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四爷吉祥

作者:叶 帆




  一
  
  王顺的茶馆里聚满了人,听说四爷哈福旺是旗人,都觉得这事蹊跷,要是搁在北京算不了什么,那儿旗人多老去了,可这是青岛,鞑子跑到青岛了。
  旗人为什么姓哈?王顺问四爷。四爷解释说,那是让你们汉人给同化了,其实我们的真姓是爱新觉罗,和清太祖努尔哈赤是一族一脉上的,换汉姓的时候,我们从努尔哈赤里择了一个哈字,以后就姓哈了。
  四爷哈福旺一口京片,说得字正腔圆,在那些口音杂乱的青岛人中显得别有韵味。说完,他把壶嘴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四爷从不用茶馆里的器皿,他说青岛的茶具不地道,其实,他嫌那里的壶碗太脏,但又说不出口。每次来这里,他都拿上自己的曼生壶。青岛人不识货,眼皮子浅得很,只认些花哨玩艺儿。
  秋汛要结束了,大大小小的渔船锚在天后宫前海湾里,渔人们上了岸,把最后一茬海货摆在天后宫门前。青岛人买了鲜鱼,提着到王顺的茶馆里歇息,把王顺的茶馆弄得里外都是鱼腥,像个渔行。
  门外凉棚下,一帮贩夫走卒在打尖,不知谁喊了一嗓,杀鞑子喽。
  屋里的人哧哧笑,要看旗人的笑话。四爷不急不躁,又往壶嘴上咂一口,把眉头一扬道,门外汉听好了,四爷我是满族旗人,不是鞑子,蒙古旗人才叫鞑子。
  四爷的声音像京戏里的韵白一样。茶客们不作声了,山高水长的喝起茶来,原本想在外乡人面前打趣一下,没承想一张口就露了怯,反倒叫人家笑话了。青岛人就这样嘛,嘴忒碎,眼忒浅,心眼也忒不正。
  四爷见笑了。王顺打着圆场,把大铜壶举起来,一缕滚开的热水注进四爷的紫砂壶里。而四爷托着壶,身不颤,手不抖,满屋人叹为观止。王顺收起铜壶,俯身问四爷,这会儿上包子还是待会儿上。
  平心而论,王顺的茶功夫很稀松,可他的小笼包却让人叫绝,他把买卖做的名不副实。四爷一摇头,袖笼里摸出烟壶,凑到鼻孔上吸两下,然后闭上眼仰起头,把烟儿憋在鼻腔里。王顺刚要离开,四爷又喊他一声。回头看,四爷还是闭着眼仰着头,不知是在憋烟还是在想事。王顺问,四爷要包子?
  四爷又摇头说,不要包子,我想要个人和我说话。
  王顺就笑了,四爷,一屋子人,想和谁说你就说呗。
  四爷把眼睁开,目光罩着王顺说,一屋子人不假,谁能说到我的话茬上?
  茶馆里鸦雀无声,茶客们的目光凌厉起来。难道错喊了一声鞑子,这旗人要和我们叫板。姓爱新觉罗怎么了,有种说你们满族话,不是鞑子就有理啦,满人更不是东西,从清兵入关,到辛亥革命,我们忍气吞声了二百多年,现在都民国了,你还张狂什么?一屋子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就没人配得上跟你说话?
  四爷哈福旺让青岛人不愉快了。沉默良久,慎记号杂货铺老板徐子仪端着茶碗走过来,笑一下,在狂傲的旗人面前坐下。请问四爷,您做哪路买卖?宝号怎么称呼?
  四爷哈福旺把目光一斜,咱呐,不工不农,不官不商,一没有俸禄,二没有田产,靠四海为家,吃五谷杂粮,天养着咱。
  徐子仪老板嗓眼里嗝了一声,又把眼皮翻了两下,端起茶碗,丢下一句,四爷您不可理喻。愤懑地回到原来座位上去。
  又沉默一会,在富连成当过琴师的鲍玉文上前坐下。四爷,您可通晓音律?
  四爷眼皮没动,目光摸到屋顶,嘿嘿一笑说,这会儿,日本人坐在青岛提督衙门里当主子,你们非要我说五音六律,还没听够玉树后庭花?合该做亡国奴啊。
  琴师把脸涨红,支支吾吾的走了。还有谁能接四爷的话茬。王顺像个挑唆是非的说客,起哄道,再来啊,谁能和四爷对上话茬,我管他吃小笼包,分文不要,还赔上一壶毛峰。
  话音刚落,何天宇站起来。哈先生,我想请教你对时局的看法。
  四爷微微动了一下,拧过身子,看一眼跟前的后生。哦,是革命党,你从康有为那儿学了些什么?他教不出好学生。你是赫兰大学的吧?大学生都有怪癖,喜欢纸上谈兵,动不动就爱谈时局,你能改变时局吗?你能把日本人从青岛赶出去吗?
  何天宇怔了一下,正色道,会有那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哪个民族能够长久的统治中国,鲜卑、回纥、突厥,包括你们满族,最后还要被我们征服。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四爷说,你们汉人就是要不断被侵略,不断被奴役,然后,你们再反抗,把人家撵出去,弄一个新皇帝出来,咔喳咔喳踩着白骨,走到金銮殿上,招呼太监换个年号,回头到深宫里,和一拨娘儿们厮磨,等着下一个冤家再来打。是不?你们书上就这么写的。叫历史也好,叫教训也好,反正都是要挨打的,挨了打,觉得时局不好,这才探出头来。跟这个谈时局,跟那个谈时局。有什么好谈的,有那工夫,回家做几颗炸弹,天黑的时候扔到日本兵营里去,你们敢吗?
  王顺吓了一跳,又不敢去堵四爷的嘴,连连作揖。四爷四爷您饶了我吧,德国人刚走,日本人还在出殡,气儿还没喘顺呢,您就一口一个炸弹,叫东洋人听了,我这小买卖还做不做啊。四爷您说点别的,蛐蛐啦,古玩啦什么的,好不好。再不就说您喜欢的人,譬如说,您喜欢谁的字画啦,喜欢谁的诗文啦,说这些好吗?
  四爷笑眯了眼,王顺呀王顺,你的胆子还没茶壶嘴大呢。怕什么,四爷我是皇亲国戚,日本人看上我本家侄儿了,要他做皇上呢。不说炸弹了,就说个我喜欢的人吧。古玩字画什么的没意思,我喜欢一个军人,他叫袁崇焕,是你们汉人,虽然早就死了,可我一直很尊重他。你们知道谁是袁崇焕吗?
  开杂货铺的徐子仪不知道,拉胡琴的鲍玉文也不知道,开茶馆的王顺当然更不知道了。不知道就摇头,一边摇头,一边看何天宇。大学生这个东西,在不久前差不多是个举人,至少也等于秀才,他该知道。
  何天宇把眼睛瞪大,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喜欢他?你们有世仇啊?
  四爷刷的一声把折扇打开,一边摇着一边说,这就是四爷不同常人之处。所以,你们老和我搭不上话茬,你们忒俗,俗不可耐。王顺,给我上包子。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看四爷吃包子。四爷吃相不雅,嘴吧唧吧唧乱响。吃到第三个上,四爷的管家马运礼跑来了,进了茶馆,在四爷跟前单腿一跪,叫声四爷。
  四爷把包子咽下去,你怎么来了,来跟我说话吗?
  马运礼说,不是我跟四爷说话,是恭亲王爷要找您说话,四爷,让您到恭亲王府上去议事,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您。
  四爷的眉头拧在一起,鬼子六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说着,四爷起身,把茶壶交给马运礼,撩起衣襟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吧,给你主子请安去。
  满屋子人云山雾罩,这是在哪儿,在北京还是在青岛?回过神的时候,马运礼已经出了茶馆。王顺喊一声,马管家,四爷的包子。马运礼连头也不回,道一声,四爷赏你们了。王顺小声道,什么主子配什么奴才,都傲。
  徐子仪和鲍玉文一齐问何天宇,谁是袁崇焕?他跟老哈家有什么冤仇?
  何天宇若有所思,他在想四爷的烟壶。那旗人的鼻烟壶上雕着内画,是一个汉人将军把一个满人将军挑于马下。何天宇想,莫非就是袁崇焕跟努尔哈赤。
  说啊,何先生,谁是袁崇焕?王顺催促道,别叫俺闷在心里。
  何天宇把明末清初的时局说了一通,满屋子人一齐点头,说四爷这人怪,怪得有些离谱。怎么能去敬仰仇家呢?
  王顺把铜壶在桌上一顿,跌足道,怎么就忘了呢?咱青岛出了个傅二呀,就是章总兵手下的那个傅二。当年德国人进青岛,傅二拉起了义勇队,杀得德国人晚上不敢出门。该让四爷知道,咱青岛有能人。
  打败了德国人之后,日本人的天赋得到了发挥。和满洲相比,青岛的优势显而易见,在地图上,有一条笔直的航线直抵日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日本人吃海已经有年岁啦,一条航线对他们来说,差不多是条胡同,是条走廊。青岛是山东的门户,而山东又通往华北腹地,毫无疑问,打下青岛就等于把金库的后墙凿开一个洞,剩下的事情就是怎样把金银财宝通过胡同或者走廊运到日本。
  其实,德国人也这样想,只不过速度没有日本人那么快罢了。为了夺取青岛,日本人谋划了很久。在日德交战的日子里,天皇陛下坐立不安,直到捷报传来,他才喜上眉梢,亲自把一瓶明治十六年酿制的御酒打开。这一夜,皇宫里灯火通明,歌舞之声彻夜不绝。
  天亮以后,大正天皇走进书房,在一张印有十六瓣菊花的皇家家纹的信笺上写下几行字,授予指挥攻打青岛的陆军少将掘内寺弘男爵爵位,并授予一等旭日大绶章。因为他的功绩,使天皇陛下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日本的版图上了。
  这场战争之后,日本多了一个男爵,而德国失去了一位男爵,德国陆军中尉里特塞尔男爵在战斗中英勇牺牲。和德国男爵同时倒下去的,还有一位日本军官,是骑兵大尉佐久间先生,他被浮山炮台射出的炮火炸成了碎片,残骸里有一只完整的手臂,那手里依然握着军刀。天呐,愿他的灵魂能回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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