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北方往事

作者:王怀宇

子。那绳子竟是我父亲脱手的那根。人们惊奇赵干巴是如何重新抓到那根绳子的,人们像观看奇迹一样瞪圆眼睛呆呆汁视着眼前的景象——赵干巴浑身上下像用泥浆过一样,连五官都辨认不清,人们只能根据他那独特的身材来判断他是赵干巴。他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在拉着钓绳,一会儿,大鱼便闷雷般滚于浅滩……
  眼看大鱼就要上岸了,突然“嘣”的一声绳子断了。赵干巴四仰八叉重重地摔出近丈远。大鱼逶迤着向大滩深处滑去。
  正当人们为眼前的功亏一篑而捶首顿足时,赵干巴竟又以出人意料的毅力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正在浅滩中滚动的大鱼扑去。赵干巴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大鱼,大鱼竟带着他,掀起一路泥浪,冲向大滩深处……所有围观的人都被震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焦急地等待滩面上立刻漂出一个人来,可是滩面一直静悄悄的。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最后,人们终于不能再等下去了,似乎都一下改变了对赵干巴的一贯看法。所有的渔船一齐驶向大滩,所有的滩民都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呼唤……
  晚上,船上点起了火把,岸上也支起了火堆。再加上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深情呼唤,北大滩俨如一个繁华而喧嚣的夜市。晚秋的空气让火把熏得灼热,汹涌的滩水让火把映得沸腾如铁水。北大滩人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整个北大滩,也没能发现赵于巴和那条大鱼的任何踪迹。
  后来,在北大滩早晚结有冰茬的时候,红色的日出下慢悠悠漂起一座黑色小山。好奇的滩民中有勇敢的后生,前去探查究竟。原来那小山竟是条巨大的黑鱼,已经死了。滩民们把大黑鱼拖到岸边时才惊恐地发现,在大黑鱼底下还有一个肿胀的男人。男人并不相壮的双臂从大黑鱼的两鳃交叉穿过,牢固得几乎无法把他和大黑鱼分开。有人从死者额上的黑痣看出正是赵干巴。滩民都不尤悲壮地奔走相告:赵干巴到底把那大鱼给抓住了……
  不久,赵干巴的大号——赵福强连同那根巨大无比的鱼骨架被庄严地陈列到滩头的老古庙里。举行盛大仪式那天,赵干巴的老父亲和小儿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哀痛,他们脸上洋溢更多的却是经过多年压抑后解脱出来的振奋。似乎从那一刻起,赵家历史上的懦弱形象终以赵干巴的英勇悲壮而宜告结束。
  祖父早巳经不能起来了,听到外面响亮的人声,瞪圆了那双衰老韵眼睛让我给他讲赵干巴的故事,祖父听得老泪纵横……
  父亲那天没敢到老古庙去,他一直躲在家里干活,把家里该洗的衣物都洗了,晾了满满一大院子。我回来时掀过那些衣物,像走过千层屏障。
  我那天回来后格外勇敢而公开观察了父亲,父亲比以往一切时候都显得胆怯不安,脸色苍白得吓人。
  祖父当年冬天就在极度的忧郁中去世了。父亲为祖父匆匆办完平淡丧事的第二天,就将我和母亲强行拉上马车。
  皑皑的雪野中,父亲恶狠狠地鞭打那匹瘦弱的老马逃出非大滩口那一瞬,我看到了父亲真像一个北大滩汉子……
  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水库岸边又响起了几次人群的笑声。我想肯定是又有谁在大家的帮助下弄上鱼来了。但我连想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在笑声过后抬头瞄了一眼遥远的父亲,看到父亲安然的侧影。父亲在想什么呢?父亲肯定忽略了他的儿子对他的历史的敏感,要不父亲此时怎能如此安详?我越来越觉得父亲前些年做得真挺英明。如果那样坚持到最后的话,记忆中的苦难一定会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渐渐淡化,最终化为永恒的虚无……可是父亲在他威严之后又要重温历史,而那历史曾使几代人感到难堪……
  盛夏午后六点钟远不是黑天的时候。由于有云的缘故,天色渐渐暗下来,并且伴有远处隐隐约约的雷声。我本来就不算太浓的钓兴此时就更加难以维持了。望着浪花逐渐增多的水面,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能尽早回去。可事先讲好的,大客车明天中午才往回返。这对我来说将是多么难挨的漫长时光啊。白鲢湖水库地处偏远山区,很少有其他过往车辆,晚上就更加冷清。我心烦意乱地坐在岸边一秒钟一秒钟地默数时伺,如承受一次无望的流放……
  其实,每个人都很热爱生活,都在竭尽全力弥补生存环境中的不足。我不想以自己的一孔之见责备任何人。人们谁也没错,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的活法,北大滩和我们现在这个城市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毕竟是两回事,我知道我无权苛求这些城市人应该如何如何。
  但是,我无法对父亲无动于衷。因为父亲是北大滩人。父亲的大半生都是在北大滩度过的,他应该比我更理解什么是生命的崇高,他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生活的底蕴。虽然父亲一直扮演着北大滩的弱者,但北大滩那铺天盖地的自强不息、不容苟且的奋争意识是任何灵魂都无法逃避的。父亲如今能这样安然地带领一群城市人以另一种方式对待鱼,已经改变了以往钓鱼的全部含义,我相信父亲内心绝不会如他的表情那样坦荡。
  一阵凉风吹过,天开始下起雨来,并随着惊雷在周天滚蔼而变得愈加滂沱。这时我才发现,人们早已钻到远岸支起的防雨帐篷中去了。豪华的渔灯从帐篷透出耀眼的光来,能让人感到帐篷里三五成群的男女将扑克牌摔得很热闹。借着明亮的闪电,我又看到水库岸边一片狼狈不堪的渔具正在风雨和水浪中痛苦地摇摆……
  说不上什么原因,恶劣的环境中,我突然有了钓鱼的欲望。我重新理好钓竿换上新鲜诱饵,郑重地将钩甩了出去。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沐浴在暴风雨里垂钓很美好。对我来说,真正的钓鱼好像刚刚开始。我借着一个闪电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分。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夜空被一个巨大的雷电击得亮成一片时,我透过朦胧的雨丝看到右侧四十米开外的地方竟也坐着一个人。
  我没敢再仔细分辨那人,我想那人最好不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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