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在路边

作者:叶 开




  陈文标
  
  自从高考结束后,陈文标的心情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快乐过。他骑着崭新的山地自行车,跟大伙一块飞驰在城外的柏油路上。他们大声地说着粗话,大声地唱着歌,大声地打着唿哨,旁若无人地风驰电掣,呼啸而过。陈文标跟在老大黄祖林的后面,望着坐在老大自行车后架上的古美,拼命地蹬着自行车,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同样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的还有令人眩晕的兴奋感。因为高考落榜---这是他自己意料中的事情,只是父母一直到高考结束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产生的阴郁、无聊、憋闷、狂躁和说不出来的压抑,在这种兴奋中都一扫而空。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母亲怯懦而又无奈的神情,都像那些从身后飘落的枯枝烂叶一样随风而去了,陈文标的眼里只有古美漂亮的脸蛋和水汪汪的眼睛。
  古美横坐在老大黄祖林山地自行车的后架上,轻松地跷着小腿,嘴巴像机关枪的枪口一样猛烈地喷吐着破碎的瓜子壳。这些瓜子壳大部分随风飘落在马路上,有些则扫着陈文标的脸。陈文标不仅不觉得难受,反而因为自己的皮肤沾上了古美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而感到十分惬意。他紧紧地跟在古美的后面,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古美,看着她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在自己的眼前划着美丽的弧线飘落。当清风吹乱古美的长头发时,她就顺手一捞,把头发理到肩膀后头,在风中显得既飘又柔。其动作既优雅又粗野,让陈文标看在眼里,十分入迷。古美的穿着打扮当然也十分入时。她上穿深咖啡色的吊带小背心,把一双鼓鼓的乳房衬托得玲珑剔透,下套花色紧身小短裤,把一个浑圆的屁股线条勾勒得活灵活现。古美的脸部化妆也十分新潮,像港台明星一样涂着蓝色的眼影和浅紫色的唇膏,既性感热烈,又显得十分妖娆。实际上,在现在陈文标的眼里,古美就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影视明星,她让陈文标感到无端地心跳过速。
  老四张红从后面追上来嘲讽地对陈文标说:"阿标,你别眼睛看花了撞上美姐啊。"陈文标嘿嘿地笑了笑,把自己的尴尬表现了出来。这时古美的笑容也在他的面前出现,使他感到有些羞惭。
  张红是陈文标的同班同学,他读书的成绩比起原本就不怎么样的陈文标来更要惨不忍睹。他反而十分轻松,连预考也没有考,就早早离开了学校到社会上混,到夏天家里拿一笔钱交给学校,买了一张高中毕业文凭,也算是高中毕业了。陈文标考完高考,正因为自己的成绩很糟糕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百般憋闷无聊之际,张红忽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阿标,别老闷在家里了,出来散散心!"陈文标于是就出来了。张红带他去喝粥,打游戏,玩桌球,然后介绍他认识老大黄祖林,老二黄祖光,老三姜飞鸿。当然还有古美,古美是老五,陈文标就算是老六了。头一眼看见古美时,陈文标心里不由自主地激动:古美原来就是他念初中时同班的一个时髦女生。陈文标当时虽然跟古美交往不多,但是对古美的印象很深;那时的古美就引人注目,现在的古美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当时的古美在念到初中三年级第一个学期时,忽然就退学了。陈文标一直不知道古美退学的具体原因。古美的读书成绩很糟糕,退学不退学的倒也没有什么,但是人们把古美的退学和随后调离学校的数学老师罗有田联系起来,这就显得有些神秘了。时髦的古美一下子消失在眼帘中,曾经对古美暗恋过的陈文标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怅然若失呢。没有想到在结识老大老二老三他们之后,这么凑巧地又见到了古美。古美伸出柔软的手握着陈文标的手说:"欢迎你,阿标……"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他们两个人几乎总是形影相随。陈文标从张红的嘴里得知老大黄祖林原来读过有名的烂学校山寮中学,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开除。他曾经用刀子捅过人,进过看守所,所以在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当中,黄祖林不仅年纪最大,而且威望最高。其他人,包括老二老三,别说用刀子捅人了,连用刀子捅狗都没有干过。至于陈文标自己,就更加惭愧了:别说捅狗,平时母亲杀鸡让他帮忙抓住鸡脚或者翅膀他都因为于心不忍而一口拒绝,他怕看见被母亲割断喉咙将死未死的鸡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打滚的惨状。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陈文标把它当作秘密埋藏在心里,谁也没有透露。
  他们这伙兄弟里,老大黄祖林勉强混到初中毕业,老二老三和老五古美甚至连初中毕业文凭都没有混到,所以学问最高的是张红和陈文标。黄祖林在对陈文标致欢迎词的时候就言简意赅地说,我们这里来了一个知识分子。仿佛陈文标的到来使他们的层次忽然高了一大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天生对读书学习这种事情不适当,张红和陈文标念到高中,觉得高中里的知识多得就像隔夜的馊饭一样,从他们的胃里一直反到喉咙眼,让他们没完没了地打饱嗝。所以,他们和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样,逃离学校的愿望同样强烈。当然,县城里既没有什么活可干,他们又不愿意什么活都干,只好闲呆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机,受父母的白眼,满肚子的牢骚和憋气。陈文标的母亲脾气还算好,多少还有些心痛他,一旦明白他是不可能再踏进学校一步时,就到处张罗着给他找活干。但是他身上毫无一技之长,除了替人打打小工跑跑小腿之外,什么也干不了。这让他感到很沮丧。父亲则早就把他视为心腹大患,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脸色。如果陈文标还是弱小的小学生,他肯定会拿出自己特制的刑罚工具楠竹鞭对他进行虐待,让他满屁股满腿的伤痕。但是现在不行了,在身材上陈文标还比他要高半个头,一言不合扭头就走。这样,陈文标既对父亲的脸色感到难受,又对母亲时时哀怨的表情感到不舒服。因此,陈文标闲呆在家里的时候就是没完没了地看电视打游戏,整天头发乱蓬蓬,衣衫不整,两眼红肿,神情恍惚,宛如野人一般在家里神出鬼没。
  母亲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说:"阿标,你难道就整天这样,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吗?我们死了之后你怎么办?怎么养活你自己?"陈文标自负地说:"妈,你别瞎操心了,还是操心操心老头子吧。弄不好一刀切,提前退休了……"母亲惊慌地说:"阿标,不许你乱说!你爸要是下了岗,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没关系,我将来挣钱养活你们……"陈文标牛气哄哄地说。
  "嗤,你养活我们?你能够不饿死自己就不错了,你要是不做贼做寇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又落泪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下你这么个儿子来……"陈文标被她弄得心烦意乱,说:"妈,你又来了,烦不烦啊?"陈文标从家里逃出来,但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发时间。想吃吃宵夜,兜里又没钱,只好像孤魂野鬼似的在街道上闲逛。家里的闭塞环境使陈文标有一种窒息感,他渴望自己忽然挣到一大笔钱,让他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扬眉吐气。当然,这还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别说挣一大笔钱,现在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样子,连找到一份稍稍好一点的工做都难了。陈文标因此感到毫无出路。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红一给他打电话,他就立即出门了。
  陈文标硬着头皮从母亲那里要到一笔钱,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整日跟着黄祖林他们鬼混,在县城里扮小流氓,强吃强喝,个个都骑着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上呼啸而过,感觉很爽。当然,他们跟县委大院那帮个个都有摩托车的公子哥们不能比。他们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在县城里没他们摆不平的事情。陈文标他们这些小毛贼每次撞上那些人时,都主动退避三舍。老大黄祖林跟他们中某个小喽罗认识,据说还进贡过几条烟,所以他们也不找黄祖林这伙人生事,主要是在他们看来,黄祖林这伙乌合之众太微不足道了。而在老大黄祖林看来,在县城里,除了县委大院里的这些人,他们别的人也都不怕。所以,他们除了偶尔会撞见那些公子哥们之外,其他不顺心的事情好像就不多了。
  陈文标跟在他们里面,主要是因为有古美。陈文标觉得自己本质上跟老大他们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他读书比他们都要多。这种感觉使他有一种优越感。但是古美就不一样了。古美的眼睛又大又迷离,陈文标像一块三角铁一样被她牢牢地吸住。是啊,古美就是一块大磁铁,她开启了陈文标一直关着的欢乐之门。有一天,陈文标忽然正式地觉得,他已经成熟了,长大成人了。恰恰是因为有这种意识的出现,一个人才告别自己的少年时代,进入了激情四溢,既迷茫又冲动,既渴望有所作为又毫无目标的青年时代。陈文标被各种渴望所煎熬,他时时感到焦虑不安。
  有一天晚上,陈文标在梦中跟古美纵情狂欢,他把古美剥得光光的就像是一只水嫩嫩的洋葱头,然后在古美鼓励的眼神中欢快地进入,时而缓慢时而迅速地升入了天堂的境界。他在第二天不得不赶紧把弄脏了的裤子换掉。等他重新看见古美时,他无论如何也摆不脱梦中的古美形象,所以既激动又惭愧。古美嗑过的瓜子壳落到陈文标的脸上,使他感到一阵一阵的沁凉。古美既是陈文标的梦中情人,又是他在现实中能够时时看见的性感少女,这就让陈文标无法摆脱对古美的强烈渴望了。当然,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陈文标知道老大黄祖林曾经拿刀子捅过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古美跟他达到梦中境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古美,古美!陈文标想,古美应该属于他,古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样的痛苦陈文标也紧紧地掩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古美的眼睛虽然水灵,她也不可能窥破陈文标的内心秘密。陈文标只好疯狂地踏着自行车,借此发泄自己积淤在身体里的过剩精力。
  老大黄祖林突然一刹车,跳了下来,挥挥手说:"休息!"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或依或靠,仍然在大声地说着话。老大黄祖林的目光不断地瞟向旁边骑自行车的人,那些人一看见老大黄祖林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把脸别过去,好像不敢看黄祖林。这种有趣的情形让陈文标感到十分愉快。让人感到害怕是一件很爽的事情,陈文标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现在是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高大的马尾松顶上倾泻下来,在他们的身上显出对比明显的斑痕。古美斜着靠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仍然在不停地嗑着瓜子。古美脚上蹬的是一双无襻的高跟凉鞋,所以显得个头很高,使陈文标有一种要仰视才能看清楚她的感觉。她的乳房绷在短小的吊带背心里,由于没有戴胸罩,所以轮廓鲜明,沉沉甸甸的,宛如两只长势良好的菠萝---它们在隐秘地生长着,就在陈文标看得见的距离之内。陈文标为此心里越跳越快。古美虽然在初中的时候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但是陈文标再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惊讶地感到,古美在短短三年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古美好像长熟了的芒果,飘香吸人。当然,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黄祖林曾经用刀子捅过人,还进过监狱,陈文标不敢惹恼他。他只好在心里极其隐秘地叹了一口气。
  陈文标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环境还真不错。有山有水,凉风习习,还有像古美这样可人的女孩子在旁边温柔地嗑着瓜子。陈文标想了想,觉得要是古美是自己的女朋友就好了。可是事与愿违,古美偏偏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陈文标毫无机会。
  就在陈文标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件意外:有个骑车由北向南的人连人带车一起猛烈地撞在陈文标的自行车上。事情在陈文标稍加分析之后,情况就更加清楚了:当那个人骑近时,老大黄祖林突然拎起陈文标的山地自行车一横,挡在骑车人的前面。对方闪躲不及,这才连人带车一起摔了出去。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还在他的身上滚了一番,使他显得更加狼狈。在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前,老大、老二和老三就已经围上去了。由于在摔倒时脸部着地,那个人脸上擦破了一大块,不断地淌着鲜血。老大冲着他的身体就是一脚,把他又踢倒在地上,嘴里凶狠地骂道:"操!你脑袋上没长眼睛吗?"说完他又踢了一脚。老二和老三也冲上去饱以老拳。
  "大哥……"那个人一边捂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用普通话解释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车没有车闸,而你的车又突然横了过来……""这么说是我的事情了?"老大黄祖林凶狠地说。
  "不是,不是……"原来肇事者是外地打工仔,不是本地人,这就更好办了。他们又一起冲上去,人多势众地把对方打倒在地上,趁此机会,陈文标扶起自己的山地自行车,心痛地发现前轱辘被撞弯了,变成一个牛轭的形状。
  这辆山地自行车他才买不久,车身镀着桔黄色,骑在车上感觉十分惬意。他呆呆地看着车轮,越想越恼火,越想越生气;他小心地支好山地自行车,冲到那个人的跟前大声地说:"我操你妈!""对不住了,大哥……"那个人又说,"请你们饶了我吧,我赔你修车的钱,我赔你……""赔?"陈文标气急地说,"你赔得起吗?"他瞥见古美站在远处,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他,心里就更觉得气恨了。肇事者虽然有些可怜,但是现在不是心肠软的时候。陈文标和张红也加入了战团。气急之下,陈文标飞起一脚踢在那个人的胸上,对方仰面就倒。陈文标的这一脚抬得很高,姿势颇有香港电影里武打明星的风范。陈文标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又得意地瞥了一眼古美,看见古美抿着嘴在笑,心里很是惬意。
  大家都过完拳脚瘾之后,老大黄祖林对着鼻青脸肿的肇事者开口了:"你说你要赔是吗?这是一辆山地车,美国进口的货,你赔吧!""我赔,我赔!"那个人抹着自己脸上流出来的鲜血说。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