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造反派”不容分说,迎面就是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嘴巴上。顿时,单田芳两眼发黑,头脑轰鸣,他下意识地一摸,突出的牙齿全被打落了。不敢声张,更不敢吵闹,他含着满口鲜腥、炽热的脓血,愣是挺过来了。
●单田芳顾虑重重地捂着腮帮子说:“我年纪轻轻就拔光这嘴牙,活像小老头儿似的,丢人不?”医生一挥手,解释道:“要想正常生活,早早晚晚你得拔。”果然,全部拔掉了
,换成满口的假牙。当时,他刚过而立之年。
●单田芳此生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这时候染上的——抽烟。除了香烟,一无所求。
在森严的警戒下,鞍钢第二宿舍楼的“俘虏”们被押走了。他们一个挨一个,顺着街巷鱼贯而行,路越走越黑,四周的建筑和树木暗藏在夜幕的深处,若隐若现,模模糊糊。单田芳凭直觉判断,带他们去的地方很可能是“鞍山炮师”。他时常光顾炮师对门的小饭店,因此刚到门口,就找准了精确的地理坐标。
不错,目的地正是鞍山炮师。几十个人一同被关进了陌生的围墙里,那种感觉很像走进了《西游记》中的“无底洞”,既看不到归路,也摸不着前途,一切都令人惴惴不安,无所适从。队伍中,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甚至连咳嗽都不敢放大声音,只听见陡峭的老式木制楼梯发出“咚咚咚”杂乱的空响。
人群被拆散后隔离在不同的房间里,一个“造反派”指着二楼右侧的一间屋子命令道:“你,还有你,进去!”不等反应过来,单田芳及其同伴就被推进房间。
单田芳冷不防跌了个大趔趄,差点儿撞到了什么人身上。仔细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人直溜溜地被绑在暖气管子上,好半天,才认出来,他也是“钢都大联合”的人,矿工,姓名不详。
矿工似乎也认识单田芳,但碍于“造反派”看贼似的死盯着,大家都“道路以目”,谁也没敢搭话。
几分钟之后,屋外跨进一位深蓝装束的“公安”,他歪着脖儿,斜着眉毛,“滋儿”一口“滋儿”一口地抽着烟卷儿,不怀好意地说:“你这个‘反革命’,呆会儿好好收拾你!”单田芳的心“咯噔”一下,想,这回有罪受了。但是,那个家伙转来转去,并不急着下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屋门被踢开,涌进一群人来。哟!都是鞍山文艺界的,什么话剧团、评剧团、京剧团、图书馆……惟独没有曲艺团的。领头儿的倒非常熟悉——京剧团里著名的“王大锣”,平常见了单田芳有说有笑,还蛮亲热。如今,彻底变了,“王大锣”改为了“王大刀”,他指着单田芳的鼻子骂大街:“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成天摇晃那枝破笔攻击‘革命委员会’。你算什么东西?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死心塌地地跟新政权唱对台戏……呸!”
这边骂着,那边冲上来一个人,劈头就是一拳。单田芳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到墙壁上,又反弹回来,眼前立刻一片漆黑,金星乱晃……
话剧团的一名大个子,脸儿熟,他平常寡言少语,这次,也要当众打打“太平拳”。大个子分开人群,插了进来,“啪!啪!啪!……”可怜单田芳,不能反抗,也无法躲藏,只能听任雨点似的巴掌削到自己脸上……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犹如经历了几个世纪,黑洞洞、空荡荡,总也看不着光亮、摸不到尽头。
单田芳在“文革”时期的特殊遭际,恰恰是他沦为了某些人极端行为和病态心理的牺牲品。你不是社会名流吗?你不是少年得志吗?这回轮到你倒霉了,老子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既然是对待“阶级敌人”,就不能心慈手软,拿当时最流行的语汇讲:要批倒斗臭,再踏上亿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在特殊的时代洪流中,慢说个人,连整个中华民族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这时,门一开,推进一个女人来。她的头发被薅过,还是被剪过?早就乱成了一蓬野草。脸上条条伤痕。天啊!他们竟然连女人都不肯放过——这个女人可是鞍山市评剧团数一数二的青年演员啊!国家多年培养出一名优秀演员,容易吗?何苦往绝路上逼、往死里整呢?单田芳的内心隐隐作痛,他不停地问自己:难道说这就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夜更深了,单田芳根本就睡不着,与其说肉体痛苦,还不如说精神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残。太多残酷的现实,他解释不了,更无法接受。古语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这种命运真的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是身逢绝地,叫天不语,唤地不灵。再了不起的人物,只能咬牙忍受着。
单田芳的内心里默默地呼天抢地,“造反派”们却不给他太充足的思想空间。后半夜,忽然一阵吆喝,“反革命”俘虏统统被喊了出来。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听得见每个人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工夫不大,开来一辆大卡车,人们挤进狭窄的车厢里,摇摇晃晃地驶入了茫茫的夜色。
汽车停稳,车门大开,单田芳第一个跳了下来。由于长时间屈膝蹲坐,两条腿早就麻木了,脚尖儿刚一落下,全身就瘫软在原地,怎么爬也起不来。这时候,一名“造反派”不容分说,迎面就是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嘴巴上。顿时,单田芳两眼发黑,头脑轰鸣,他下意识地一摸,突出的牙齿全被打落了。不敢声张,更不敢吵闹,他含着满口鲜腥、炽热的脓血,愣是挺过来了。
常说,“十指连心”,那只是个比喻,其实,血肉之躯的任何一个部位受损都非常痛苦。牙齿,更是奇特——人这一辈子,可以健康长寿,不进医院,却没有人能回避牙医。不难想像,满口健康的牙齿被瞬间摧毁,该是怎样死去活来的痛苦感觉。
一口烂牙跟了单田芳好几年,饮食肯定受影响,凉的不行、烫的不行,硬的更不行,凑凑合合地吃点儿稀粥蛋汤豆腐脑儿什么的吧。尽管如此,还是疼痛难忍,最后只得去看牙医
,人家乐呵呵地调笑道:“都烂成这样了,还留着它干啥?全拔了算了。”单田芳顾虑重重地捂着腮帮子说:“我年纪轻轻就拔光这嘴牙,活像小老头儿似的,丢人不?”医生一挥手,解释道:“要想正常生活,早晚你得拔。”果然,全部拔掉了,换成满口的假牙。当时,他刚过而立之年。
拔牙尚属后话,当时单田芳连喊疼的勇气都没有。借着朦胧的晨曦,他辨了辨自己的方位:对面是胜利宾馆,那么,刚才下车的位置就是工人夜大。看来,拘押地不是监狱,仍旧在鞍山市区。刚喘上一口气,他们又被带上汽车,足足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这回四周都是高墙、铁门、大院套……从布局上看,好像也不是监狱。七十多号“俘虏”被领进了一座长长的筒子楼,空旷的大房子里,两边是木床,中间是过道。难友们利用分配床铺的空当彼此对视,原来,好些人都鼻青脸肿,谁比谁也好不了多少。
刚刚住下,严格的“准监狱”生活便开始了:早晨起床,所有人员都靠墙站着,然后开饭:清汤、窝头、咸菜疙瘩。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审问、核查、对证……
一个星期之后,看守宣布:“写明你们的住址,可以通知家人来送东西了。”
送东西,自己最需要什么呢?单田芳此生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这时候染上的——抽烟。除了香烟,一无所求。再说,目前这种生死不明、吉凶未卜的处境,怎么会写张条子就有人来送东西呢?对于看守的口头许诺,他根本就不抱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