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我应该叫他一声爸

作者:安 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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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应该叫他一声爸爸,在他的病房外边站了很长时间,我还是走了。我把那个保温桶也带走了,走到卫生间,我把里面的面片儿都倒了,就着水管子,把保温桶也洗干净了。那时候我就想,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付出,就不可能收获,他对我,没有付出,我现在就不让他收获。
  
  安顿采访手记
  
  杨晓的采访做完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怎么写。杨晓给我看过她和她妈妈的照片,一对和谐的母女,她妈妈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那双眼睛,温和、慈爱。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们有幸福的生活,但是似乎又有些缺憾,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缺憾,也许是我和很多人一样,作为局外人,总免不了以常理揣测他人。那些天,她讲的这个关于父亲的故事,还有她那种淡漠、无所谓甚至还有点儿调侃的态度,总是纠缠着我,忘不了。
  这样就到了必须要写这篇稿子的时候。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一下下按过去,遇到一个小伙子平静安详的面部大特写,他的目光非常从容。他是刚刚被抓获的逃犯,因为在多年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那时候他和母亲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在他的回忆中,他的父亲十恶不赦,是他和母亲生活中的魔鬼。一次对父亲来说如家常便饭的施暴过程中,他忍无可忍,用铁椅子将父亲砸死了。他和母亲分头出逃。他在别的城市落脚,隐姓埋名地打工度日。这一次,他忽然特别想家。沿着铁路,他走回自己的家,家里空空荡荡,母亲没有消息。回家,让他落网了。记者问他,对于杀死父亲是不是后悔。他仰起脸来:“从不后悔。”他脸上没有冰冷,有些许沧桑。
  静静地看完这一段访问,我也陷入了一种怀念,怀念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孩子,我们见面时他20岁,他寻找他的父亲,整整10年。
  这个孩子有一双清澈、忧伤的眼睛。
  10岁那年的一个深夜,他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他的额角上轻轻地亲吻着,他睁开眼睛,看到爸爸的脸上有眼泪。他笑了,之后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家里只有妈妈坐在床沿上独自垂泪。他问妈妈,爸爸这么早就上班了?妈妈说爸爸走了,不再回来了。孩子一直在追问,妈妈一直在躲闪。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孩子闯祸了,妈妈生气地打他,打着打着,妈妈哭了,妈妈说,你这么不争气,活该没有爸爸!这时候他明白了,妈妈不是在吓唬他,那个深夜里的吻,是真正的告别。
  孩子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此开始寻找父亲。他问遍了所有的亲戚和认识爸爸的人,最后得到的确切信息只是他爸爸从单位辞职并且和妈妈离婚,之后到外地去了,具体的地方,没有人知道。
  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看着妈妈一个人带他很艰难,于是开始学习自立——只要是能自己做的事一定不让妈妈受累。他心里有个小愿望,只要他表现好,心疼妈妈,爸爸有一天一定会回来。那是一个充满希望也充满挫败的、小男孩独自成长的过程。他学会了买菜做饭,学会了洗碗,学会了给妈妈的自行车打气。家里的衣橱中还有爸爸忘记带走或者根本就不想要了的几件衣裤,那是他的宝贝,仿佛爸爸的气息还存在于这个家里就意味着爸爸可能今天就回来,像每天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家一样。他把一只小铁熨斗放在火炉上烤热了,学着妈妈的样子在爸爸留下的裤子上铺一条湿毛巾,一下熨下去,热气冒出来,爸爸的裤子变得一点皱褶也没有了,他踌躇满志地把裤子重新挂起来。爸爸的裤子在衣橱里被妈妈的衣服们挤得重新起皱了,他重新烫过。这样重复了多少次?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一次,热熨斗压在湿毛巾上,冒出了焦煳味——爸爸的裤子被烫破了。那次他真的很绝望,他知道,一切都和他希望的不一样,注定不可能一样的。
  真的,一切和他的期望不一样。妈妈开始接触不同的男人。有时候妈妈会夜不归宿,有时候他能在自己的房间听到门厅和另一个房间中陌生人的脚步声。他问过妈妈,不需要等爸爸回家吗?妈妈不耐烦地告诉他,爸爸不要我们了,你需要一个新爸爸。妈妈的话令他恐惧,难道爸爸还有新旧之分吗?难道爸爸是可以随便换一个的吗?那些日子里,有噩梦来纠缠他,总是被没有脸的男人毒打,逼着他叫爸爸,他咬着牙不求饶……他只想要自己的爸爸。
  妈妈那边似乎也并不顺利。有机会成为他的“新爸爸”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却没有一个最后留下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他已经习惯了有他不认识的人在家里留宿,也习惯了妈妈一边趿拉着拖鞋一边跟陌生的男人一起抽烟。他甚至能发现妈妈老了,逼近中年的女人眼睛里的火花越来越少,无所谓的神情越来越司空见惯。尽管如此,他从来不问,妈妈是不是还渴望能给他找个“新爸爸”。
  渐渐的,他长大了,开始明白妈妈为什么没有朋友,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声名狼藉”。别人叫他“破鞋的儿子”,他也不像最初那样扑上去把那个人痛打一顿,他学会了咬着嘴唇走开。
  但是他从没有忘记那个夜晚和爸爸脸上依稀挂着的眼泪,他一如既往地想念他,渴望奇迹出现——爸爸突然回家。
  他确定地相信,妈妈一定知道爸爸的去向,只是妈妈不愿意告诉他。他从妈妈不定期收到的汇款单上看到了爸爸的名字和地址。他悄悄记下那些地名,拿着地图对照——路太远了,他没有能力去,他还是个孩子。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比较容易做到的方法——写信,给自己的爸爸写信。这个过程让他常常有幸福的感觉,一边写一边想象着那个温和、慈爱的爸爸读信的样子。慢慢的,他开始依赖这种方式,他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他相信爸爸看到这些一定会想念他的,这些他以为作为父亲应该了解的关于孩子的事情,甚至让他感觉到一种责任——难道儿子和父亲不应该如此细致地交流吗?
  可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爸爸的回信,他的信也从来没有被退回来。于是他持之以恒地写,就像写日记一样地写,他把零用钱都用来买了邮票,一次100张那样买。他几乎不再关注父亲是否在一个他不能到达的地方阅读着他,他关注的就是自己是多么渴望表达,对父亲表达,哪怕是虚幻的父亲的影子。他就是这样默默地自说自话着长成了一个漂亮小伙子。
  18岁生日到了,妈妈给了他一块“浪琴”手表,很薄、很精致,是爸爸留下的,嘱咐了要在这一天送给他。妈妈有点儿老了,还是一个人。
  孩子考上了大学。那是一个新天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了。他悄悄地勤工俭学,把挣来的钱存起来,他想只要存够了路费,就出发去找爸爸。
  大学二年级的寒假,他有了一笔钱,能够支付往返的机票。他没告诉妈妈,戴着爸爸留下的手表,到了海口。
  他找到了那幢高楼,找到了那扇从没对他敞开过的门,他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敲了几下。开门的男人,正是他爸爸。虽然爸爸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截然不同,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忽然发现自己怎么也叫不出他在心里呼唤过这么多年的那个简单的词,他只是站着,不知进退。
  那是一个跟他和他妈妈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家庭,有女主人、有孩子,看起来平静、幸福,他爸爸介绍他给女主人认识,说是朋友的孩子,到海南来找工作。爸爸带着他很快离开了这个家,他们在一家酒楼找到一间包房坐下来说话。
  孩子就这样了解了爸爸离家出走的原因,要面子的爸爸不能忍受声名狼藉的妈妈,选择了只身远走。所有这些成年人感情历史中的公案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爸爸是不是曾经舍不得他。然而,自始至终,孩子都没有问出这句话,当他想要问的时候,每每被爸爸那种无声的排斥所阻止。
  他只在海口停留了一个白天,爸爸就把他送到了机场,爸爸说的话他一生都不能忘记,这个正在年华老去的男人说,他收到了所有的信,请他以后不要再写了,因为他至今不能确定,这个大眼睛的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
  我有点儿想念这个现在不知去向的男孩,我想他一定很难过,对他来说,每个父亲节都是没有父亲的。他说过,就在他看着日夜思念的爸爸转身离开海口机场的时候,他心里的爸爸死了,他成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爸爸的孩子。
  那次采访结束,这个孩子给我留下了一张影碟,是俄罗斯电影《小偷》,他的最爱。那是一个杀死父亲的故事。小小的男孩桑亚跟着母亲孤苦度日,遇到了骗子托扬。托扬是贼,但托扬保护桑亚。桑亚在心中认定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父亲。托扬被捕了。多年以后,桑亚遇到托扬,惊喜的孩子问起他是否记得他们母子,遭到了托扬的嘲笑。最终,托扬死在桑亚的枪下,那正是他留给孩子的枪。
  《小偷》的结尾,长大了的桑亚说,爸爸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小桑亚脱下衣服,背上有一个和那个做贼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刺青,这个人还是存在过,没办法抹煞。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期望抹煞一段经历和一段感情的时刻,但是,在记忆中杀死自己的父亲,无疑是最令人悲伤的吧。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如果他能看到我写下的这些,希望他和我联系。
  但愿他过得好,有一天可以坦然说自己很幸福,就像现在的杨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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