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四爷吉祥

作者:叶 帆




  既然付出了血的代价,那么,占领青岛的目的就不是沏上一壶茶,坐在松树下看浪花了,青岛的浪花和北海道的浪花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在掠夺上,日本人有很高的天赋,他们还没有给阵亡者竖起碑来,却已经把港口的航道疏浚了。第一批丸字号货轮驶出青岛港的时候,船舱里装满了花生大豆,而船长的舱房里还有一轴一轴的中国字画和一箱一箱的宋代瓷器。
  德国人占领青岛的时候,中国人就虎起脸来不乐意,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以后,中国人更不乐意了。虽然打不赢,外交上总得有个姿态,一会儿抗议,一会儿照会,大学生们动不动就上街游行,骂日本人,也骂一个叫袁世凯的中国人。这样一来,逼得日本人找一个替身,替他们在青岛抛头露脸。这个替身也叫做市长,是个挺像样的官儿,一般人做不来,要找个有根基的人才行。正好,前个王朝刚刚崩溃不久,皇室的王爷流离到了青岛,而此时,青岛的百姓们脑后还拖着那根长辫子,他们还不适应现在的共和制度,他们还愿意听皇上的话,或者是某位王爷的话。于是,日本人找到恭亲王,希望皇室贵族能跟大和民族携起手来,把青岛的事情办好。恭亲王迟疑了,倒不是嫌官儿太小,辛亥年那场革命使他心有余悸。对共和制度来说,他已经是前朝罪臣,弄不好再落个当朝贼子的名声,这件事干系重大。迟疑中,他想起哈福旺,正四品御前侍卫,差不多也能折合一个市长衔儿。
  府上的差役回来禀报,说四爷哈福旺不在家,大约去了天后宫,那儿有家王记茶馆,他整天泡在那儿,和一拨青岛人斗嘴皮子。
  王爷把一条小虫丢进鸟笼,回头道,去找,说我有紧要大事。
  恭王府刚刚落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窗前是一片海,远远近近有几只小岛,越过小岛,便是浩淼的大洋。这片大洋挡住了王爷的去路,而日本人却劈波斩浪的走来了。恭亲王的目光随着那条丸字轮游弋,直到它消失在海岬那片浓郁的绿荫里。亲王觉得日本人有能耐,才几个月,他们就把航道摸得一清二楚,不用引水员也能熟练地进出港口了。海盗就是海盗。王爷骂一句倭寇,这时,总管来报,说四爷哈福旺到。
  恭王府是一座中西合璧式官邸,条几上摆着官窑的青瓷莲花瓶和西洋自鸣钟,中式花窗下放着欧式沙发。亲王把四爷让在沙发上,开门见山道,给你弄了个官,不是四品也是从四品,跟道台相仿佛,不过不叫府台大人,叫市长。这玩艺是从洋人那儿袭来的,蛮有意思,到衙门办公不用坐轿,坐马车,以后还要坐汽车。也没有顶戴,随便你穿什么都行。要是愿意,明天你就上任。
  四爷哈福旺把眼皮翻来翻去,半天没弄明白王爷的意思,问他,什么市长?恭亲王说,青岛市的市长啊,让你做这个城市的执政官啊。
  四爷更糊涂了,他说,青岛以前叫胶澳,先皇已经任命章高元做胶澳总兵,要是圣旨还算数的话,青岛的事该章高元来管呵,哪容我置喙,更谈不上市长了。
  王爷说,两回事两回事,不要说圣旨,连皇上都没有了哪儿来的总兵,现在是民国,而且,青岛在日本人手里。但是,中国人和日本人语言不通,习俗各异,总得有个人出来吆喝吆喝吧。就像当年咱们入关,不是靠了汉人的帮助吗,以至后来开了科举,不分满人汉人,多少汉人坐了封疆大吏,曾国藩、张之洞就是例子。
  四爷茅塞顿开,噢,我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去张罗日本人的事。
  恭亲王说,不不不,在青岛当市长,当然是张罗青岛的事啦。如果让日本人来当市长,那岂不是僭越了吗?
  日本人已经犯了僭越罪,王爷。四爷指着窗外说,看看吧王爷,海上全是日本船,港口的泊位占满了,要在港外锚地等候进港。王爷,这不是僭越吗?当年老祖宗进关时,可曾这样肆无忌惮?可曾把苏杭二城运到关外?没有,可日本人在干。
  王爷笑了说,不可同日而语,咱入关是为了坐江山,是天下万物皆备与我,只要动了抢掠,那就不自信了,不是要作主子的样儿啦。从这一点上看,日本人长不了的。所以让你当市长,最终还是为中国人办事。
  王爷,容我斗胆说一句。四爷苦笑道,这事挺玄乎,怕我跟日本人说不上话。
  王爷说,这个不难,本来也用不着许多口舌,你当你的市长,日本人抢他们的东西,关键在于有个中国人在这儿当市长,而且,是前朝王室成员,懂吗。
  四爷说,不伦不类的,反正有些可笑。既然王爷抬举我,那我就试试看,干好了,咱皆大欢喜,干不好,咱也得叫日本人知道,哈四爷不是省油的灯。
  这事就仰仗你了,福旺。恭亲王说,我是不好抛头露面,靠你为咱王室挣回一点面子,叫青岛百姓们知道,大清的王公还是很体恤黎民百姓的。
  四爷看到恭亲王端起茶碗,便也站起来,问道,发布告还是一纸任命?
  王爷把自己胸前的怀表取下,塞到四爷手上说,明天早上,你到提督府找一个叫掘内寺弘的日本人,他会安排你怎样做。去吧,福旺,为祖宗挣回点面子。
  出门上了马车,车夫问四爷,回您府上还是去总兵衙门?四爷咕哝一句,车夫没有听清,又问去哪儿,四爷不耐烦了,喊一声,附逆!
  车夫立刻迷惘起来,附逆是哪儿?提督衙门有两个日本兵,跨前两步,咔喳一声,把两支大枪挡了去路。
  四爷刷的一下把折扇收了,喝道,闪开,我是青岛市市长,来拜见掘内寺弘。
  不知日本兵听懂了四爷的话,还是被四爷的黄袍马褂震住了,喊了一声,退回去了,从里边出来一个戴瓜皮小帽的人,问道,您是哈福旺哈四爷吗?
  四爷应了一声,是我。然后心里忖道,已经有中国人在这儿帮衬日本人了。
  如果是在王顺的茶馆里,四爷会笑得前仰后合,他决然没有想到,掘内寺弘长的这么矮小,走起路来像一只公鹅。日本男爵就这副德行。四爷拒绝握手,肌肤哪能随便接触,只象征性地打了一千。等到坐下,四爷才看见墙上挂着一副肖像,他的目光在那副肖像上停留了很久。
  日本人说,他们之所以来到青岛,是因为这儿的地理环境太好了,而且,就目前的状况,中国政府还没有能力开发青岛,既然这样,日本政府就责无旁贷。
  戴瓜皮小帽的中国人是个通译,他把日本话摆弄成中国话之后,四爷觉得这事简直不可理喻,日本人蛮不讲理,可又没法争辩,大清也罢,民国也罢,谁也没把兵舰开到日本去,谁也没在日本的哪个城市里当过提督,可人家来了。
  男爵又说,他本人十分希望同哈先生达成谅解,共同把青岛的事情办好。说着的时候,又把一卷道林纸打开,神色庄重的递过去。四爷接过手,看了一眼便后悔不迭。那是一张委任状,用中日两国文字写成。这事十分荒唐。四爷对通译说,这不合祖制,也不合国体,中国人的市长怎么叫日本人任命?荒唐,十分的荒唐。
  四爷把道林纸又卷起来,对通译说,你告诉这位爵爷,我来这儿之前,已经是青岛市的市长了,我受前朝摄政王的请求,来协理青岛政务,希望日本方面能给予合作,直到中国政府接收青岛。
  掘内寺弘听了,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愠色,嘴里嘀嘀咕咕。四爷问通译,他说的什么?日本话这么难听。通译面带难色道,掘内长官说您是不合时宜的老古董。
  你告诉他,四爷对通译说,他是个根底浅薄的新贵。你再告诉他,他墙上挂的那个人我认识。
  听完通译的话,日本男爵的目光闪出疑惑,你认识他,我们的总理大臣?
  四爷笑笑说,家父在贵国留过学,他和家父有同窗之谊,如果我没说错,他的名字叫一通薄文,我家里有他和家父一起照的照片。前几年,他在丹东车站被高丽人刺杀了,他不但薄文,也薄命哦。
  掘内寺弘连连点头说,他是我们日本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有了伊藤博文才有了日本的今天,他是日本最受推崇的政治家,也是我的偶像。没想到你的父亲竟和我们总理大臣是同学,我想,尊老太爷回国之后,大概也当了国务总理?
  四爷笑眯起眼,你们总爱把官衔看得很重,我们不这样,家父归国之后,养了三千只蛐蛐,号称京师大金刚,还写过一本《蛐谱》,曾经洛阳纸贵过。
  日本人也笑起来,他说,这就是区别,我们把铁锻成了剑,而你们把铁都做成了饭锅。有空我会到你府上拜访,听听令尊大人和我们总理大臣一起上学的事。
  四爷翻了翻眼皮说,本市长倒想和你谈谈移民的事。掘内先生,贵国攻占青岛之后,短短一个月内,有二千多日本侨民迁居此地,丛集于港口码头附近,圈地掠土,建屋造房,甚至还要兴建日本寺庙,凡此种种,却无一人向中国政府提出移民申请,实为国际关系中咄咄怪事。不知掘内先生作何解释。
  日本男爵觉得有些意外,想了想,笑一下说,请问阁下,你们清世祖福临老爷率领满人入关的时候,也曾办过移民?也曾持有护照?
  我们的事你知道不少呵。哈四爷说,汉人满人属同室操戈,汉人为兄,满人为弟,既然兄长不能操持家政,为兄弟者自然要站出来当家作主。
  日本人连声附和道,哈市长言之有理,当家作主要有志气,还要有霸气。中日同文同种,你们满人的气数尽了以后,难道不该我们日本来当家作主吗?
  四爷刷的一声把折扇打开,笑道,凡事都有个定数,掘内先生。
  告辞的时候,日本男爵把四爷哈福旺送到提督府台阶下,四爷又打一千,没头没脑的说一句,你那张嘴挺毒,差不多可以和我说话。
  在王顺的茶馆里,四爷还是处在曲高和寡的境地,虽然大家都知道了袁崇焕是谁,可大家还是不解,那汉人将军分明杀了满人的祖宗,可他非但不恨,还对人家充满敬意。再者,四爷他现在好歹是个市长,不到衙门里坐着,却整天泡在茶馆。
  王顺给四爷端上包子,刚一转身,衙门里来人找四爷,进门就喊市长。
  四爷把一口包子咽下,正起脸色教训说,市长留到衙门里喊,这是在茶馆,私人聚会,友情场所,不准市长市长的乱叫,下次再犯,革你的职去。
  市政府的小吏急忙改口,叫了四爷道,你快去看看吧,日本人又在偷东西。
  四爷问,他们偷什么东西?小吏回答说,他们把德国人留下的浮船坞拖走了。
  四爷勃然作色道,那是偷吗?偷者,贼也。抢者,盗也。把亚洲最大的浮船坞拖走了是偷吗?那叫抢,明火执杖的强盗才这么干。作为政府官吏,出语不妥,用辞不当,何以教化黎民百姓,下次再犯,革职不饶。
  小官吏目瞪口呆,一屋子人都瞠目结舌,这是市长吗?
  徐子仪长吁短叹,把头摇来摇去。鲍玉文咳一声,学着戏文里的念白,嗬你这扶不起的阿斗。何天宇把一本书狠狠摔到桌上,脸色涨得赤红。惟有四爷面不改色,嘴里吧唧吧唧乱响,把一盘包子吃光,让王顺续水,凑在壶嘴呷了两口,然后拿出烟壶,左右一吸,像以往那样,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一副惬意的样子。
  少顷,四爷睁开眼睛,对四周那些愤懑的目光视而不见,整了整衣服,径直到何天宇面前,抱拳弯腰,执弟子大礼,让一屋子人纳罕不已。行完礼,四爷开口,请教何先生,按照国际通行法则,交战双方国是否可将其财产委托第三国代管?
  何天宇愣了一下,回答说,可以,按照国际贸易法规定,交战国双方可将其国外财产交与第三国管理、出卖或抵押,但必须由中立国出具担保。
  四爷接着问,何谓中立国?何天宇说,四爷读了那么多书,连中立二字都不懂吗?就是不偏不倚,就是态度暧昧,就是坐山观虎斗呗。
  四爷说,明白了,日德交战,中国就不偏不倚,就态度暧昧,就坐山观虎斗。难怪叫中国,就是中央之国,中立之国,中庸之国,中看不中用之国呵。
  说完,四爷拱手长揖,多谢何先生指教。然后回头对市府官吏道,走啊,回衙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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