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十六回 觊觎小手艺糊口 偷卖水泡花痛心



  ●老头儿是个高调门儿,夜静更深,传出去很远。单田芳惟恐惊动四邻,赶忙拦了一句,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大叔,我,我来求您来啦!”

  ●单田芳喝着刘宗仁亲手炖的鲤鱼汤,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饭后,刘家爷儿几个的“小动作”却令他备觉蹊跷。他们极为神秘地闩上大门,撂下窗帘,放着电灯不用,点燃的却是豆大的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人影摇摇,大家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谁也不出声……

  ●见女儿委屈成那样,父亲的心都碎了,他的脸上泪珠纵横。男人,不到极度伤心、绝望透顶的时候,怎么会有眼泪?单田芳仰天长叹:“惠丽呀,爸爸没本事啊!拖累你们为我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欺辱,爸爸对不起你……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卖啦。”

  古语说:“求于人者,畏于人。”投奔刘宗仁,单田芳也是踟躇再三,惟恐人家脸色难看,自己吃了闭门羹。后半夜了,巷子里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虽说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不敢闹动静,但是总得敲门才能进屋吧。第一次敲,轻轻的,怯怯的,里面没有丝毫反应;再来一次,力度稍大一点,总算惊动了已经熟睡的刘宗仁。窗纸一亮,屋内传出苍老的声音:“谁呀?”

  单田芳立刻贴近门缝儿,低低地应道:“我!单田芳啊。”

  刘宗仁“哎呦”一声,迅速拉开房门,谨慎地探出身子,一边朝四周观望,一边招呼说:“快进来,快!”单田芳的双脚刚跨进门槛,老头儿便立刻上了门闩,随即拽着客人钻入了里屋。

  刘宗仁的老伴儿过世多年了,撇下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刘家棉被底下横七竖八地都是腿,一条隔山把二十平方米的居室分成两个房间,大的,归孩子;小的,给老头儿自己。那个时代的城市贫民,差不多都挤在这种小鸽笼式的建筑里。

  借着暗黄的灯光,老头儿上上下下地打量单田芳。他满脸狐疑地问:“你这是从哪儿来?”

  单田芳叹了口气,说:“从农村来。就是我下放的那个地方——台安县新开河公社,杜大连泡大队。”

  “听说……”老头儿故意压低嗓门,又凑近了一步,问:“听说,你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是真的吗?”

  单田芳苦笑着点点头。刘宗仁恶狠狠地骂道:“这帮狗娘养的!好端端一个说书的,怎么就成了‘反革命’?这年头儿,今天抓俩‘走资派’,明天逮仨‘老特务’,眼见这个国家就没好人啦。”

  老头儿是个高调门儿,夜静更深,声音传出去很远。单田芳惟恐惊动四邻,赶忙拦了一句,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大叔,我,我来求您来啦!”

  刘宗仁一听“求”字,便安静下来,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问:“借钱啊?说个数儿,用多少。”

  单田芳摇摇头,说:“不是借钱,是想临时借个地方。”这话令人费解,刘宗仁一脸茫然,他弄不清来人的真正意图。这边没有停顿,还在继续自己的话题:“大叔,我被屈打成‘现行反革命’,下放农村,监督改造,四五年了,受的那些折磨和羞辱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全桂不忿,上访了一百次,可是,上访一次,我挨斗一次,那帮家伙心狠手黑,变本加厉。我连条活路都没有了。这次我来,就是想亲自上访,找讲理的地方好好说一说。住哪儿呢?我就想到您了。能不能容我在家里落落脚儿?”

  老头儿一拍大腿,爽快地应承道:“行,行!就住这儿。有我在,还能叫你睡马路啊!”他的慷慨令单田芳感动不已。很显然,刚才那番话有水分,为什么要跟老头儿撒半截儿谎呢?当然也是被逼无奈,一个走投无路的“逃犯”,怎么敢直截了当地把详情全盘儿端出来?碰上胆子小的,还不把人家给吓死啊?这样轻描淡写地支应一阵,有什么事儿将来再说吧。

  总算顺利地留下了。单田芳脱掉身上的湿棉袄,倒头便睡,刘家热乎乎的火炕让他倍感安全和舒适……

  单田芳装模作样地跑到“省革委”上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副处长漫不经心地咂着嘴,说:“你这个问题,最快,也得半年——能解决就算幸运喽。先回去,等着吧。”

  这哪儿像办事儿的做派?纯粹小官僚的嘴脸。单田芳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里琢磨着下一步的出路,尤其挠头的是怎样挣钱糊口,总赖在刘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刘宗仁极为厚道,似乎并不在意家里多一双碗筷,他拍胸脯承诺:“下一步,没什么好商量的,就住大叔家。”

  单田芳笑着晃脑袋:“一天两天还凑合,工夫长了,我也不干。你家孩子多,收入又不宽裕,再多出一张嘴,无论如何也不行。”

  老头儿沉吟了一会儿,说:“暂时先这样,我也帮你想想办法。你放心,只要我能揭开锅,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真是义气!单田芳喝着刘宗仁亲手炖的鲤鱼汤,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饭后,刘家爷儿几个的“小动作”却令他备觉蹊跷。他们极为神秘地锁上大门,撂下窗帘,放着电灯不用,点燃的却是豆大的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人影摇摇,大家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谁也不敢出声……

  有意思!这些花花绿绿的碎纸片和玉米皮儿究竟是做啥用的呢?刘宗仁笑呵呵地卖关子:“你问干啥用的?嘿!可千万别小瞧这玩意儿,做好了拿出去卖,一家老小,吃喝用度都有了。”

  彩纸条、玉米皮在他们手上一转,随即变作朵朵鲜艳的小花儿。石蜡加热,再倒进模子里定型,然后冷却,石蜡便脱胎成活灵活现的小鸭子和小金鱼儿。这些漂亮的小东西一进清水,立刻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刘宗仁托起一只水光荡漾的罐头瓶,指点道:“这叫水泡花儿。我们一家八口,就指它活着呢!”

  单田芳非常疑惑:“水泡花儿?倒是很漂亮;可是,不起眼儿的小东西,赚得了几个钱

  儿?怎么能养家呢?”

  刘宗仁翻眼睛合计合计,答道:“如果管得松,每天挣三五十块不成问题。”

  “三五十块?那可是天文数字呀!”

  老头儿“嘿嘿”一笑,补充道:“也有倒霉的时候,赶上警察民兵、戴红箍儿的拉大网,这些货一准被摔个稀巴烂。或者干脆把兜售东西的人带进派出所——可劲儿收拾你呗。为了躲避搜查,只好东奔西窜,再不济,也能赚十六七块。”

  单田芳动心了:按照这个收入,每月也能挣五百多呢!一个国家干部上一年班也见不着这么多钱啊。做这个营生,吃饭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看这个年轻人眼神儿倍儿亮,老头儿明白了八九分,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有兴趣的话,你也卖这玩意儿算了。”

  单田芳急不可待地接茬儿道:“大叔,这也正是我所想的;只是,我这个身份,怎么敢抛头露面啊?”

  刘宗仁点着他的鼻子笑道:“你可真是个死心眼儿,你不方便出头,还有惠丽呢。干这种活儿,小丫头、老太太最合适了,警察民兵手重,又推又搡,可是,谁好意思拿女人开刀啊。”老头儿继续做动员:“技术上的活儿,让俺家小三儿教你。等惠丽到了,叫他们小姐儿几个一块儿上街……”

  话虽不多,单田芳的眼前变得一片光明:“对呀!把惠丽从家里调来,我们爷儿俩联手干。”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单田芳兴奋了一整夜。后来那些日子,他一边在刘家的“地下作坊”里充当“见习学徒”,一边设法和家里人取得了联系。

  出逃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单田芳的信件直接寄给一户姓孙的邻居。两家距离很近,就隔着一道秫秸篱笆。孙家的小儿子在台安县皮鞋厂当工人,眼看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惜,没房子,婚事一拖再拖。老孙头儿便暗地里打单田芳那几间房子的主意。他确信单家被屈含冤,早晚要离开杜大连泡,因此,私下里交往也不避讳,见面就提,希望单家在返城之前,把房子落到孙家名下。多了这层关系,单田芳的信件便能“暗渡陈仓”,顺利地转交王全桂。

  信寄出去了,内容简单而暧昧,意思是说:“我已经上访了,很好。让惠丽速来。”为了掩人耳目,信封上的地址都是假的,即使被人偷拆了也截获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当然,妻子摸到了丈夫的下落,她立刻就明白要把女儿支派到什么地方去。

  第三天中午,单田芳正忐忑不安呢,惠丽就到了。风尘仆仆的小姑娘直勾勾地望着跑出屋门的父亲,大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刚刚分开七天,一分一秒啊,掐着过,孩子和大人一样,心里还不知怎样惦念着逃门在外的亲人呢。惠丽叫了一声“爸爸”,便张开双臂投入了父亲的怀抱,父女俩都哭了……

  单田芳迫切想了解家中的情况,他一句追一句地问,惠丽却“咯儿咯儿”地笑起来,答道:“妈妈好,家里好,一切都好。详细情况过会儿再说吧。”一听这话,单田芳高高悬着的心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草草地吃完中午饭,爷儿俩便离开刘家,想找个背静的地方好好聊聊。一毛钱,乘车到沈阳故宫,他们穿过八王殿和大正殿,随后,坐在一处金碧辉煌、阳光明媚的殿脚下。这个时节,游人稀少,似乎整座故宫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大院子里太安静了,除了一群麻雀当空盘旋、唧唧喳喳地乱叫,再就是廊前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咚脆响……又得浮生半日闲啊!拉着女儿的手,单田芳开始详详细细地打听七天以来家里的种种变故。

  “现行反革命”畏罪潜逃了,杜大连泡重新掀起一轮缉拿风波。

  单家老小心惊肉跳,村上的头头儿也满腹狐疑。单田芳失踪当天,大概十一点钟左右,大队部里跑腿儿的通讯员来了,隔着窗户急匆匆地问:“老单在家吗?”王全桂回答:“不在!早晨就下地去啦。”通讯员应了一声,扭头离去。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公安员登门。他带着满身泥水,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把镰刀。来人也没进屋,只在外边喊道:“老单家的,等你们当家的回来,让他立刻到大队部去一趟——有事儿。”里边应了一声,公安员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又过了一个小时,头头儿们终于沉不住气了。通讯员、公安员还有三队长一起找上门来。大队公安威风凛凛地站在当院,劈头质问:“你们家老单到底去哪儿了,说实话!”

  王全桂早有心理准备,推得一干二净,她没好气儿地抱怨道:“这个挨千刀的,从来都是抬屁股就走,根本也不提他去哪儿、去干啥,我们也懒得问。”

  三队长斜着眼睛瞅着她,阴阳怪气地喝道:“你别装蒜了。村里村外,除了耗子洞,我们都翻遍了,连个人毛儿都没看着。上吊得有根绳儿,投井得有个声儿,杜大连泡,屁股大的地方,他能藏哪儿去!是不是……跟当初周士一样,偷着跑啦?”

  王全桂心里有鬼,听他这么一说,当然很紧张。她的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脸上却十分镇静,毕竟是艺人嘛,会演戏,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支应三队长:“呦,你可真能开玩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扔下一大家子人,他往哪儿跑?他舍得下我这个臭老婆子,还舍得下亲生儿女吗!”

  那几位村干部想想也对,一对眼神儿,走了。

  惠丽和老铁大气儿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一家老少谁也不知道单田芳的下落,只盼望自己的亲人腿脚快点儿,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叫民兵五花大绑地押回来。王全桂盘腿坐在炕上,不停地抽烟,在四处弥漫的烟雾中,她暗暗地合计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第一天,就这么熬过去了,村里没再找麻烦。

  第二天,还没动静。

  第三天,王全桂被召进了大队部,几个头头儿开始会审。

  不用问,单田芳是跑了。究竟流窜到什么地方,做老婆的一定摸底牌。这次,王全桂改变了战术,她转守为攻,又哭又闹,俨然是天下最大的受害者。为了不露马脚,她还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的丈夫:“他成天犯神经,两眼发直,自言自语,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现行反革命’呀,走投无路,说不定心路一窄,跳河去了。这个王八蛋!要是真寻了短见,可就把我们娘儿们给坑啦……”

  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还真把那群头头儿给唬住了,他们开始可怜这个“反革命”家属,甚至反过头来宽慰她:“你别胡思乱想,老单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可能一时糊涂,走了当初周士那条路,相信他会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你先回去等等,一旦有了他的消息,马上通知大队……”

  村里这一关,总算过了。可是,亲人下落不明,全家人依旧是心急如焚,正当他们敲小鼓的时候,老孙家悄悄地捎来了单田芳的密信。王全桂立刻催促女儿进沈阳,一篮子鸡蛋成了惠丽赶集上庙的掩护道具。机灵的小姑娘飞也似的赶到县城,买完票就慌里慌张地上车了,哪儿还有心思变卖篮子里的东西?沉甸甸地拎着走吧。

  单田芳卷了一只蛤蟆筒旱烟,点着,足足地吸了一大口,随后,痛快淋漓地吐出一团淡紫色的烟雾——这是他多年养成的、最舒适的抒情方式:谢天谢地,酝酿已久的“逃跑计划”终于大功告成,自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研究“水泡花儿”了。

  评书里有的是历史典故,太公卖面、刘备卖鞋、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几乎所有的潦倒英雄和落魄书生都曾沦为小商贩儿。古人瞧不起蝇头小利、撂地摆摊,可是,困境之中,也只能靠这种不太体面的手段来自己拯救自己了。似乎古人的小买卖儿十分风雅,20世纪70年代初,沈阳又多了一位卖水泡花儿的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也曾披露过这段历史。观众们感到风雅吗?好玩儿吗?细心人肯定注意到了,屏幕上,手擎水泡花儿的单田芳始终都在含泪微笑。

  沈阳太原街,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商店林立,顾客如流,街道两旁还有许多“打游击”的小生意人。虽说那个年代高喊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可是“尾巴”越割越多,即使警察、民兵轮番出动也无济于事。太原街上天天都在打游击战。

  有人高喊一嗓子:“警察来啦!”“嗡——”小商小贩都像苍蝇似的飞光了。警察一撤,“刷——”人们又三三两两地飞回原地。这种飞来飞去的买卖居然能长年存活,卖水泡花儿自然也会有生意做。

  刘家小三儿、小四儿,先把罐头瓶、玻璃杯灌满水,再把扎好的花儿往里一放,晃动两下,水里的花儿就艳丽地绽开了。小姐儿俩举着瓶子、尖着嗓子向过路人叫卖,一会儿就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像抢购冬储大白菜似的掏腰包,你一瓶、我一瓶,工夫不大就卖光了。单田芳带着惠丽在暗处观察,不到三四天时间就变成内行了。

  事先和刘宗仁讲好的,赊货。甭管卖多少,只要能挣出几个饭钱,就算不给人家添麻烦了。当天,就点了一百个水泡花儿,沉甸甸地装进黄书兜里,单家父女拎着自己的货,走上了长街。惟恐警察逮住,干脆换个地方,这么大的沈阳城,哪儿还不卖东西呀。两眼一抹黑,边摸边看呗。

  第一次单独练摊儿非常不顺。整整一上午,穿街过巷净走路了,连张都没开。中午时分,爷儿俩串到了郊区附近、城乡结合部,这些地段警察是没了,可是买东西的也找不着。惠丽觉得,郊区的人肯定都挺富裕,反正也没人管,自己先进去试试。孩子走了,单田芳蹲在村外守候,他六神无主,情绪焦躁,生怕女儿出点儿啥事儿。

  正当他一口接一口猛吸纸烟的时候,惠丽喜形于色地跑了回来。父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女儿双手一摊,笑眯眯地答道:“爸,你看!两毛钱一个,全都卖光啦!”单田芳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开张了,接着去吧!”

  惠丽腿脚麻利,刚跑出去半袋烟的工夫,便又乐颠颠地奔了回来,水泡花儿都卖了,手上还多了两只大鸡蛋——据说是没钱人拿东西换的。看来,郊区乡村也下货呀。这下子,单田芳心里有底了。惠丽一五一十地往外卖,他就叼着纸烟等在外边,慢慢悠悠、怡然自得,一副寓公垂钓,沉稳轻松的模样。

  那天,手里的货兜售一空,遗憾的是,路跑得太远了,往返足有二百多里。当爷儿俩筋疲力尽地赶回刘家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夜近子时了。刘宗仁等得眼睛都红了,一听他们的辉煌成果,顿时喜出望外,接着,又心疼地感叹道:“二百多里呀,牛马牲口都打哆嗦,人就更顶不住了。”

  尽管如此,生意还得做。刘宗仁供货,只收工本费。单家爷儿俩上街,肯下辛苦。一连

  三天,纯利润居然卖到了二十多块,对于一贫如洗的单田芳来说,简直就是乞丐捡着了狗头金。他美滋滋地想:“一直这样干下去,将来的衣食住行就都有着落了。或许,水泡花儿就是养活我后半辈儿的营生呢……”

  在刘宗仁的引荐下,单田芳找到一处临时的住所。房东是个姓金的孤老头子,爱说爱笑爱喝酒,时间不长,彼此就混熟了。虽说房子破旧肮脏,可是单田芳一点儿也不嫌弃,他照旧给老人沽酒割肉,像伺候长辈那样待承。金家简陋的屋檐下,又传出了少有的说笑声。

  几天之后,王全桂忽然从天而降。她也是不放心,偷偷地跑出来探望惠丽和丈夫的日子怎么过。这下好了,杜大连泡那边也没有再追究,单田芳这儿也找到新营生了。王全桂提出自己的想法:先靠水泡花儿挣钱,如果步子扎实,攒下积蓄了,再把老铁接出来,使一分为二的家庭合二为一。

  没想到,她刚离开沈阳,单田芳这儿就出岔头儿了。惠丽去沈阳南站办事儿,无意中碰到了父亲的师弟——也就是那位一心想把单田芳置于死地、一拳打破他耳膜的专政队队长。幸亏惠丽眼尖躲得快,想想就后怕,万一给那家伙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单田芳也犯了疑心病,虽说茫茫人海,无边无际,但是沈阳距离鞍山只有九十公里,来往于两座城市之间的熟人很多,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会惹出更多、更大的麻烦。父女俩越想越害怕,最后,还是单田芳拿了大主意:“离开沈阳,咱们远走高飞,飞到他们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惠丽忽闪着大眼睛问:“爸,咱们谁也不认识,去哪儿呀?”

  单田芳略加思索,胸有成竹地吐出了两个字:“长春。”

  当天晚上,这个想法就摊到了刘宗仁的小炕桌上。老头儿沉吟不语,寻思了半天才问:“去长春,有投奔吗?”

  “有!全桂的舅舅在那儿。”

  刘宗仁点点头,说:“也好,听说那个地面儿不错!你去闯荡闯荡,行不行的,再说。”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货呢,这么办——我和孩子们每天在固定工时以外,给你加加班。你来回脚儿就把东西捎走了。”

  果然,临走的时候,单田芳得到了一千个水泡花儿,这是刘宗仁和他的孩子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拎着货,单田芳拉着惠丽登上了发往长春的列车。

  长春,是单田芳孩提时代的摇篮,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回忆。当时,父母红遍城里的茶社,有家,自己觉得那么踏实,那么有依靠。可惜,母亲走了,父亲也过世了,没有人再为自己遮风挡雨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如今,轮到单田芳做父亲的时候了,温暖的家在哪儿呢?

  如今的长春绝非解放前夕可比,到处都是林荫大道、高楼大厦,可是,偌大的城市却没有一处容身之地。父女俩手牵着手,流浪在当年熟悉的大街上。

  最令单田芳感伤的是五马路上的“北海茶社”,一到那儿,母亲高昂的嗓音、清脆的鼓点以及父亲激越的三弦声便萦绕在耳畔,似乎双亲正在里面演出,父亲、母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能招呼自己。想着想着,单田芳的眼圈儿红了,暗叫:“妈,你还记得你这惟一的儿子吗?我,是大全子,想你呢……”

  转了好几个弯儿才找到王全桂的舅舅,终于在老头儿居住的地下室里安排了床铺。

  第二天拂晓,单田芳便叫醒熟睡的女儿,收拾好必备的东西,直奔长春最繁华的路段,重庆路,五商店。这里属于市区消费的制高点,流金淌银,财源滚滚,可惜满街飞钞票,伸手也够不着,警察民兵天天查,谁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撂地儿”?安全第一,还是挪挪窝儿,五商店不行,去二商店,虽说这个地段冷清了不少,但是,一天也能卖出二百多个货。小本小利的,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知足常乐吧。

  闲散下来的时候,单田芳还摸索着自己制作水泡花儿,毕竟人家的小作坊不是自家的,而且,沈阳、长春还距离那么远。没过多久,他居然变成了熟练工。他在中央电视台曾当众制作的水泡花儿,就是那个时候学成的手艺。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那年冬天,在五商店门口,惠丽被冷不丁冲出来的警察逮了个正着,躲在暗处的单田芳不敢出面,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女儿被推推搡搡地带进了派出所。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苦等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惠丽才被释放,她一直向前走,头也不回……

  单田芳边追边喊:“惠丽,惠丽!……”惠丽这才回过头来——呀!女儿面颊红肿、缕缕抓痕,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见父亲,她便委屈地大哭:“那帮王八蛋!踢我后腰,抽我的嘴巴,还薅着头发往墙上撞——现在还疼呢。爸……”

  见女儿委屈成那样,父亲的心都碎了,他的脸上泪珠纵横。男人,不到极度伤心、绝望透顶的时候,怎么会有眼泪?单田芳仰天长叹:“惠丽呀,爸爸没本事啊!拖累你们为我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欺侮,爸爸对不起你……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卖啦。”

  “不!”惠丽倔强地一甩小辫子,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我不怕,他们越打我越卖,明天还来,看谁敢把我杀了?”

  单田芳百感交集,搂着女儿失声痛哭:“孩子,我的好孩子!……”

  就在单田芳自学“水泡花儿”技术的时候,王全桂又赶到了长春,她不但捎来刘宗仁制作好的水泡花儿、模子和蜡壶,还找到一位深居简出的老舅妈,在她家那两间小房里,重新安顿了下来。

  日子不多,长春的生活安定了下来。单田芳觉得,一分为二的家庭应该合二为一了,于是,把儿子老铁从杜大连泡接过来。至此,单田芳割断了与杜大连泡的所有联系,长达四年的“下放生活”宣告结束。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四年更为传奇和曲折的“流亡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