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孤雁,两地离人。想着想着,可爱的儿女又浮现在眼前,单田芳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老铁,惠丽,爸爸在这儿呢……”暂时没有迫害的皮鞭,也没有霸道的约束,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流浪在空旷的野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他恣肆汪洋地流淌着不为人知的眼泪。
●老马一拍大腿,豪爽地说:“你这人,怎么娘们儿似的?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有就还,没有算拉倒。我比你宽绰,起码不为这十块八块作瘪子。”话到钱到,老马硬塞给了单田芳十元钞票、十斤粮票。攥着老马慷慨的馈赠,单田芳的心打了几十个滚儿……
1968年底那个冬天,寒冷而漫长。单田芳这批“牛鬼蛇神”是在鞍山市委党校度过的。“山中无甲子”,古人诗句里描写的是神仙般的生活,清风明月,闲云野鹤。而单田芳呢,却过着地狱式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在乎什么皇历或者月份牌了。耗着呗,混一天是一天,反正也逃不出去。
肥厚的积雪无声无息地融化着,东北大平原似乎一夜之间就绿了。望着湛蓝的天空,单田芳暗自叨念:“什么时候,这场乌烟瘴气、人神共愤的浩劫才能结束啊?”
一天,在外边干活儿,单田芳忽然发觉了很多异常的迹象:“造反派”们匆匆忙忙,进进出出,还成堆成堆地焚烧各种文件资料,党校的大院里烟雾弥漫,纸灰乱飞……慌里慌张的这是要干什么呀?好像战败之前的大溃退。莫非,要出什么大变故了?
1969年4月,上边的命令传下来了。凡在市委党校集训的人员,包括所有的“牛鬼蛇神”在内,一律下放到营口附近的干于沟。据说,那里距鞍山一百多公里,归盘锦管辖,到处都是盐碱地、蛤蟆塘,铺天盖地的芦苇被常年不息的野风吹得“刷刷”作响,也不知道是萧萧不绝的风雨声,还是汹涌而去的波涛声。不是说“大风浪里炼红心”吗?这种荒山恶水的地方才好呢,要多革命有多革命。
可笑的是,一百多公里也要上演“集体政治秀”。“造反派”们个个儿拍着胸脯表决心:什么车,什么马,任何交通工具都不用。我们要像老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用一双脚底板儿“量”到干于沟。
虽说有一辆破汽车,那是给老弱病残预备的,“造反派”们瞟了一眼车上的人,一脸瞧不起的样子——自己长脚不走路,也不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坐这种慢腾腾的“俘虏车”简直不如个三寸金莲的老娘们儿,哪有点儿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
“长征路上表忠心,誓死不搭俘虏车。”一帮小伙子高呼着口号,飞似的远去。俘虏车上的“杂牌军”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可惜,那帮人实在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原来,具有“钢铁意志”的“造反派”们也是肉做的,口号归口号,迈腿归迈腿,一百公里走不到一半,就都没电了。歌儿也不唱了,肩膀也不晃了,纷纷耷拉下脑袋往“俘虏车”跟前凑,有的不好意思直接上车,还要等别人让一让;有的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索性三步两步便跳进车厢。车厢里到处都是腿,已经严重超载,累得那辆破汽车马达轰鸣,似乎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彻底抛锚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疲惫不堪的队伍慢慢地接近了干于沟。有人指着远方隐隐约约的轮廓喊道:“前边就到啦,干于沟!”
果然,很远的地方冒出来一小片儿暮炊人家。接着刚才的话茬儿,有人笑了一声,说:“看着挺近,还远着呢。望山跑死马呀。”应声的是位老太太——原鞍山市文化局的局长张蔚然。本来是顺口答腔,没什么别的意思,不料,她无意中捅了“造反派”的肺管子。工夫不大,队伍前后口哨乱响,有人高喊:“有敌情!马上集合召开批斗大会。”张老太太随即被揪出了车厢。
批斗开始。这边质问:“张蔚然,你说,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老太太不知所措,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瞧着近、距离还很远……”
“不对!”这边又喷开了唾沫星子:“你分明是别有用心,把革命群众比做畜生——马就是畜生,你指桑骂槐,居心何其歹毒……”
跟着就有人迎风接屁,呼口号:“张蔚然恶毒攻击革命群众罪该万死!”“打倒‘走资派’张蔚然!”……喊声此起彼伏,四野震荡。那些高嗓门的革命者似乎瘾头儿很充足,每遇批斗,必定神情亢奋,甚至暂时淡忘了旅途的疲劳。
人丛里的单田芳心中暗骂:“这叫什么玩意儿!连句人话都听不懂。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年月,跟谁说理去?”
张蔚然的情况人们都很了解,文化局长嘛,她爱人在市委宣传部做副部长,老太太主持文化局多年,德高望重,大家亲切地称呼她为“老妈妈”。既然是主管领导,周围就少不了别有用心的家伙溜须拍马,尤其是某些女人,总是跟她搂脖子抱腰、勾肩搭背,恨不得撒娇打滚儿叫亲妈。老太太也是个热心肠,对这些人像亲生儿女一样,赶到家里还要好吃好喝好招待。结果,“文化大革命”一来,张蔚然倒霉啦,一下子成了鞍山市著名的“走资派”和专政对象,当初那些搂脖子抱腰的家伙,立刻变了脸争先恐后地围攻老太太。这个滑稽的批斗大会就是“现世报”。
到了干于沟,单田芳负责挑水,张蔚然管着烧火,俩人有了单独接触的机会。看着老太太蓬头垢面,守在烟熏火燎的灶膛前边,单田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叫物伤其类,同命相怜。瞅瞅四周没人,他便凑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局长”。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满脸的皱纹清晰可见,“局长”的称呼让她既陌生、又不安。张蔚然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单田芳,半晌又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声说:“什么局长啊?我是走资派。”
单田芳至诚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张局长,别那么说,在我的心里,您永远是局长。”
张蔚然心头一热,眼泪淌了下来。
单田芳继续说:“老局长,这回,您该看清了吧,那些落井下石、恩将仇报的都是什么人。过去,您掌权的时候,他们可都是车前马后的大红人儿啊!”
老太太悲愤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清了,清清楚楚。可是,也晚啦……”
初春的干于沟,芦苇丛生,水洼环绕,在此驻扎的“牛鬼蛇神”迅速建成了几排红砖房,进屋支张铺,就算落脚儿了。当然,还要继续交代问题,接着深入批判,剩下的时间就是参加劳动。万顷芦苇,一望无际,割去吧!一条绳子一把刀,干活儿的天天泡在苇塘里。偷懒可不行,苇子割少了,连烧水做饭都供不上。别看芦苇非常细软,收割起来却十分扎手,一不小心就刺出血泡,单田芳的双手早就被豁成破麻袋片儿了。即使这样,也得咬牙忍着。
转眼到了“五一”节,也算是举国欢庆的大日子。干于沟的“牛鬼蛇神”破例放了假,可以从食堂领肉领菜自己做饭,甚至还破天荒地派发了几瓶葡萄酒。
刀勺一响,饭菜上桌了,一向滴酒不沾的单田芳开始借酒浇愁。心里不痛快,再加上连连喝了好几杯,他醉了,趁别人没注意,便踉踉跄跄地跑到户外,任莽莽苍苍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单田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群受惊的野鸭“噗噗啦啦”地飞起来,“嘎嘎”鸣叫着盘旋环绕。苇塘深处,蛙群也在长一声、短一声地鼓噪……
酒,是个拿人心性的东西,单田芳耳热心跳,神魂飘摇,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顿时奔涌而出:家里到底过得怎么样呢?全家究竟何时才能团聚?……他默默地祷告:“亲人啊,我单田芳每天都在苦苦地想你们!不能给家里遮风挡雨,还要连累你们担惊受怕,我心里难过呀……”
一行孤雁,两地离人。想着想着,可爱的儿女又浮现在眼前,单田芳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老铁,惠丽,爸爸在这儿呢……”暂时没有迫害的皮鞭,也没有霸道的约束,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流浪在空旷的野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他恣肆汪洋地流淌着不为人知的眼泪。呼啸的野风最好调个头儿,把丝丝缕缕的喊声吹送到鞍山,吹到那副熟悉的窗棂底下。
男人背着人的痛哭该有多么软弱,多么绝望。然而,谁也帮不了他。谁也挽救不了他。劫难深处,单田芳只能用瘦弱的肩膀生生地扛着,咬紧牙关,一天一天地忍耐、煎熬……
干于沟似乎不像市委党校那么阴森了,斗争形势稍一缓解,“牛鬼蛇神”们便从苇塘的淤泥浊水中拔出腿来,或者修筑小型火车道,或者到码头上卸船,要不,就是推着“轱辘马子车”来来往往地运货。
单田芳得了个新差使,负责为“革命群众”买菜。说是买菜,麻烦透了,门口又没有菜市场,必须跑出五十里,进大洼县城采购东西。一条麻袋一捆绳,当天必须打来回,全凭走啊!往返一百里,脚板儿起泡都没人知道。趟着露水出门,还得顶着星星回来,整个人都软成一根面条儿了。
路上,就一处打尖的镇店——五叉沟。
那家独一无二的小杂食铺里,都是些乡下出售的便宜货。吃的,有炉果;喝的,有汽水和瓶装啤酒。那时候,能叫半斤炉果、一瓶啤酒已经算相当奢侈了。单田芳可舍不得,同行的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他就远远地躲开,找个没人的地儿抽烟。不渴吗,不饿吗?当然不是——嗓子冒烟儿、肠子乱叫,看别人吃得上劲儿,自己偷着咽口水呀。如果花掉兜儿里仅有的几块钱,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每月三十块,他只能留下十二元。这俩小钱儿,能潦潦草草地哄饱肚皮就相当不错了,哪里还买得起炉果和啤酒啊?
按理说,二十几岁就成名的单田芳早就该攒下家底了,可是,他手头儿太松,拿钞票当白纸,花起来横冲直撞,毫不顾惜。当初,家里条件优越,生活很讲究,常年雇佣保姆,还格外养活着六七口闲人。单田芳爱热闹,动不动就请客摆席,或者下馆子吃饭,似乎兜里总有花不完的钱。王全桂喜欢养花种草,买!用小拉车一趟一趟往家运。像这样没有算计地过日子,挣多少钱也攒不下。想到这儿,单田芳就恨自己,干吗那么铺排、张扬?如今混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活该,这是上天的报应!
2005年,单田芳在接受中央电视台《人物》栏目采访的时候依然抱着这样的态度。他说:“我成名太早了,从来也没有缺过钱,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好穿什么,真享福啊。做梦也想不到会下放到农村,又积肥又沤麻,冬天,铁锹凿在坚硬的大粪块上,迸火星子;夏天,水里的‘马蹄子’爬满在身上密密麻麻,一抖搂开,皮肤上到处都是血。对照以前丰衣足食的日子,现在活受罪,简直就是报应。”
苦难中的单田芳痛苦地检点自己,他感谢生活给予了自己这个观照人生的好机会。这与“文革”时代的巴金有相似之处,巴老也曾经在运动之初激动过,甚至曾真的以为自己罪孽深重,并愿意在群众面前积极改造、立功赎罪。中国知识分子的虔诚与单纯可见一斑。
就在单田芳饥肠辘辘的时候,同行的老马头儿伸出了仗义的援手,他凑过来关切地问:“老单,怎么不垫巴两口?不饿?该不是——没钱了吧?”
单田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马一口一个“不应该”,随后扯着他埋怨道:“早说啊!干嘛勒着裤腰带。来,我借你十块。”单田芳摆手谢绝:“不,不,不……我,没钱。就是借了,也还不起您。”老马一拍大腿,豪爽地说:“你这人,怎么娘们儿似的?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有就还,没有算拉倒。我比你宽绰,起码不为这十块八块作瘪子。”话到钱到,老马硬塞给了单田芳十元钞票、十斤粮票。攥着老马慷慨的馈赠,单田芳的心打了几十个滚儿:落难之中,别人给针鼻儿大的好处都是雪中送炭啊!那个年月,政治划线,像老马这样不嫌弃对方埋汰、真心实意地拉一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从干于沟到大洼县,走马灯似的跑了半个多月,单田芳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从来没感到过那么疲惫,那么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