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半个奶奶 一身的痛
作者:方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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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瘫痪了。瘫了的奶奶生活的全部内容就剩下了吃喝拉撒睡,奶奶只剩下半个人了。现在再看奶奶,奶奶怎么也不像奶奶了。过去的奶奶抹了香油的头发纹丝不乱,寒冬腊月不穿棉裤,浑身清清爽爽,显得特别干净利落。
奶奶的声音也完全变了,带着哭腔,颤巍巍的,如同卡了带又受了潮的收音机。有时她清醒着认得我的时候叫我:“孙女儿,我要喝水。”我听上去就变成了:“孙女子,我——要——喝……水……”这中间一停顿,一哆嗦,再加上数不清的发音一拖,什么滋味都有。奶奶有糖尿病,一喝就尿。我不给她水,她就哆哆嗦嗦地骂:“短阳寿的东西,连点儿水都不给老子喝……”骂累了,包了一嘴的唾沫。嘴巴鼓得像青蛙一般。包了好久像瞄准了目标似的,狠狠地吐出去,一口浓痰却顺着耳根落到枕头上,她脸一歪,又都沾到脸上。
看到现在的奶奶,想想我的身世,我只能默默地流泪。
母亲人生和婚姻的悲剧直接导致了我幼年乃至青年的不幸。
母亲22岁的时候和父亲依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半年之后,未待两人感情磨和成熟,母亲没有任何征兆地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父亲和奶奶为给母亲治病几乎倾尽所有。婚后第三年,母亲怀上了我。然而,一日日笨重起来的身子让病情已经稳定下来的母亲又开始焦躁不堪。她又开始了不顾白天黑夜在外流浪的岁月。奶奶也开始了白天黑夜跟在母亲后面盯梢的痛苦历程。
我的出世未能让母亲混乱的精神思路清晰起来。疯得更厉害的母亲根本没有奶水喂养我。靠着奶奶用米粉面粉和玉米粉调制的“奶水”,我平安地出了月子。岂料有一天,我在摇篮里酣睡的时候,发病的母亲抱起我直奔厕所,疯笑着把我扔进了茅坑。我的哭声唤来了奶奶,她一把把我从粪便中捞起来,抱进怀里。看着我的拍着手,流着涎水疯笑着的母亲,她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把我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却无法把我人生的幸福从我的父母那里夺回来。我一岁的时候,不堪重负的父亲外出打工,从此十五年杳无音信。母亲断断续续地发着病,望眼欲穿地等着父亲。六年后,我舅舅出面,为我母亲拿到一纸离婚证书,从此母亲远嫁他乡,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16岁那年,父亲终于回来了,可不是一个人,背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分别是父亲的妻子和儿女。
农历八月二十六,奶奶睁着她已经看不见的眼睛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走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人!那天正好是我18岁生日!
我15岁初中毕业后,因5分之差与重点中学失之交臂。关于我的出路问题,我的父亲、继母、伯伯、姑姑一律选择了沉默。一向护我、疼我的奶奶给我的答复是每天一大盆沾满了屎尿的床单、衣服、尿布。我在亲人们的沉默和无视中选择了留在家里照顾已经接近植物人的奶奶。
痴呆了的奶奶却还有着清晰强烈的自尊。每次她拉到床上之后,就用身子、衣服、枕头和被子等把大便盖得严严实实。我循着臭味问她是不是又屙床上了,她总是矢口否认。但只要掀开被子总能看到她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屎,所有覆盖之物也无一幸免。我把她脱得精光给她清洗,她却不停地抓来身边的衣服,毯子遮盖身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耷拉着,挂满水珠,沾着湿漉漉的头发,布满菊花似的皱纹,显得万分凄苦。
我二姑和小姑的夫家基本上跟我们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小姑心地善良,不时地过来帮忙洗一下屎尿布,家里做了好吃的也不忘端一点过来孝敬奶奶。然而,好景不长,小姑父不乐意了,说小姑姑天天去洗屎尿,说不定指甲缝里都塞着屎,他吃着那样一双手做的饭,无异于顿顿吃老丈母娘的大便!见小姑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小姑父对小姑姑大打出手。但小姑姑依然过来照顾奶奶,只是次数越来越少,而且都是趁小姑父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再匆匆忙忙地回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自从奶奶大小便失禁后,几乎不登我家大门的二姑突然有一天来到我家,恶声恶气地对我继母说:你单独给我妈腾间房子,从今往后,我给她端吃端喝。继母顿时勃然大怒道:你孝敬,你倒把你妈接到你屋里住算了,免得有一天我把你妈折磨死了!其实虽然继母跟奶奶没有多少感情,但还是多多少少尽了儿媳妇应尽的义务。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她没少替我给奶奶喂饭,洗尿布,倒马桶。只是态度没有我温和罢了。倒是二姑——奶奶的亲闺女,一点也不愿意伺候奶奶。她嫌她脏,嫌她臭。而且因为当时家里没有劳动力,奶奶迫不得已让她回来挣工分,没有读成书,她怨恨了奶奶一辈子。大姑嫁得远,回来得更少。有一次,恰好她在我家,奶奶屙裤裆里了,床也弄脏了。大姑姑把奶奶的裤子脱下来高高地放到我家堂屋里,大哭一场之后,悄然离开。这一幕正好让从地里回来的继母看到。第二次大姑回娘家指责继母伺候奶奶不周到,不尽心,继母与她大吵一架。从此大姑和二姑一样再也没回过娘家,直到奶奶去世。
奶奶娘家本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后来跑土匪,奶奶的父亲被土匪给害了。奶奶的母亲年轻貌美,守寡后不断遭到骚扰,后不得已撇下她瞎眼的婆婆和不满6岁的女儿远嫁他乡,不出几年就病死了。奶奶的老祖母在儿媳改嫁后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成了孤儿的奶奶被家门叔叔收养,然而婶母却非善类,所以本是大家小姐的奶奶在婶母家屋檐下境遇甚至不敌一个下人。奶奶18岁那年,由叔叔做主嫁给了一个大她20岁的生意人,那就是我的爷爷。爷爷63岁死于肺病。从此40出头的奶奶开始了她更加艰难的后半生。其时,我的父亲只有13岁,小姑姑只有5岁。为给爷爷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
晚年,思维混乱的奶奶常常在深夜里喊叫他死去的爹娘和祖父母,并时而欢笑,时而大哭。梦中的我常常被她的哭喊吓醒,醒来后,跟着她一起流泪。
奶奶瘫痪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备受折磨。她常常夜间不睡,从床上翻下来,坐在地上往屋外爬,一夜磨破一条棉裤。一天夜里,她哭过之后,在黑暗里拖着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翻身下床,不料一跟头栽到水泥地上,右边的鬓角不知道被什么磕出一个大窟窿。听到声响,我赶紧爬起来,到她房间里一看,她还醒着,只是头上血流如注。当晚父母都不在家,我费力地把她抱到圈椅里坐好,去面缸里抓了一大把面,往那个血窟窿里摁。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面,血才止住。奶奶失血过多,浑身冰凉,脸色白得吓人。我打开门从屋外抱进来一捆柴,在屋里升起了大火,给奶奶暖身子。我就那样抱着她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奶奶昏睡了一天。我想她受了伤,夜里会安静些,就放心地睡去了。谁知到了后半夜,我又被她屋里的动静惊醒。跑到她房里一看,她已经栽倒在水泥地上。左边的鬓角同样出现了一个血流如注的大窟窿。那一刻,我不禁放声大哭,委屈、悲伤、痛苦一起涌上心头,我甚至想过去死!
大伯父和二伯父都在城里住。大伯父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奶奶病了他也不闻不问。他大我父亲20多岁,长兄如父,又由于我父亲曾经在外十五年音信全无,奶奶含辛茹苦抚养我的关系,父亲无权指责大伯父。二伯父倒是一年回来好几趟,但一直都是歇一夜就走,走的时候要米要面,要烧酒。并叮嘱我,好好伺候奶奶,将来奶奶保佑你找个好婆家。
亲人们对奶奶和我不管不问的态度,让我寒心;堂兄妹、表姊妹们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让我羡慕乃至嫉妒;奶奶没完没了地发疯、屙尿的情形让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虽然奶奶有恩于我,但我实在是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彻底愤怒了,我要为自己争取新的生活!
我偷偷地拿了户口本去办了身份证和未婚证。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给大伯父打了个电话,声色俱厉地指责他作为长子不养不孝的罪过。然后,给父母留下一封信,悄悄地离开了家,随我一个中学同学去了南方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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