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村 经

作者:徐承伦




  马火被儿子说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儿子大了,成熟了,的确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马火说了一句,好,好啊,你老爸是一村之长,你是一班之长,咱马家是名副其实的干部家庭了。
  马火走在村街上,脚下的大地坚实了许多,脚板第一次在阚家庄的土地上叩出了咚咚声响。〕
  十一
  两个小工厂虽蒸蒸日上,但要让其在短期积累大量的资金是不现实的,何况还要偿还贷款。但阚家庄现时太需要钱,必须尽快地挣来足够的钱,从某种程度来说,钱是新政权的保证,有了钱才有战斗力。另一个原因更严峻地逼迫着马火——偿还他个人的投入。上缴的提留款、两个工厂的周转资金等,全是马火个人掏的,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这些钱是背着妻子搞出来应急的,当然越早归位越好,等妻子发觉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就是马火自己也为能及早收回这些投人而焦急,根本没预料到这份“复仇村长”还需要自己“带资支撑”,但逼到了火候只好不得已而为之,算是权宜之计罢了。在城里十几年的奋斗让他对钱的认识越来越深刻,或者说与钱的感情越来越笃厚越来越爱钱,否则他也发达不到今天这地步。他干的都是牵出去一只羊牵回一头牛的生意——让这些钱为自己走一下“政治”过场已经是迫不得已,绝不能让其为一村的小“政治”而彻底牺牲。这些钱可不是大海潮上来的,钱再多也是他的血汗,他不会亏待他的每一分钱。连日来,为着能尽快收回这笔款子马火已经开始伤脑筋了,想来想去他倏忽笑了:要想富,搞建筑——搞建筑不是立竿见影来钱最快的行业么?真是骑着驴找驴了,自己几年的时间在城里飞黄腾达靠
  的不就是建筑业么?怎么就忘了这个行业?
  没有人能想到,马火会迅速组建“阚家庄建筑公司”,更没想到的是会让阚小坤出任公司经理,最没想到的恰恰是阚小坤本人,最震惊的也是阚小坤本人。当马火对阚小坤刚一谈此事,阚小坤惊得目眦尽裂:有薰鸡薰鸭的,没听说有薰活人的,你想怎么着就直截了当,别拿我开涮!
  马火笑了,你要是连薰都怕还经得起我架火烤么?我就是直截了当——让你当经理去挣大钱,希望你也直截了当,只把心思往怎么挑好这副担子上用,而不要转别的花花肠子。
  为着建筑公司经理的人选,马火不是没动脑子,而是琢磨得头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考虑的结果与阚道仁说的基本一致:阚小坤要是还在乡建筑公司,凭他的本事,当上经理是有可能的。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有了阚小坤,马火才下决心成立阚家庄建筑公司。
  阚小坤的确被薰得晕头转向,但他还能准确地摸到老叔阚道仁的小楼上。阚道仁的震惊程度比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毕竟是老叔:怕的是马火不是薰你、涮你,而是成心让你干,要真是这样,马火这小子的道行、造化就不在你老叔之下了……
  叔,你是说马火他不是作践捉弄咱?我,我可是你的亲侄呀。
  小坤呐,马火高就高在这,可怕也就可怕在这,看来你老叔的败不能怨天只能尤人了,尤马家的人更尤咱阚家自己人,你老叔怕真是老猫不逼鼠了,马家的这一辈的确是比咱阚家高啊。马火他小小年纪怎么就这等了得呀,竟有肚量让你当经理……那歌谣唱的没错,真是“马刀比砍(阚)刀高高高”了……
  叔呀,你倒是快说说该咋对付吧。
  小坤呐,你看我还有能力对付得了么?这事还由得我对付么?你老叔怕是难再为你谋划什么了,只有劝你几句了,过去不是就有人跟着仇人学本事学武艺么?
  叔,你的意思是……即使马火是真心的,难道让我去跟着马家……
  你错了,你还这么想恰恰证明你还嫩呐,还需好好学,好好磨。只要本事大武艺高的就该拜为师呀——你不要推辞,你不是说要挣大钱,挣比马火更多的钱么?这就是个好机会,你可要抓住,而且要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心用意好好地干。人的本事武艺就是在磨炼中得来的,你老叔是怎么败的?他们是怎么着让我越来越败的?刚下台那会儿我还不认败,也算不上有多败,最近才觉出也许是真败了。你没从中悟出点东西来?你不能悟出点道道来那咱才算彻底败了,我也白败了,你能得这个机会也算是天不灭咱阚家吧,往后阚家就指望你了……
  马三山将马火堵在了家中:你是真的要启用阚小坤?马火说是。马三山说他可是阚道仁的侄子呀。马火笑了,说这个我能不知道?马三山又问,你的脑瓜子没发昏吧?马火答,没,我只觉得越来越清醒了。马三山怅然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你是说你爹老了?马火没有回答。马三山叹道,也许你爹真的是老了,你弄的这些事我这老眼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马火笑了,说,你要是事事都能看明白了还用我回来么?要我回来还有必要么?不过有一点你大可放心——我还是姓马,还是你的儿。
  刚刚组建的阚家庄建筑公司竟一下子开进了城里,阚小坤率队离村开拔时一言不发,尽管倾村熙熙攘攘,但从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来。阚道仁在二层小楼上凝视着,观察到侄子这副没有表情的冷峻面孔,他吃了一惊,心底一下子震动了,冒出了一遍遍的长叹:阚家,阚家呀,咱阚家呀……
  阚道仁哪里晓得,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马家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地咏叹的。
  阚家庄建筑公司的大部分设备是借用马火的,资金暂时也是用的马火的建筑公司的,当然工程也是以马火公司的名誉承揽的。
  阚公公历史性地走进了村委会,直直地站立在马火面前。阚公公多年不进村委会没人在意,乍一走进村委会就走出了轰动,一圈人保持距离跟在后面瞧这蹊跷。
  正坐在办公室的马火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对阚道明叫一声,有人来了。阚道明四下瞅瞅并不见有人来,院落里也是寂然无声,不见动静,他莫名其妙地回头看马火。马火说别看我了,你开门迎客吧。
  阚道明打开了门,阚公公正好走到门前。阚道明一惊,啧啧着说了句,稀客,稀客,真是神神相通 啊。阚公公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马火笑了,对阚公公说你老请坐。阚公公说“请坐”?老倒是老了,只是没能老到受用“请”的份上。要知道这大的衙门能赏我一个“请”字,早些年就该常来坐坐了。他若是真的“常来坐坐”此时还能惊动这么多村人跟着瞧蹊跷么?
  阚道明看看阚公公再看看马火,说你们聊,你们俩好好聊吧,凡夫俗子还是回避吧。
  阚公公终于在村委会坐定了。马火说我估摸着你老该来了,我就等着你老到来呀。
  阚公公吟哦道,我也是等着能来这里坐坐呀,不过我等了多少年了,比你等的时日可长得多。其实也不是等,也用不着等,不该来时自然不该来,该来时自然该来。
  马火说,你老既来了就请训示一二。
  阚公公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围着马火转了一圈:我要是真能给你点训示就好了,看不明白呀,实在是看不明白了。原以为阚家庄的高人是你父马三山,想不到青出于蓝胜于蓝,怕是连你父也看不明白了吧?
  马火说,你老这样抬举小的可是受不了,我做了什么?有些事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阚公公叫一声,妙,无为而无不为。治大国,若烹小鲜。阚家庄何以有今天?你是得道了,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以其无争,故阚家庄莫能与争。那首民谣不是已在阚家庄深人人心了么?
  你老别给我高帽戴了,我哪里晓得这么深奥的道理,你老的活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真要是不明白更妙,能做出来比明白要妙得多。咱阚家庄真是要好了,圣经山上那五千言圣经对咱阚家庄日夜昭示,咱阚家庄要不出个悟道的高人还对得起这方圣地么?
  阚家庄建筑公司在城里迅速地发达了,财源滚滚。阚家庄的大人们跟孩子们学会了那首民谣,这民谣几乎变成了阚家庄的村歌,昼夜绵绵不绝地回荡着。
  一天半夜里,正熟睡的马火猛然感到被推摇,懵懂里他吼一声,谁?!黑暗中惶惶地伸手去拉电灯——别拉灯,是我。原来是老爹马三山站立床头。马火惊惑不已,不知老爹发的哪门神经:深更半夜你这是……马三山语无伦次:我,我睡不着啊,它能让我睡得着么?这会子才刚刚悟了个差不多,里面的东西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黑暗中,马三山一对眼珠如鬼火闪烁跳跃,放出幽幽蓝光。老爹莫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马火爬坐而起,还是要拉开灯。马三山挡住了,说别拉灯,别弄出亮,就这么着好,灯一亮我怕又想不明白,又要糊涂了。马火说你这是怎么了?到底琢磨出了什么?马三山说那首民谣呀,还有你的那几步棋,它让我悟出了一些不明白的东西。马火禁不住笑了,就为这呀?这深更半夜的猫狗也睡了,哪来的什么民谣?马三山说民谣是不睡的,整个阚家庄被它浸透了,它不会睡的。你沉下耳朵听听,哪道墙缝不在哼着唱着?——你比你老爹可高得多呀,惭愧呀,惭愧,我只知打翻了阚道仁就算是为咱马家报了仇雪了恨;掌了权就算是得了这片天——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造化、道行却好生了得。我这老眼看不明白之处正是你的高处,你得的是阚家庄的人心,让整个阚家庄都跟咱姓了马,一草一木都姓了马。你爹感激你,你爷也感激你,咱马家的先人都感激你……
  马火突然叹道:我的老爹呀,你太高看你儿了,我可是没想那么多呀。这些日子倒是你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只知无论干哪样都得投资,只要运作好了,投资就有回报。你也别再折腾我了,我觉得差不多该返城了……
  马三山肃穆地站立着,很长时间无声无息;你爹不能拦你了……只是,只是,你哪个哥能撑这片天你心中有谱不?这事你可要有个安排。
  马火说,我能安排得了哪个哥“能撑这片天”么?就是安排了怕他也不能撑得起呀。马三山叹一声,也是,可叹你那几个哥不像你呀,我也为这挠心呐。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怎么着也得……马火心头一震,虽看不清老爹的脸,但他陡然发现老爹最近明显地老了。本来不想与老爹谈讨“后事”,可老爹显然为此揪心了,恐怕会为此落下病根,此病不医他注定会更快地衰老……一种茫然的哀伤袭上心头,必须治一治老爹的“农民问题”了,给他念一念村经,让他得以“超度”……
  马火将马三山拉到床边坐下,几十年没与老爹如此这般亲近了,多亏没有灯光,否则肯定会别扭:爹,要说有谱也算有个谱,不过我说出来你可 别受不了——阚小坤能撑这片天……马火感到床铺震颤了……马三山唇齿哆嗦,你,你,不是说睡语吧?他,他且姓什么且不论,可他毕竟是阚道仁的亲侄子呀,这可正是阚道仁的安排!
  老爹呀,你不是说“整个阚家庄都跟着咱姓姓了马”么?恐怕阚小坤偏偏就是“改姓”的第一人一—他还是什么阚道仁的亲侄子么?还会有风雨侵袭咱马家么?你要的不就是阚家庄这片天么?再说,你不觉得阚家庄只有阚小坤有这撑天的本事么?我哪个哥能跟他比?——你不用他撑天,他必将天刺破。难道你愿意看到几年过后,阚小坤给咱再来一把烈火,把咱马家焚了么?与其这样,咱何不先来文火,把阚小坤炖料在咱的汤里?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造化、道行、村经吧。
  马三山呼地从床上弹起:儿呀,你莫不是得道成仙了?这村经何以念得如此玄通y你爹嫩呐,太嫩了,当你的学生也不够格呀……好,好啊,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
  马火的儿子偷偷打来了电话:老爸,大事不好,我妈发现你挪用了大笔资金,又说你吃里扒外把工程都给了村上的建筑公司,她要与你没完没了或者一刀两断……
  咱这干部真是不好当啊。马火心里想。

[1] [2]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