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在路边

作者:叶开




  "一万块,少一分钱也不行。"小头目说。
  "你是真的想要一万块钱,还是说说而已?"安良问。
  "当然一万块了!"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说,"我的是什么车?外国进口的山地车,刚刚买的。""哪国进口的?"安良讥讽地问。"这个……"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有些尴尬地说,"这你别管。""好,那我们就不管了。"安良很干脆地说。
  那几个小流氓听安良这么说,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先前的小头目说:"不值一万,也值八千吧?"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连声附和说:"对对对!"小头目说:"算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你就给我们就八千块吧……"安良说:"我撞了你们的自行车吗?"小头目又一愣说:"不是你……"安良说:"我没有撞你的自行车,为什么要向你赔钱?"小头目说:"不是让你赔钱,而是要你借钱给他,让他赔我们的钱。"安良干脆利索地说:"没钱!"小流氓们又愣住了。安明看见安良变得这么从容,心里很是佩服。安良原来也不是特别会处理各种事情,但是现在他显出了与原先迥然不同的能力来,可见这几年家里的遭遇也锻炼了他。相比之下,安明自己就要逊色多了。
  "没钱?没钱我们就把他带走,关起来让他给我干一年活抵债……"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威胁说。
  安良回答得更加干脆利索:"请便!"风平浪静的池塘边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小头目和他的同伙骑虎难下,赌气地又踢了黄飞几脚,抓起黄飞就要往外走。这时,黄飞说:"老板,我想留一张字条……"安良说:"那你就留吧。"黄飞一边写字一边对安良说:"老板,我这一去恐怕就很难活着回来了,请你一定要把这张字条交给我家里人……"安良说:"好的,你放心!"小流氓们和三轮摩托车尘土飞扬地走远了之后,父亲开始说话了:"等我抽完这筒烟他们就会回来……"就像父亲说的一样,安明看见那些小流氓就像按时出场的临时演员一样,又乘着三轮摩托车出现了。父亲又微微笑了笑说:"要是说动手的话,今天咱们父子三个就把他们全部撂倒在这里……"安明有些不是很自信。安良解释说:"安明,你放心,别看黄飞表面上这么老实,他的实际身份我们也都不知道,说不定他还是个杀人犯呢。"安明说:"怎么会的?"安良说:"你看看黄飞写的字条……"安明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道:大哥,见字小弟我已被贼人邦(绑)架,命运不知。如果生命被害,大哥一定要来体(替)我报仇泄(雪)恨!
  弟:亮字。通讯地址是河南新乡市马头乡。安良说:"看见没有,黄飞是假名。"狼狗又吠了起来。安良迟迟没有去开门,有意摆摆架子。小头目和他的伙计的脸上都有些悻悻然,似乎不知道怎么跟安良说。过了一会儿,小头目找到父亲说:"阿叔,人我们还是交给你,大家都是本地人,不宜伤了和气。唔,钱嘛,这个好商量,三千五千的你们随便给一点……"安良说:"最多二百五……""什么?二百五?"小头目和他的小喽罗们都叫了起来。
  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嚷得最凶,安明判断自行车可能就是他的,所以他比谁都心痛。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说:"不要了,不要了,钱我们不要了,我们把这个北佬带走,打死算了……"安良脸色一沉:"随便!"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安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的脖子后头,觉得这家伙的脖子倒也还是比较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干起了这种行当,而且行为让人感到厌恶。安明越看就越觉得这家伙不堪一击,甚至不用劈柴刀,只消用手掌一切,他的脖子就会像蔫掉的茄子一样垂下来。
  还是小头目出来打圆场:"阿叔,大佬,我们一班兄弟出来捞也不容易,怎么也应该多加一点吧?"安良说:"也就是念着你们不容易,要是别人,我二十也不给。"这个数目可能跟小头目他们的理想相差太远,所以他们仍然有些黏黏乎乎,不清不楚。
  小头目可怜巴巴地说:"二百五太少了吧?"安良说:"二百五还得明天给,我们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小头目跟几个小伙计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意了。
  商量好在十字路口小卖部前交货之后,小头目又不放心地说:"不要报警啊,报警大家都不好……"安良又笑了笑说:"你们放心吧,要说动手,现在你们就走不了。"他指了指安明说:"我弟弟,是上海的黑社会,那是什么角色你们想得到的。上海滩,青帮老大杜月笙,黄金荣,你们多少都知道一点吧?""知道,怎么不知道?"小头目不懂装懂地说,"既然是同道中的,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他们走了之后,安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真的有那么蠢吗?"安良说:"你以为呢?"安明想了想,就觉得很滑稽。他是一个堂堂的重点大学的学生,按照社会上的说法是文弱书生,没有想到回到家乡,却要跟这些不学无术的小流氓打交道,简直是太荒唐了。本来这些事情他只在小说或者旧上海故事里看到过,现在的生活中却有人在活灵活现地模仿起来。虽然模仿得还不算到位,但是毕竟还是太新鲜太刺激了。在香港的警匪片、枪战片、打斗片里,经常能够看见子弹横飞,鲜血迸射的场面。这些人之所以打起来,大多数原因仅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主要是他们这些人都头脑简单,好勇斗狠,动辄动刀动枪。
  第二天,他们商量着去送钱。见安明有点紧张,父亲说:"阿明你不必紧张。钱你让你哥交,你就站在旁边,注意他们的动静。要是他们眼色一不对,立即动手放倒他们一个。这些小流氓没有见过世面,倒一个其他的都吓瘫了……"父亲是一个老兵。在安明的记忆当中,父亲的形象是伴随着很多传奇而保留在脑海里的。父亲的强悍和勇敢---比如说,父亲在五七年的广西灵山剿匪中,就曾经带领一个湖南籍的老兵前去匪巢劝降。他们自分此去必死无疑,所以商量好进到匪巢,眼见敌人神色稍有不对,就先下手为强,干掉一个够本,干掉两个就赚。对方的首领倒是真心想投降,但是他的一个倒茶的眼色被父亲和湖南老兵误解了,他们立即抢先动手,枪声大作---常常使安明处在某种羞惭当中。现在正是挽回面子的时候,可不能让父亲太看不起自己了。
  在安良的建议下,安明袖了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棒,以备不测。
  热风习习。走在路上,安明看见在强烈的太阳光线的照耀下,黄泥小路和两旁的小山上不断地升腾出袅袅的水蒸汽来。在折射的作用下,远处的景物产生了变化。有一座高压电线塔变成了麻花辫,大片的树林成了水里的杂草。安明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练习着用木棒劈杀的动作。双手执棒,自上而下,大力劈杀。喝!喝喝!安明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抽出木棒,做了一个凶狠的劈杀动作。力量充沛,风声呼呼!安良被他吓了一跳。他说:"安明,你干什么?"安明有些惭愧,说,没有什么,我在练习怎么打。安良笑了笑,说,你别紧张,这不是电影,而是现实生活,没有那么可怕。安明想,要是电影倒还好,现实生活就让人紧张了。安明有些惭愧,同时还感到纳闷,自己怎么会使出这样的劈杀动作的呢?难道就像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的一样,武器在沉睡多年之后开始苏醒,自己就会进行格斗?
  安明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回忆起博尔赫斯的小说《相遇》来。在《相遇》里,两把剑通过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而实现了再次碰头的愿望。它们赋予执剑者武艺,但是斗士只不过是它们的玩偶。安明心里想,他和安良现在也正在走入一种场景之中,而且是一个设定的场景,千篇一律的场景,毫无新意可言。他们和那些小流氓都是受摆布者。它们先于他们而存在,就像一个动作先于人们存在一样。
  黄泥小路蜿蜒而前。他们走过一座废弃的兵营---现在这里变成了一座养鸡场---又拐上一道泥坎,这时,他们已经能够看见远处的大路了。
  安良说:"安明,你把东西收起来。他们肯定会先到,藏在对面山上的草丛里观察我们……"安明笑了笑说:"这不像是电影里的黑社会交易吗?"安良严肃地说:"这不是电影,这是生活!"见安良这样,安明的心嗵嗵嗵地跳了起来。
  他们站在小卖部前的马尾松下,等待收钱人。等了一会儿。安明有些着急了,低声地说:"他们怎么还不来?"安良说:"别着急,他们已经来了。他们要多看一会儿,看看我们有没有带来其他人或者警察……"他的话音刚落,山包里突然跳下一条人影。安明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正是自己特别讨厌的那个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
  安良问:"就你一个人?"白脸说:"没有,我的兄弟都来了……钱呢,钱带来了没有?""带来是带来了,可是你能做主吗?"安良说。
  "当然了……"白脸有些紧张地说。安明注意到他的脖子根上长有一颗小黑痣,好像是一个苍蝇落在他的脖子上。既然他说他们的人都在,那个女孩子肯定也会在了。她也埋伏在草丛中,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不知道怎么的,这个女孩子使他想起了在中学念书时低自己好几级的一个时髦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的传说特别多,后来突然消失了。
  安良开始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钱。安明紧张地盯着白脸的脖子,但是表面上仍然装得平平静静。在他的耳朵里,安良数钱的声音不仅盖过了周围的微风声,也盖过了鸟雀的鸣叫声。
  就在这时,白脸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这声尖厉的唿哨陡然升起,像警讯用的烽火台一样狼烟滚滚,使安明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紧盯着白脸的脖子,袖里藏着的木棒像条眼镜蛇一样灵敏地弹出。
  1999年8月25日责任编辑 顾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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