察,但是他看到那车前面的一大串牌子,也没有管。我跳到马路牙子上躲开车,看见李叔坐在后座上,和另一个人聊着天,抽着烟,仿佛车外的世界与他无关。
这样过了半年,快过春节了,老师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你的捐助人,对人家表示感谢。人家在乎不在乎的,这是个意思。上大学么,一学知识二学做人,老师经常这样教育我们。于是我决定去看看李叔。空手去总是不合适的,我想,应该带些东西。可是一个坐在高级汽车里的人缺什么呢,就是缺,也不是我给得了的。不过还是要有个意思,我吃了一个礼拜的硬馒头,走到几里地以外的花卉市场买了一束花,给李叔送去。
老师给了我李叔的地址,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坐车,上了半年大学,我还是第一次在省城出这么远的门呢。就连省城的公交是前门上后门下这个规矩我都不知道。上了公共汽车,我敞开大衣扣子,把花护拥在怀里。那个味道真香啊。
到了李叔家院门口,保安不让我进去,他说里面是私人住宅,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我说我来看人,他说你来看谁。他的脸色,好像在说你能来看谁,配来看谁,真看假看,看还是偷,偷还是骗。我无端愤怒了起来,在门口大声说着李叔的名字,还有他的门牌号。保安到办公室里,用闭路电话连通了李叔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听到有人来看李叔,她说:又来看了?放进来吧。
于是我就让她放进去了。这个时候,来这里看人的可真多,他们都开着车,停到楼下的花园旁边,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大箱大箱的东西。大冬天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夏天的水果,还没过年呢,怎么连年货都预备好了。像我这种看法的,只有我一个。我捧着花,乱转了一圈,才找到李叔家的楼。
和我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生意人模样的人,他也从车的后备箱里搬出了大箱大箱的东西,自己并不动手,而是有两个人搬着。他只管在前面走。我走在他们后边,还差半层就到李叔家门口的时候,才听到他也在敲李叔家的门。看来刚才被放进去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我是混进去的。
门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她热情地说:徐总,您还亲自来啊?
不亲自哪儿行,李局睡完午觉了么?
我也是亲自来的,但是我一条腿上,一条腿下,僵在了楼梯上。我是来干吗的?看人。可是这里没有我这样看人的,也没有我这样的人来看。我猜测着如果我也上去,人家会是什么反应,吃惊、尴尬、或者干脆想不起来?大概是想不起来的。这样想了想,我决定回去了。
我捧着花从小区里出来,保安又盯着我。我从里面偷了什么东西?一束花吗?
回到学校,我把那束花插在一个塑料瓶里,看着它一天天败下去,花彻底谢了,春节真快来了。我用李叔不露面地给我的钱买了火车票回家了。
回家以后,我告诉父亲,有人资助我上学,资助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我连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父亲说,人家忙,但能资助你就是好人。他又说,要不是贪官,厂子不被卖掉,就不用麻烦李叔那样的好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