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十七回 大搜捕侥幸漏网 小买卖勉强容身



  ●当惠丽惊恐万状地跑到桃园路市场的时候,单田芳魂儿都吓飞了。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此时,老婆、儿子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血葫芦”。邻居们正七手八脚地包扎伤口,鲜血把厚厚的纱布都浸透了。“怎么能这样呢?”单田芳咬着牙关,低低的嗓音骂道:“这只‘活驴’!”

  ●全城戒严,开始了地毯式的大搜捕。躲在胡同深处的单田芳毛了,他担心派出所查夜把自己揪出来。想来想去,上街乱转不行;投亲靠友也不行,干脆,奔火车站吧,那里人头攒动,连个插脚的缝儿都没有,依靠厚厚的人墙做掩护,或许能混过这一关。

  通过王全桂那位老舅母,总算找到了安身之地。两间房子,小是小了点儿,桌椅板凳也很简单;可是,单家还是接二连三地有客来访。

  在所有来客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就是王全桂的亲表妹。姐儿俩多年不见,刚碰面又说又笑又抹眼泪。这回好了,长春又多了一门亲,大伙儿走动起来,互相也有个照应。于是,那位表妹频繁光顾,恨不得踢破单家的门槛。

  真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自从认了漂亮表妹,她的三亲六故也跟着纷纷登门,单田芳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最令人头疼的是表妹的亲弟弟:大老粗儿一个,喝酒吹牛满嘴脏话,而且还看不出别人的眉眼高低。一到单家就是缠人讲评书,而且是啰里啰嗦,死磨硬泡,他以为单田芳是免费雇佣的“故事大王”,随时都可以呼来唤去,供自己开心解闷。

  每次进屋,那位表弟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模样,隔着门帘就嚷:“大姐夫,我最爱听《童林传》了,听说‘紫面昆仑侠’死在了剑山,哎,到底死没死?你再给我详细说说……”

  单田芳打心眼儿往外腻味这个“赖皮表弟”——为行文方便,姑且叫他“赖皮”。

  本来亲戚里道的,犯不着伤和气,可是,“赖皮”实在招人烦。跟他翻脸吧,得罪不起,不就是说几段评书费两口唾沫吗?依着他起码还能练练嘴皮子。哪成想,对方一听就上瘾,根本不管你屋子大小、工夫长短、情绪好坏,只顾一头倒在床上,挺大的个子,横躺竖卧,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听书的时间久了,“赖皮”还琢磨干事业的新点子呢。他目光炯炯地说:“大姐夫,干脆咱们开场说书算了。听众,我召集;份子钱,我代收。谁他妈敢不给,老子找人弄死他。姐夫,你只管动动嘴儿,大把的钞票可就来了,这比满世界卖水泡花儿强一千倍、一万倍……”

  把自己的前途交给这种人,那不是开玩笑吗?躲都躲不开,还上赶着抛头露面让“造反派”抓呀?单田芳深知,打场子说书的事儿绝对不可行。他最大的理由就一条:“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公安部门还到处通缉呢,跑出去说书,就等于飞蛾投火。”虽然这个特殊的身份从未公开过,但是,快嘴儿的王全桂已经忍不住向她的表妹、表弟们走了口风。对此,单田芳极为不满。

  说书的事儿刚放凉,“赖皮”又从别处横生枝节。他擅自提出,要经常往单家带些朋友来。单田芳急忙婉言谢绝:“千万别那样。这儿不是我的家,是借宿。房东老太太喜欢清静,受不了外人打扰。咱们是知己的亲戚,你来无所谓,再把生人领来乱糟糟的,就不合适了……”

  “赖皮”立刻不爱听了,他嚼着满口脏话编派道:“你这个狗窝大的地方的确是不能呆了。猪圈里养不活千里马,花盆里栽不下万年松,这样吧,换套房子。租也行,买也行;你没钱,我有!”说完,撇着嘴,拔脚就走,他“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楼下。

  时间不长,房子还真到手了。位置在长春市南关,属于那种紧傍河沿儿私自乱搭建的简易民居。当然,没有产权。一共两间,白灰墙、洋灰地,卖方要价二百三十元——这笔钱对单田芳来说的确是个大数目。虽说代价高了些,单家人对这套小房子还算满意,利利索索地交接完毕,随即安排搬家。

  在这件事儿上,“赖皮”也算立了一等功,他拍着胸脯吹牛皮:“大姐夫,房子是以我的名义买的,你就踏踏实实住着吧。什么派出所、公安局,都不敢上这儿来找茬儿。有我顶着,你怕什么?”那口气,简直是黑社会老大的做派。

  买到这套房,“赖皮”就更赖皮了,他不但以功臣自居,还以主人自居。不经过任何人同意,他踢门就进。每天早来晚走,吃饱喝足了还得让单田芳讲两段评书以资消遣。这小子优哉游哉,过着老太爷式的滋润生活。本来,他和自己的亲娘老子就不和睦,这回好,终于找着不花钱的饭局了。

  短期应酬这种人还勉强,时间一长,脾气暴躁的王全桂不干了。她怎么能看得惯为所欲为的小混混儿?尤其是后来,“赖皮”时常带他的哥们儿来单家聚会,要么听评书,要么唱大鼓,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杂乱不堪,哪儿还像住户人家啊,简直变成茶馆了。

  王全桂终于压抑不住了,一场意外的“流血冲突”终于使她和“赖皮”表弟抓破了脸儿。

  当时,恰好单田芳去桃园路卖货,没在家。醉醺醺的表弟又来敲门了,他“高八度”问王全桂:“我大姐夫呢?”

  王全桂故意没好气儿地说:“他躲了!”

  “躲了——躲谁?”

  “躲你!”女人瞪圆双眼,霍然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他太烦你啦,没完没了,成天缠着人家说书。咋的?欠你的呀,就得当你的奴才呀!”

  表弟的火儿也撞上来,他以酒盖脸,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他妈的忘恩负义!我给你

  们找房子,以我的名义买房子……怎么,听他说那几段破玩意儿,了不起呀!”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全桂,说:“我算他妈看明白了,根本不是大姐夫恶心我,简直就是你——你这个臭老婆子里里外外瞎挑拨。”

  王全桂立时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冲上去应战:“对!就是我挑拨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赖皮”恼羞成怒,他挥起胳膊动了粗,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劈面就是一个大嘴巴。王全桂也不示弱,顺手抄起煤槽旁的铁炉钩,狠劲儿砍了下去……一男一女在屋子里角斗起来,一边扭打,一边叫骂。外边,老铁听见动静不对,立刻扑进屋子,加入了战团。母亲挨打,儿子自然下手不轻,他抡起大木棍子照准“赖皮”就砸,瞬间,对方鲜血直流。气急败坏的“赖皮”丢下王全桂,返身奔向老铁,进行疯狂报复。如果这场殴斗再持续下去,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当惠丽惊恐万状地跑到桃园路市场的时候,单田芳魂儿都吓飞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老婆、儿子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血葫芦”。邻居们正七手八脚地包扎伤口,鲜血把厚厚的纱布都浸透了。“怎么能这样呢?”单田芳咬着牙关,低低的嗓音骂道:“这个活驴!”

  果然是“活驴”,连他亲爹都管不了。“赖皮”的父亲指着窗外,愤愤地说:“前边就是派出所,你们报案去,让那帮警察教训教训这个不长毛的畜生!”

  报案——这不是开玩笑吗?单田芳躲的就是公安局,怎么能自投罗网呢。可是,又担心“赖皮”找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暗地里报复,只好破财免灾。在朋友的斡旋下,单田芳带领老铁当面赔礼道歉,又去东大桥一家饭店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谢罪宴”。当这场冲突划上句号的时候,单家已经花掉了整整五十块钱。20世纪60、70年代,五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国家干部一个月的收入,这得卖多少瓶水泡花儿才能赚回来呀?

  殴斗过后,王全桂脑袋上留了几个肉疙瘩,每当早晨梳头,她总是愤愤地诅咒,咬牙切齿骂“赖皮”不得好死;单田芳则趁机打圆场:“你伤得那么重,死里逃生就算便宜你了,找没人的地方偷着乐去吧,还穷叨咕啥呀……”

  此后一段时间,从沈阳接来了刘宗仁,这才是单家真正的恩人。全家老少像供奉神仙似的招待老头子,简陋的小屋里开了一个星期的“流水席”,今儿鸡鸭鱼肉,明儿好酒名茶,甚至连重庆传来的麻辣火锅都没有放过。

  刘宗仁满面红光,快活极了。他非常清楚,单田芳在心里给自己腾了一块儿地方,他绝对是个知恩图报、滴水涌泉的男子汉。这种出色人品,难找啊。离开长春那天晚上,老头儿借着醇厚的烧酒劲儿,拉开了封存已久的手提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精致的小模子,还有一把小蜡壶。他感慨万千,端详着这些东西,说:“这点手艺,我就毫无保留地送给你了。”老人送给单田芳的是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赖以生存的饭碗。常言道:“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真。”如果不是肝胆相照,刘宗仁绝不可能这样做。对此,单田芳感念至今。

  考虑到安全原因,单田芳曾短期回过沈阳。当他返回长春以后,住所又重迁过一次。王全桂一手张罗,花了二百七十块钱,在南关附近的永安桥,买了一座僻静的小套院——这是离开鞍山之后,单田芳真正意义上的家。

  布置妥当之后,一尘不染的新居便弥漫起温馨的气息。环顾四壁,单田芳生出无限的感慨: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安全、舒适,天上下刀子也不再害怕了。有个家遮风挡雨、落脚驻足,这个愿望简单而朴素,可是,生活就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世外桃源”的小日子还没过一个月,新的意外又来纠缠了。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逝世。全中国都被悲伤的阴云笼罩着,老百姓无法相信“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伟大领袖也会卧病在床,“万寿无疆”的红太阳也会悄然陨落——没有了他老人家指引航向,中国这条巨轮可往哪儿行驶啊……大江南北,哀乐回荡,收音机里、报纸上……到处都在设灵堂,开追悼会,八亿中国人含泪戴上黑纱和白花,虔诚地悼念自己的开国领袖。

  与此同时,各种武装力量也处于高度战备状态,国内局势骤然紧张起来。长春出动了大量的警察、民兵和街道干部,四处巡防,严格纠察。单田芳的水泡花儿是卖不出去了,只能猫在家里避风头。

  当地一个突发事件加剧了长春的紧张空气。市中心的广场上,忽然发现了几条反革命标语,在全国上下共同悼念毛主席的特殊时期,小标语自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市里把它定为限期侦破的大案子。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当头,公安部门、民兵组织几乎倾巢出动,声言要活捉那些以身试法的反革命罪犯。很快,全城戒严,开始了地毯式的大搜捕。

  躲在胡同深处的单田芳毛了,他担心派出所查夜把自己揪出来。想来想去,上街乱转不行;投亲靠友也不行,干脆,奔火车站吧,那里人头攒动,连个插脚的缝儿都没有,依靠厚厚的人墙做掩护,或许能混过这一关。

  从永安桥到长春站,十多里路,单田芳只顾埋头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挤进候车室,里边满满当当都是人,污浊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霉味儿和烟草味儿。他三步两步就蹿到一个空位子上,然后垂下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光——熬着吧,过了这一晚上就平安无事了。他又想起了当年从杜大连泡出逃的周士,那个倒霉的小伙子就是在天津火车站的售票厅里落网的。单田芳暗自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可别做‘周士第二’呀……”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候车大厅里的人群开始骚动,穿制服的警察和戴袖标的民兵涌了进来,候车室各个出口,包括厕所的小门全被严严实实地封锁了,随后,对旅客挨个儿搜查……单田芳脑袋一炸,想:这下完了!跑?不可能,等着束手就擒吧!

  大厅里乱作一团,申斥声、争辩声、小孩子的哭声,还有广播喇叭里的喊话声……此起彼伏。单田芳按捺住慌乱的心神,大眼睛叽里咕噜转着,四下寻找可能脱身的突破口,他不甘心就这样葬送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有一线希望,也要逃跑。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硬往外闯,反正也是被抓,说不定趟一回地雷还能侥幸过关呢。想到这儿,他霍地站起来,径直向民兵把守的偏门奔去。

  民兵立刻警惕地瞪起眼睛,问:“干什么的?站住,接受检查!”

  “检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送站的。”

  “送站也得检查!”

  “检查什么,我孩子还在外边等着呢,丢了谁负责?非检查的话,我去把孩子领过来……”他一边敷衍,一边加快脚步,最后夺路而逃。单田芳趁那几个民兵还没醒过神儿来,便一头扎进了人丛,不见了;嘴里还虚张声势地喊呢:“孩子,别哭,爸爸来啦……”

  刚出火车站,就兔子似的飞奔,好不容易到了安全地带,单田芳已经是吁吁直喘、脸色煞白了。真后怕呀!恢恢法网再次和自己擦肩而过,意外的祸端怎么总是死死地纠缠呢?

  那一夜,单田芳披着寒冷的星光,转遍了长春的大小街道,直到晨曦初上的时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永安桥。

  还好,家里平安无事,老婆孩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单田芳的“车站历险记”再次让家人目瞪口呆——太传奇了吧,简直像听评书一样。似乎命运坎坷,劫数未满,又好像是吉人天相、神佛共佑,单田芳的生活总是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又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峰回路转、化险为夷。

  当然,意外并不全是祸事,也有令人喜出望外的时候,比如惠丽的那个小对象。

  单家住在长春南关的大杂院里,那段日子相对平稳。可是,“赖皮”天天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今天领张三,明天又叫李四,反正都是他圈子里的狐朋狗友。其中也有几个喜欢文艺的,专程跟来,在单田芳面前唱段大鼓、说段快板什么的,请行家给摘摘毛儿啊。无形之中,单家的小屋就变成小剧场了。窗外总有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偷听。

  那天,有人表演对口快板《学雷锋》,门外照样围满了听众。大概是天太冷了吧,有位陌生的毛头小伙子不请自来,拉门就进屋了。坐在炕上的王全桂立刻变了脸,高声斥责道:“你是干啥的?”

  小伙子非常尴尬,憨厚地解释说:“我,就是这个院的。进来,听几耳朵。”

  女主人二话不说,张口就撵:“我不认识你,出去!”

  小伙子还真老实,既不恼火,也不辩解,就那么蔫溜溜儿地退了出去。虽说,第一次被轰出去了,时隔不久,一次机缘巧合,使单家的大门永久性地为他敞开了。基本是经人介绍,这个名叫刘长生的青年居然成了王惠丽的心上人。谁听说过,丈母娘赶走亲姑爷?新人结婚之后,刘长生一提起这段往事就吐舌头,当然不能记老丈母娘的仇了,只怪那时候太毛愣,太不礼貌。王全桂也乐,要不是驱逐了小伙子一次,印象还没有现在这么深刻呢。

  其实,这门婚事也属于时代的产物,倘若按照老单家当初的门第,一不愁名望,二不缺金钱,宝贝姑娘独一枝,绝对舍不得潦潦草草地嫁掉;可惜,家道衰落,逃亡途中,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好在,刘长生老实厚道,家里又没有什么牵挂,他能真心善待惠丽,也算姑娘有了良好的归宿。况且,女儿出嫁,距离也不远,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二来,彼此也好有个接济。

  婚后的惠丽依然常在娘家,照样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她照样举着水泡花儿站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中沿街叫卖,清水溅到棉手套上,还没来得及抖落就结成了冰碴儿,两只红萝卜似的小手儿全给冰凌糊住了。单田芳心疼女儿,不忍她冒着严寒白白地张罗,便亲手把每天一半的收入硬塞到惠丽的衣兜儿里……

  两家人,一条心,亲人们互相搀扶着跋涉在茫茫的风雪中。单田芳在温暖的亲情里,度过了20世纪70年代最艰难的几个年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